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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薑耀榮一病好多年,躺在床上起不來,就連吃飯、穿衣、拉屎、撒尿都要人伺候,基本上成了個廢物。這一來,可就慘透了李英蓮。家裏的千斤重擔全都壓在她一個小腳女人的身上了。她要做女人,還要做男人;要伺候病丈夫,要帶幾個殘廢孩子,要洗衣、做飯、縫縫補補、料理家務,還要做田裏活、山裏活、菜園子裏的活以及裏裏外外所有的活,包括犁田、使牛、插秧、扮禾、收穀、推磨、碾米、挑糞桶、擔擔子、上房堵屋漏、下地掏陰溝等那些隻有男人們才能幹得了的髒活和累活。多虧她是個有誌氣也有能力的人,不怕難,不怕苦,肯琢磨,會的慢慢幹,不會的學著幹,一年四季沒日沒夜地幹,居然不僅沒被壓垮,反倒把個本來不成樣子的家搗騰得越來越像模像樣了。

  薑耀榮剛得病的時候,正是民國七年初春。那年春季的雨水特別多,一連幾個月天天大雨傾盆,結果釀成了百年不遇的大水災,家家臨近溪河的水田都成了水塘,進不去人和牛,下不得犁和耙,自然也插不得秧,人人隻好望水興歎,眼看著農時被耽誤。李英蓮家的幾坵旱澇保收的好田早被薑耀榮賣了,隻剩下毛公壩四鬥坵了。毛公壩四鬥坵挨近小溪,地勢低窪,下遊不遠處便是一個名叫石攔壩的小水庫,極容易套水,這時水害自然更嚴重,幾乎完全和附近的那條小溪連成了一片,成了汪洋澤國。

  但李英蓮與別人不一樣,她沒有坐等。她趁著下雨天人有空閑,急急忙忙地跑到了譚家園,找到了陳愈,從他家買來了幾十斤藕種。大雨一停,水勢略退,她就領著小啞巴,把那幾十斤藕種栽進了田裏。結果這年幾乎家家缺糧少吃,人人餓得皮包骨頭,而李英蓮家因為種了藕,卻不僅沒鬧糧荒,反倒借賣藕之機發了一筆小財,賺了幾塊銀元。

  大水退後,對被水衝壞的田地進行修整是一項非常重要而緊迫的工作。這一工作必須在秋末至春初農閑之時進行,趕在仲春多雨季節來臨之前完工。但這一段時間多凜冽刺骨的北風,多令人透心涼、渾身凍得打哆嗦的麻麻雨,在外頭幹活格外辛苦。所以,往常一般人家修整田地時,大多是急功近利,敷衍了事,不僅堤壩修得不高,而且所用的泥土也多半是就近取自溪邊河畔。溪邊河畔的泥土含沙多,凝固性不好,鬆散而不易成團,本不適合做築堤之用。用這種泥土築成的田地堤壩,是根本經不起大水衝刷的,往往是堤壩剛剛築成,看起來像回事,大水一來,便又衝得蕩然無存了。薑耀榮往年修整毛公壩四鬥坵時,也都是就近從溪邊取土,結果是堤壩年年築年年垮,田地年年修年年遭水淹,形成了惡性循環,費力不討好,幾畝良田差不多要完全變成荒地了。

  李英蓮深知從溪邊取土的害處,便下決心吸取教訓,從用土這一根本環節上對修整田地的工作進行改革。好泥土附近沒有,山邊有,但路遠,運輸不易,工作量極大,困難重重。然而,李英蓮不畏艱難,不怕吃苦。她領著小啞巴和小駝背,用肩挑,用獨輪車拖,用麻袋背,整整花了五個月時間,硬是從兩裏多外的山邊取來了大量含沙少、粘性好的黃土,把田地三麵容易被水衝的堤壩培高加固了。直接挨近小溪的那一麵堤壩最容易遭水衝,李英蓮就把它作為重點,不僅用堅實的黃土培高加固,而且還用石塊壘砌堤壩外立麵,同時還在水勢最烈的幾個地段加楔木樁以形成分水牆,對水勢進行阻擋和分解。

  毛公壩四鬥坵的修整工程做得好,人人見了人人誇。杜尚老頭看牛、挖草藥,常從毛公壩四鬥坵經過,幾乎見證了李英蓮修整田地的全過程。他真的被李英蓮感動了。那天下午,他牽著黃牛從毛公壩四鬥坵經過,恰好趕上李英蓮站在齊腰深的溪水裏釘木樁子。他正想上前幫幫忙,李英蓮卻已釘好最後一根木樁子,拍拍手,一躍上岸了。李英蓮站在岸上欣賞著自己幾個月來辛苦勞作的工程,要杜尚老頭提提意見,杜尚老頭卻站在一旁默默無言。

  看著李英蓮那矮小瘦削的身材和飽經風霜的麵孔,再看看眼前那固若金湯的堤壩,杜尚老頭感歎不已。沉默了半天,他才好不容易擠出幾句話來:“嗨,我哪提得出意見來呀!這麽嚴絲合縫的工程,就是好男子漢來做,作古正經地做,也未必做得出來呀!你一個女人家,能做出這樣子,也就非常難得了。英蓮呀,不是我老漢誇你,你可真是個女秀才,不僅有韌勁,還有心計,做事樣樣行,做什麽像什麽。服,我服,我服,我真的服了你了!”

  杜尚老頭一連說了好幾個“服”字,逗得李英蓮直想笑。說完,杜尚老頭牽著黃牛走了。他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人走了老遠,李英蓮還聽得見他沒完沒了的感歎聲:“命,命,這就是命!薑耀榮怎麽會有這麽一個好堂客啊?哪輩子修來的福分呀?”

  五個月的辛勞沒有白費,經過修整的毛公壩四鬥坵當年便經受住了大洪水的考驗,獲得了從來沒有過的大豐收,薑家十多年來第一次吃上了飽飯。

  但是,李英蓮並沒有就此止步。收完莊稼後,她又帶著小啞巴、小駝背開工了。她把堤壩進一步培高加固,並在上麵貼上了一層長有小草的土皮。別看貼土皮這個小小的動作不起眼,它可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措施,無異於給堤壩穿上了一件遮風擋雨、抵抗洪水的堅固外套。沒過多久,那些小草就生根發芽,長滿了堤壩。長得密密麻麻的小草不僅嚴嚴實實地遮蓋了裸露在外的黃土,有利於緩解雨水對泥土的直接衝刷,而且其須根還深深地紮入堤壩內部,對堤壩起到了極大的加牢加固作用。

  堤壩加固以後,李英蓮還對水田的內部進行了休整。每年秋收以後,家家戶戶的稻草不是喂給牛吃,便是當柴火燒掉。李英蓮卻不這樣做。她把那些稻草全都鍘得粉碎,然後分散摻進田泥裏了。與此同時,她又從遠處的山坡邊運來大量黃土,從附近的小溪裏挖來大量肥沃的黑淤泥,並把這兩種泥土摻合到一起埋在碎草之上。這樣反複做了幾次,效果立馬顯現出來了,不僅田地的土壤結構得到了改善,肥效大大提高了,而且田地本身還因為內裏泥土逐年增厚,抵抗內澇和外部洪水的能力也大大增強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以往年年飽受水災侵害、差一點被薑耀榮放棄的毛公壩四鬥坵,終於被李英蓮治理好了,變成了水旱無憂、旱澇保收、人羨人愛的良田沃土。此後的十多年,毛公壩四鬥坵年年豐收,李英蓮一家人再也沒有鬧過糧荒了。

  李英蓮待不住,田的問題剛解決,她又打起了山的主意。

  那天一清早,她帶著小啞巴和小駝背進山了。她們來到自家的私山——毛園山裏,開始了鋸樹砍樹的工作。她們家的私山很小,不到三四畝地,山裏成才的大樹一棵也沒有,有的隻是一些別人根本看不上眼的小鬆樹。娘兒三個又砍又鋸地辛苦了一個多月,一山的小鬆樹便全都倒下了。李英蓮把那些小鬆樹的樹杆子搬回家,請來了幾個木匠,讓他們就形順勢,把所有能利用的木材全都用上,做成了三百多把當地最常見的小椅子。然後,她又利用趕集的機會,帶著小啞巴,把那些做好的小椅子全都挑到集市上賣了。就這麽一個舉動,她便從中賺了十多塊光洋。

  樹鋸掉了,做成椅子賣了,李英蓮還沒有完,她又開始刨挖樹根了。她對小啞巴和小駝背說,要把山裏所有的樹根全都刨光挖淨,一個也不剩。鋸樹砍樹的時候,孩子們沒說什麽,他們還能理解,知道大人那樣做是為了掙錢。但到刨挖樹根的時候,他們可就不理解了。家家的私山都是柴火山,要蓄柴長樹,靠它燒火做飯的。而要蓄柴長樹,就必須留著樹根。那是蓄柴長樹的基礎。把樹根刨光挖淨了,基礎沒了,還能蓄柴長樹嗎?

  刨挖樹根的事,小啞巴是頭一個不理解的,他對著李英蓮又打手勢又喊叫。那意思很明顯,他是在問娘:“樹根沒了,樹長不起來了,沒柴火燒了怎麽辦?”

  李英蓮對小啞巴掃了一眼,抬起手指了指對麵的照壁山,那意思是說:“沒柴火不要緊啊,對麵的大山上多的是!”

  小啞巴順著娘的手勢望了一眼遠處的大山,旋即又回過頭來盯著娘的眼睛,臉上滿是疑惑的神色,意思明顯是在說:“路太遠啊,那怎麽行!”

  李英蓮當然明白兒子的意思。她笑了笑,指了指大山,搖了搖手,又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那意思顯然是在說:“路遠有什麽要緊的,咱們有兩條腿啊!”

  鋸樹砍樹時,小駝背沒有問。刨挖樹根時,小駝背還是沒有問。他覺得娘的做法總是有道理的。他猜想,娘把樹根刨挖幹淨,可能是為了把那片山地變成菜園子,種菜,或者插茴(即白薯。當地多把白薯叫做茴或茴坨)。因此,當樹根被挖得快沒了時,他就回家拿了一把鋤頭來,準備平整土地。李英蓮當即把他製止住了。第二天,她起了個大早,領著小啞巴和小駝背到杉木塘村朱大林家買來了幾百棵杉樹苗。回來後,她飯都沒顧得上吃,又直接帶著兩兄弟進了山,並順著那些挖掉樹根後的土坑,把杉樹苗一棵一棵地栽上了。

  到這時候,小駝背才明白,娘不要他平整土地,原來是要留著土坑栽杉樹苗。但他還是有一點不理解:為什麽要刨挖樹根呢?留著樹根,不是照樣可以栽杉樹苗嗎?當下,他把自己的疑問提了出來,要娘解釋。

  李英蓮伸了個懶腰,噓了口氣,柔聲說:“孩子呀,做事要動腦子。你想想,樹根不刨挖幹淨,杉樹苗能長得起來嗎?那些樹根可都是盤根錯節的,在土中紮得很深,不刨挖幹淨,那得奪走多少養分啊?再說,它們還不隻是奪走養分啊!它們都是一些成不了才而又容易瘋長的雜木,如株樹、野栗樹、柞樹等,長出的樹幹、枝條多半都是彎的,亂七八糟的,不僅要爭搶陽光、遮蔽陽光,而且還會影響杉樹的正常生長,使得杉樹也往歪裏長、斜裏長。因此,隻要它們在旁邊,杉樹多半是長不好的,不是長得特別慢,就是長不直溜,甚至長得七扭八歪的,成不了材。你看看,王家山裏頭也有栽杉樹苗的吧?但長得快嗎?長得好嗎?長得不快、不好吧!多少年了,七扭八歪的,還那麽一點點高,老也長不大。為什麽呢?還不就是因為樹根沒刨挖幹淨,土壤中的養分、林子裏的陽光都被它們爭搶走了的緣故!咱們做事,不做就不做,做就要做好。既然打算栽杉樹苗,把它當作正當營生,那就一定要想盡辦法創造最好的條件,讓它們長得快,長得好。我之所以把樹根刨挖幹淨,就是要讓杉樹苗得到土壤中的全部養分和林子裏的全部陽光,能夠長得更快更好,明白嗎?”

  實踐證明李英蓮的做法是對的。由於把樹根刨挖幹淨了,沒有別的樹木爭奪養分和陽光,那幾百棵杉樹苗長得飛快,沒幾年便成了材。後來,李英蓮把它們砍倒賣掉,一次便賺了一百多塊光洋。李英蓮用這筆錢買了更多更好的杉樹苗重新栽進了山裏,進一步擴大了栽種規模,改進了栽種質量。這以後,她們家的柴火山——毛園山便完全成了培育用材林的杉樹山。滿山的杉樹鬱鬱蔥蔥,蔚然一片,棵棵高大偉岸,挺拔直立,聳入雲霄。久而久之,李英蓮家的杉樹木材甚至小有名氣了。附近好幾個村的不少人家要用杉樹木材時,往往首先想到的便是李英蓮家。他們紛紛不約而同地說:“找李英蓮吧,她們家毛園山的杉樹長得好,樹幹直,材料好用!”

  私家山裏栽杉樹了,柴火沒了,李英蓮隻得上對麵的照壁大山砍柴了。隻要田裏不忙,有閑空,她就領著小啞巴和小駝背去對麵的照壁山裏砍柴。“望山跑死馬”。照壁山看著很近,似乎趟過幾壟田就能到,但走起來卻費勁,沒一個整天打不了來回。娘兒三個常常天不亮就起床,摸黑才進門,帶著千擔、鐮刀走二十多裏崎嶇小路進山,再擔著、背著柴火走二十多裏崎嶇小路回家,起早趕晚,風雨無阻,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

  看著娘兒三個如此奔忙,不少人都覺得“不值”、“不劃算”,說是跑大老遠路砍柴火燒“太累人了”。李英蓮卻不這樣認為。她覺得自己這樣做不僅“值”、“劃算”,還賺了,賺大了。她這樣認為,當然有她的道理,因為她進大山砍柴,背回來的不隻是柴火,還有錢,還有成把的銅板和光洋。

  李英蓮從山裏背回來的錢,主要來自於砍柴之餘所從事的“副業”。這副業主要有三個方麵;野菜、野果、藥材。

  照壁山裏,野生植物資源極其豐富。其中,很多植物的根、葉、莖或花味美鮮嫩,香甜可口,可以入菜。例如:小竹筍、蕨菜、薺菜、葛根、梔子花等就都是有名的野菜。這些野菜不僅味道不錯,營養也相當豐富。而且,這些野菜山裏幾乎遍地皆是,很容易采摘。對於這些野菜,很多人熟視無睹,從來沒有想到過要采摘回去當菜吃,更沒有想到過要把它們和“錢”字聯係起來。然而,李英蓮的眼光卻不同,她從一進山起,便緊緊地盯上它們了。

  開春時,山裏到處都有小竹筍。她每次進山,都要拔十幾斤甚至幾十斤。最多的一次,她竟然拔了二百多斤,三個人費了老大勁才背回來。她把小竹筍外麵的皮剝掉,把它的莖從中切開,用開水焯、洗幹淨,再瀝盡水,曬成筍幹,打成小捆,然後拿到縣城裏去賣。一個春天下來,她居然也能賺好幾塊銀元。

  春末夏初,正是梔子花盛開的季節,照壁山上白茫茫的一片,又香又好看。然而,人們都知道梔子是香花,卻從來也沒想到過它還可以當菜吃。其實,梔子的菜用價值是很高的,既可以與肉、蛋、豆腐幹等同炒,又可以加入作料打湯,味道鮮美極了。李英蓮在身邊掛個布口袋,邊砍柴,邊摘梔子花,人走到哪裏,梔子花就摘到哪裏,不知不覺地常常一天能摘好幾斤。她把摘來的梔子花洗幹淨,掐去中間的花蕊,然後用開水焯過,再放在屋外晾曬成花幹。她把這些加工成花幹的梔子花拿到城裏去賣,逢人就講梔子花當菜吃的做法和味道。那些城裏人吃膩了雞鴨魚肉和日常菜蔬,正想換花樣、尋新鮮,聽了李英蓮的介紹,不由得胃口大開,都想買一些回去試試,於是你買二兩,我來半斤,很快就把李英蓮帶的梔子花搶購一空。結果,李英蓮的梔子花生意越做越紅火,每年都能賺幾塊光洋。

  其實,山裏能入菜的花卉多得很,遠不止梔子花一種。例如:玉蘭花、南瓜花就都能入菜,無論煎、炒、煮或打湯都可以。李英蓮以花為菜的曆史早得很。還在娘家當女兒時,她就從母親那裏學會了用各種花卉做菜的方法了。來薑家後,在她的影響下,一傳十、十傳百,石板塘、吳家衝等村的許多人都學會用花做菜了。

  照壁山裏的野果也不少,秋冬季節尤其多。那些野果雖然味道說不上甚佳,但在並不盛產幹鮮果品的當地來說,卻也常能討得人們、特別是孩子們的歡心。

  照壁山的野果中,最多和最受人們歡迎的,要數當地人叫做毛栗的野栗子。但毛栗雖多,采摘卻不容易,因為它身上長著又長又硬的刺,稍不留神便傷人,且體積過大,很不便於攜帶。正因為毛栗有這些缺點,所以進山采摘的人不多。李英蓮很聰明,她了解毛栗的特性,便采取了一個獨特的方法。她不把采摘的毛栗帶回家,而是就近藏在山洞裏封閉漚製幾天,使長硬次的外殼和能食用的內實自動分離,然後再將外殼丟棄,將內實帶回。這樣做,就既解決了外殼硬刺傷人的問題,又解決了攜帶不便的問題。她把采摘的毛栗內實拿到城裏去賣,很受人們歡迎。因此,每年秋冬季節,她摘毛栗、賣毛栗,也能賺幾塊銀元。

  野菜也好,野果也好,都不如藥材來錢快。照壁山是個藥材寶庫,板藍根、魚腥草、麥門冬、土茯苓、大青葉、女貞子、天門冬、車前草、玄參、杜仲、黃連、首烏、金銀花、金櫻子、茵陳、矮茶、黃梔子、牽牛子、益母草、野菊花等各種藥材無不應有盡有。而且,照壁山的藥材什麽時候去采都有,幾乎沒有季節性限製。因此,到照壁山采藥材,隻要肯下功夫,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蛇咬蟲子叮,一年四季都有錢賺。但照壁山藥材雖多,李英蓮卻並沒有立即去采。她不是不想采,而是不敢采。她覺得,藥材如何認、如何采、如何加工、如何保存儲藏等,裏麵都有很深的學問,涉及的問題很多,而且是直接為人治病的,與人的姓命相關,因此要慎之又慎。她是個謹慎人,為人做事常要“三思而後行”,決不肯為了掙錢而不顧一切。她自認對藥材知之甚少,怕搞錯了誤人誤己,因而平時即便看到了似曾相識的藥材,卻也絕不盲目采摘。

  李英蓮開始采藥材,是在上大山砍柴火的第三年秋天。這與杜尚老頭有關。

  杜尚老頭帶著兒子、兒媳和一個孫女一起過,開著一個草藥鋪,種著幾畝水稻田,生活原本不錯。但“天有不測風雲”。這年春上,他兒子突然得急病死了。兒子死了,家裏沒了頂梁柱,杜尚老頭不忍心誤了兒媳婦的前程,硬趕著她改嫁了。從此以後,杜尚老頭便和小孫女相依為命。按理說,他年紀不大,還不到六十歲,又懂藥材,家裏開了個草藥鋪,即便不種田,爺孫倆的日子也過得下去。然而,“人不走運喝水都塞牙”,偏偏兒子剛走不久,他自己又病倒了。他得的是風濕,腿腳不利落,走不得路,上不得山,自然也種不了莊稼,采摘不了藥材。他那個小孫女——麗梅,雖然大小和小月娥差不多,也已經十多歲了,但卻做不了多少事。那孩子的性情、能力、機靈勁都比小月娥差遠了。因此,杜尚老頭一病,家便天塌地陷了,不僅倉裏沒糧了,就連日常生活起居都非常困難了。

  杜尚老頭連遭幾次重創,一下子陷入了巨大的苦難之中,祖孫兩個形影相吊,餓得皮包骨頭,真有生不如死的感覺。正是在這時候,李英蓮開始頻繁出入他們家了。杜尚老頭家沒米、沒油、沒菜、沒柴火了,她打發小駝背及時送來。杜尚老頭家裏沒人做飯,她在家裏做好了飯菜送來,並伺候爺孫倆吃好喝好,再把飯碗筷子拿回去洗。杜尚老頭的衣服髒了、破了,她拿回去洗得幹幹淨淨,補得整整齊齊。杜尚老頭長年臥病在床,家裏沒人收拾,遍地塵封土垢,淩亂不堪,她就定期抽時間幫他收拾。杜尚老頭家的活,李英蓮幾乎全包了。但李英蓮再能幹,有些事情卻也做不了,因為這裏麵畢竟有個男女之別的問題。每逢碰到這樣的事,她就打發小駝背來做。

  小駝背雖然是個殘廢,但腦子出奇地靈活,人勤快,肯琢磨,腿腳也還利落,而且嘴巴子能說會道,特別討人喜歡,能幫杜尚老頭做很多事情。例如:杜尚老頭想洗澡了,嘴巴還沒張,小駝背就知道了。他把熱水燒好,倒進大木盆裏,再攙扶杜尚老頭在大木盆裏坐好,耐心細致地為他周身上下擦拭,直擦得杜尚老頭渾身幹幹淨淨,心裏舒舒服服。杜尚老頭躺在床上時間長了,心裏膩味得慌,想出去看看,話還沒說出口,小駝背又知道了。他找了一把長背大靠椅,鋪上厚厚的軟墊,再攙扶杜尚老頭在長背大靠椅上坐好,然後就抓住椅子靠背上端的橫木杆,倒拖椅子往前走。這樣一來,又安全,又方便,又舒服,隨時可以走,也隨時可以停下,杜尚老頭想去哪裏就能去哪裏。杜尚老頭活到六十歲了,還從沒見過長背大靠椅有如此妙用,心裏不由得佩服小駝背聰明。

  小駝背不僅能在日常生活上給杜尚老頭幫忙,而且還能在杜尚老頭的藥材事業上做不少事。他見天熱雨水多,空氣格外潮濕,擔心杜尚老頭家裏存放的藥材發黴變質,便提議拿出去晾曬。杜尚老頭何嚐不想把藥材拿出去晾曬呢,但他擔心小駝背不認得藥材,怕他把藥材一股腦兒拿出去晾曬會搞混了。小駝背一眼便能看透杜尚老頭的心思。他不把藥材一起拿出去晾曬,而是把藥材一件件地分開,分時間、放在不同地點、用不同器具進行隔絕式晾曬。在晾曬的過程中,他還有意無意地拿著藥材樣本向杜尚老頭請教,要他講一講那些藥材的性能、特點、存放及辨認方法等。小駝背心思縝密,活做得格外認真細致。沒幾天,他就把那些藥材全部晾曬了一遍,整理得幹幹淨淨,存放得整整齊齊。杜尚老頭那原本零亂不堪的小藥鋪立時便變得整齊有序,麵貌一新了。

  小駝背機靈、聰明,心眼好,而且勤勞、肯幹、能吃苦,事事都做得如杜尚老頭的意。於是,杜尚老頭很受感動,開始對他刮目相看了。由此,他產生了一個想法。

  一天晚飯後,李英蓮幫杜尚老頭做完活正要回家,杜尚老頭把她叫住了。

  “英蓮,你兒子多,幹脆把鶴琴勻給我吧!我瞧那孩子挺好的,和我過得來。不過,話得先說清,我年紀比你和耀榮都大得多,和你幹爺公(公公,爺念ya,下同)是一個輩分的,鶴琴不能給我做兒子,隻能做孫子。”杜尚老頭似笑非笑地說。

  李英蓮以為杜尚老頭開玩笑,便有一搭沒一搭地笑笑說:“那敢情好,我們家少個沒用的小殘廢,你們家多張要吃飯的大嘴巴。隻賺不賠的買賣誰不願意做呀?”

  “我說的是真的,”杜尚老頭收起笑,滿臉嚴肅,“鶴琴這孩子,雖說是個駝背,但心裏頭冰雪聰明,很有主見的。將來大了,他絕對不是光吃不能做的嘴巴子,能做不少事的,沒準還是賺錢發家的一塊好料呐,不信你走著瞧!”

  “哎喲,看你老人家把他誇的!‘賺錢發家的一塊好料’?我不信!他能賺什麽錢,發什麽家呀?要我看呀,”李英蓮頓了頓,撇撇嘴說,“哼,他呀,也就是叫花子的命,這一輩子隻怕難過得很喲,能混碗飯吃,不被餓死,就算天大的造化了!”

  “英蓮,你這看法可就大錯特錯了,”杜尚老頭回頭掃了一眼李英蓮,滿臉不以為然的神色,“這人呀,做事有兩種做法,一種是用力氣做事,另一種是用腦子做事。自古以來,用力氣做事的從來鬥不過用腦子做事的。關羽、張飛力氣大吧?但他們得聽諸葛亮使喚。諸葛亮讓他們幹什麽,他們就得幹什麽。這叫什麽?這就叫‘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懂不?你們家鶴琴身體有殘疾,下不得重力,要他去做犁田使牛、插秧打稻子那些田裏工夫力氣活,自然不行。但他腦子好啊,靈活得很,鬼主意多,天生就是個用腦子做事的,那就幹脆讓他用腦子做事吧!”

  李英蓮苦笑:“用腦子做事?這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啦!這事我不是沒想過,但總也沒找到合適的行當。學算命吧,他不願意,說那是騙人。學郎中吧,他沒上過學,連醫書都看不懂,哪開得出方子來呀!學閹雞吧,他嫌那事損仁德,怕到陰間受報應,而且季節性也太強,一年沒幾天有活幹,根本掙不到錢。學道人吧……”

  “咳呀,算命、閹雞、畫符做道人,”杜尚老頭一揮手打斷了李英蓮的話,“那都是些沒屁眼的事。路還沒走到絕處,哪能讓孩子去做那些事呢!”

  “那這些事都做不了,還有什麽事他能做得了呢?”李英蓮囁嚅道。

  “眼下不就有一個既掙錢又輕鬆還非常適合他做的好行當嘛!”杜尚老頭說。

  李英蓮一愣,忙問:“喲,那、那、那是什麽行當呀?”

  杜尚老頭擠擠眼,神秘兮兮地說:“搞草藥,跟著我做!”

  李英蓮恍然大悟:“噢,我明白啦,你老人家是想招我們家小駝背做徒弟!”

  “不!不光如此,不光如此,”杜尚老頭邊說邊搖手,“我不止是想招鶴琴做徒弟,我還想招他做進門孫女婿呐!”

  杜尚老頭這句話,著實把李英蓮搞糊塗了,她半天沒回過神來。她低著頭,原地轉了一圈,既像是對杜尚老頭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做徒弟,還做進門孫女婿,我們家小駝背能有這麽大的福分?人人都盼著撿金子撿銀子撿珍珠寶貝,沒聽說有人樂意撿累贅的。你老人家莫非生來就跟別人不同,樂意撿累贅?”

  “嗯,話既然說到這裏了,那我就幹脆再多說幾句吧,省得你費心思瞎猜,”杜尚老頭一臉嚴肅,全然沒了平日那種老頑童神態,“我的意思呀,是想讓你們家鶴琴住到我們家來,就算是我們家的人,一方麵做我的徒弟,跟著我學做藥材,另一方麵也給我做進門孫女婿。他先跟著我過幾年,學幾年。等到大一些了,能獨立承擔事情了,我就讓他和麗梅把房圓了,這藥鋪也交給他管。將來我死後,這個家,包括全部的房子、田地、藥鋪,也完全交給他繼承。我這個家雖然值不了幾個錢,但好歹是個能住人的窩,而且還有個能生錢的藥鋪。隻要他勤儉,不偷懶,這一輩子衣食是不用發愁的。我們家麗梅比鶴琴小三四歲,年齡上般配,雖然長相一般,人也說不上機靈,但老實本分,心眼正,身體也結實,沒殘沒病。說實在話,我覺得把她配鶴琴,那還是富富有餘的。你可別看不起這未來的兒媳婦喲!看樣子,我這病是好不了啦,將來這個家就交給鶴琴和麗梅這兩個苦命的孩子來撐持吧!你看這不是挺好嗎,兩全其美的事情呀!不過呢,這裏頭有件事得先說清:將來鶴琴和麗梅生的孩子,必須得姓我杜家的姓,入我杜家的祠堂、族譜和墳山。英蓮啊,你為人處事,我是心服口服的,沒別的看法。我呢,我想你也是信得過的。我杜尚一生,說話、辦事最講究痛快。今天,咱們就當麵鑼對麵鼓地說一說,我這主意,你讚不讚同呀?”

  杜尚老頭這一席話,令李英蓮心裏震撼不已。她壓根也想不到杜尚老頭會有這主意,她更想不到自己那背上背著一個大肉疙瘩的駝背兒子還能有這麽大的福分。一個其貌不揚、人見人嫌的小駝背,居然一下子改變了命運,突然間得到了一個令人羨慕的職業,得到了一份頗為不菲的財產,還能得到一個四肢健全、身體健康、五官長相也都還不錯的堂客。這可真是天上掉餡餅的特大好事呀!這麽好的事情何樂而不為呢?

  李英蓮本想立馬就應承下來的,但她沉住氣冷靜地想了想,卻還是猶豫了。她擔心好事來得太突然不牢靠,她更擔心盲目地跟著杜尚老頭的想法走會傷別人的心。她用牙齒咬著下嘴唇,一雙眼睛使勁地盯著地麵,愣愣地站在一旁想心思,好半天也沒言聲。

  李英蓮老半天不說話,杜尚老頭可就有點沉不住氣了。他掃了一眼李英蓮,粗聲粗氣地說:“怎麽啦,英蓮,我這想法不對你的意嗎?怕委屈了你們家鶴琴,是不?”

  “哪、哪、哪裏!老伯,看、看你老人家說的!你老人家這主意對我們家來說,當然是天大的好事嘍,我上趕還來不及呐,哪會不對我的意?我是擔心你們家小麗梅受委屈呀!說真的,那孩子不錯,我們家小駝背配不上啊!”李英蓮誠懇地說。

  杜尚老頭又恢複慣常的老頑童神態了,似笑非笑地說:“嗨,你這話說得太過了,我們家麗梅能受什麽委屈?她不是天鵝肉,鶴琴也不是癩蛤蟆。要我看呀,他們兩個,一個半斤,一個八兩五,差是差一點,但差得不多,也就五錢吧,配得上的,配得上的!”

  杜尚老頭幾句話,把李英蓮逗樂了。她笑了笑說:“老伯,話可不能那麽說呀!實在說,你們家小麗梅比我們家小駝背可強得太多了。明擺著,她是個正常人,健康人,結結實實、端端正正的人,而我們家小駝背卻是個殘廢,是個廢人。正常人和殘廢人哪能比呢,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嘛!所以呀,你老人家要把小麗梅許配給小駝背,那是以高就底,高看小駝背,高看我們薑家。這事,我心裏不糊塗,清楚得很,明白得很。你老人家心腸那麽好,那麽看得起我們,我心裏真是說不出的感動咧!在這裏,我替小駝背,替我自己,也替我們家耀榮,向你老人家表示感謝了!”

  李英蓮說完,向著杜尚老頭彎腰低頭,深深地鞠了一躬。她這一舉動,又把杜尚老頭逗樂了。他一邊對著李英蓮打躬作揖,一邊笑著說:“哎喲,你這、這、這是幹什麽嘛,咱們之間哪來這麽多的事呢?隻要他們兩個小孩子將來過得好不就行了嘛!”

  杜尚老頭笑,李英蓮卻不笑了。她沉思了一會兒,望著杜尚老頭那滿布皺紋的臉,一本正經地說:“是呀,從你老人家的心思說,完全是為了兩個孩子好,害怕自己的病好不了,想趁著這會兒還明白,為他們兩個人牽好線,搭好橋,了卻自己一樁心事。但是,你老人家想過沒有,你老人家這樣做就一定妥當嗎?這裏麵是不是還有些事情沒考慮周全呢?”

  “那還有什麽沒考慮周全的,隻要你同意我同意,誰還能不同意?這家裏又沒別人!”杜尚老頭撇撇嘴說。

  “話雖這樣說,但小麗梅的情況還是有些特殊,明擺著,”李英蓮頓了頓,目光掃了杜尚老頭一眼,“雖說小麗梅的婚事,你老人家有權做主,但她畢竟還有個親娘在,她的婚事要不要事先跟她的親娘打聲招呼,聽一聽她親娘的想法呢?如果不跟她親娘打招呼,你老人家就這麽擅自作主決定了,將來她親娘有意見,在背後說三道四,甚至上門理論,那又該怎麽辦呢?而且,這事完全邁過她親娘,小麗梅自己將來也保不住有意見啊!倘若她也因此而生意見,埋怨你老人家,那你老人家可就是‘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了!你老人家想想看,我這話對不?”

  “麗梅她娘不會有意見的!這事我敢打保票!英蓮,你又不是不知道麗梅她娘,那是個悶嘴葫蘆,三棒槌打不出一個屁來的!”杜尚老頭搖搖頭說。

  “杜尚老頭把話說得再明確不過了,他是真心誠意的。如果自己答應下來,這件事就一定能成。那對薑家來說,特別是對小駝背來說,實在是太好了。要不要立刻就答應這樁婚事呢?”李英蓮反複地琢磨著,神情顯得特別嚴肅。

  李英蓮在琢磨,杜尚老頭卻沒有琢磨。他覺得這事很簡單,根本用不著琢磨。“孩子們的婚事,大人們說了算,自古以來都是這樣,有什麽好琢磨的?”他想。

  琢磨了好一陣,李英蓮還是心有疑慮。她看了一眼杜尚老頭,慢騰騰地說:“好吧,就說你老人家看得準,麗梅她娘根本不會有意見,但麗梅自己呢?我們要不要為她多考慮一下呀?她小小年紀就沒了父親,有個母親,卻又出嫁了,這和沒有娘其實也差不多;你老人家雖說還在世,但也病在床上了,管不了她多少事了。說實在的,她的命太苦了啊!她的命這樣苦,將來要不要改變一下呢?她畢竟還是個孩子,後頭的日子還很長呀!說實在話,她要改變自己的命運,那是完全可能的,因為她有這個條件嘛。小姑娘身體不錯,長得也挺好,完全可以找一個比我們家駝背好十倍二十倍的男人”。

  “哎喲,英蓮,你怎麽那麽多事呀?好像我是要把自己的孫女往火坑裏推似的!你把她看得太高了,把你自己的兒子看得太低了!她還是個孩子呢,哪會有什麽要改變自己命運的想法呢?笑話!”杜尚老頭似笑非笑,嘴裏不斷地噴著吐沫星子。

  李英蓮依舊滿臉嚴肅。她略略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老人家,你別以為我說的是空話,才不是呐!小麗梅雖小,但她也有權利憑著自己的條件來尋求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呀,對不對?她現在小,也可能還沒產生改變自己命運的想法,但她將來會長大呀!她將來長大了,會想事了,不也就會產生改變自己命運的想法嗎?那可是自然而然的呀,對不對?而如今她還太小,你老人家卻硬要早早地就決定她的終生命運,把她嫁給一個駝背,使她的命運苦上加苦,一輩子注定不能翻身。這不是要硬生生地剝奪她改變自己命運的權利和機會嗎?你老人家這樣做,合適嗎?我總覺得,這樣做對小麗梅來說,似乎不大公平。”

  “英蓮,你想得太多了,我們家麗梅沒那麽多心思!”杜尚老頭突然插話說。

  李英蓮淡淡地一笑:“不,老人家,不是我想得多,事情確實不是那麽簡單的。好吧,就依你老人家的說法,小麗梅沒那麽多心思,自己認命過一輩子苦日子算了。但她要不要顧及後代呢?你老人家自然也明白,男女結婚成家的目的都是為了生兒育女、傳宗接代。而要生兒育女、傳宗接代,那就一定要挑一挑、選一選,對不對?男的要挑女的,女的也要挑男的呀,對不對?長得好還是不好,漂亮還是不漂亮,這倒還在其次,關鍵是身體要健康,四肢五官要正常,絕對不能是殘廢。倘若人沒挑好,生下的後代就好不了。倘若生下幾個不好的後代,缺胳膊瘸腿什麽的,別人看不起不說,自己看著也別扭。搞得不好,還要生是非、招閑話呐!我這話可是肺腑之言啊!你老人家沒見我那幾年遭多大的罪呀?”

  說到這裏,李英蓮格外難受,眼眶裏淚珠不斷地打轉。她想起了自己這十多年來的遭遇。

  見李英蓮難受,杜尚老頭心裏頭也不好過了。李英蓮的遭遇,他是親眼目睹的。他拿過洗臉毛巾來,一轉身遞給了李英蓮。

  李英蓮接過洗臉毛巾,卻沒有擦臉。她暗自控製了一下情緒,又接著說:“不瞞你老人家說,那一陣子,我差一點就跳進石板塘裏喂團魚了。我和薑耀榮生了那麽多殘廢孩子,是什麽原因呢?好多人都說這事就是祖上決定的。老話不是說嘛,‘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隻要祖上有殘廢,後代多半也就會出殘廢子孫的。所以呀,從長遠著想,從將來的子孫後代著想,小麗梅的婚事你老人家還是慎重為好,千萬別草率。我們家小駝背已經是這個樣子了,他要不要娶堂客成家,要不要生兒育女,都無所謂,反正他還有哥哥、弟弟。萬一不行的話,將來他哥哥、弟弟生孩子了,把一個過繼給他就行了。但你們家不行啊,你們家隻有小麗梅一條根了。我們家小駝背配你們家小麗梅,實實在在是差得太多了。倘若因為我們家小駝背,搞得你們家子孫後代盡出殘廢,生下一大堆小駝背來,那事情不就麻煩了嗎?到那時再後悔可就來不及了啊!”

  李英蓮這番話,處處都是朝杜家想。這一點,杜尚老頭自然心裏明白。他沉默了一會兒,哽咽著說:“要是別人的話,哪會管自己的兒子是不是殘廢呢,巴不得把別人家的好女兒騙進門!你可好,寧可把自己兒子到手的婚事攪黃,也要為別人家的女孩子著想。英蓮啊,你真是一顆金子般的心呐!不過,話又說回來,我還是那句話,我確實喜歡你們家鶴琴,看得起你們家鶴琴。那孩子聰明好學,是個搞藥材的料。我相信我自己的眼光,看人不會錯的,真心希望他和我們家麗梅成了。這話我既然已經說出口了,就決不收回。”

  “不,你老人家這話還是先收回為好,他們倆都還小嘛,這事過幾年再說也不晚呀!至於學徒的事,我倒覺得現在就可以定。如果你老人家不嫌鶴琴是個殘廢,覺得他還勉強可以做得下,執意要收他做徒弟,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明天就打發他過來。對他呀,你老人家一定要嚴管,什麽事都可以讓他做,該打就打,該罵就罵,千萬別寵著慣著!”

  事情就這麽定下來了,小鶴琴進了杜家,當了學徒,開始了藥材生涯。他人聰明,又肯鑽研,沒幾個月便把大部分藥材知識學到手了。

  鶴琴學會了藥材知識,對薑家當然大有好處。沒多久,李英蓮、小啞巴,包括小月娥,也都認得藥材了。從此以後,采摘藥材便成了李英蓮家的一項重要經營活動。他們通過采摘藥材,每年都能獲得幾十塊銀元的收入。這樣的收入,在當時的農村來說,已經相當可觀了。有了這筆收入,李英蓮家眼看著一天天地好起來了。

  水田整治好了,柴山改造好了,錢、糧食、柴火、蔬菜也都不用發愁了。短短的五六年時間,薑家便翻天覆地大變樣了。

  家裏變樣,有飯吃,有錢用,這對李英蓮來說,當然是奮鬥目標。但是,這絕對不是她的主要奮鬥目標。她的主要奮鬥目標是什麽呢?是蓋新房。六年前,陳愈老倌幫她相中的那塊寶地——茅坡。自那時起,她的心中就燃燒起了蓋房的欲望之火。然而,六年多來,這欲望之火片刻不曾停熄,她卻無可奈何。蓋房要花很多錢,要有雄厚的經濟實力。她家裏窮,窮得叮當響,甚至連飯都吃不上,哪還有錢蓋房呢!

  如今情況不同了,家裏富了,有錢了,有足夠的經濟實力來張羅蓋房了。李英蓮覺得,自己蓋房的願望再也不是空中樓閣了,完全有可能實現了。蓋房的欲望之火急劇升溫,越燒越旺,燒得她心裏片刻不得安寧。於是,在經過一番細心思考後,她便緊鑼密鼓地做起了整個蓋房過程中最重要的一件工作。這工作便是籌備地基。

  這天下午,長房的薑耀希正在菜園子裏澆菜,李英蓮忽然挎著菜籃子匆匆忙忙地進來了。她進了菜園子,隻在自家菜地裏隨隨便便地拔了幾根蘿卜,便提起菜籃子輕手輕腳地轉到了薑耀希身邊,和薑耀希打起了招呼。

  “三弟,澆菜啦?大嫂正經跟你說個事,你這會兒得空不?”李英蓮邊說,邊斜眼向四周掃,神神秘秘的。薑耀希是過繼到長房去的,他本來是薑雲嶽的小兒子,薑耀榮最小的親弟弟,在兄弟輩中排行老三。所以,李英蓮喊他三弟。

  “得空!得空!大嫂有事,小弟再沒空,也得抽空啊,”薑耀希連忙把手裏的糞勺放在糞桶裏,直起身子,嬉皮笑臉,打躬作揖,一副油腔滑調的滑稽模樣,“大嫂,你說,你說,小弟一旁洗耳恭聽,洗耳恭聽!”

  薑耀希和薑耀榮、薑耀典雖是嫡親兄弟,一母所生,長相、性情卻大不一樣。他個頭矮小,身板瘦削,一個三角腦袋皮包骨頭,一雙小圓眼睛滴溜亂轉,說話的時候五官齊動,眉毛、眼睛、鼻子、嘴都快要扯到一起去了,活像一隻大馬猴。李英蓮見了他就想笑,但她忍了忍,終歸還是沒有笑出來。

  “你和我大伯不是早就想要我那十幾塊菜地嘛,”李英蓮輕聲說,回頭一指身後不遠處的菜地,“那時候呢,我家裏糧食不夠吃,要靠那幾塊菜地種茴(即紅薯,下同)當飯吃,所以一直不敢答應。而今呀,我們家飯穀不愁了,菜也有得吃了,那幾塊菜地也就可要可不要了,看在自家兄弟的份上,幹脆就換給你吧!”

  李英蓮說的“大伯”,是薑雲岱。他是長房的唯一繼承人,家裏人口少,卻有的是財產,屋後山林好幾片,屋前田地數十畝,一年打下的糧食,七年、八年都吃不完。然而,他富有,卻是個地地道道的守財奴。他一生最喜歡的是購田置地,一生最害怕的是別人欺他人丁單薄,在背後打他的主意,占他的便宜。他總覺得自己的田地、山林離家太遠,既不便於耕作,又不便於照看和管理,老擔心別人會趁他不注意時,悄悄地去砍他山裏的樹,割他田裏的稻子,拔他園子裏的菜蔬。所以,他一直有個想法,那就是跟別人家兌換田地、山林,最好是把家裏所有的田地、山林都換到自己的眼睛鼻子底下,以便站在屋裏就看得見。

  薑雲岱想跟誰家換田地呢?這其中,他最想換的,就是屋前菜園子裏李英蓮家的那十幾塊菜地。為這事,他可沒少動腦筋。

  薑雲岱家大業大,有的是肥田沃土,為什麽還那麽在乎屋前菜園子裏李英蓮家的那十幾塊菜地呢?這裏麵有個緣故。

  原來,屋前菜園子是薑輝閣留下的祖業,位於一大片水稻田的中間,離屋場特別近,幾乎就在家門口。它原本也是水稻田,有七八畝大小,土質極肥,又靠近水溝,便於灌溉、排水。薑輝閣當家時,看這地離家很近,方便種菜、摘菜,便把它改做了菜園子。當時,薑家有兩處菜園子。其中一處菜園子在屋後南側的山坡上,叫做上頭菜園,另一處便是屋前的這個菜園。薑家分家前,這兩處菜園子自然都是薑輝閣一個人經營管理的。分家的時候,薑光瀚參照距家遠近、土地麵積大小、土質好壞以及灌排水是否便利等情況,根據各家人口多少,對兩處菜園子進行了平均分配。他把上頭菜園平均分成四份,一份分給四房,兩份分給三房,還有一份分給二房。他把屋前菜園也平均分成四份,一份分給長房,兩份分給二房,還有一份則留給自己。薑光瀚臨死前,又把自己在屋前菜園子裏所占有的那一份菜地給了薑輝閣,說是他治家有功,格外辛苦,應該給與額外酬勞。

  薑輝閣的二房雖然人口多,有三個兒子,但實際上有兩個兒子——薑雲山和薑雲岩早已在外安家立戶,長年在家的就隻有薑雲嶽一個。所以他死時,全部家產、田地,包括上頭菜園和屋前菜園裏的那些菜地,便都留給了薑雲嶽。

  到了薑雲嶽分家的時候,他原本想按照二一添作五的原則對菜地進行平均分配的,即把屋前菜園子裏的兩份菜地分給大兒子薑耀榮,把屋前菜園子裏的另一份菜地和上頭菜園子裏的那份菜地分給二兒子薑耀典。但到臨分家的時候,老二薑耀典卻提出了不同意見。他不要屋前菜園子裏的那份菜地,卻想多分一點山林,理由是屋前菜園子離他家遠,他不便於照管。這當然不是他的真實理由。他的真實理由是想多占一點山林,將來好擴充地基建房蓋屋。原來,他早就打好主意了,想在四房薑雲海住處南側那個小池塘附近建一所房子。而要在那裏建房子,便需要向後麵的山林拓展地基,特別是要打掉一個礙事的山角。薑雲嶽哪能看得透老二的心思呢,他想了想,覺得薑耀典的說法有道理,便把後山上麵積大約相當於屋前菜園十倍還大的一大片山林分給了薑耀典,而把那三份菜地分給了薑耀榮。這樣一來,屋前菜園子裏的絕大部分菜地便都歸到薑耀榮、李英蓮手下了,而屋前菜園也差不多快成了薑耀榮、李英蓮一家的私產了。

  對於薑雲岱來說,這情況是絕對不能容忍的,因為那菜地不僅太好,太吸引人,而且它周圍的所有田地都已經是他薑雲岱一家的了。一大片田地都是自家的,唯獨中間被別人開了個天窗,占了十幾塊最好的菜地,那多不吉利呀!譬如一張床,本該他一人獨睡的,卻不料別人伸隻腳在床中間,他怎能容忍呢!於是,他日夜琢磨,想盡千方百計,要把薑耀榮、李英蓮屋前菜園子裏的那十幾塊菜地據為己有。怎樣才能把那十幾塊菜地據為己有呢?辦法無非兩個,一是花錢買,二是用地換。但他這兩個辦法全都用盡了,好話說了三大籮筐,薑耀榮、李英蓮卻死活不同意。薑耀榮不同意,是因為那十幾塊菜地每年都能出不少菜,他要靠那些菜換錢搓麻將。李英蓮不同意,是因為家裏的好地都被薑耀榮賣光了,最後就剩下了這些菜地,她舍不得。薑耀榮和李英蓮兩個人全都不同意,薑雲岱就沒轍了。結果,他到底沒把那十幾塊菜地弄到手。

  想盡了辦法,地也沒換成。對這事,薑雲岱很傷心。臨死時,他老也咽不下最後一口氣,拉著兒子薑耀希的手,斷斷續續地說:“兒、兒、兒呀,我、我這心裏頭好、好憋氣呀,就、就像屁眼裏頭夾、夾了根又硬又幹的屎橛子一樣,拉又拉不出來,塞又塞不進去!你、你呀,要、要是還有份孝心,就、就抓緊把那十幾塊菜、菜地給我弄、弄過來吧!買、換都行,哪、哪怕價錢高一點,吃、吃點虧,都、都沒事。你、你和他們是一根腸子裏爬、爬出來的,說、說話沒準比、比我管用……”

  薑雲岱死後,薑耀希秉承他的遺誌,繼續為了那十幾塊菜地的事,不斷地找薑耀榮和李英蓮商量。薑耀希雖然其貌不揚,內心裏卻善良、豁達,是一個極好的人。他宅心仁厚,比薑雲岱仗義。他開的價錢遠比薑雲岱開的高得多。他甚至提出,願以自己最好的田地——八鬥坵來換那十幾塊菜地。八鬥坵可是當地最好的水稻田了,不僅麵積比那十幾塊菜地大得多,而且土質肥得流油,灌排水極其方便,年年旱澇保收。然而,即便這麽優惠的條件,薑耀榮和李英蓮也還是不答應。薑耀希找了好多次,也沒把事辦成。慢慢地,他也就死心了。

  突然聽到李英蓮說願意換地了,薑耀希大喜過望。他雙腳一蹦,挨近李英蓮,把瘦瘦的腦袋湊了過來,瞪著圓圓的小眼睛,笑嘻嘻地說:“喲,大嫂子,你腦筋開竅了?願意換地啦?那太好了,太好了。我爺老子九泉之下有知,可以放心了。你說吧,想要我哪塊地?八鬥坵,行不?——要不,就再加一塊,加個五升子,行不?不、不、不,五升子不行,太小,太小,要不就把鬥半坵加上吧!八鬥坵加上鬥半坵,兩塊最好的水田,跟你換這些菜地,總可以了吧?”

  李英蓮往後退了退,抬手用衣袖擦了擦薑耀希噴到自己臉上的唾沫星子,淡淡地說:“東扯葫蘆西扯葉(亂扯一氣),越說越離譜了。誰要你那些田地啦?實話對你說吧,我不要八鬥坵和鬥半坵!”

  薑耀希一愣,笑意頓收,滿臉顯出了疑惑之色。他搓搓手,不解地問:“喲,大嫂,八鬥坵和鬥半坵你都不要?那可是我最好的田啦!——要不,要不,那就把江邊上的五鬥坵和圍子坵給你吧,行不行?那兩塊田倒也不錯,土質好,麵積比八鬥坵和鬥半坵還大,就是容易遭水淹。大嫂,要依我說,還是八鬥坵和鬥半坵好,那田水旱無憂,年年收成有保障,省事又省心。你還是聽我的吧,小弟我不會害你的!”

  薑耀希話說得誠懇,李英蓮聽了很是感動。她看了一眼薑耀希,靜靜地說:“到底是自家兄弟呀,心腸就是不同。你比我雲岱大伯強多了,心眼正,為人善良,手頭也寬鬆。我雲岱大伯可是個吝嗇鬼,一門心思要占人家便宜。他哪舍得拿八鬥坵、鬥半坵、五鬥坵、圍子坵那麽好的水田跟我換啊!要是他還在世的話,我是決計不會跟他換地的。不過呢,話又說回來,地呢,我同意跟你換,但我既不要你的八鬥坵,也不要你的鬥半坵,更不要你的五鬥坵、圍子坵。”

  “那就怪啦!你既不要八鬥坵,也不要鬥半坵、五鬥坵、圍子坵,那你要什麽?莫非你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薑耀希嚷嚷道,一副大驚小怪的模樣。

  “喂、喂、喂,小聲點,小聲點,”李英蓮邊說邊打手勢,“你瞎嚷嚷做什麽呀,難道怕別人聽不見?矮堂客高聲!”

  “哦、哦、哦,小弟錯了,小弟錯了,該打,該打!”薑耀希說罷,真的伸出手來,在自己臉上輕輕地打了兩個嘴巴。

  看到薑耀希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李英蓮不禁又笑了起來。她小聲埋怨道:“誰要你打自己嘴巴的?瞎胡鬧!都快三十的人了,貓彈鬼跳(亂蹦亂跳),揚趾舞蹈(手舞足蹈),一點正形都沒有!”

  “心疼小弟了吧,是不是?大嫂,”薑耀希很快又恢複了往常慣有的那種神態,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樣,“那你要是心疼小弟,就快刀斬亂麻,幹幹脆脆地告訴小弟,你究竟要拿那十幾塊菜地換我的什麽寶貝啊?”

  “我呀,既不要你的良田肥地,也不要你的金銀財寶,就想要你茅坡的那個茶園!”李英蓮悄聲說,聲音雖小,語氣卻很幹脆。

  薑耀希一聽,立馬喊了起來:“什麽?你想要茅坡茶園?那可是個荒園子,鬼不下蛋的地,連雜灌木都叫荒草吞沒了,哪還有茶樹啊?大嫂,你這想法,小弟不明白!”

  李英蓮眼光一橫,直盯著薑耀希,小聲卻很嚴厲地說:“不記打是不?剛才還摜了自己兩個嘴巴子,這會兒聲音又大起來了,狗改不了吃屎!”

  “哦、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弟舊毛病又犯了,該打,該打,”薑耀希邊說邊點頭哈腰,“不過,大嫂,你這主意,小弟可真是弄不明白,莫非你貪那地方大?可那地方大有什麽用呢?既種不了糧,又栽不了菜,連棵正經的樹都長不起來。原先吧,還有幾棵茶樹,可如今那茶樹也被荒草吞沒了,哪還看得見啊!”

  “我看上的,就是那些茶樹。我們家如今有飯吃,有菜吃,有錢用,一切都有了,就是沒茶吃,所以想用那些菜地換你的茶園。”李英蓮悄聲說。

  “噢,鬧半天,你看上的是那些茶樹!不過,”薑耀希撇撇嘴,伸手摸摸腦門,“大嫂,那些茶樹可長得不好啊,都快被荒草纏死了!”

  “那有什麽事?放把火,荒草不就燒沒了?荒草燒沒了,那些茶樹不就露出來了?等荒草燒沒了,再砍掉雜木,刨盡樹根和草根,然後再鬆鬆土,施點肥,茶樹不就長好了?我就不信,世界上的事還有你大嫂做不成的!”李英蓮漫不經心地說。

  薑耀希掃了一眼李英蓮,鼻子裏輕輕地哼了一聲,滿臉嚴肅地說:“是、是、是,大嫂有能耐,大嫂有魄力,大嫂是世界上最能幹的能幹婆,這我承認!不過,大嫂能耐再大,也鬥不過鬼怪精靈吧?”

  “這就奇怪了!我拿菜地換你的茶園,在那園子裏種茶樹,礙著鬼怪精靈什麽事?”李英蓮笑了笑說。

  薑耀希眼睛珠子瞪得老大,緊盯著李英蓮問:“大嫂,你難道沒聽說,茅坡裏那地方不幹淨,有鬼怪精靈?”

  李英蓮又笑了:“那誰不知道?幾年前就聽說那裏鬧鬼了,但那能認真嗎?”

  “哪能不認真呢?大嫂,這事可是千真萬確的呀,”薑耀希聲音發抖,滿身打顫,脖子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自己就趕上了兩次,還都是最近的事咧!一次大概是半個月前吧,嗯,沒錯,是半個月前。那天下午,我去朱家衝安鐵匠家,想找他打把鋤頭,為了抄近路,就帶著我們家的大黃狗從茅坡裏經過。剛走到茅坡茶園南邊圍牆下頭,大黃狗忽然對著楊家山叫喚起來了。那叫喚與平常大不相同,像是非常害怕似的,聲音不大,還帶點顫音,聽起來就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我哄了老半天,大黃狗也死活不肯走。後來沒辦法,我隻好把它抱起來,壯著膽子,閉上眼睛,一股猛勁直衝過去了。另一次就是前天,也是下午,大概太陽還有丈把多高的時候。當時,我們家的老黑牯牛沒拴牢,獨自跑到西邊山裏去了,我就去把它牽回來。回來的時候,從茅坡裏經過。也是走到茶園南邊圍牆根下時,老黑牯忽然死活不肯走了,腦袋直往我胳肢窩裏躲。看看太陽快下山了,實在沒辦法,我隻好咬緊牙關,壯著膽子,緊牽著韁繩,死拉硬拽,使盡全身吃奶的勁,才好不容易把它弄回來。當時,我嚇得要死,頭皮發緊,兩腿打顫,一身冷汗直流,尿都快嚇出來了。現在想起來,還直後怕呐!這兩次都是我趕上的,絕對是真的。要是有半句假話,我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今世不得好死,後世不得超生做人。”

  “好了,別再賭咒發誓了,誰會忍心要你‘今世不得好死,後世不得超生做人’呀,”李英蓮打斷薑耀希的話,依然用淡淡的語氣說,“你說的話,我信。茅坡裏有名堂,是真的。但我估計,那不是鬼怪精靈,而是老蟲(老虎——下同),要不就是豹子。山裏樹多草深,有老蟲、豹子不奇怪。你沒見附近幾個村最近老出事嗎?早一向,吳家坪福三娭毑家的大母豬被吃掉了。前天夜裏,磨子衝楊瑞林家的大架子豬被偷走了。那都是老蟲或豹子幹的,豬欄裏有血跡,門口和路上有大老蟲腳印。”

  “得啦,你也承認那裏有老蟲、豹子了吧!那你還要那茶園?難道你不怕?”薑耀希盯著李英蓮問。

  李英蓮撇撇嘴,神情凝重地說:“那有什麽可怕的!其實呀,人都是自己嚇唬自己。老蟲也好,豹子也好,都並不可怕,它們還怕人呐!多幾個人一起走,它就害怕了,準遠遠地躲開。我們家人多,小啞巴如今也長大了,有的是力氣。要是碰上老蟲或豹子,他隻怕還要上前打一架呢!你放心吧,我不怕。別說是老蟲、豹子嘍,就是真有鬼怪精靈,你大嫂我也不怕!”

  “那好,那好,大嫂既然下定決心要,小弟也就不再多說了!不過——,我總覺得你還是虧了點,我不忍心,要不再給你加一塊地吧?鬥半坵,再加上一塊鬥半坵,怎麽樣?”薑耀希說完,睜眼看著李英蓮。

  “多謝你的好意,三弟!鬥半坵嘛,就算了吧。我這人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生平不願意占人便宜。不過,鬥半坵我不要,茶園附近的那些空地,包括四周的圍牆和前麵的桐子坪,我可是全要的!”李英蓮一本正經地說。

  “那當然!那當然!”薑耀希打躬作揖,諾諾連聲。

  事情就這麽定下來了,李英蓮用十幾塊菜地換下了薑耀希茅坡裏的那一大片荒地。契約簽完,李英蓮格外高興,第二天一大早便急急忙忙地帶小啞巴、小駝背到茅坡裏放了一把火,把那一坡荒草燒了個精光。緊接著,她又馬不停蹄地開始整治土地,隻用了十多天,便把滿坡的雜樹連幹帶根收拾得一幹二淨。再後來,她又忙不迭地做起了修理那些老茶樹的事情,給它們鬆土、施肥、剪枝、殺蟲。結果,不到三、四個月時間,茅坡便大變樣了。滿坡的茶樹一片新綠,鬱鬱蔥蔥,充滿了盎然生機,格外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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