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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

  以我的年齡,自出生至今,幾乎都生活在向老南昌告別的背影裏。尤其這30年來,新城市幾乎把老南昌徹底取而代之,將它的老背影也推進了歲月深處,仿佛轟隆隆一堵牆般倒塌。

  老南昌的背影,便是一堵牆。它最後倒塌時,甚至並沒有發出令我震驚的聲響,但這並不意味著老時代的結束。幾年前,開發紅穀灘新區,拆除老昌北,贛江八一橋北的一棟老樓讓部隊工兵爆破,當時市長在對麵一棟樓窗口,用步話機下令起爆,隻聽轟隆一聲,樓腳崩斷,樓身像個失足巨人委頓而下,灰色且嗆人的塵埃四起,多架高壓水槍驟射滅塵。那場麵有電視轉播,煞是壯觀,隻是一段城市的記憶,也似乎在那一刻坍塌。但更多老背影的坍塌,我們聽不見任何聲響。僅是某日我行走在城裏,常常突然在一老街名前站住,望著立在路邊的噴著白底藍字新漆的“孺子路”、“船山路”、“係馬樁”、“羊子巷”、“都司前街”乃至“上諭亭街”、“三眼井街”、“天燈下街”的路牌,呆立發愣。看著一棟棟新樓,裝修熱鬧的店麵,我恍如置身一個完全陌生之地,心裏不禁問:這是我熟悉的老南昌嗎?當然與老南昌建築、街道、帶天井的舊式土庫屋一塊消失的,還有原汁原味的老南昌人的生活現場、生活方式和生活習慣,甚至從地域文化的意義上說,南昌人也由此改寫。

  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有言在先:“我們住的房子越是明亮和豪華,房子的牆上就越有鬼影;因為進步和理性的夢中往往摻雜著鬼影。”

  我當然不留戀窮街陋巷、陰暗潮濕舊房屋的生活,我當然喜歡當下南昌繁華現代的都市霓虹、花園樓盤、街上走動的時髦男女,但也對消失的老南昌悵然若失。

  撫河清汙的時候,水抽幹了,爛泥裏竟能看到不知什麽時候掉下去的大頭工作皮鞋,很結實頑固的樣子,不肯爛成汙泥。它是誰穿過的?那人早不在了吧,抑或還居住在南昌的哪條街巷裏。

  二

  如果用他人的思想替代了真實的感知,生活便淪為偽知與虛妄。外地人看南昌人,似乎以為南昌人永遠是頹廢的,這是因為他不是南昌人,他僅僅看到的或許是宴樂的滕王閣、無為的沒落王孫朱耷、簾卷西山的辭賦。南昌人骨子裏的自傲與清高便注定了其不妥協性,也抽掉了任由其頹廢的墊腳石,南昌人的草根性自覺廢除了頹廢的奢侈。盡管這座城市曾潛遺著明王府的金粉氣息,但它巷閭中散逸的卻是古樸而純正的布衣精神。

  由此想到更久遠的南昌人,東漢徐稚,便是布衣加書卷的典型。他不做官,不是頹廢,恰是他有著對世事的清醒洞察力。南昌人往往是以靜製動,以不變應萬變的。這裏麵深含南昌的智慧與對世界的態度。外人不能參透。

  南昌畢竟是座古城,有兩千多年曆史,這麽長的時間仿佛嘩啦啦過去,城不斷變,由灌嬰土城變石頭城,至今尚遺城西石頭街一條,說是石達開當年率太平軍也在那駐紮過,後來就走向了敗北的路徑,由石頭城變木板城。我査閱太平軍轉戰江西的史料,未找到石達開駐守過南昌的記載。過去南昌人絕大多數住的是木板房,滕王閣也是木頭建的,被火燒毀多次,最後一次重建,索性選擇了鋼筋水泥,南昌人也就住進了類似材料建的房子。當然,我要說的,不是城市的變化,而是在兩千多年的時間裏,這城市賦予南昌人怎樣的生活狀態。此命題顯然過大,它涉及人的城市生活史。而搜尋我對南昌的所知,最鮮明的莫過於六眼井,南昌人的生活狀態,亦即所謂市井生活,離不開井,井是市民文化、也是草根文化的一個關鍵點。

  南昌臨江,一條贛江,仿佛南昌人的生死書。它哺育了這座古城,又有多少性命在江裏溺亡,有多少財產被洪水拿走,在千年城市史上,這似乎尋常。城內城外湖泊眾多,隻是這些年開發房地產、填湖造地,確實消失了不少。但城裏許多老地名,都與這沿襲水脈的井相關,如六眼井、三眼井,都是著名的老城區,也是老南昌市民密集的地方。六眼井至今仍在象山南路與甘家前巷相交的地方,十幾米處便是省贛劇團。現今井口用鋼筋水泥板封死,人走在上麵尚不知道這就是南昌有名的六眼井,隻是不遠處有一公交站牌叫“六眼井”,提示著這裏是六眼井地段,也提示著過去沒有自來水以前的南昌人的生活。在城裏巷落中,一口井的地方很多,我住過的棕帽巷、芭茅巷、羊子巷,都有過單口井,隻是井圈大小的區別而已,就一處同時有六個井眼的地方,南昌獨此一處。過去南昌人在這裏汲水、搗衣、淘米、衝澡、洗菜、聊天、嬉笑,熱騰騰的場景似乎可以畫一幅生動的市井圖。我父母至今還住在與六眼井相隔的三眼井街,每周日去看父母,必過六眼井而至三眼井,而這其中要路經的甘家前巷,我認為是當下南昌最陳舊也最有煙火氣息的老街舊巷,它使我想到美國導演馬丁·斯科塞斯導演的電影《窮街陋巷》。這裏幾乎數十年未變,尚保留著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街貌,有老剃頭店、花圈店、館子鋪、金角鋪、廢品店、食品店、香辣板栗店、豬血粉麵館、熊氏診所、鴻基房屋中介以及煙熏火燎的小酒家,巷口有賣燒餅的,巷裏街邊有擺著一台舊縫紉機碼邊的。走在甘家前巷,尤其在夏日午後或初春傍晚燈火初上時分,真不知今夕何夕。仿佛老南昌人生活的場景絲毫未變,街頭還依稀有端著藍邊瓷碗為父親打一角水酒的頑皮男孩,以及慢悠悠補著橡膠車胎有一搭沒一搭跟人聊天的漢子,遠處傳來呼孩子回家吃飯的悠長聲調。從中也可感知到南昌人的生活是慢節奏的,而這種慢又不似成都人那樣泡茶館、搓麻將、擺龍陣般消費生活,享受安逸。

  南昌不是成都那樣富庶的“天府之國”,南昌人的慢,不是慢在享樂上,而是在虛度當中,那種老莊的無為、閑散與淡泊,一杯茶可以品一個下午,直至寡淡。它是平民化的,無期於“振衣而起”,便無關乎“沉溺頹迷”。這樣的茶鋪過去在豫章後街最為集中。

  三

  1884年,袁枚遊廬山後,過訪藏園,蔣士銓以病體作陪,囑其為藏園詩作序。次年蔣士銓逝於南昌。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藏園大體還在,隻是園林變成了一個居民大雜院,那些清式的有廊道的精致建築變成了隔成一家一戶居住的平房,院裏的花園也破損不堪,倒著一堆堆的煤球灰。牆邊豎立著一溜板車,幾個頑皮少年坐在卸下的板車雙輪上,在花叢上碾來碾去。院子當中有一汪一年四季都存在的黑乎乎的汙水,住戶的垃圾、腐爛的鼠屍及常年不散的蚊蠅縈繞其間。我一位老姨金娥一家就住在這座院落裏麵。

  蔣士銓在《一片石》自序中提及“上饒婁氏裔”,“因避逆藩禍,易姓鍾,旋徙居隔江沙井”。蔣士銓所言的“沙井”,即今南昌昌北紅穀難新區的沙井小區,我現今即住在這裏。環顧高樓林立,晚上散步,你會疑乎這裏是紐約,就是不像有著兩千多年曆史的老南昌。正如南昌老城區小金台的原藏園所在地,我日前去看了一下,早已密集地建著水泥住房,還有誰知道這裏是一百多年前江右大文豪蔣士銓的藏園呢!

  四

  南昌人是低調的,低得逢著該唱高調的時候,都不知怎麽唱。還是這些年官場流行“高調做事,低調做人”,後來來過能說能幹的江浙官員主政,南昌人便也學著“高調”了一些。

  南昌即便有讓坊間豎大拇指傳頌的“買帳”人物,也都是市井人物。比如民間某種特別厲害的角色,不是武師,卻是刮痧高手。

  南昌天熱,是“四大火爐”之一,過去常有人路上中暑,南昌人謂之“閉痧”。也少不得有人在大太陽下,麵色蒼白,渾身乏力,身子一軟就坐在地上。此時若不及時刮痧,是有性命之虞的。民間便有著傳奇般俠義的刮痧高手,偶爾及時出現,搭救人性命。這種大俠似的江湖人物往往傳得神奇,南昌人對此是有大虔敬的。我小時候心中常把這類俠士想象成仙風道骨,出沒在東湖邊。隻是有一回我竟然閉痧,大熱天不出汗,提不起精神,身上軟綿綿,像中了邪一般,茶飯皆不食,拿指甲一掐,見不得血色。人提醒此時千萬別吃冷開水泡飯,那時熱天南昌人晚餐多是吃這種。母親打聽到東湖邊蘇圃路老郵電宿舍有一人懂得刮痧,便托人幫忙引見。

  記得母親領我從棕帽巷經子固路、後牆路、建德觀,過觀音橋,一路找到那刮痧高手人家。記得時已黃昏,人讓我坐在一小竹交椅上等,熟人便去說情。母親一臉焦慮,怕人不肯出手搭救。不久,熟人從郵電宿舍舊平房一頭的公共廚房裏出來,滿臉高興地引過來一位腰圍圍兜布的極不起眼的老年婦女,一點沒我想象的高人樣子,顯然她還在為家人做晚飯。她用還濕著的手指掐了一下我的人中,見我仍萎靡,便道閉痧不輕。她將雙手在黑乎乎的滿是油煙氣息的圍兜布上揩淨,便施展其功夫,分別在我頸部穴位、手的穴位拎著肉拉動起來。我隻覺這看似羸弱的老婦手指間竟是出奇的有力,經過她一番狠命的拉動,我的頸部和上幾處地方明顯出現了紫痕,這一般是經過刮痧後的突出標誌,渾身感覺有所鬆動。她讓我吃了數十粒人丹,再灌下一瓶“十滴水”,“十滴水”是我平生第一次喝,沒想衝勁那麽大,一下仿佛將身上毛孔都衝開了,背上隱約沁出汗珠。老婦人方道,沒事了。我也就站了起來,感覺活力又回到了體內。母親拿出十元錢塞給老婦說著千恩萬謝的話。老婦人怎麽也不收,隻讓好好帶我回去,說些注意事項。此時,我才感覺到什麽是俠義。

  南昌人是有俠義氣的,這俠義不是拔刀而起,跟人幹戈大動,而恰恰是在尋常的助人解危裏,那種低調、平易間施予的援手,絕不下於刀下救人的凜然氣概。

  曾看電視一檔《今風,明月,江湖》節目,是記者到滄州一帶武術之鄉尋找隱居民間的武者的。沒想到有個貌不驚人的老者,竟是八卦刀的傳人,舞起家夥來,虎虎生風,判若兩人。我有過人生的懵懂期,年少輕狂,也想投身武林,找尋名師討個一招半式。在象山公園翻跟鬥、打沙包、舞木棍,跟都司前街的混混開戰,到處惹禍,是想找到大俠樣人物習武的。在南昌街巷遍尋不著,不是沒有,而是當年我與人家無緣。誰料年過半百,卻在南昌閭巷裏結識了武林中人老萬,他也有個好名字,叫明群,乃陳照奎宗師太極正宗傳人馬虹大師嫡傳弟子、陳氏太極拳第12代傳人、8371大架主教練、太極名師、武術七段。這些名頭抖出來就能給我壯膽。老萬說他可以教我,可我早已腿腳生硬,垂胸耷肚,對武者敬慕未變,卻再沒有習武之心。老萬是拳師,往那一坐,巍巍有山嶽之勢,讓我肅然起敬。這樣人物,若我當年碰上,那會納頭便拜的。但老萬反而敬我是個讀書人,每每請我吃飯飲酒,談書法、氣功、禪宗、八段錦,這就有了舊武林之風。我自視雙手僅僅是能縛住一隻雞的人,而他一掌,十年前就能在深圳擂台上擊倒三百多斤的俄國大力士。老萬是傳說中黃飛鴻霍元甲一類的人物啊!可他從傳說裏走出來,坐在我對麵,氣定神閑如一座小山。像我這樣的,即使加上一起聊天的聖興兄、書僧養空,也扳不動他敦實的身板。他的拳術讓對手絕望。然而他是一個仁厚的人,言笑晏晏,不見一點殺氣。我跟他開玩笑地說:“哪一日我在江湖走動,若遭人擋道:‘來者何人?’我定會趕忙報出老萬的大名:‘江右豫章萬明群!’”眾皆噴酒大笑。

  五

  我注意到餘秋雨當年來南昌寫的一篇《青雲譜隨想》,近期在他新版的集子《摩挲大地》中改為了《青雲譜》,且開頭那段令南昌人老大不痛快的“恕我直言,在我到過的省會中,南昌算是不太好玩的一個”也改為:“在中華文化史上,江西的地位比較奇特。初一看,它既不響亮,也不耀眼,似乎從來沒有成為全國向往的文化中心或文化熱土,就像河南、陝西、山東、江蘇、浙江、北京、上海等地承當過的那樣。但是如果細細尋訪,就會發現它是多重文化經絡的歸置之地。儒家的朱熹和白鹿洞書院自不必說,即使是道家和佛家,江西都有領先全國的道場。在文學戲劇上,從陶淵明到湯顯祖,皆是頂級氣象。”這一改,把“南昌”置換為“江西”來說事,便可狠捧到“頂級氣象”了。網上有人說:估計南昌人找過他談話。改版後“順情說好話”,得中國文化之“溫柔敦厚”精髓。引起我注意的是餘秋雨接下的一段文字,他說:“江西在文化上呈現出一種低調的厚實,平靜的富有,不事張揚的完備。這種姿態,讓我尊敬。南昌郊外的青雲譜,又為江西的蘊藏增加了一個例證。”

  至於是不是“低調的厚實,平靜的富有,不事張揚的完備”,有待商榷。但作為江西南昌人,我以為南昌除了一個郊外的青雲譜之外,還有一個隱藏在尋常巷陌裏的書院街。皆可佐證南昌人的那份低調。至於是否厚實,是否富有,抑或完備,我倒以為未必。

  據我所知,南昌人低調的好處之一是會死讀書。射步亭破巷子裏一家人當年窮得叮當響,五姊妹竟讀出了四個重點大學生,且南昌每年高考錄取分都高於其他城市。所以按南昌話說,會讀書的“迂子”很多。我高考那年,一同學看榜被財院錄取了,回家吃飯,竟吃了一碗又一碗,停不下來,硬是撐病了。之所以如此,可見南昌經濟方麵不夠發達是一個原因,加上傳統保守風氣的延續,年輕人出路不多,唯有讀書是條光明正大的好出路。利瑪竇400年前來南昌,看到係馬樁街老貢院人山人海舉行鄉試的場景,不由感歎“南昌人好讀書”,其讀書考試的熱情近乎南昌夏日瘋狂的毒太陽,“街道為之充塞,連走路也不可能”(《利瑪竇書信集》)。這似乎又有悖於南昌人慣有的低調。也可見南昌人是低調讀書,高調考試,在明代也就考出過做到宰輔的狀元張位。現今東湖的杏花樓是他的別業,裏麵的閑雲館,曾是他的藏書樓。萬曆三十二年(1604)陽春,55歲的湯顯祖與官場失意的老師張位,以及被權貴陷害削職為民的丁此呂,在南昌東湖之畔的杏花樓煮酒聯詩。有趣的是當年湯顯祖曾在肇慶偶遇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品嚐到西方的紅葡萄酒,交流了中西方文化和歐洲人文思潮與科技,受益良多。

  隻是此前,杏花樓曾是寧王朱宸濠的正妃婁素貞的梳妝樓,“江南第一才子”唐寅曾受王府禮聘在那裏教授婁妃繪畫。當他洞悉寧王可能謀反,為避禍,裝瘋賣傻,屁滾尿流逃出了南昌。後來湯顯祖、吳應秋一班文士,清代羅牧、朱耷等墨客陸續混跡其間,乃至現今市文化局把南昌畫院設在裏麵,也是不錯的。我途經附近總會有意繞過來看看。“杏花樓”,啟功的瘦金書,有沒落頹靡的王家氣,是合適的。門前冷清,幾乎不見遊人,卻有幾鋪字畫裝裱店開在一旁,我上前問冊頁的價,店主一開口,嚇,比滕王閣前榕門路安徽人開的四寶堂價格還高。建德觀街橫在杏花樓正對門,汪氏蜂蜜、老五湯店、重慶火鍋、豫章燒菜館、粥家、粉鋪、江湖味道等一家挨一家,即便正午,人也少,生意似乎寡淡。這些店家多半白天半開,不正經營業,晚上才熱鬧,主要是夜宵。

  南昌人仿佛真不知道這裏還有過一個女神般的人物婁妃。蔣士銓當年的戲曲《一片石》,就是寫婁妃的,據說台灣作家高陽有一本小說《百花洲》,也是寫那段曆史的,我不知道他是怎麽寫婁妃的,抑或沒寫婁妃。我幾年前出版的長篇小說《戈亂:皇帝不在的秋天》幾乎是把婁妃作為一個敘述視角來寫的。婁妃不是南昌人,南昌卻為她提供了曆史的舞台,她當然不願充當曆史裏的什麽角色。但那段曆史,或者說那曆史事件直接牽涉其家庭、其命運,她的夫君就是事端製造者,她避無可避,隻有登場。她當然是從一個女人的角度,而且是一個才女——以詩勸、以書勸(用頭發書“翰屏”二字),勸身為寧王的夫君朱宸濠守本分,好好做臣子。朱宸濠不聽,一意要叛亂,結果朝廷派江西巡撫王陽明出馬,一舉剿滅了朱宸濠。婁妃美麗、明大義,是上饒理學家婁諒之孫女,王陽明曾奉其父為師,他對婁妃是起敬的。隻是這位悲劇式的女性在南昌登場,也在南昌謝幕,像美豔的虞姬,而寧王卻不是項羽,他失敗得難堪,也就使婁妃的收場更加不堪。據說婁妃投水自盡,屍身不沉,逆流而上,漂至黃家渡,被老表撈起,竟遭奸屍。多麽可怕,醜陋的人性加重了這個女人的悲劇,這悲劇讓南昌人也感到不堪。是美之罪嗎?如果美真是有罪的話,那麽醜陋會是無辜的嗎?!

  我那部小說出來,當年有多家影視機構和導演跟我接洽,有意拍成影視。我不無天真地一口咬定要自己改劇本,要陳凱歌導演。我的一個重要理由是陳凱歌不僅是我敬重的導演,而且他是江西女婿,其妻子著名演員陳紅是上饒人。上饒和南昌都出美女,看看陳紅,就知道同是上饒人的婁妃有多美。上海影視集團一代理人當初還真放言他們可以請陳凱歌來拍。可忽然曆史劇降溫,也就沒了下文。我之所以寫《戈亂:皇帝不在的秋天》的另一個動因,還真是想探尋一下南昌人在中國大曆史中究竟產生過什麽影響。

  城外西山,是南昌人的文化人格和精神塑造的淵藪,儒道釋皆使西山的雲彩與草木有了獨特氣象。這裏是道教淨明派創始人許真君的祖庭所在,這裏是臨濟宗參禪悟道之處,這裏是宋明理學家格物究理之地。誇張一點說,這裏是靜心息慮的隱者天堂,亦不為過。西山文化是南昌人文化人格形成的關鍵,西山文化就是道家文化,這注定了傳統南昌人相對低調的處世態度。南昌人寧信奉許真君得道成仙“雞犬升天”,卻不願“揭竿而起”,哪怕揭開鍋蓋看得裏麵僅是紅薯。所以外地人說,“南昌人不吵,不鬧,不要,特別聽話老實”。南昌人也樂得做老實人,懶得去跟人爭,有這種心態的南昌還沒開始爭,已先落下風。若遇上事,便躲進山裏煉丹悟道。山裏藏不住,就坐家裏與世無爭,求得一份清靜自在。南昌人也有騷動的時候,南昌的寧王朱宸濠是安徽人朱元璋的後裔,其父寧獻王朱權是朱皇帝的第十七子,先封大寧後被兄朱棣改封南昌,朱宸濠是朱權在南昌的第五代孫,也算是南昌人了。他的上幾代寧王都是受壓抑的,像朱權那麽個會帶兵打仗的人被皇兄貶到南昌,也低調到西山修道的境地,朱宸濠再也受不了,是要爆發一下的。於是有了曆史上的“宸濠之亂”。當然這亂由,還是與他朱氏皇室血液有關。南昌人似乎對幾代都待在這裏的朱家人,草根的骨子裏並不待見。南昌有道家的土壤,有佛家的土壤,有儒家的土壤,道家可以在這裏創淨明派,禪宗臨濟宗(黃龍宗)可以在這裏開道場,儒家可以在這裏興書院,南昌人都潛移默化,融入精神骨血當中,唯獨皇氣,甚是絕緣。但爭天下的人都到這裏來起事,南昌隻給外地人提供場子。南昌人不出這頭,即便被裹挾進去,也不起關鍵作用。由於曆史上南昌的邊緣化,南昌人不來事,人家隻是在這裏興事,但目標不在此,也隻是興了事便走。南昌人照樣開門賣米粉,挑桶擔水過日子。南昌人遁世,不好出頭,求自存,皆與本土宗教文化及地域相關,涉及南昌起義包括朱元璋在南昌決戰定江山及宸濠之亂,南昌人當時的態度和位置,似乎早已注定。南昌本土宗教,就是道教的淨明派,到西山看看萬壽宮的香火之盛,就明白道家思想早浸潤到南昌人的骨子裏去了。南昌夏冬季長,春秋季短。是典型的“夏炎冬寒”型城市,矛盾的兩極。南昌人也矛盾,但南昌對待矛盾的態度也是一個字:藏。極熱則“臥夏”,極冷則“貓冬”,極冷極熱,使南昌人忘了春秋。

  六

  書院街符合南昌人會讀書的個性,精打細算比不過上海人,做生意不如溫州人,吃辣椒比不過長沙人,玩腦漿比不過武漢人,論起讀書來可是南昌人的長項了。但書院街不是南昌獨有,我在成都、在廣州都發現老城區有書院街。卻隻覺得南昌的書院街更牛一些,可我不久前經過那一帶,卻大為沮喪。一條書院街本是南昌人會讀書的臉麵,甚至也是讀書聖地。它穿象山路而過,由象山路為界而分東、西書院街。而今西書院街幾乎拆除成了房地產工地,正在建一座幾十層高的商品房。東書院街是一條寬不足五米的小巷,破舊、雜亂,鋁合金門窗店、家電維修店、垃圾站、煙酒店、廢收站等五花八門的招牌錯落其間,閑散的住戶三五紮堆聊天或索性在門前當街支張麻將桌打得歡騰。若不是南昌十八中設在這裏,牆頭還嵌著“豫章書院”的牌子,人還真不明白,這裏就是曾經名動一時的豫章書院所在地。

  豫章書院始建於南宋時期,先後以理學祠、孝廉堂、書院等形式出現,而這期間,諸多蜚聲海內的理學名家(如陸九淵等人),曾經都相聚於此。經過明清兩代的修複後,豫章書院顯得更加宏偉,裝其表也不忘修其內,在清朝康熙年間,皇帝禦書“章水文淵”四字懸掛書院講堂,還請了能問學士到書院來聽學交流。後來雍正皇帝還為書院提供了大批經費辦學,在當時政府的庇護之下,書院一時名聲大震,聞名遐邇,成了南昌文人墨客讀書會友的集散地。晚清以後,由於受到西方觀念和當時政治環境影響,豫章書院先後不斷更名,其定位也日漸模糊。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我無意間撞見一處老屋,竟然看見“章水文淵”的老匾,那匾上明顯抹過水泥,剝落後現出文字,後來似乎也就不見了。

  書院街在南昌城的曆史上,曾經是大戶聚集之地。東西兩條相連的幾百米小巷,布滿了門上銅環、門前石獅的深宅大院。一幢門樓,走進去就是另一番天地。繞過木屏風,隻見天井高大寬敞,客廳可以抬轎進入,幽靜的廂房門窗、梁柱都用料考究,雕花精細。書院街最深的府第有六進之多。俗話說“天子九進,宰相七進”,書院街上那些年代久遠的書香門第,昔日主人的榮耀可想而知了。南昌古代三大書院之一的豫章書院坐落於此而使此街得名。南昌另兩大書院是東湖書院和友教書院。東湖書院始創於宋嘉定四年(1211),宋寧宗曾賜書“東湖書院”;友教書院也是創建於宋朝,是與廬山白鹿洞書院、鉛山鵝湖書院、吉安白鷺洲書院齊名的江西四大書院之一。此外南昌還有十多所規模較小的書院。正是這一座座大大小小遍布於南昌大街小巷的書院,為這塊土地留下了深厚的文脈,為南昌人埋下了讀書的種子。

  清代的許振禕算是在書院街居住過的達官貴人,他與李鴻章同出曾國藩門下,做過廣東巡撫、河道總督,寫得一手好文章。他的府第後來成了書院街上第四糧庫所在地。江西奉新人“辮帥”張勳曾是他的門人。張勳出道得益於他。是許振禕將張勳引薦給李鴻章。張勳發達了,回來拜見恩師,據說投了門帖後許振禕不允見。直到張勳脫了官服,換上便衣,自稱門人求見才得以進去。張勳倒台回鄉建的公館就在南接書院街,北連三眼井的友竹花園。北洋政府通緝張勳,新任大總統徐世昌發布命令:“免於追究”。張勳晚年投資工商、金融業,生意頗火;在家鄉對貧苦學生體恤有加,賑濟災民和孤兒。孫中山說:“叛國之罪當誅,戀主之情可憫。雖以為敵,未嚐不敬也。”孫中山畢竟大智大明者,自是能夠對一個人結論,可以把政治立場和人格區分開,不是非黑即白。

  七

  我在三眼井校廠西1號居住多年,父母仍住在那裏,我也一直在這一帶轉悠。友竹花園現在是新四軍軍部紀念館,我兒子小時候在裏麵上幼兒園。三眼井另一端通到係馬樁,生前甘於隱居埋名的大畫家黃秋園就住在左近的桃花巷裏,而另一位同樣有隱士風的南昌藏書家王谘臣的藏書樓也隱逸在旁邊。南昌人的古雅和煙火氣,在這些巷閭裏潛移默化著,這一帶是至今相對落後的南昌老城區,也就相對尚留存一些老街舊巷,南昌人在這樣的居住環境裏也相對完整地保存著一些城市傳統的生活習慣。逢年過節,小巷一路走過去,家家門口紅燭高燒,爆竹的紅色碎屑鋪街,時不時還能看見門楣上懸掛的一麵紅木框的避邪鏡。推三輪小販的吆喝聲與居民搓麻將骨牌的嘩啦聲此起彼伏。人在現代大都市化的步行街轉了一圈回頭踅進這些街巷,發現老南昌似乎還在。我每周六下午從現住的紅穀灘新區,經八一橋過贛江入老城陽明路,轉象山路,穿過東萬宜巷、豫章後街、疊山路、下水巷、建德觀、後牆路、賜福巷、民德路、瓦子角、嫁妝街、孺子路,至六眼井下車,踅入甘家前巷,這一條老電影般的街道,發黑的老屋看似東倒西歪,卻店鋪密集,人聲鼎沸,煙熏火燎。南昌人在這條街似乎更本真,不拘小節且有些大大咧咧,完全可以在這裏拍中國式的《教父》,拍馬丁·斯科塞斯的《窮街陋巷》。這裏依然是南昌人百年不變的市井生活場,是草根南昌的原生態。由此橫豎貫通的校廠東、三眼井、友竹巷、書院街、象山路、天燈下、石頭街、都司前、筷子巷、係馬樁、永叔路、十字街等等,依舊是南昌最市井化的老城。

  天燈下,城西的一條街,這麽大名目,其實難副,也就一條路。兩邊有幾幢老屋,灰牆黑瓦,幾根木頭電線杆,晚上路燈昏暗,有積水,大塊的暗影,夜貓叫春。多年後,天燈下改成了一個菜市場,上半條街滿是鴨屎臭,下半條街彌漫著魚腥,地上一年到頭不幹不淨。博林烤禽店在這裏出了名,煌上煌烤鴨在對麵叫陣,南昌食客聞風而動,誰沒有嚐過這兩家店的鮮?誰又會留意,那個拄著雙拐的沉重身影在天燈下踽踽獨行……

  但南昌人,包括這些老街巷的老住戶已時刻感到現代化的進程隨時有可能讓三眼井、書院街、友竹花園、甘家前巷、天燈下改頭換麵甚至蕩然無存。

  日前,朋友來電話,說張恨水的長孫張紀來南昌尋訪其祖父當年的故跡,遺憾的是張恨水居住的舊址早已無從尋找。所幸的是當朋友把張紀領到老城區南關口十字街時,張恨水曾經就讀的南昌甲種農業學校的舊址還在,即今南昌育英學校。過去我是很入迷地讀過一段張恨水的《啼笑因緣》的,那是一部頗具京味的通俗小說,其影響之大,恐怕是可以作為一個時代的消遣文化標誌的,連魯迅這樣嚴肅的作家和大學者陳寅恪也都找張恨水的書來讀。在沒有電視和電視劇的年頭,很多人幾乎就是將張恨水的連載小說,像今日人看電視連續劇般,一日一節,很是上癮。這位鴛鴦蝴蝶派的大師無疑是個很受歡迎的人物,蔣介石和宋美齡夫婦曾登門拜訪他,毛澤東在北京也接見他。不論這些人地位多高,但都是心甘情願做他的讀者。張恨水不是南昌人,他出生在上饒,其祖父是行伍出身,由於在江西任職時間長,後來就將家落戶南昌。1910年,張恨水考入由庚子賠款所建的南昌甲種農業學校,此時張恨水不到16歲,卻冒充19歲報考。張紀說,在南昌張恨水讀了《小說月報》和大量文學書籍,從翻譯的短篇小說裏了解了許多描寫手法,特別是心理描寫,這在中國小說中寡有。甲種農業學校裏學到的新知識給了他啟發,奠定了他的文學基礎和以後對章回小說的改良。可以說南昌對張恨水是有很深影響的,十字街的老房子舊院子,都留在他的記憶中。他半世輾轉流離於潛山、南昌、蘇州、重慶、北京,至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進入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他開口說的隻是地地道道的南昌方言。前不久,十字街棚戶區低窪地帶改造,數十棟上百年的老屋一拆,曆史往往也就片瓦無存。

  南昌人一方麵渴望老街區的居住條件得到改善,一方麵又惋惜或擔心粗暴的改建與開發可能把南昌的曆史文化摧毀。但南昌人畢竟溫馴且低調,一切似乎隨之任之。但偶爾拆房拆痛了,也會上訪,卻絕不敢鬧事,不過是多補幾個錢就了事。一般而言,南昌人是不生事、不多事、不惹事,隻掃自家門前雪,不管別人瓦上霜的。

  盡管南昌人低調,不事張揚,骨子裏有的是執著和對一些事物的不屑,南昌人一旦倔起來,也會頑牙直頸,像鬥架的公雞,十分結賴,為捍衛自尊血戰到底。但僅僅是傷及自尊的一己之利而已。南昌人的這種性格在市民身上體現尤為徹底。我有個住下水巷的親戚,街坊隻喚他綽號“叫雞公”,他人瘦,幹巴,嗓音幹燥且脆厲,像一早從雞籠裏鑽出來的瘦雞公,一身的雞屎未抖落,就朝著灰蒙蒙的天空叫開來。他脾氣倔,梗著脖子跟人爭些雞毛蒜皮,麵紅筋暴牙齒滴血。有時我覺得人家給他取的綽號真沒錯。“叫雞公”,其實是我四姨的丈夫,我該叫他四姨父,父母姨舅都喚他“叫雞公”,背地裏我也跟著這麽稱呼,每叫一次,心裏就發笑,每笑著就叫得越多。沒事便找些笑話往他身上扯,讓人跟著笑,母親問:“笑誰呢?”“叫雞公。”母親跟著說:“很久沒見到他。”“叫雞公”原先在城郊做民辦教師,教齡40年,教出的學生都吃上了清華北大的飯,他退休了,找到親戚來翠花街遊戲室守門。南昌歲末天寒,他捅著破軍大衣的袖子踡在門邊發愣,進進出出的少年把他看成一坨屎,他一開腔滿嘴胡楂似的土話和嗓音,就惹起一堆訕笑,笑得“叫雞公”皮塌毛落,不敢開口,笑得他細長的脖子如遇大雪,縮在衣領裏打戰。那些青皮後生哪裏知道,這個不起眼的小人物,曾是郊區優秀民辦教師,大兒子是洪都飛機製造公司高級工程師,三兒子是法學院的高材生,二兒子,嗨,那年高考落榜,喝了半瓶樂果死在廁所,是他終生的疼。他從來沒想做個富人,退休也不肯當閑人。遊戲室老板是他妻弟,我五舅,也沒怎麽把他當姐夫看,也叫他“叫雞公”長“叫雞公”短,一次終於把“叫雞公”叫火了,他梗直脖頸頂撞:“‘叫雞公’,難道就不是人?!”五舅沒弄明白他為什麽發這麽大火,“叫雞公”一甩袖子,走人。過年也不走往,仿佛一生世的這路親戚就斷了。母親每提及,總感歎。南昌人說這種人還真狼抗,也就是倔得很。

  八

  有人說南昌是座草根性的城市,過去南昌的“七門九洲十八坡”及相關的“七門謠”,把老南昌概括得既全麵又生動,“挑桶賣菜進賢門,千船萬帆惠民門,推進湧出廣潤門,接官送府章江門,殺人放火德勝門,冷壇社廟永和門,刀槍劍戟順化門”。

  七座城門每一座都存在數百年,而今已廢毀殆盡,好像南昌是一座既沒有城門也沒有城牆的城市。南昌城牆拆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主政江西的熊式輝提出了“贛人治贛”和“建設新江西”的設想。據說熊式輝有著一張關公式的紅臉膛,是個美男,卻是個跛子。他的妻子顧竹筠是宋美齡母親的義女,蔣介石對其十分讚賞。熊式輝是南昌安義人,他的跛腿是任淞滬司令時,應蔣電召赴南昌,在上海乘飛機,飛機起飛向送行人答禮,觸及鹽船桅杆,墜落泥淖,機上共六人,四人罹難,熊右腿折斷,修養半年。於次年夏再赴南昌,任南昌行營參謀長,再任江西省政府主席,兼行營辦公廳主任。

  應該說熊式輝在國民黨主政江西的官員中算是有作為的一位,別的不說,就南昌的城市建設和教育,他所做的事影響至今。熊式輝從上海請來一批工程學士,成立專門技術室,推進南昌的舊城改造,將城門城牆推倒填壕溝,修起了贛江及撫河邊的沿江路,也由此使城牆包圍的城市有了向外擴大的可能。同時撥巨款整治城內的“三湖”——東湖、西湖、北湖;改建“兩橋”——靈應橋、狀元橋;在東湖東岸開辟了南昌第一個公園——湖濱公園,即現在的八一公園;創辦了江西第一所綜合性大學——中正大學,即現在的江西師大;在贛江興建中正大橋,即現今八一橋;在城裏修起了八條大馬路為“八大鄉賢路”,即今天還存在的南昌人無不知道的陽明路(王陽明)、象山路(陸九淵)、疊山路(謝枋得)、孺子路(徐稚)、船山路(王夫之)、永叔路(歐陽修)、子固路(曾鞏)、榕門路(陳宏謀)。熊式輝於1974年病逝台灣,此前曾寫過懷鄉詩。1992年,其夫人顧竹筠還鄉尋親訪友,麵對老南昌一定感慨萬分。我在《老南昌》一詩中寫過:“老南昌/這古城令人陶醉也困苦失落/七門九洲十八坡/多少代人在裏麵痛且快樂地活過/多少曆史/不會隨風湮滅……”

  然而老南昌畢竟永遠過去了,今日南昌與過去一比,南昌人自己就會驚一跳,僅汽車一項而言,雖然還走陽明路,走孺子路、疊山路等,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南昌僅兩輛車,一輛是省主席熊式輝坐的,據說熊式輝每日早晚乘坐汽車出入府門,事前由隨身副官電話通知衛隊,立即組成一小儀仗隊,附以樂隊,靜候門前,等熊的汽車駛抵後,門衛班長高呼敬禮,樂隊隨之齊鳴,聲徹重門。可見當時汽車出現的隆重及其象征的地位。另一輛車是老外的,是美國在南昌的聖公會牧師專坐的車。那時南昌人見到這兩輛車絕對都會大呼小叫好一聲,稀罕得很。現在怎樣,在南昌注冊的私家小型汽車便有70萬輛,還不含外地牌照的小車。南昌人擁有的小車首尾相接達1800公裏,按平均4.5米長計算差不多可以排到成都或兩車道排到廣州。但南昌公共泊位僅有10萬餘個。每日城裏車陣堵得慌,時間好像又在汽車的擁堵爬行中,放慢了速度,看看車窗外,高樓大廈把陽光和陰影從這麵牆轉移到那麵牆,那牆立體玻璃裏的茫然天空,仿佛無字的歲月之書。

  歲月之書固然寫著南昌的繁榮與興盛,也隱約透露著一絲神秘和詭異。記得有一回我到香港,從地鐵出來就是很現代的商店,在歐式風格的裝修環境裏,一個大紅燈籠垂下來。我隨滾動電梯上樓,回頭卻見一滿麵胡須穿馬褂的中年男子站在燈籠上,仿佛是隔世而來的清朝人。覺得說不出的詭異。坊間傳說,南昌也有三棟鬼樓。一處是當年南昌的首座五星級酒店,另兩處是位於南昌繁華地段的兩棟商廈。前者坊間傳聞有不少入住者看見過“不幹淨的東西”,後來這酒店便拆了。後兩棟樓雖在商業中心的黃金地段,卻是誰也做不起來。商家解釋不清,便推說是鬼樓。所謂鬼是不存在的,無非是由於心存不順,借鬼之名排解而已。南昌人確是不信那一套的,其實鬼文化在南昌沒有市場。

  山東高密人莫言說:“一個人可以熱愛故鄉,也可以恨故鄉裏很多落後的東西,是愛恨交加的情緒。”這才是一個人對故鄉的正常情緒,如果一個人一味隻說愛他的故鄉,那絕對是假的。如同為討好一個女人說的假話。若是又愛又恨,那才是真的,因為我們太了解故鄉,太知道它的優點與缺點,對故鄉的愛屋及烏是一種感情,但你說你愛故鄉的一泊痰一坨狗屎,那就完全是虛偽。

  普通的南昌人大多不會去翻曆史,後來的南昌人更是憑直觀提示,隻是在南昌有直觀提示意義和文化價值的老街老建築已愈發稀少了。原先一條相對完整保留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西式風格建築的翠花街也在八十年代初被拆除,當時街頭位於洗馬池的一原寶慶金號的老店麵,是高大、精美的典型老建築遺存,如同澳門的大三巴,有識之士皆呼籲保留下來,1998年我寫《豫章遺韻》一書時,還特地找人拍了照用在書上。不想書還在出版前的校對中,一夜之間那麵帶有南昌曆史記憶的老店麵被強行拆毀,事後我接到自稱是寶慶金號老房主的女兒左女士的電話,想跟我談點拆除的內幕,後欲言又止。

  羅伯特·貝文說:“摧毀一個人身處的環境,對一個人來說可能就意味著從熟悉的環境所喚起的記憶中被流放並迷失方向。”

  我有一段時間讀書就是在翠花街,那時精致的老洋房都在。在洋房的影子下多是賣魚線魚鉤和各種小百貨的攤子,對麵一溜幾乎清一色的白鐵鋪子,叮叮當當的敲打聲不絕於耳,仿佛一路敲打著老南昌的背影,至寶慶金號高大門麵的拆除,那影子似乎並沒有消失,我感覺它依然固執地映在某一堵老牆上——“靜靜諦聽著移動的光陰”(何大草)。

  灌嬰丞相的馬鞭

  抽醒了豫章寂靜的早晨,我們從四麵八方趕來

  用粗壯的樟木幫他築城

  搭建我們的生活

  ——摘自舊作《豫章人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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