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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跟濟勳聊過以後,耀大娭毑越發覺得水玉她媽不是月娥。“模樣不像,做事也不像,”她暗地裏琢磨道,“水玉她媽要是月娥,那她肯定認得出濟勳來,也肯定不會讓水玉和濟勳相好,當然更不會大撒把手地同意水玉跟著濟勳來鄉下成親了。但、但水玉她媽不是月娥,那水玉為什麽會是珠兒呢?月娥和珠兒娘兒倆怎麽分開了呢?莫、莫非珠兒是被月娥賣到梁家或是送給梁家了?不、不行,不管水玉她媽是不是月娥,隻要水玉像珠兒,這事就含糊不得,必須搞得一清二楚!”

  再三思考以後,耀大娭毑決心親自跑趟長沙,會會水玉她爸媽。薑鶴卿一聽她說要去長沙,就連忙打梗阻:“媽,你老人家歲數大了,跑不動,哪能去得了長沙呢,那很辛苦的!再說,如今兵荒馬亂的,你老人家出去也不安全呀!路上出了事怎麽辦?要不,我當個代表,替你老人家跑一趟吧?”

  “你?你替我去?那不行,”耀大娭毑語氣堅決,斬釘截鐵,“頭一層,你雖說是濟勳的叔叔,算個長輩,在輩分上和水玉她爸媽平起平坐,但你的年紀畢竟太輕了,說話沒分量。見你這麽年輕,水玉她爸媽未必拿你當棵蔥。第二層,即使水玉她爸媽說了實話,這事被捅穿了,搞清楚了水玉就是珠兒,但要當著濟勳和水玉的麵說明白,中止他們相好的關係,你也未必就能起到那作用。明擺著,你比濟勳、水玉大不了幾歲,在他們心目中沒那麽大的分量啊!你自己想想,你說的話,他們能絕對信嗎?倘若他們不信怎麽辦?倘若他們心裏不痛快,鬧起別扭來,尋死覓活的,你能震得住?”

  耀大娭毑這話倒是說得有道理,薑鶴卿隻得默默點頭了。他低下頭,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的腳尖,默默地思忖著。過了一會兒,他忽又抬起頭來,用很堅定的語氣說:“好吧,既然你老人家非要去,那我也就不打梗阻了。不過,你老人家去,我還是不放心,我也得去,我跟著你老人家去當個保鏢!”

  耀大娭毑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笑非笑地說:“你跟著去?信古喲!日本鬼子還在天天盯著要抓你呢,你能從隔斷裏爬出來,到大路上名目張膽地走來走去?要是被他們發現了怎麽辦?要是被他們抓住了怎麽辦?你連自己都保不住了,還能保我?沒準你還沒過界石鎮就被鬼子抓住一槍蹦了呢!算了吧,你這想法徹底打消!”

  “可是,”薑鶴卿心思重重,“你老人家身邊沒個人保護,叫人不放心啊!”

  “不放心?有什麽不放心的?嗨呀,你可真會說笑話,居然要找個人在身邊保護我!我一沒有帶很多錢財在身上,二又不是金枝玉葉,要人保護幹什麽?噢,對了,”耀大娭毑笑了笑,“我明白你的心思了,大概你是怕我被日本鬼子搶走了吧?放一百二十個心吧!日本鬼子要搶的是花姑娘,是年輕姑娘小媳婦,不是我這樣的農村老太婆。我這麽大歲數,不會出事的。倒是你自己要當心,千萬不要麻痹大意,動不動就從隔斷裏跑出來。家裏的事情嘛,我都托給你滿貞嬸和桂枝嬸了。你啞巴哥一日三餐的飯,你滿貞嬸管送。欄裏的豬,你桂枝嬸管喂。雞、鴨也都由你桂枝嬸管。雞婆鴨婆要是下了蛋,就由你桂枝嬸收著。就連大灰貓,我都托給你桂枝嬸了,要她好歹喂點吃的。這些事,她們會照顧好的,你不要瞎擔心。其實,我一個人跑趟長沙完全沒問題的。我身體硬朗,腿腳也不錯,走得動路,百八十裏路根本不算什麽。要是你還不放心我,那就叫濟木跟著我去。濟木不是反正要回米行的嘛,對不?有濟木跟著,再加上濟勳、水玉,四個人一路走,你總放心了吧?”

  “好吧,那就叫濟木跟你老人家去,”薑鶴卿點點頭,“我的事,你老人家盡管放心,我聽你老人家的,躲在隔斷裏不出來就是了。隻是去長沙這一路上,日本鬼子設了不少關卡,盤查得很嚴,你老人家要多加小心才是。”

  去長沙有三條路,一條是走鐵路坐火車,一條是走水路坐船,還有一條是走旱路步行。鐵路最方便,也最快,隻要爬十多裏山路,翻過神母嶺,到高家坊坐個把多鍾頭火車就到長沙了。但這條路雖比較便捷,卻不安全,路上有日軍重兵把守,關卡多,盤查得嚴,風險大。水路也順便,隻要走三十裏路到樟樹港鎮,然後再坐船溯江而上,六七個鍾頭就能到長沙。但這條路也有一定風險,主要是頭尾兩個碼頭上都有日軍崗哨盤查。相比鐵路和水路來說,步行倒是最安全的,沿路的崗哨比較少,盤查得也不很嚴格。但這條路卻最辛苦,要走近百裏泥土路,爬山越嶺的地方還不少。

  耀大娭毑顧及水玉姑娘的安全,堅持要步行。薑鶴卿為母親的身體著想,堅持要坐火車。娘兒倆正在各執一詞,僵持不下時,薑濟勳說話了。他對耀大娭毑說:“奶奶,你老人家的膽子也忒小了。光天化日的,日本鬼子還能把水玉吃了?我就不信,他們能毫無顧忌,橫行霸道到這地步。再說,我和濟木哥也不是吃素的呀,大不了跟他們拚一場就是了。步行去長沙,一路上確實太辛苦,不僅你老人家走不了,水玉隻怕也夠嗆。她從娘肚子裏爬出來到如今,真還從沒走過這麽遠的路呢。你老人家要是實在不敢坐火車,那就幹脆坐船走水路吧!水路安全,出不了什麽事的。碼頭上雖然也有崗哨,但都是偽軍把守,沒幾個日本兵。偽軍比日本兵老實多了,好對付,咱們不用怕。我們上次從長沙回鄉下,不就是走的水路?一點事都沒出嘛,挺安全的!”

  薑濟勳說完,水玉和濟木也跟著附和。耀大娭毑見兒孫們都這樣說,隻得鬆口,同意坐船走水路了。但她是個慎重人,心裏還是害怕出事,臨行前又親自動手,把水玉姑娘從裏到外都認認真真地化了化妝。她把水玉打扮成了一個男孩子,頭上戴個尖頂的寬沿大鬥笠,上身穿一件破舊的白夏布對襟大褂,下身穿一條補丁摞補丁的藏青色褲子,腳上穿著耀大娭毑自製的粗布襪子,外頭再套一雙草鞋,臉上、手上、脖子上及其他所有外露的地方都抹上了一些灰不溜秋的顏色。猛一看,水玉還真像一個半大小夥子。但打扮歸打扮,女孩子的青春氣息卻還是遮掩不住。耀大娭毑悄悄注視了一下水玉姑娘那雙峰隱隱的胸部,覺得還是不大放心,又忙著找了兩件破舊衣服裹在一起,纏在她的腰腹上。果然,這一招很有效。纏上兩件舊衣服後,水玉的小蠻腰立馬粗了不少。這一來,胸部也就不顯得那麽高聳突出了。

  從家裏走路到樟樹港鎮,一路上倒還比較安全,沒出什麽事。但到了樟樹港鎮江邊的碼頭上,臨到排隊檢票上船的時候,卻還是出事了。事情就出在水玉姑娘腰腹上纏裹的那兩件舊衣服。這時正是夏天,在大太陽底下匆匆趕路,水玉本來就已感到非常吃力了,更何況身上還纏著兩件舊衣服呢!她覺得身上又熱又憋氣,非常不舒服,便時不時地伸手拽一拽纏在腰腹上的那兩件舊衣服。但沒想到,拽的次數多了,用力大了,纏繞的衣服便鬆開了,其中一件舊衣服的一隻袖子漸漸耷拉下來,露在外頭,結果被站崗的一個矮個子偽軍士兵發現了。那矮個子偽軍士兵心有懷疑,便身子一橫,擋住了水玉,順手抓住那隻耷拉在外頭的衣袖一拽,一下子就把她腰上纏著的那兩件舊衣服完全拽了出來。

  “喲,腰裏還纏著兩件衣服?大熱天的,不穿衣服還嫌熱呢,你為什麽要纏衣服呀?莫非你身上夾帶了什麽違禁物品?不行,要脫掉衣服好好查查!”矮個子偽軍把那兩件舊衣服朝地上一丟,伸出一隻髒兮兮的黑手便往水玉胸前抓,要解開她的衣服。

  “你要幹什麽?想耍流氓是不是?”水玉大喊一聲,忙伸手一格,擋住了矮個子偽軍即將伸到她胸前的手。

  水玉這一嗓子大喊,聲音又尖又脆又嫩又嘹亮,猶如平地裏一聲春雷,震驚了碼頭上的所有人。“分明是個漂亮姑娘嘛,還是長沙口音呢,聲音真好聽!哼哼,城裏妹子,難怪那麽水靈!”人們悄悄地議論著,紛紛把好奇的目光向水玉射來。

  水玉的女兒身暴露了,再也隱藏不住了。她本來就擔心別人看出自己的女兒身來,此刻見眾人都盯著自己看,不由得驚慌失措,滿臉緋紅。

  “謔謔,原來是個水嫩的小婆娘!這就奇怪了噢,明明是個沒有小雞子的嘛,幹嘛要把自己打扮成有小雞子的呢?這裏頭肯定有名堂。嗯,沒錯,肯定有名堂。是什麽名堂呀,小美人?告訴哥哥我好嗎?乖乖地告訴哥哥,哥哥就不攔你,放你順順當當地去坐船!”矮個子偽軍嬉皮笑臉,步步緊逼。

  “你、你別亂來啊!我……”水玉一邊喊,一邊慌慌張張地後退。

  “哼哼,你身上肯定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不然的話,哪會那麽慌張呀!小美人,別怕,乖乖地脫掉衣服,讓哥哥好好瞧瞧吧!”矮個子偽軍乜斜雙眼,滿臉淫笑,髒兮兮的黑手一抬,又朝水玉胸前抓來。

  矮個子偽軍的手眼看就要觸摸到水玉的胸部了。就在這一關鍵時刻,突然間人影一閃,一個男子漢疾步上前,橫插在水玉和矮個子偽軍之間了。那是薑濟勳。隻見他張開雙手,圓睜怒目,威風凜凜地站在矮個子偽軍麵前。

  “光天化日之下,你要幹什麽?耍什麽威風呀?有本事衝老子來!”薑濟勳橫眉怒目,對著矮個子偽軍厲聲斷喝。

  身前突然出現了一個比自己高大得多的年輕男子漢,矮個子偽軍不禁一愣。他連忙往後退了兩步,從肩上卸下槍來,橫著端在手裏,對著薑濟勳聲嘶力竭地喊叫道:“你、你是她什麽人?瞎、瞎摻合什麽?”

  “我是她什麽人?嗬嗬,”薑濟勳連聲冷笑,伸手指了指站在身後的水玉,“混帳東西,實話告訴你吧,她是老子的堂客,是老子還沒過門的堂客!現如今,她還是一個姑娘家呢!你一個大男人伸手抓她的身上,還要當眾脫她的衣服,你說吧,這事我不管行嗎?你設身處地想一想,假使她是你們家人,是你的親妹妹,別人要當眾脫你親妹妹的衣服,你他娘的混帳東西會怎麽樣?能看著不管嗎?”

  “堂、堂客們就堂客們打扮唄,幹嘛要做男人打扮呢?這裏頭肯定有名堂,多半身上夾帶了違禁品!不行,必須得脫掉衣服檢查!”矮個子偽軍耷拉著臉,斜眼瞧著薑濟勳,一副橫蠻不講理的樣子。

  薑濟勳一聲冷笑,高聲道:“脫女人的衣服檢查身上?這他娘的缺德規矩誰定的?哼,你娘你妹來了也脫衣服檢查嗎?”

  “這是上頭規定的,關我個屁事!哼,反正要脫衣服檢查!”矮個子偽軍嘟囔道。

  “那我要是不讓她脫呢?”薑濟勳依舊冷笑不止。

  “不脫衣服檢查?哼,”矮個子偽軍使勁一拉槍栓,槍栓嘩啦直響,“那就怪不得我嘍!”

  見矮個子偽軍拉槍栓,薑濟勳不覺動起了心眼:“他娘的手中有槍,老子我卻是赤手空拳,真要動粗的,我明擺著要吃虧。不行,不能跟他玩硬的,要跟他軟磨!”

  想到這裏,薑濟勳不覺臉色一變,堆上一絲笑容來。他低下頭,看著矮個子偽軍,小聲說:“嗨,跟你說實話吧,我把堂客打扮成男人樣子,也是迫不得已的呀!如今這社會亂成一團糟,女孩子家在外頭行走,實在是太不讓人踏實了。這苦衷,想必你也知道,就請多體諒吧,行嗎?俗話說得好,‘親不親,鄉裏人。’我家就在這附近住。聽你聲音,也是這附近的人呀!看在都是鄉裏人的份上,就請高抬貴手,讓我們過去吧!”

  矮個子偽軍擠眉弄眼,鼻子裏哼了一聲,淫笑著說:“嗬嗬,這會兒求情啦?你剛才不是挺狠的嘛!求情也沒用,這事沒商量。我說要脫衣檢查,那就得脫衣檢查。如果不肯脫衣檢查,那就得讓我動手在她身上摸一摸。你說吧,你堂客是脫衣服檢查好呢,還是不脫衣服,讓我摸摸身上好呢?我跟你說清楚了啊,這崗哨是皇軍設的,不是我們自己設的。我們是奉皇軍的命令辦事。皇軍要我們嚴查,我們就得嚴查。如果不嚴查,出了問題誰負責?皇軍怪責下來,誰擔當得起?我勸你識相點啊,別耽誤事了,趕緊讓我們檢查吧!耽誤了公務,老子就不客氣了,抓你去見皇軍,讓你坐班房、喂狼狗!”

  薑濟勳樣子像個書生,文質彬彬的,其實內心裏剛強堅毅,很有骨氣、個性。他最恨日本人,也最恨幫著日本鬼子欺壓中國百姓的漢奸特務狗腿子。見矮個子偽軍一口一個“皇軍”地叫個不停,還出言威脅,說要抓他去“見皇軍”、“坐班房”、“喂狼狗”,他就實在忍不住了,心裏頭的怒火忽地躥騰上來,直往頭頂上衝。他往前邁進一步,用蔑視的目光瞧了瞧那矮個子偽軍,冷冷地說:“別拿你主子的名頭嚇唬人了,老子不怕!三塊豆腐幹高的玩意兒,也敢在老子麵前吆五喝六?虧你還是個中國人呐!從中國人的肚子裏爬出來,長在中國這塊黃土地上,吃了幾十年的中國辣椒、大米飯,卻偏偏忘記了自己的中國老祖宗,不為中國的父老鄉親辦事,專給他娘的東洋鬼子舔P股,什麽東西!”

  薑濟勳這幾句話說得狠,連諷刺帶挖苦,義正詞嚴,矮個子偽軍士兵不覺惱羞成怒。他一張臉紅得像豬肝似的,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倒持著槍托就往薑濟勳身上砸來,嘴裏還不斷地尖聲怪叫:“娘賣××的,你敢罵我?老子打死你!”

  情況瞬息突變,形勢異常緊張,薑濟勳的肩頭眼看就要被槍托砸到了。那槍很重,矮個子偽軍用的力道很猛,倘若砸到了肩頭上,薑濟勳非受重傷不可。正在這萬分危急的關頭,本來站在薑濟勳後麵的薑濟木突然一個箭步縱身上前,伸手牢牢地抓住了矮個子偽軍的槍。矮個子偽軍連忙往回縮手,想把槍奪回去,但他哪裏奪得動。那槍被薑濟木攥在手裏,就像生了根似的。矮個子偽軍使出了渾身吃奶的力氣,拚死拚活地搶奪,但那槍懸在半空之中,竟然紋絲不動。薑濟木個頭高大,身體壯實,站在碼頭上像個鐵塔。矮個子偽軍看著麵前這個高出自己一頭還要多的青年壯漢,不由得又恨又怕,又羞又惱,臉色由紅而紫,忽然又由紫變青,成了一片特別難看的死灰模樣。

  “把手鬆開!把槍還給他!否則,我開槍了!”另一個偽軍士兵厲聲尖叫。他端槍站在薑濟木前頭,把槍口對準了薑濟木。

  與此同時,其他偽軍士兵也緊急行動起來,一個個子彈上膛,刺刀出鞘,槍栓拉得一片山響。整個碼頭的情況異常緊張起來,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碼頭上正在排隊等待上船的顧客不少。他們都慌了,紛紛提起行李,抱起孩子,忙不迭地向兩旁散開。

  耀大娭毑就站在水玉旁邊,離端著槍的那個偽軍士兵很近。這時,她顯得異常鎮定,絲毫也沒有露出慌張的神色。這陣勢,她見過。她拿眼左右一掃,看了看碼頭上的那些偽軍士兵們。見不遠處有一個偽軍挎著盒子槍,像個當頭的,她便徑直朝他走了過去。

  挎盒子槍的偽軍就是個小頭目。見耀大娭毑朝他走來,他便越發忸怩作態,抬起一隻手摸著鼻子,裝出一副當官的樣子來。

  耀大娭毑早琢磨透那偽軍頭目的心理了。她不慌不忙地走到偽軍頭目麵前,不卑不亢地站定,一伸手從身上掏出兩塊銀元遞了過去,淺淺地笑了笑說:“老總,老身要去長沙看親戚,早上起得早,走得太匆忙,身上沒帶多少錢。這點錢實在不成敬意,還請笑納!”

  偽軍頭目矜持地伸出手來,接過那兩塊銀元,放在手心裏掂了掂,聳聳肩頭,皮笑肉不笑地說:“噢,就這點?給我的,還是……”

  “那是單給老總你的,”耀大娭毑笑笑,“老身這裏還有一塊光洋,老總你就拿去給你的那些弟兄們打點酒喝吧!”

  “嗬嗬,那麽多人,一塊光洋哪夠打酒喝的呀,買水喝都還差得多呢!”偽軍頭目聳聳肩頭,掂了掂手裏的那塊光洋。

  “嗨,我也曉得錢太少,真想多給你們幾塊,可手頭哪有呀!如今這世道呀,飯都吃不上了喲,麻煩你就多諒解諒解吧!”耀大娭毑眉頭一皺,長歎一聲。

  偽軍頭目把銀元往兜裏一塞,看也不看耀大娭毑一眼,鼻子裏哼哼著說:“那幾個鬧事的年輕人是你家裏的?”

  “是呀,是呀,那幾個年輕人呀,都是老身的孫子輩。他們年紀輕,沒見過什麽世麵,性子又有點急,得罪之處,還請老總多多原諒喲,”耀大娭毑嗬嗬笑著,“不過呢,老總,你可別嫌老身囉嗦啊,老身還有幾句話必須得說出來。老身就這毛病,生平就是個直性子,有話不說,要憋死的。你多體諒哦!跟你講實在話吧,老身說話是要看人的。碰上個順眼的呢,老身興許就說幾句。碰上個不順眼的呢,老身真還懶得跟他費唾沫星子呢。老身看你順眼,像個當官的,覺得你一定會講道理,所以也敬重你,有話願意跟你說。說實在話哦,你那個弟兄,就是那個個子很矮,像個瘦猴的,可就比你差得太遠了。他和你呀,那簡直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所以呀,我不願理他。他要是來找我說話,我還懶得跟他說呢。他不配!他太不明理了,簡直就不像是咱們中國的人。他居然要當著那麽多人的麵脫人家大姑娘的衣服,搜她的身體,你說他還是個人嗎?人都得要有臉麵呀,對不?男人都不能當眾脫衣脫褲,讓人看身上、摸身上的,何況是個沒出門的黃花閨女大姑娘呢!你說,我這話說得在不在理呀?大家都是中國人嘛,鄉裏鄉親的,何苦把事做得那麽絕呢!難道就不怕大家聯合起來對著幹嗎!碼頭上的人可不少呀,眾怒難犯啊,對不對?”

  耀大娭毑這幾句話又打又拉,又軟又硬,軟硬兼施,軟中帶刺,一下子就把那偽軍頭目說得啞口無言了。那偽軍頭目自然也曉得“眾怒難犯”四個字的道理。他悄悄地斜眼掃了一下碼頭上等候坐船的上百號人眾,不覺低下頭來,往嗓子眼裏咽了一口唾沫。稍停了停,他就對著哨口上的那兩個偽軍士兵吼了起來:“劉麻子,魏老四,放他們走吧!”

  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終於過去了,耀大娭毑領著孩子們急急忙忙地上了船。

  去長沙是逆水行舟,船速很慢。下船的時候,太陽就落山了。進了城,隨隨便便找個小米粉攤扒了兩口米粉,等趕到梁家時,就已經是晚上八九點鍾了。梁家沒有點燈,屋裏漆黑一片。水玉上前敲了敲門,屋裏立刻有了動靜。

  “誰?”屋裏有人低聲問道,是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

  “媽,是我呀,我回來了,快開門!”水玉對著門縫裏喊道。

  門開了,但隻開了一條半尺來寬的口子,裏麵伸出來一個女人的腦袋。那顯然就是水玉的媽了。她腦袋伸在門外,眼睛左顧右看,身子卻縮在門裏頭。

  “喲,怎麽來了那麽多人呀?”水玉媽一聲驚叫,忽地手一緊,用力往裏拉門,那開開的口子又縮小了許多。

  “別怕,媽,這裏沒有外人,是濟勳和他奶奶、他哥!”水玉說。

  “哦,是濟勳他奶奶來了,那、那快請進吧!”水玉媽一鬆手,終於把門打開了。

  “怎麽不點燈?黑咕隆咚的!”水玉一進門,便大聲嚷嚷。

  “哎喲,我的小祖宗,你不會小點聲?還怕別人聽不見不成?”水玉她媽一邊低聲埋怨女兒,一邊麻利地劃亮火柴,點燃油燈。

  油燈的光照本來就不大,水玉她媽卻還把燈芯撚得極小,這樣一來,屋裏就顯得更加暗淡了。借著那暗淡的燈光,耀大娭毑費力地打量了半天,總算勉強看清了水玉她媽的模樣。

  “嗯,這絕對不是月娥,”耀大娭毑暗地裏思量道,“月娥的個頭沒這麽高,身胚沒這麽粗,尤其P股沒這麽大,哼,隻怕小一圈都還不止呢。鼻子、嘴、眼睛、耳朵、臉型、眉毛、額頭,嗯,這些也都不一樣。月娥是小耳朵,不長,挺秀氣的,這女人的耳朵可是又大又長,而且後頭還長了個挺大挺顯眼的黑痣呐。這黑痣,月娥哪有呀?”

  房間很小,擺設也不多。除了床、桌子、一個又破又舊的櫃子之外,屋裏就沒其它什麽家具了。耀大娭毑找了一陣,沒看見椅子,就打算往床邊上坐。但她P股還沒粘到床邊,水玉她媽卻說話了。

  “來、來、來,老人家,咱們到後頭坐吧。後頭地方雖小,但安全一些。”水玉她媽一邊說,一邊上前攙扶耀大娭毑往後頭走。

  “城裏頭形勢怎這麽緊張呀?”耀大娭毑邊走邊問。

  “是呀,最近城裏頭的形勢確實緊張,日本鬼子白天、黑夜都巡邏,見人就抓。不過,我們家的情況更特殊。”水玉她媽說。她的聲音壓得很低,看樣子很害怕,隔兩三尺遠,耀大娭毑都能感覺得到她的身子在發抖。

  “是嘛,你們家的情況更特殊?那是怎麽回事呀?”耀大娭毑詫異地問。從剛到門口、還沒進門的時候起,她就感到梁家的情況有點奇怪,似乎是過分謹小慎微,格外膽小怕事,連燈都不敢點,門都不敢開。

  “嗨,這事說起來,話可就多了去了!”水玉她媽一聲歎息,似乎心中有說不完的幽怨。她把耀大娭毑攙扶到一條長凳子上坐下,自己又忙不迭地回身走了。

  耀大娭毑原以為水玉她媽所說的“後頭”是間房子,但等坐定了一看,卻發現那隻是一個過道。那過道不寬,但比較長,兩頭兩側都是門。“梁家也真夠寒酸的。客人來了,要坐在過道裏!”她想。

  耀大娭毑正暗地裏琢磨,水玉她媽又急急忙忙地回來了。她手裏端著一個杯子。她把杯子遞到耀大娭毑手裏,滿懷歉意地說:“嗨,真不好意思,連茶葉都沒了,你老人家將就著喝點白開水,清清嗓子吧!”

  “是呀,這世道被日本鬼子鬧得都吃不上飯、喝不上茶了。家家都這樣,你還客氣什麽呢?喝口水就行啦!”耀大娭毑雙手接過那杯水,就連忙送到嘴邊,張口大喝了起來。她渴極了。從出門到現在整整一天,她還沒喝過一口水呢。

  “可不是嘛,真的家家吃不上飯,喝不上茶了。不過,別人家還是比我們家好些,至少不缺水喝。我們家就慘了,連水都快喝不上了。唉,這世道,日子真不是人過的喲!”水玉她媽邊說邊搖頭邊歎氣。

  “水都喝不上了?那為什麽呀?莫非家裏沒人能挑水?”耀大娭毑忙問。

  “不、不、不,家裏有人挑水。水玉他爹身子骨雖然不是特別好,但挑水還能行。”水玉她媽說。

  “啊,我知道了,”耀大娭毑似乎心有所悟,“準保是日本鬼子把河封鎖了,不讓人挑水,要把咱們中國人活活地渴死,對不?”

  “不,那倒沒這樣,”水玉她媽連連搖頭,“日本鬼子倒是沒封河,讓人挑水,但我們家的人出不了門,沒法去挑水呀!”

  “你們家的人出不了門?那可就奇怪了!莫非門口有人拿著槍守著,不讓你們家的人出門?”耀大娭毑大惑不解。

  “沒錯,門口還就是有人拿槍守著,不讓我們家的人出去!”水玉他媽說。

  “哦,是嘛?還真是有人守著不讓出門啊,”耀大娭毑驚呼,“那剛才我們進來時,怎麽沒看見門外有人呢?”

  “是呀,你們進門時,怎麽沒看見門外有人呢?這事,我也正覺得奇怪呢,”水玉他媽故意壓低聲音,“往常時,這門外老有一個人守著,端著槍,耀武揚威的。屋裏稍有動靜,他就會推門進來看看。這陣子,門外怎麽沒人呢?莫非……”

  耀大娭毑笑了笑:“興許那家夥站崗站膩味了,想活動活動,自己找地方喝酒去了唄。嗯,也沒準他是想花姑娘了,鑽到那個娼婦的褲襠裏鬼混去了呢。算了,不提那幫子混蛋王八蛋了,提起來就有氣,咱們說咱們自己的事!”

  “是呀,提起那幫混蛋,我就氣不打一處來。但願他們都去找娼婦,讓娼婦把花柳病傳染給他們,爛他們的鼻子,爛他們的嘴,爛他們的下頭!爛完下頭,再爛全身,一點一點地爛死!”水玉她媽咬牙切齒地說。

  “對,讓他們全都染上花柳病,一點一點地全身發爛而死!守在門口,不讓人出去,讓人水都喝不上,這招也太狠了,”耀大娭毑也恨得咬牙切齒,“日本鬼子呀,真他娘的陰險狠毒,壞事做絕呀!”

  “不,這事不是日本鬼子幹的!”水玉他媽搖搖頭。

  “不是日本鬼子幹的,那是誰幹的呢?這年頭除了日本鬼子,誰還做得出這種爛屁眼的缺德事呀?”耀大娭毑牙根咬得咯咯直響。

  “是偽軍!”水玉她媽抬手抹抹眼淚。

  “偽軍?嗨,那還不是一回事?他們也是聽日本鬼子的命令行事呀,對不?”

  “不,這檔子事還真是與日本鬼子沒關係!”

  “是嗎?跟鬼子真的沒關係?”

  “沒錯!”

  “哦,偽軍幹的!那別人家的門,他們也派人守?”

  “沒有!他們不守別人家的門,就守我們一家的!”

  “你們家招惹他們了?”

  “沒有!”

  “那就奇怪了!你們家沒招惹他們,他們憑什麽要派人守你們家的門,不讓你們家的人自由出入呢?”耀大娭毑急急地問。

  “嗨,說起這事來,一言難盡哪!不瞞你老人家說,我們家這陣子有個難辦的事挺令人揪心的,攪得人日夜不安,連個踏實的覺都睡不成了。這不,夜裏連燈都不敢點了,門都害怕開了。就是你老人家那麽尊貴的客人來了,我都沒法在前頭正房裏招待了,不得不讓你老人家坐在這過道裏受委屈,真正對不住。你老人家莫見怪啊!”水玉她媽說。

  “沒事!沒事!哪兒坐不是坐呀?你們家究竟遇到什麽難辦的事情啦,那麽煩心?”耀大娭毑邊問邊喝水,又一連喝了好幾口。

  水玉她媽傷心欲絕,哽咽難言,眼淚嘩啦啦地流個不止。耀大娭毑緊挨著她坐著,一邊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肩頭,一邊輕聲細語地安慰著她。過了好一陣,她才勉強止住了眼淚,開口一五一十地說了起來。

  “嘿,這事說起來真是倒她娘的八輩子血黴,”水玉她媽一聲歎息,伸手輕輕地抹了抹眼圈,“我們家這附近有個靈官廟,廟裏駐紮了偽軍一個營。營長名叫孫佑邦,外號孫棒子,是個出了名的色鬼、惡魔。也不知他在哪裏看見過我們家水玉,覺得她長得漂亮,就三番五次地上門糾纏,非要娶她做四房姨太太不可。這事我們哪能同意呢?他不是個正經人呀!專門替日本鬼子做事,幫著日本鬼子欺壓咱們中國人的漢奸、走狗、賣國賊,我們恨不得要把他一刀宰了,剝他的皮,吃他的肉呐,還能把好端端的女兒嫁給他,讓他糟踏?所以呀,從一開始,我們就毫不客氣,一口回絕了他,假說女兒已經有人家定下了,八字都換過了,禮金也都收過了,隻等婆家來轎子抬走。但他哪是個講理的人呢?他幾乎天天都派一幫子兵丁來家胡攪蠻纏,催我們答應把女兒嫁給他,並威脅說,如果我們不答應,他就要直接帶兵過來搶人。他以日本人做靠山,有權有勢,有錢有槍,什麽事做不出來呀?我們小老百姓哪有能力跟他對著幹呢?他要是真的帶兵來搶人,我們怎麽辦?思前想後,我們覺得實在無路可走了,就想趕緊找個人家把水玉提前嫁出去算了。事情也趕得真巧,正好在這關鍵當口,我們認識了你老人家的孫子濟勳。那些日子,他也沒事做,常來我們家找水玉玩。我們一看,這孩子長得不錯,心性也不錯,為人誠實厚道,跟我們家水玉簡直是天生的一對,地長的一雙。於是乎,我們就私自做主,把水玉給了濟勳,要他帶著水玉回去成婚。說實在的,這事我們有點單方麵獨斷專行的味道,事先沒跟你老人家打個商量,多少有點失禮,你老人家千萬多擔待呀!事情緊急,情況特殊,我們怕出事,真的是來不及呀!”

  “那倒沒事。你看得起濟勳,看得起我們家,我感激還來不及呐,哪說得上‘擔待’不‘擔待’呢,”耀大娭毑微微笑了笑,“隻是孩子的婚姻畢竟是個大事,一輩子的事情,實在是馬虎不得的,好歹也得商量一下。你說對不?我這次來,就是想和你們兩口子當麵鑼對麵鼓地商量一下,看這個事究竟怎麽辦為好。”

  “唉呀,還有什麽可商量的呢,你老人家看著辦不就行啦?這年頭,世道太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沒必要那麽講究了。反正我對濟勳說過了,彩禮我一分不要,隻要他一輩子對我們家水玉好就可以了。”水玉她爸一直沒怎麽說話,這時突然插了一句。

  “話雖這麽說,但人生就這麽一檔子事,也不能太草率呀,對不?孩子們的麵子要緊,我們還是商量一下為好,”耀大娭毑說,轉臉看著水玉她爸,“跑了一整天,孩子們都累了,就讓他們躺下歇著吧!要不,我們另找個地方說話?”

  “另找個地方?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們家就這麽大的地方!”水玉她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外頭也行呀!外頭地方寬敞,有風,不僅涼快,還沒蚊子。說真的,在外頭待著,邊乘涼,邊閑聊,可比在家裏舒服多了!”耀大娭毑說。

  “外頭?那、那上哪兒去好呀?”水玉她爸沉吟。

  “她爸,要不就去西頭那個大空場子?那兒挨著河邊,倒是又安全又清靜,隻是沒椅子。要不提拉幾個矮凳去?”水玉她媽說,眼睛看著水玉她爸。

  “空場子?嗯,那地方倒是不遠,還僻靜、寬敞,”水玉她爸低頭思索著。思索了一會兒,他緩緩地抬起頭,看了一眼水玉她媽,“那好吧,就去那空場子吧。我先走一步,趕趕狐狸、刺蝟、黃鼠狼!”

  河邊那個空場子真大,狐狸、刺蝟、黃鼠狼也真多,饒是水玉她爸先趕了一陣子,卻還隨處可見,滿地亂竄。耀大娭毑剛到那空場子旁邊,腳跟前就“哧溜”一聲跑過去一隻老大的黃鼠狼。她沒防備,不禁嚇了一跳。她的眼神正追著那黃鼠狼看,不提防腳下又“哧溜哧溜”地滾來了一隻刺蝟。

  空場子其實是一個破院子。那院子裏的房屋都倒塌了,隻剩下了零零散散的幾堆破轉殘瓦和幾棵大樟樹。水玉她爸就把帶來的那幾個矮凳放在樟樹底下了。

  耀大娭毑挪了一下矮凳,放穩當了些,就身輕輕地坐了下來。見水玉她爸媽也都坐下了,她就忙不迭地開口了。

  “我是個直脾氣,一輩子喜歡直來直去。我有話就先說嘍,”耀大娭毑朝左右看了一眼,算是跟水玉的父母打了招呼,“我們家濟勳在你們家住過吧?”

  “住過呀,怎、怎麽啦?”水玉她媽詫異地問。

  “哦,那、那他們倆該沒在一起睡吧?”耀大娭毑問。

  “喲,你老人家怎麽說這事?莫、莫、莫非你老人家已經看出我們家水玉她……”水玉她媽問,聲音不大卻很急,眼睛裏滿是吃驚的神色。她以為耀大娭毑已經看出水玉有懷孕的跡象,一種不安和慌張的情緒突然在心頭升起。

  “不、不、不,你別多心,我不是那意思,也沒看出水玉什麽,”耀大娭毑看著水玉她媽,一邊說,一邊搖了搖手,“我呀,隻是有點擔心。年輕人嘛,有時興頭上來,忍不住,難免會做出荒唐事的。”

  “那不會的,我們家家教很嚴,家風很正,水玉懂得這些事的。再說嘍,濟勳也不是那種人呀,對不?濟勳那孩子,表麵上活潑、俏皮,愛說愛笑,愛打愛鬧,有時候還愛開點玩笑,其實內心裏滿正經的。看得出來,你老人家的家教很嚴,家風很正。這幾個月來,濟勳和水玉常在一起,倒是真的,但他在我們家住的時間卻並不長,最多也就十來天吧。這十來天裏,他們倆就在我眼皮底下看著,應該不會出什麽事。這方麵,你老人家盡可放心!”水玉她爸不慌不忙地說著,一副作古正經的神態。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耀大娭毑心裏一陣輕鬆,猶如一塊石頭落地,竟情不自禁地連說了幾個“那就好”,“你們不知道,我就擔心這事。要是他們不知深淺,糊裏糊塗地上了床,那可就鑄成大錯,一輩子無法挽回了!”

  水玉她爸依舊一副作古正經的神態,頭仰起,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看著耀大娭毑。

  “鑄成大錯,一輩子無法挽回?你老人家把這事也看得太重了吧,”水玉她爸不以為然地說,“隻要你老人家看透一點,我們不在乎。反正他們要做夫妻的,遲早不都是那麽回事嘛!真要有這事,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呀!”

  “沒什麽大不了的?哼,你們兩口子是不知道這裏頭的內情哦,太小看這事的利害關係了,”耀大娭毑掃了一眼水玉她媽,又看了看水玉她爸,神情極其莊重、嚴肅,“現如今我心裏頭藏著一個極大的秘密還沒說出來呢!”

  “是嘛?藏著極大的秘密,”水玉她媽一驚,眼睛瞪得溜圓,不覺大喊起來,“那、那你老人家心裏頭藏著一個什麽秘密呀?”

  耀大娭毑挪挪矮凳,挨近水玉她媽,神神秘秘地說:“不騙你們,我心裏頭現如今真的是藏著一個極大的秘密。我要你們到外頭來說話,就是要對你們說這秘密的。這秘密是不能讓孩子們先知道的,所以得躲開他們,明白嗎?什麽秘密呢?跟你們講實話吧,濟勳和水玉他們兩個多半是親兄妹!”

  耀大娭毑話音剛落,水玉她爸和水玉她媽就如同遭了雷擊一般,兩個人渾身一顫,幾乎是同時喊了出來:“他們是親兄妹?這、這怎麽可能呢?”

  “怎麽不可能?你們難道沒發覺他們兩個長得那麽像,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嗎?”耀大娭毑說。

  “不會吧?陽世間長得像的人可多了,怎麽就一定是親兄妹呢?”水玉她爸也挪了挪矮凳,往跟前湊近了一點。

  “不僅樣子長得像,還有其他很多事都令人懷疑。這些事,我慢慢再跟你們說吧。我現在先問你們一個事:水玉這孩子究竟是不是你們兩個人的親生骨肉?這事,你們無論如何得說實話,來不得半句假的。你們要曉得,兄妹通婚可是要遭天譴、挨雷劈的!”耀大娭毑神情嚴肅,銳利的目光直向水玉她爸媽射來。

  水玉她爸媽愣住了,兩個人四眼相對,一時說不出話來。

  “水玉是不是你們的親生孩子呀?說吧,”耀大娭毑的眼神左右來回轉,看一眼水玉她爸,又看一眼水玉她媽,“你們別擔心我跟你們搶孩子哦,我可沒那意思。我隻是要搞清楚他們是不是親兄妹,因為這事關係太大了,明白不?事先跟你們說清楚,水玉是不是你們親生的,我都不帶走,她永遠是你們的女兒!”

  畢竟男子漢氣魄大些,水玉她爸終於先說話了。他抬起頭,盯著水玉她媽的臉,輕聲說:“孩子她媽,濟勳他奶奶說得很對,婚姻大事是出不得一丁點差錯的。親兄妹結夫妻,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喲,要遭天打雷劈的。我看呀,事情已經到這地步了,瞞也沒用了,你就痛痛快快地把實情說出來吧!”

  水玉她媽不吭聲,頭深深地埋在臂彎裏,眼睛死死地盯著地麵,兩個肩膀一上一下地不停抖動。看得出來,她的心裏正在翻江倒海。過了好一陣,她猛地抬起頭,掃了一眼水玉他爸,又看了看耀大娭毑,顫抖著聲音說:“嗨,原以為水玉找到了一個好男人,她終身有靠了。沒想到,這步棋還是走空了!陽世間的事情呀,怎麽就那麽陰晴不定,錯綜複雜呢?”

  見水玉她媽傷感不已,耀大娭毑連忙安慰道:“喲,水玉她媽,你怎麽那麽傷心呀?莫非你怕水玉知道實情了,就跟你們不親了?我看不會的,水玉不是那樣的人!”

  “不,我不是擔心水玉,而是舍不得濟勳,”水玉她媽邊說邊擤鼻涕,“多好的孩子呀,眼看就是我的半邊兒子了,忽然間又來了這麽一個變故,真正世事難料啊!”

  “噢,原來是為這事!那好辦呀,”耀大娭毑爽朗地一笑,“你要是真心喜歡濟勳,我就讓他給你當兒子好了!”

  “那就太謝謝你老人家了。說實在話,我還真是喜歡濟勳呢,”水玉她媽一本正經地說,“老人家,事情還真是這樣,水玉確實不是我們親生的孩子。我們倆沒生育。她是我們從一個農村女人手裏抱養過來的。當時,她還隻有兩歲多。照你老人家說的,那農村女人多半也就是濟勳的親娘嘍?”

  “噢,那你還記得那個農村女人的樣子嗎?當時,你怎麽會想起要從她手中抱養水玉這孩子的呢?”耀大娭毑問。

  “嗨,這還是十七年前的事了,現在想起來還怪傷心的,”水玉她媽一聲長歎,“一天夜裏,大概也就子時前後吧,我們正在屋裏睡得爛熟,突然聽到門外有孩子的哭聲。那哭聲很大,很淒厲。我開門一看,原來是一個年輕女人倒在我們家門口了。那女人二十出頭,俊模俊樣的,但骨瘦如柴,滿臉憔悴,懷中還摟著一個幼小的孩子。她倒沒病,主要是肚子裏沒食,餓暈了。見那女人怪可憐的,我們就把她拖進家裏,留她住了十多天。”

  “那女人是不是姓薑,叫薑月娥?”耀大娭毑突然打斷水玉她媽的話,急急地問道。

  “沒錯,名字是叫月娥,但她沒說姓薑,隻說是姓劉。她還說是丈夫死了,家裏遭幹旱,田裏絕收,沒飯吃,怕把孩子餓死了,所以出來找事做。”水玉她媽說。

  “我猜得沒錯,果然是我那可憐的兒媳婦月娥。她娘家姓劉,名叫六娥。月娥這名字,還是來到我們薑家後,我給她起的呢。”耀大娭毑說。

  “是呀,孩子就是你兒媳婦特意送給我們的。她帶著孩子不方便,不好找工作,又覺得我們兩口子人好,不至於虧待孩子,就硬把孩子給我們留下了,”水玉她媽說,聲音壓得特別低,“不過,跟你老人家講實話,對這孩子,我們兩口子起初還真是不大想要的。”

  “喲,不大想要這孩子?那為什麽?嫌她是個女孩?”耀大娭毑詫異地問。

  “有這個意思,但主要還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因為這孩子有個很不好的毛病,愛夜裏哭鬧,”水玉她媽邊說邊皺眉頭,“你兒媳婦說,她來長沙後,去過小南門外的人市,想自賣自身,但沒賣成,主要是客戶嫌她帶著個小女孩在身邊,太麻煩。後來見自賣不成,你兒媳婦便隻得托人找工作,想去人家裏當保姆。這事倒是先後聯係成了幾家,但卻又都沒幹長,全都半途而廢了。什麽原因呢?你兒媳婦說,原因就在於這孩子,她夜裏太愛哭鬧了。你老人家想想,人人都喜歡安靜,人人也都要睡覺,誰能容得保姆帶個愛夜哭的孩子在身邊,吵得人天天睡不著覺呢?所以呀,你兒媳婦主家找了不少,忽而東家,忽而西家,忽而張家,忽而李家,但都幹不長,少則一兩天,多則三五天,就被人家趕出來了。要說呀,你這孫女哪兒都好,長得怪水靈的,人見人愛,可就是這愛夜哭的毛病實在是令人心煩。”

  “這我知道,她一出生就愛夜哭的,哭起來聲音還特別大,特別尖,就像是誰掐了她胳膊擰了她腿似的。”耀大娭毑說。

  “沒錯,沒錯,她那夜哭真是特個別,不僅哭的時間長,哭的聲音還特大特尖特傷心,就跟誰掐著她的皮肉要宰她似的,”水玉她媽低頭看著地,笑了笑,“後來呀,她那夜哭就出名了,在整個一條街都傳開了,以至好多人都給她起外號,有叫她夜哭女的,有叫他夜哭娃的,還有叫她夜哭孩的。街南口有個張大爺特喜歡她。一天晚飯後,我們正在街邊乘涼,他一邊抱著這孩子逗樂,一邊眯縫著眼對我們說:‘你們別小看孩子愛夜哭這事,那多半是有特殊原因的。好多出名的古人都有這毛病咧。宋朝的仁宗皇帝剛出生時也愛夜哭,是有名的夜哭皇帝。他幾乎天天夜裏都哭,哭得昏天黑地。這事驚動了玉皇大帝,他便派太白金星下凡處理。太白金星下凡後,也沒太大的舉動,隻悄悄地走近小皇帝身邊,把嘴附在他的耳朵上輕輕地說:文有包拯、武有狄青。太白金星說完這八個字就走了。也真奇怪,從那以後,小皇帝就再也不夜哭了。可見,宋仁宗當時愛夜哭,還得算是憂國憂民呐。我看呀,這孩子愛夜哭,多半也是有來曆的,你們莫小看她啊!宋仁宗是夜哭皇帝,她隻怕就是夜哭皇後,將來沒準要當皇後的。’當時,你老人家的兒媳婦月娥就在旁邊洗衣服。聽了張大爺的話,她就笑了。她一邊笑一邊說……”

  水玉她媽還沒說完,耀大娭毑就連忙插話:“嗬嗬,我曉得了,我兒媳婦當時就把孩子的外號說出來了,是不?”

  “是呀,是呀,當時你兒媳婦就說話了,”水玉她媽連忙接話,“你兒媳婦笑著對張大爺說:‘張大爺,你老人家太抬舉她了。還夜哭皇後啦,我看就是個夜哭野貓精。她呀,沒準前世就是個苦命人,傷心的事太多,一輩子都沒哭完,所以帶到這輩子來哭了。其實呀,她早就有外號了,叫夜哭豬!’”

  耀大娭毑笑笑說:“嗬嗬,這外號陽世間隻怕就她一個人有,太難聽了。當時聽見這外號的人,大概都笑得要死吧?”

  水玉她媽也笑了,捂著嘴說:“可不是嘛,當時大家都笑得直彎腰捂肚子。要說呀,這外號也實在太難聽了,哪怕叫個貓啊狗的也行呀,幹嘛叫豬呢?張大爺這人心直口快,當時便問你兒媳婦:‘喲,怎麽叫這個外號呀?多難聽!誰給起的?’你們家月娥回答說:‘她爺爺起的。我們鄉下信迷信,家裏有孩子愛夜哭時,便寫個專治夜哭的告示貼在外頭讓過往行人念。那專治夜尿的告示是四句詩,叫做: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往行人念一念,一覺睡到大天光。我公公重男輕女,不喜歡女孩,又煩她夜裏哭鬧,便把那四句詩改了一下,寫成了:天糊糊,地糊糊,我家有個夜哭珠。過往行人念一念,一覺睡到稀糊塗。他老人家本來寫的是珠寶的珠,後來卻被人瞎念成了牛羊狗豬的豬字。打那以後,我們家孩子便得了夜哭豬這外號了。’後來,你老人家的兒媳婦走了。她把孩子留下了,也把‘夜哭豬’這外號留下了。”

  耀大娭毑忽然一揮手,打斷水玉她媽的話,笑嘻嘻地說:“是呀,兒媳婦走了,把孩子留下了,把夜哭豬這個外號也留下了。沒想到,這倒成了我們祖孫兩個相認的一根線索。水玉她媽,你曉得我是怎麽看出水玉是我孫女的嗎?”

  水玉她媽想了想,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一家人總有相像的地方唄。水玉和濟勳就長得像。你老人家多半是從長相、年齡上看出來的吧?”

  “都不是,”耀大娭毑神秘地笑了笑,“我呀,不瞞你說,就是從‘夜哭豬’這外號上頭看出來的。有一次,我和水玉一起去李家磨坊買東西,路上看到了一戶人家貼的專治小孩夜哭的告示詩。水玉一看那告示便樂了。她告訴我說,她小時候也愛夜哭,家裏也貼過類似的告示,而且還因此得了一個外號——‘夜哭豬’。她還告訴我,那外號是她爺爺起的。你們想想,天底下哪有這麽巧合的呢?模樣一樣,年齡一樣,而且還都有‘夜哭豬’這個外號,這個外號又都是爺爺起的!所以呀,從那時候起,我便斷定水玉就是珠兒了!”

  “天意!天意呀!離散十七年,什麽信息也沒留,你老人家就憑這個‘夜哭豬’的外號,找到了親孫女!這不是天意是什麽?”水玉她爸情不自禁地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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