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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老餘手術做完後的第三天,耀大娭毑就找到老曹鄭重其事地說:“曹醫生,你可真是個活神仙呀!你看人家老餘手術做完後好得多快呀,覺睡得著了,飯吃得下了,臉色好看多了,心情好多了,精神頭大不一樣了。我求求你呀,也給那兩個姓金的做做手術行嗎?他們多遭罪呀,都半年多了,藥也吃得多了去了,傷卻還是好不了。金大腦袋成天直不起腰來,一咳嗽就腰疼胸口痛,連話都不能大聲說。金貓也那樣,天天窩在床上起不來,一條腿不能沾地,一沾地就要倒。唉,多可憐呀!”

  老曹平生最恨的就是土匪。也難怪,他的心裏頭藏著一部土匪的罪孽史。他們家原來住在大山邊上,曾經被山裏的土匪搶劫過好多次,就連過門不久的堂客都被搶走了。所以,耀大娭毑“多可憐呀”四個字一出口,他就來氣了,嘟囔道:“可憐?可憐還要當土匪?”

  “嗨,那不都是過去了的事情嘛,”耀大娭毑低下頭,有點難為情的樣子,“人家已經改了呀,不當土匪了!”

  “那也不行!”老曹說,話說得很堅決。

  耀大娭毑看著老曹,小聲囁嚅道:“怎麽不行呢?”

  “沒藥了!”老曹說。

  “沒藥了?怎麽會呢,”耀大娭毑伸手一指桌上的小藥箱,“那、那小箱子裏頭不是還有一些藥嘛!”

  老曹沉默不語。過了一陣,他的情緒緩和一些了,掃了一眼耀大娭毑說:“那是給老餘留著的。他手術剛做完,傷情還不穩定,全靠藥頂著。給那兩個姓金的做手術,我倒是沒什麽不可以,但藥用沒了,老餘怎麽辦?”

  “哦,原來是這樣,那、那就算了吧,老餘的傷要緊!兩個姓金的也命苦啊,活神仙遇上了,卻又沒有藥,唉”耀大娭毑一聲長歎。

  “要不過幾天吧,”老曹心平氣和地說,“等老餘的傷好利落了,不用藥了,我再給他們兩個做,行嗎?”

  “好、好、好,那我提前謝你了!等會子灶裏的火上來後,我燒個大大的茴坨(白薯)給你吃!”耀大娭毑說。

  老曹說要過幾天才能給兩個姓金的做手術,但實際上根本就沒等到過幾天。當天下午,他就給那兩個姓金的做手術了。這事是老餘命令他做的。求老曹做手術的事,耀大娭毑沒跟老餘說過,老曹自己也沒提過,老餘卻不知為什麽還是曉得了。

  金大腦袋和金貓做了手術,心裏高興得很。他們對老餘、老曹一再表示謝意,對耀大娭毑更是感激涕零。見了耀大娭毑,他們倆就不約而同地說:“老人家,你的大恩大德,我們這世報不了,下輩子當牛做馬也得報!”

  但他們說這話,耀大娭毑卻並不高興。她瞪著大眼,死盯著他們說:“誰要你們報恩啦?還當牛做馬呀?哼,隻要不再禍害人,我就謝天謝地了!”

  老餘的傷好得很快,沒幾天就能摸著牆走幾步了。但他的傷好得快,心情也變得快。第八天、特別是第十天以後,他就越來越煩躁不安了。

  老田和他有過約定:第八天,最多第十天,他就來接他回部隊。但第八天過去了,老田沒有來。第十天過去了,老田還是沒有來。第十二天、十五天、二十天過去了,老田依舊不見蹤影。老餘開始沒完沒了地瞎琢磨了:“老田怎麽這麽久還不來呢?他怎麽啦?莫非他被內奸出賣了,被鬼子抓起來了,犧牲了?”“是不是部隊出了什麽意外的事呢?行蹤暴露了,誤入陷阱了,還是內奸挑起事端,把部隊搞得亂成一團,老田控製不住局麵了?”“唉喲,隻怕問題還會更大。部隊早就沒糧食了,戰士們天天在深山老林裏東躥西突,又累又餓,還經常會遭遇鬼子的襲擊,情況還能好得了?凍壞的、餓死的、得病的、受傷的、缺胳膊少腿的肯定都會有很多很多喲?這可怎麽辦呢?”

  見老餘心情不好,耀大娭毑、景滿貞、周以倩便常來陪他談天。薑鶴卿和薑濟木還經常一邊一個地架著他到寺門前走一走,看一看。老餘似乎對盤山的一切都特別感興趣,常常一邊走,一邊看,一邊還不住地問。但他問的不是山上的風景,不是山上的特產,而是與行軍作戰有關的地形地勢。

  盤山寺門前的那條山澗很深,很長,也很險峻。山澗的底部滿是巨大的石板和石頭,很少能看得到花草樹木。山澗的兩側都是懸崖峭壁,低的幾丈十幾丈不等,而高的則壁立千尋,令人難以仰視。而且,懸崖峭壁上還有很多洞窟。那些洞窟,形狀各異,大小也不盡相同。最小的洞窟,隻有巴掌大小,甚至還沒有巴掌大,裏麵卻深不見底,而且還常有山泉流出。最大的洞窟,卻有七八丈高,一兩長寬,數十丈、甚至數百丈深,裏麵能擺得下幾十張八仙桌,容得下成千上萬人。

  望著山澗裏的那些洞窟,老餘感慨萬端,自言自語道:“哎呀,真是藏兵布陣的好地方喲!要是把那些比較大的洞窟全都利用起來,在裏麵埋下伏兵,再在兩旁的懸崖峭壁頂上放幾挺重機槍,嘿嘿,別說幾十、百把日本鬼子嘍,就是成千上萬的日本鬼子來了,那也不怕呀!對了,這山澗名叫老蟲澗,裏頭真有老蟲嗎?那些大洞窟裏頭,會不會有老蟲、豹子藏著呢?”

  “誰曉得呢?山下的人都說這山澗裏有老蟲,而且還說老蟲都藏在山洞裏,幾乎每個洞裏都有,可我們來這裏半年多了,從來沒見過。”薑濟木說。

  “山澗裏的那些洞窟,你們都進去過嗎?”老餘問。

  薑濟木眼睛一瞪,笑笑說:“那誰敢進去呀,吃了熊心豹子膽呀?”

  “這山澗的最下頭通向哪裏呢?”老餘問。

  “下頭?下頭是個村,名叫駱家坳。”薑鶴卿回答。

  “哦,駱家坳!那村子大嗎?”老餘問。

  “中等大小吧,三四十戶,二百左右人。”薑鶴卿說。

  “附近還有別的村子嗎?”老餘問。

  薑鶴卿低頭想了想,數著手指頭說:“駱家坳的北邊三四裏處有個村子,叫陳家坪。那村子比較大,說得上是遠近有名的大村子了,但也隻有百十來戶,五六百口人。陳家坪再往北五六裏處,有個名叫薄荷衝的村子。薄荷衝這村子不太大,最多一二百口人。駱家坳的南邊就是楓樹坡了。那村子比薄荷衝略大一點,但也超不出五六十戶,三百來號人。楓樹坡很有名氣,是個掐脖子地帶,屋後的山很高很陡,地形十分險要。過了楓樹坡,那邊還有幾個村子。但由於山高林密,平地不多,路也不好走,所以那些村子都很小,多則十數戶,少則一兩家。”

  “哦,這地方人煙真稀少啊,”老餘沉吟,“那往上走呢?”

  “往上走?你是說順著這老蟲澗一直往上走嗎?”薑鶴卿問。

  “對呀!”老餘說。

  薑鶴卿正要回答,薑濟木卻搶著說了:“嘿嘿,往上走就是鬼不下蛋的地方了。最多再走三四裏路吧,前邊便是絕壁。”

  “絕壁?絕壁下頭是深不見底的山穀,對嗎?”老餘說。

  “對呀,你說得太對了,”薑濟木一本正經,“絕壁下的那條山穀又長又深,非常非常險峻,誰都不敢下去的。”

  “你們不是經常采藥嘛,那山穀也沒下去過?”老餘問。

  “沒下去過。”薑濟木說。

  “那你們要是想翻過山頂去山的東坡呢,該怎麽走呀?”老餘問。

  “那就隻能繞遠路了,”薑鶴卿說,“先下山,再從山腳下另外找別的路上山。”

  “噢,鬧半天,你們上次在鳳凰頂救我,不是從盤山直接上去的!”老餘說。

  “沒錯,我們是從山澗那邊走的,繞了好大一個彎呢,”薑鶴卿伸手一指山澗對麵,“從盤山寺這裏直接去山頂,沒路可走。”

  老餘往寺門前的小路望了一眼,說:“這條小路是上山的路嘛,也上不去?”

  “上不去。這條路走不了多遠,最多也就三五裏吧,便是絕壁和深不見底的大山穀了。”薑濟木說。

  “嗬嗬,好地形,好地形,”老餘樂了,伸手摸摸下巴頦,“真是天然屏障。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呀!”

  老餘樂了,薑濟木也樂了。回到屋裏後,他喜滋滋地對薑鶴卿說:“叔,老餘那麽高興,沒準是想把部隊拉到這裏來吧?”

  “把部隊拉到這裏來?嗯,有可能,”薑鶴卿點點頭,但旋即又搖了搖頭,“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怎麽會呢?”薑濟木問。

  “你沒看老餘直說人口太稀少呀?那是什麽意思,你懂嗎?”

  “不懂!什麽意思呀?叔,你直說吧!”

  “人口稀少,就不容易籌集到糧食,明白嗎?”

  薑濟木似懂非懂,張著嘴,囁嚅著說:“哦,你是說籌集不到糧食,就沒有飯吃,養不活兵,是吧?”

  “籌集糧食,那可是行軍作戰的頭等大事呀,”薑鶴卿目光如注,振振有詞,“自古以來的戰爭,打的都是糧食,明白嗎?就說三國吧,大仗就三次,三次都是火攻,而每次火攻燒的都是糧食。頭一次,袁曹官渡之戰,曹操一把火燒了袁紹的烏巢屯糧,袁紹很快就敗了。第二次,孫曹赤壁之戰,周瑜一把火燒了曹操的戰船和糧草,曹操很快就敗了。第三次呢,孫劉夷陵之戰,陸遜火燒連營,結果劉備也很快就兵敗如山倒了。仗要靠兵來打,兵要靠糧食來養。沒有足夠的糧食,靠什麽來養兵呀?盤山這個地方呀,是個死地,易守難攻,但也難養兵,關鍵就在於沒地方籌集糧食。山底下就那麽幾個小村子,哪能籌集到足夠的糧食呀!沒有大量糧食,遊擊隊的那幾百號人馬吃什麽呢?”

  “哦,原來是這樣,”薑濟木小聲嘟囔,神情顯得有些沮喪,“是呀,這地方確實很難籌集到糧食。這麽說,遊擊隊不會過來嘍?”

  薑鶴卿回頭看一眼薑濟木,笑著說:“剛才呢,你神采飛揚;這陣呢,你又無精打采了。你小子為什麽變化那麽快呀,莫非是想參加遊擊隊,打日本鬼子去?”

  薑濟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叔,侄兒什麽都瞞不過你,我真是想去遊擊隊!男子漢,大丈夫,天天窩在家裏,哪受得了呀!”

  “去遊擊隊是好事嘛!”

  “你不想去嗎,叔?”

  “我也想去,但就怕我們兩個人都要去,你奶奶她老人家不同意。”

  “那就我先去,你後來唄!”

  “行,咱們說定,你先去,我後來!”

  “如果奶奶不同意我去的話,那你可得幫我說說喲!”

  “那是當然的事嘍,還用得著你叮囑嗎?”

  說定了參加遊擊隊的事,薑濟木異常高興,一會兒這裏翻翻,一會兒那裏看看,一會兒又站起身來,低著頭,背著手,從東到西、從西到東地踱起了方步。踱了一陣方步,他突然快步走到薑鶴卿麵前,喜滋滋地說:“叔,我想出好辦法來了!”

  薑鶴卿抬起頭來,好奇地看著他問:“好辦法?你說什麽呀?”

  薑濟木滿臉洋溢著喜氣,笑著說:“幫遊擊隊籌集糧食的好辦法呀!”

  薑鶴卿一愣,忙問:“什麽好辦法呀?”

  “你看啊,”薑濟木故作鎮定,依舊背著手慢慢地踱著方步,“張老板現成不就開著一個特大的米行嘛。他那米行那麽大,各地都有購銷點,咱們這附近哪會沒有購銷點呢,對不?要是他有現成購銷點的話,那就太容易了,利用他的那些購銷點為遊擊隊籌集糧食不就行了嗎!要是他在這裏沒有現成購銷點的話,那也不要緊呀!憑著張老板那能力,在這個地方建起幾個購銷點來,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薑濟木這一說,薑鶴卿也豁然開朗了。他笑笑說:“好,人還沒進遊擊隊,就先為遊擊隊立下一個大功了!你小子行,遊擊隊準保會熱烈歡迎你的!”

  老餘天天盼,夜夜盼,直到第二十七天中午時,他才把老田盼來了。老田還帶來了一個人——老餘手下的得力幹將、偵察隊長王宇。

  一見老田,老餘就掄起拳頭,一邊捶他的肩背,一邊大喊:“唉喲,我的祖宗呃,你怎麽直到今天才來呀,都快急死我了!這二十多天,我是怎麽過來的,你曉得嗎?我呀,都快跳山澗了!”

  老田苦著臉,瞪著大眼,一動不動地看著老餘,張嘴說:“你快跳山澗了,我還快抹脖子上吊了呢!”

  “是嘛,怎麽回事?”

  “部隊轉移不順唄!”

  “轉移不順?怎麽個不順?”

  “嗨,太不順了,真他娘的太不順了,”老田仰頭看著房頂,長歎了一口氣,“這些日子呀,淩霄峰去過了,懸陽洞去過了,老蟲穀去過了,蜈蚣山、老鷹頂去過了,梓樹灣、牧田衝、牯牛嶺也全都去過了。但無論是去哪裏,我們都沒法站住腳跟。常常是我們的大部隊還沒到,鬼子的特務和漢奸們就先到了。他們在那裏埋伏下重兵,做好了圈套,就等著我們去鑽。得虧王宇、劉心璞他們幾個偵察員得力,想方設法地跟特務、漢奸們周旋,我們這才沒上當,一次又一次地化險為夷。我呀,就這麽帶著部隊天天跑,天天在樹林子裏鑽來鑽去,天天變著花樣地跟鬼子兜圈子,整個臥蠶山東坡差不多全都跑遍了,可就是擺脫不了特務、漢奸們的跟蹤追襲!”

  “肯定是內鬼作祟!不是內鬼把咱們部隊轉移的動向提前泄露給鬼子的話,特務和漢奸不會那麽快就跟上來的!”老餘說。

  老田點點頭:“沒錯,內鬼絕對是有,而且隻怕還不止一個。”

  老餘看看老田:“那你這些日子查了沒有?發現蛛絲馬跡了嗎?”

  “還沒有發現什麽,”老田邊說邊搖頭,“我派人查了查,我自己也盯得很緊,可一點痕跡都沒看出來。”

  “內鬼很狡猾,藏得夠深喲!鬥爭越來越複雜了!”

  “是呀,內有內鬼作祟,外有特務、漢奸跟蹤追擊,我們可就疲於奔命了!”

  老餘伸手摸摸老田的肩膀和背部,心疼地說:“哎呀,老田,真是太辛苦你了!你看,你看,人都瘦一圈了!”

  “這麽沒命地跑,人還能不瘦?老弟呀,你曉得我們後來跑到哪裏去了嗎?”

  “謔謔,那一定是挺遠挺遠嘍,到了哪裏呀?”

  “都過了長沙,到了城南邊的大托鋪、黑石鋪了!”

  “唉喲,都到黑石鋪啦!難怪你直到現在才來,路確實跑得太遠了!”

  “不瞞你說,我這兩條腿呀,都快跑斷了!”

  “跑了這麽多路,部隊傷亡挺大吧?”

  “可不是嘛,連累帶餓,再加上冷凍和傷病,倒下了不止三十個!這還不算那些不能動彈、隻能用擔架抬著、勉強還有一口氣的二十多個重傷員!”

  老餘一愣,驚呼道:“唉喲,我的娘,傷亡那麽重呀!那、那部隊可就隻剩下”。

  “加上你和我,目前部隊還剩下一百三十七個人。”

  “唉喲,隻剩下一百三十七個人了,”老餘聲音發抖,“你我真是無麵見江東父老啊!那、那部隊現在何處?”

  “雞頭嶺。”

  “雞頭嶺?部隊就在雞頭嶺?”

  “是呀,就在雞頭嶺。我們是昨天晚上才到雞頭嶺的。”

  “那離這裏很近啊!”

  “沒錯,很近,最多也就二十裏路吧!”

  “我真想去看看部隊呃!”

  “那怎麽行呢,你的傷還沒好利落啊!”

  “是呀,這傷真煩死我了,”老餘皺皺眉,“那你們下一步怎麽打算呢?”

  “下一步?下一步的事情,就得跟你好好商量,認真聽一聽你這位當今之世諸葛亮的高見嘍!”

  耀大娭毑進門了,後頭跟著周以倩。兩個人的手裏都拿著東西,有粥,有紅薯,有野菜,有米飯,還有一大碗肉。

  一見那碗肉,老餘就把腦袋伸了過來。他一邊使勁地縮鼻子,一邊笑嘻嘻地說:“嗬嗬,有肉,我好口福啊!”

  耀大娭毑伸手一點老餘的腦門,說:“什麽你好口福?這是人家老田有口福!你呀,也就是沾了人家老田的光罷了!”

  “是、是、是,老田有口福,老田有口福,”老餘笑笑,“老田呀,我沾你的光了啊!那這麽辦吧,你吃一多半,我吃一少半,行不?”

  “謔謔,我至少一兩年沒聞到過肉味了,今天還真是有口福啊,”老田伸出右手掌,把碗裏的香氣往鼻子跟前搧了搧,“這肉好香啊!”

  “剛打的野兔,新鮮!”耀大娭毑說。

  “剛打的野兔?是嘛,誰打的?”老田問。

  周以倩頭一揚,說:“小白虎!”

  “小白虎?小白虎是誰呀?”老田不解地問。

  “小白虎呀,是我們家養的一條小白狗,”耀大娭毑說,“那狗呀,特別厲害。你看,你看,那不是過來了!”

  耀大娭毑手一招,一條白狗忽地躥了進來。那狗五六尺長,二三尺高,頭大脖子粗,身體滾圓結實,滿身雪白的短毛柔滑平順,顯得異常雄壯、漂亮。

  一見那狗,老田就喜歡。他看著狗,摸摸它的頭和背,喜滋滋地說:“多漂亮的狗呀,一定很聰明吧?”

  周以倩眉毛一挑,笑笑說:“那還用說?它經常從山裏逮野物回來呢。什麽野兔呀,山雞呀,小野豬呀,麂子呀,它都能逮到。這些天啊,老餘沒少吃野味。要不他為什麽恢複得那麽快呢,野味吃得多,營養足啊,是不?”

  老田偏轉頭望著老餘,說:“你上次負傷,暈倒在鳳凰頂,就是這條狗發現的吧?”

  “是呀,就是小白虎發現的,”老餘點點頭,“嘿嘿,要不是被小白虎發現了,我早就死在茅草堆裏了!”

  “謔謔,這麽說,小白虎可真是我們遊擊隊的大功臣嘍。謝謝你啊,小白虎!”老田一邊說,一邊用筷子夾了一塊肉往地上扔。

  老田扔的那塊肉就在小白虎跟前,但小白虎隻低頭看了看,聞了聞,卻沒吃。老田覺得奇怪,忙說:“喲,它不吃肉?”

  “狗哪有不吃肉的,笑話!那是因為主人沒發話,”周以倩邊說邊朝狗招招手,“吃吧,吃吧,客人給的,那就吃了吧!”

  小白虎抬起頭,看了看周以倩,又看了看耀大娭毑,然後緩緩地走到老田麵前,不慌不忙地叼起那塊兔肉吃了起來。吃完肉,它慢慢地轉身走了回來,忽地竄起,把兩條前腿搭在了耀大娭毑身上。它一邊瞪著大眼靜靜地看著耀大娭毑,一邊輕輕地搖晃著長長的尾巴,就像孩子在母親麵前撒嬌似地,顯得那麽的乖,那麽的聽話,那麽的柔順可愛。

  耀大娭毑伸手摸摸小白虎的頭,柔聲說:“吃完啦,寶貝?吃完了,那就出去玩吧!別遠走啊!別招人討嫌啊!”

  小白虎蹲下前腿,就地打了一個滾,然後轉身走了。

  吃完午飯,老田和老餘P股都沒挪,又接著商量起了部隊轉移的事情。老田直截了當地說要把部隊拉到盤山來,老餘卻連連搖頭說不行。老田急了,大聲說:“不行,不行,怎麽不行呢?我的同誌哥呃,實話告訴你吧,這可不是我的個人意見啊!”

  老餘一愣,說:“不是你的個人意見,那還能是誰的意見?”

  “上級領導的意見呀!”老餘雙手一攤。

  “上級領導的意見?你去過湘北縱隊總部了?”老餘問。

  “是呀,我去過縱隊了。”老田點點頭。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五天前吧。當時,我拉著部隊去黑石鋪,回來時便繞路去了趟縱隊總部,見了見縱隊領導,並向他們匯報了一下工作。”

  “幾位老領導都好吧?”

  “都好,都好,他們都一再問起你。我說你負了重傷,目前在盤山寺住著。春雲副政委還說要來看你呢!”

  “是嘛,劉副政委要來看我?說具體時間了嗎?”

  “那倒沒有。”

  “謔謔,領導要來看我,那多難為情呀!對了,對咱們東山遊擊隊的工作,老領導有什麽指示?”

  “有指示,有指示,而且還是特別重要的指示呢,”老田看著老餘,神態嚴肅,一本正經,“老首長們說呀,抗日戰爭的形勢發生很大變化了,已經進入到了最後決戰的關鍵時期。我們很困難,日本鬼子也很困難,而且他們比我們還要困難。他們的戰線拉得太長了,兵力有所不及,疲態已經顯現,勢將難以持久,全麵失敗隻是早晚的事了。因此,我們要克服一切困難,咬牙堅持下去,爭取抗戰的最後勝利。他們還說,目前鬼子的花招是盡可能多地在湘西一帶集結兵力,然後一路往西猛攻,攻入四川,拿下重慶。隻要把重慶拿下了,他們就可以宣布中國滅亡了——”

  “哼,那是癡心妄想!”老餘咬牙切齒地說。

  “是呀,鬼子是在白日做夢,”老田說,“但為了戳穿他們的陰謀,加速他們的滅亡,我們也有必要調整一下自己的戰略。怎麽調整呢?幾位老首長都說,我們的當務之急,是要想盡千方百計,盡可能地拖住鬼子的手腳,不讓他們西進。拖住鬼子手腳的策略有很多種,其中最有效的一個策略,就是擾亂鬼子的運輸線。”

  “東邊山下的鐵路,可是鬼子最重要的運輸通道啊。老首長們的意思,莫非是還要我們回那邊去,把動作搞大,拖住鬼子不放?”

  “不,老首長已經把擾亂東邊鐵路線的任務交給玉笥山遊擊大隊了。他們給我們布置了新的作戰任務。”

  老餘精神一震,眉開眼笑,不覺大聲喊了起來:“喲,好呀,終於等到新的作戰任務了!我早就盼著這一天呢!說吧,新的作戰任務是什麽?”

  老田眯起眼,看著老餘笑。笑了好一陣,他才慢悠悠地說:“新的作戰任務呀,就是剛才我說的那件事!”

  老餘不解,納悶地問:“剛才說的那件事?剛才你說什麽事啦?”

  “忘了呀?把部隊拉到盤山來呀!”

  “謔謔,就這事呀!這叫什麽新的作戰任務呀?這個地方可沒好仗打!”

  “怎麽沒有好仗打呢,你糊塗了?西坡山下的這條湘長官道可是鬼子運兵西進的交通要道呀,軍事上的重要性一點也不比鐵路線差。它不僅本身就是一條重要的運輸線,而且還對東、西兩側的運輸線有重要影響呢。要是擾亂了這條運輸線,西可以牽製湘江水道,東可以影響東邊山下的鐵路,使得鬼子左右抓瞎,首尾難顧。”

  “是呀,這地方離湘長官道很近,這我清楚得很。這地方的地形嘛,確實非常險要,易守難攻,好駐兵,這我也清楚得很。但是,在這地方駐兵有一個問題,有一個特別特別大的問題,你曉得嗎?”

  老田一愣,忙問:“什麽問題?”

  “糧食呀!戰爭打的不就是糧食嘛!所以,自古以來,用兵作戰最重要的原則,就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八個字。這些道理,你難道不明白?這些天呀,我都摸清楚了,這裏是個鬼不下蛋的地方,遠近數十裏沒幾個村莊,沒幾戶人家,根本就籌集不到糧食。你把部隊拉到這地方來,讓戰士們吃什麽?”

  老田低頭看著地,沉默了好一陣,忽然自言自語道:“哦,這附近沒村子沒人,籌集不到足夠的糧食,那、那可就麻煩了!”

  老餘和老田都不說話了。兩個人幹坐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對無言。忽然間,門開了,一個人的身子慢慢地擠了進來。

  那是薑濟木。他一進來,便在門口立正站定,睜著大眼看看老餘,又看看老田。老餘和老田正要打招呼,薑濟木突然對著老田大聲喊叫起來:“喲,恩人,是你呀?”

  老田一愣,忙問:“恩人?你說誰呀?”

  “說你呀,你救過我的命,當然就是我的恩人嘍!”薑濟木一邊說,一邊快步上前,雙手一伸,緊緊地握住了老田的手。

  “我救過你的命?是嘛,有這事嗎?我怎麽沒一點印象呀?該不是你認錯人了吧?”老田一臉茫然。

  薑濟木盯著老田,伸手指著他的臉部說:“沒錯,你就是我的恩人。救我的那個人左耳下有塊傷疤,你左耳下也有傷疤。再說嘍,個頭、模樣也都像。”

  “哦,還真有這事?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忘了呀?四年前鬼子攻打田營鎮那天,咱們在河汊邊上見過麵的。當時,一個鬼子站在遠處向我們開槍,你發現了,就開槍把他打死了。那天呀,我們真是危險極了。要不是你開那一槍,我可就沒命了!”

  “哦,我想起來了,”老田笑了笑,“那天好像你是和一個小姑娘在一起的。那小姑娘呢?她還好吧?”

  “她很好,如今在長沙米行裏,”薑濟木說,“我也代表她謝謝你嘍!”

  “謝謝不敢當,應該的嘛!哎呀,一晃四年過去了,”老田萬分感慨,“對了,你們兩個都是田營鎮的?”

  “不,她是,我不是。她父親是我師傅,所以當時我住在她家裏。”

  “哦,原來是這樣!那你師傅叫什麽名字?”

  “田屹!”

  “是嘛,你師傅就是田屹?哦,太巧了,”老田精神一震,突然大叫起來,眼睛瞪得老大,“田屹,那可是大英雄呀,一個人用一把砍骨頭的大砍刀砍死了三個日本鬼子,值得敬佩!值得敬佩!”

  薑濟木也突然興奮起來了,大聲問:“怎麽,你認得我師傅?”

  “那當然嘍,”老田笑笑,“田家大屋就挨著田營鎮嘛,而且還是同宗呢!”

  “你是田家大屋人?”

  “對呀!”

  “那我怎麽沒見過你呢?”

  “我呀,不瞞你說,早就參加抗日遊擊隊了,一天到晚在外頭跑,你哪能看得見我啊!對了,你叫什麽名字?來找我們,是有事吧?”

  “我呀,叫薑濟木。我來找你們,確實是有事!”

  “什麽事呀,說吧!來,小夥子,”老田拖過一把椅子來,放在自己身邊,伸手指了指,“別著急,坐下慢慢說!”

  薑濟木走近椅子坐下,小聲說:“你們剛才說山裏沒糧食的事,我聽了一耳,想出了一個辦法,就不曉得行不行?”

  “喲,你想出辦法來啦?什麽辦法呀?說來聽聽!”

  “張頌臣,你們曉得不?”

  “曉得呀!那不是長沙城裏的米行大老板嘛!”

  “是呀,張頌臣是米行大老板。我這辦法呀,就是想通過他來籌集糧食。”

  “通過他來籌集糧食,”老田沉吟,“那怕不行吧?他是在長沙城裏賣糧呢,我們能到城裏去買糧嗎?”

  “不,你根本就不了解張老板的米行,”薑濟木突然提高了聲音,“他在長沙賣糧不假,可他也在鄉下收糧賣糧呀!”

  “張頌臣也在鄉下收糧賣糧?”

  “對呀,他在鄉下設了好多糧食購銷點呢!”

  “啊,我明白了,”老田恍然大悟,“你是想通過張老板設在鄉村裏的那些購銷點來籌集糧食,對不?”

  薑濟木忽然開口笑了,一拍大腿,說:“對,我就是這意思,就是這意思!”

  “哦,原來是這樣,”老田沉吟,“那要是張老板沒在這地方設購銷點呢?”

  “那也不要緊呀,新設不就行了嘛!張老板財大氣粗,愛國熱情又高,新設幾個購銷點還算一回事嗎?”薑濟木一本正經。

  老田笑笑,說:“是呀,對他來說,新設幾個購銷點是不算一回事。但他畢竟是個資本家呀,牟利發財是他的本性。這地方村子少,人口少,明擺著不是個做生意的好地方,他能在這地方設購銷點嗎?”

  老餘一直沒說話。看得出來,他聽得入了神。忽然,他伸出兩個手指頭輕輕地彈了彈床幫,慢條斯理地說:“濟木動腦子了,這主意有點意思。張頌臣是資本家不假,要牟利發財也不假。這也難怪,他開了那麽大一個米行,手底下有那麽多人,不牟利怎麽養得活呀!其實,他牟利與咱們買糧不矛盾,是一致的。他要牟利,我們給他錢不就是了嘛,對不?對於我們來說,目前的困難是沒糧,而不是沒錢。說實在的,錢好掙,糧不好買。隻要他能賣給我們糧食就行了,又何必管他是不是資本家呢?老田呀,我看這辦法值得一試!”

  “值得一試?怎麽試呀?”老田問。

  “那當然是要進城拜訪一下張老板嘍!”老餘說。

  “進城拜訪他?那、那誰去呀?怎麽去呀?什麽時候去呀?去哪裏才能找得到他呀?他會出來見我們嗎?他會答應我們的要求嗎?我的同誌哥呃,咱們跟他可是八竿子都打不著啊!”老田說完,雙手一攤。

  “不、不、不,不用八竿子,不用八竿子,一竿子就打著了!”薑濟木急急地說。

  薑濟木的話把老田和老餘都逗樂了。老餘笑著問:“什麽一竿子呀,濟木?”

  薑濟木伸手撓著後腦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壓低聲音說:“實話說吧,我跟張老板很熟,曉得他在哪裏。我領你們去就是了!”

  “是嘛,你認得張頌臣?”老田問。

  “認得,認得,”薑濟木看看老餘,又看看老田,“我和我鶴卿叔都在米行裏幹過,都是他的手下,都跟他很熟。而且吧,他對我們兩個還很重用呢!”

  “謔謔,有這層關係,那就好辦了,”老田樂了,喜滋滋地笑著,轉臉看著老餘,“那就我去趟長沙吧!”

  老餘點點頭,微微笑著說:“行,你就帶著薑濟木去吧!趕早不趕晚,快去快回來!不過,你走以前,務必要跟耀大娭毑打聲招呼!”

  和老餘談完話,老田立馬就去找耀大娭毑,把想帶薑濟木去長沙的事跟她說了。耀大娭毑當然同意。她把薑濟木叫到一邊說:“濟木呀,你跟老田去吧!他可是個大好人!凡事呀,你多聽他的,明白不?另外呀,奶奶還有個大事要托你,你可得幫奶奶辦到啊!”

  薑濟木忙說:“大事?奶奶,你要我辦什麽大事呀?說吧,我盡量辦到就是!”

  耀大娭毑臉一沉,大聲說:“什麽‘盡量辦到’?奶奶托的這件事,不是‘盡量辦到’,而是必須絕對辦到!”

  “好、好、好,我答應,我答應,我一定絕對辦到,這總行了吧?說吧,你老人家要我辦什麽事呀?”

  “把小穎給我帶回來!”

  薑濟木愣了一下,遲疑地說:“你老人家上次不是說要再想想的嘛!怎麽……”

  “嗨,上次是上次,這回是這回嘛,”耀大娭毑一邊說,一邊在薑濟木身上緊忙活,一會兒給他扣扣子,一會兒給他捋衣領,一會兒又給他拽拽下擺,“上次我說的那些話,你可別對小穎說哦,免得她心裏難受,明白嗎?多可憐的孩子呀,想起來就心疼。唉,要是早一點把她接到家裏來,就好了。就怪我,死腦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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