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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玉器行

  一

  南陽出玉石,玉叫獨山玉。

  獨山玉是以出自南陽城北九公裏之獨山而得名。獨山由蝕變輝長岩體構成,玉礦成脈狀分布在輝長岩體兩側擠壓破碎帶中。其礦物成分屬斜長石類,含斜長石、黝簾石、鉻雲母、透輝石、鈉長石、黑雲母、綠簾石、陽起石等多種成分。由於礦物成分差異,玉石顏色亦不相同,色彩變幻達八十餘種,可劃分為白、綠、紫、黃、紅、黑六種基本類型。

  獨山玉堅硬細膩,色彩鮮豔,具有很好的透明度和高潔淨度,是玉雕的上好原料。

  於是南陽便成玉雕之鄉,出玉器。

  早在東漢時代,張衡就在他的《南都賦》中記載過當時的玉雕盛況:宋元時代,民間藝人磨製的玉器,已開始向東南沿海商人出售並轉賣海外;到明朝末年,玉雕事業發展最盛,藝人上千;清末至民國期間,玉雕已成一大行業。

  曆代,從事玉雕的人家多是後坊前店,自產自銷,常在門前掛一木牌,上書“玉器行”。或是在“玉器行”三字前再冠上主人的名字,如:一勳玉器行。

  本文所記之一勳玉器行,在柳鎮!

  二

  進得柳鎮打聽邱爺,無人不曉。

  邱爺是“一勳玉器行”的老掌櫃,是譽揚國內的玉雕大師,是聞名柳鎮的大邱家的家長,誰能不知?

  邱爺今晨正準備起床。天已經在亮,街上已有了早起者的腳步響,和他同睡一床的銀雄——那隻全身烏黑腰長體壯的公貓,已經鑽出被窩,蹲在他的枕邊用頭蹭他的耳朵。於是邱爺從被窩裏伸出一隻手,梆梆梆地敲三下床幫。這是他要起床的信號。敲聲剛落,邱爺的老伴馮氏和邱爺花錢從山裏雇來的保姆蕊兒,就已推開他的房,徑直走到床前,先扶他坐起,爾後把衣服給他一件一件穿上,當雙腳上的鞋子最後穿好後,蕊兒從床頭旁拎過來一根紫藤手杖,遞到了邱爺手裏。邱爺在地上頓了一下,這才緩緩下床,慢騰騰一步一步地走出臥房外,在院中站定。

  銀雄照慣例跟在他的身後,也在院中懸起前爪昂首坐起,與邱爺隻隔兩步距離。

  “咳!”邱爺在院中威嚴地咳了一聲。他的咳聲剛落,銀雄就也喵地叫了一句。這聲響過後一兩分鍾,在兩側廂房裏住著的三個兒子三個兒媳和幾個孫子孫女,就相繼地開門推窗,揉著惺忪睡眼走到院裏向邱爺問候:“爹早起來了!”“爹睡得好!”“爺爺早!”問候畢,便都默默向後院雕房裏自己的刻台前走去。

  這是邱爺定下的家規:全家人要天亮即起;起床見麵小輩問候長輩;晨起要做一氣刻活之後再洗漱吃早飯。這家規邱家大小十幾口人很少有人敢違。

  邱爺在家裏有著無上的權威!這權威除了來自他家長的地位之外,還來自他的手藝。邱爺祖輩都開玉器行,藝高工絕,邱爺的爺爺雕出的觀音人、羅漢人曾被印度的商人買去,至今還展示在新德裏的博物館裏。當年袁世凱病重時,準備的香爐、化錢爐、元寶、龍錢等一應祭品和隨葬品,都是由當時南陽的鎮守使指定柳鎮邱爺的爹爹雕製的。邱爺八歲跟父學藝,十四歲獨自操刀,做出的玉器不計其數。五十年代,他雕製的多層轉動花熏,曾被選送到香港展銷,售價十五萬美元。他的兒孫們既然都做玉活,都是玉雕藝人,自然不敢不聽他的。

  此外,邱爺在家所以有權威,還因為如今邱家的百萬家業全是他領頭掙來的且掌握在他手裏。邱家的“一勳玉器行”解放初被關閉之後,邱爺一直在縣上的玉雕廠上班,1979年退休後,回家恢複了“一勳玉器行”。一開始借錢買玉石買工具,一直發展到今天的規模,天天有玉活入櫃,日日有玉器售出,這份家業是邱爺操心出力掙來的,便一直緊緊握在手中。他如今雖然因為視力模糊手上無勁基本不再拿雕刀做活,行裏的一應事務都交由大兒子誠龍主持,但他仍把保險櫃和玉器庫房上的鑰匙拴在自己腰裏,什麽時候動用存折、現金,什麽日子售出了重要玉器,都需經他知道同意。家財握他手裏,兒孫們誰敢不聽他的?

  “爺爺早!”最後一個從他身邊走過的是梳妝得整齊利落的三孫女崢崢。邱爺的鼻子裏立時鑽進了一股濃濃的護膚蜜香味。他皺了皺眉頭,沉了聲說:“不是講過起床做一氣晨活後再洗漱麽?”“我不想披頭散發睡眼迷糊地幹活!”崢崢朝爺爺清脆地摔過一句,便走進了後院。

  “喵嗚!”銀雄瞪著崢崢的背影凶狠地叫了一句。

  邱爺沒再說話,隻是冷而低地哼了一聲。

  三

  日頭在艱難地爬升,光線到底橫過了東廂房的屋頂。邱爺邊聽著從後院傳來的砂輪打磨玉石聲,邊拄杖在院中踱步,直到看見陽光斜注西廂房的前坡時,才又慢慢踱回堂屋,在當間的一把高背椅上坐了,端起蕊兒送上的一碗加了荷包蛋的牛奶小口喝著。邱爺如今是特別注意飲食了,他近來明顯地感到自己身子的虛弱,覺到了那一天的迫近。一想到有朝一日他創立的這個玉器行將再不屬於他了,他的心就揪疼得厲害。

  他喝著牛奶,麵孔卻不似平常那樣矜持中帶點安詳,而是有些陰沉,他不時停下竹筷,把目光望定腳前的地麵。

  他在生氣,惹他生氣的是三孫女崢崢,他生崢崢的氣主要並不是因為她今晨的先洗漱後幹活違犯家規,而因為那件“牛郎浴湖驚仙女”的玉器說明書。那件玉器是崢崢自己設計的,邱爺當時一看設計圖就堅決反對雕製,但她執意雕了出來,雕出來也就罷了,邱爺內心裏也承認她雕得很好,可她還竟敢跟著設計印製了那張說明書!邱爺也承認,那張說明書設計印製得很精致很引人,上邊有四張玉器的彩色照片,四張照片從不同角度把玉器的精美絕倫處都顯示了出來;照片旁邊是中文和英文的說明文字,開頭一句是:中國河南一勳玉器行最新獨創產品。對這句邱爺沒什麽意見,這是為玉器行揚名,何況“一勳”是邱爺的名字。接下來的是玉器所反映的神話故事內容的介紹:牛郎在天上浴湖畔拿走洗浴的仙女衣服時仙女從水中驚起瞬間的情景等等。這些邱爺也基本上同意。惹邱爺生氣的是後邊那句話:該玉器是一勳玉器行青年玉雕藝人崢崢小姐曆經半年獨自創作的。還有旁邊的那張照片:崢崢的一幅麵帶自豪笑意的彩色半身照。這兩點和過去所有的大型玉器說明書都不同。過去,所有的大型玉器的說明書上,最後都寫明:該玉器是在著名玉雕大師邱一勳指導下,由某某人完成,而且所附照片必定是一張雙人照:邱爺和那位雕製者的合照。這次,破天荒地改了規矩!

  盡管這是他孫女所為,他還是覺得生氣。

  這件事讓他聯想到了崢崢的另外一些表現:

  先是那次崢崢為那些石膏塑像和畫冊畫片同自己的爭吵。那天,崢崢隨他爹去南陽城送玉器,回來時買了一紙箱石膏塑像和畫冊畫片,在後院的雕刻房裏擺了掛了一長溜,什麽古希臘美弟奇的維納斯,古印度逗弄鸚鵡的藥叉女,敦煌彩塑194窟力士像,羅丹的《永恒的偶像》,巴特利思的《虔誠》,安格爾的《泉》等等。邱爺差不多記不住那些名字。邱爺看見那些東西的第一個反應是十分吃驚:誰敢把這些赤身裸體怪模怪樣烏七八糟的東西弄來擺在雕刻房裏?繼之見十來個孫兒孫女都圍著那些東西津津有味地觀賞議論,就十分地惱怒了!這不但會影響玉雕進度,還會擾亂兒孫們進行玉雕創作時的心緒。他記得他當時吼了一聲:這是誰幹的?都給我滾開!邊吼邊上前把那張畫著有光P股姑娘叫作《泉》的畫撕了。他沒想到崢崢當時會那樣強硬地抗議:爺爺,你不能撕!我們這是在學習、借鑒!這家人還從來沒人敢當麵頂撞邱爺,邱爺當時氣得哆嗦著罵道:胡扯!玉雕藝人學這些幹什麽?你隻要把我教你的刀法練好,把我給你當範本的那些觀音人、羅漢人、菩薩像記在腦裏刻得一模一樣就算行了!學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幹什麽?把它們給我扔了!兒孫們當時被他嚇得無人敢再吭氣,但當他離開工房時,他瞥見崢崢和另外幾個孫子孫女在撇嘴擠眼,而且崢崢還小聲嘟囔了一句:看看人家的立意構圖有什麽不好?工藝,工藝,光工不藝能行?這樁事讓邱爺氣了兩天。

  再是年初定產品種類時,崢崢對邱爺的那番不恭。玉雕產品一般分兩類:一類是以技巧取勝的花活產品,如人物、花鳥、走獸、亭熏;另一類是以色調顯貴的素活產品,如玉戒、玉鐲、玉章、雞心、墜子、煙嘴等。往年定產品品種時,都是邱爺一人說,邱爺的大兒子誠龍用筆記下,爾後指揮大家去做就行了,可今年,邱爺剛說完,崢崢竟開口反駁:我不同意爺爺要增加玉章、煙嘴兩種產品數量的意見,眼下膠木印章風行且便宜,使用玉章的人在減少;低檔次的卷煙在增加,農村中想裝飾旱煙袋吸旱煙的人會漸少,這兩樣東西可不再做。如今講健身講裝飾的熱潮在興,可多生產點健身球和玉鐲;而且雕人物不要老去雕觀音人、羅漢人,可以在古典小說、神話故事、曆史傳奇裏找點題材,比如“晴雯撕扇”、“鶯鶯聽琴”什麽的。她的話音剛落,竟引來了其他孫兒孫女們的一片喝彩聲。這使邱爺十分不快。哪個玉器行不是令出一人?這樣七嘴八舌成什麽體統?再說,你們見過多少玉器?懂得多少東西?

  還有,這次崢崢設計的“牛郎浴湖驚仙女”,仙女們一個個全是裸體,邱爺表示反對時,她竟不理不睬,執意在業餘時間把它刻了出來,而且私自印製了這張說明。

  這一切都使邱爺覺得,崢崢在向他的權威挑戰,在慢慢站向他的對立麵。而且,那一群孫兒孫女們,都在向崢崢靠攏,並沒有人站在他這一邊。

  必須製止!不能等閑視之!

  邱爺看了一眼臥在腳前的銀雄,銀雄發現了邱爺的目光,警覺地豎了耳朵。

  邱爺突然抬手朝放在窗台上的一盆金橘一指,做了個手勢。他的手還沒落下,那銀雄已箭一般竄上窗台,飛快地用爪子把那盆金橘推下了地,花盆啪的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

  “天呐,我的花盆!”老伴馮氏聞聲從內屋跑出來心疼地叫。

  “咋呼啥?”邱爺朝她揮了下手。銀雄此時得意地跳下窗台,臥在了邱爺的腳邊。邱爺扭身把尚未喝淨的牛奶碗放在桌上,朝銀雄招了一下,那銀雄立時跳上去愜意地喝著……

  四

  吃過早飯上班時,邱爺叫住了大兒子誠龍,說:“龍兒,你來一下。”五十來歲的誠龍立刻恭恭敬敬地在父親麵前站定,問:“爹,你有事?”

  邱爺嗯了一聲,慢吞吞地問:“崢崢做的那件玉器說明書你看了?”

  “看了。”誠龍慌忙答。

  “好嗎?”邱爺的眼皮未抬,慢吞吞呷了一口茶。

  “挺好,很吸引人!”誠龍不懂父親的話音。

  “真的很好?”邱爺把手中的茶杯墩在了桌上,抬起了臉。

  “真的……當然……要是……”誠龍這時才發現爹的臉上有一絲慍色,慌起來了,然而卻又一時想不出那說明書有什麽錯,“爹,你看……”

  “我看我還是早點死了的好!”邱爺的聲音緩慢而低沉,“免得活著妨礙你們獨創了什麽的!”

  “爹,你怎麽能這樣說?沒有你,哪有咱這個玉器行!”誠龍一邊說一邊飛快地在腦中琢磨爹的話意,驀地,他明白了。

  “閻王爺為啥就不來收我走呢?早走了,也好不給兒孫們添累贅。”邱爺在詛咒自己的同時,從口袋裏摸出一張揉皺了的“牛郎浴湖驚仙女”的說明書,憤憤扔在了地上。

  “爹,你別生氣,崢崢這丫頭不懂事,說明書寫得有差池,我這就叫她改一改,另去城裏印刷廠印印,不過是多花幾個錢的不是!”因為崢崢是自己的女兒,誠龍的聲音滿是歉疚。

  邱爺哼一聲,算是默許。

  誠龍匆匆走到女兒的刻台前時,崢崢正全神貫注地伏台雕著又一件“牛郎浴湖驚仙女”。秀氣的雙眉因為用力而向兩鬢斜起,漂亮的小嘴因為牙齒緊咬而閉成一條長長的細線,圓潤的小臂因為手的動作而微微顫著。雕品已近尾聲,她正邊修邊打磨上光,這件雕品比原來的那件在尺寸上稍小一點,但看上去仍是精美絕倫。通常一種雕品隻雕一件,崢崢所以又偷偷照原樣雕了一件,是因為她太喜歡自己獨自創作的這個作品了,她知道原來的那件早晚要售出,再偷偷做一件就可以永久保留下來,雙寶存一。崢崢甚至想,從今往後我每創出新作品時都要這樣,一式兩件,保存到老時我就可以開我的雕品展覽會,到時候也印那種精美的展覽會門票,門票上除了自己的頭像外,還要印上一行文字:崢崢女士玉雕珍品展覽。崢崢從小受家庭熏陶,早對玉雕藝術產生了興趣,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之後,她很快就把精力投到了對玉雕藝術的鑽研之中。她自從跟爺爺、父親、叔叔們學會了基本的技法之後,便決心創作一件與已有作品絕不雷同的新雕品,這雕品不僅僅因為它是寶貴玉器而讓人喜愛,還要因為它是藝術精品而讓人覺得它確實是一件可永久保存欣賞的瑰寶。“牛郎浴湖驚仙女”就是她要實現這個雄心的第一次嚐試!

  正精心上光的崢崢根本沒有聽到父親的腳步,直到誠龍拍了下她的肩頭她才回過頭來。

  “怎麽,這件玉器不是已經雕好了嗎?”誠龍並不知道女兒手中的“牛郎浴湖驚仙女”已是第二件,有些詫異。

  “再修一下。”崢崢怕父親說她浪費玉石和功夫,沒有說出真相,隻是調皮地笑笑。

  “崢兒,你為這件玉器設計的說明書有毛病!”誠龍看定女兒說。他非常喜歡這個俊俏聰明的閨女,每次看到她,都要在自豪的同時對送子娘娘升起一絲感激,感激你讓我和她那個相貌平庸的媽媽領到這樣一個女兒!

  “什麽毛病?”崢崢烏嘟嘟的雙眼一下瞪圓。

  “嗯……”誠龍把從父親那裏撿來的那張揉皺的說明書展開放在女兒麵前,“你看,這裏,你的名字前頭,該寫上‘在著名玉雕大師邱一勳的指導下’……”

  “可爺爺對這件作品根本沒有指導!”崢崢立刻將父親的話打斷,“你知道,他當初堅決反對我雕這件玉器,他說讓仙女從水中站起不穿衣服太傷風化,雕個觀音像也比這強,怎麽能說在他指導下?”

  “這個……”誠龍被女兒頂得有點張口結舌。他心裏知道女兒說的是實話,當初崢崢是默默頂住老人的嗬責,在業餘時間完成這件作品的,而且自己也曾阻攔過女兒。不過現在他承認,崢崢的這件作品確實獨到引人,倘是出賣的話,會賣個很好的價錢。“不管怎麽說,玉雕行業特別講究手藝祖傳什麽的,在說明書上把你爺爺的名字寫上,一來有利於玉器出售,可以賣大價錢,二來你爺爺看了心裏也好受!”

  崢崢不滿地剜了父親一眼,利嘴利舌地叫:“人家買主買的是玉器,玉器雕得好,人家就會要,雕得不好,你就是把爺爺的名字寫三遍也不管用!再說,爺爺那麽大年紀了,視力又不濟,好好養身體算了,操這些心幹啥?這兩年多,他不再指點雕刻,咱玉器行不是照樣賺錢?”

  “憨女子!怎麽能這樣說?”誠龍見女兒說得出格,隻得將臉上的笑意隱了,“去,去把這句話改了,再把照片換成你和爺爺的合照,重去印刷廠印一份說明書!”

  “不幹!”崢崢幹脆地扭過頭去,“我不做說假話的事兒!”說罷,扭頭又上起光來。

  誠龍尷尬地站在那兒,不知該怎麽給女兒繼續說,就在這時,大弟弟的兒子白磊從外邊一蹦三跳地到崢崢身邊叫:“崢姐,告訴你一個消息,日本和美國的兩個旅遊團來南陽參觀漢畫,聽說明兒要來咱柳鎮看玉器,到時你把你的這件玉器拿給他們看看如何?”

  “好呀!”崢崢高興地站起身來叫,“試試他們肯出多少價!”

  正在為難的誠龍,原本在琢磨著要不要自己親自跑一趟印刷廠去改說明書,這會兒聽到這消息,心中也是一喜,也好,隻要明天把玉器賣出去,這件事也就算了結了,於是便說:“隻要人家肯要,出的價又能保住買玉石的本錢,就賣了它。”

  崢崢沒有應聲,已低下頭全神貫注在“牛郎”身上,仔細地為他上光。

  五

  晚飯吃罷,邱爺在院中踱了一陣步,回房聽了一段豫劇,燙完腳上了床後,便又像往日一樣,喚來蕊兒給他按摩。讓蕊兒按摩這是邱爺每晚臨睡前的習慣,當初邱爺花錢把蕊兒雇來做保姆不久,就又送她去附近的方家診所學了按摩技術,以後每天臨睡前邱爺脫衣躺下後,就都是讓蕊兒按摩一陣,直到他蒙矓入睡時止。今晚,當蕊兒給他按摩一陣他愜意地閉上眼時,他才又猛然想起那張說明書的事。應該問問誠龍把說明書送去重印沒有,今兒後晌他去“新都玉器行”同那裏的兩個老友品茶聊天一直到天黑,差不多把這件事忘了。不過誠龍這孩子會辦好的,這孩子聽話!總的看三個兒子都算聽話,三個兒媳也還不錯,對我的話從不說個“不”字,讓人生氣的就是崢崢他們一群孫兒孫女,動不動就鬧別扭,都是供他們上學的緣故,上幾天學識幾個字會說幾句藝術什麽的,就覺著自己了不起,你們還早著哩!

  邱爺搖了一下頭,不想再順這個思路想下去,再順著想下去就會生氣,一生氣就很難睡著覺。他讓自己去想往日的那些荒唐事情。他想起了他的青年時代,那時候他的身體多強壯結實,幹一天玉雕活下來,背不疼腰不酸,晚上還總要趁爹娘不注意,從玉貨櫃裏摸出個小鐲子、小玉戒什麽的,偷偷往鎮西的煙花街裏跑,跑進去隨便找到一家,把鐲子或玉戒往老鴇手裏一塞,就鑽進一個屋子往床上撲。因為他是長子,加上爹娘又都是軟性子膽小的人,所以他很早就在家裏說話算數。那時候每過一段日子,家裏做的玉活多了,總要由他帶上一批到遠處去賣,最遠處他往東跑到煙台、青島、連雲港,往南跑到廣州、湛江。他見過各種各樣的場麵,遇到過各種各樣的危險,當然也親近過各種各樣的女人。

  人老得這麽快呀!邱爺在心中感歎一句,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胸前皺起的皮膚,無意中觸到了蕊兒那正按摩他肩胛的手,他於是伸掌握住了蕊兒的小臂,這皮膚多細多嫩呐!邱爺輕輕撫著蕊兒的胳膊,蕊兒順從地一動不動,邱爺順臂撫了上去,一股微小的激動又從邱爺的心中慢慢升起,那混濁的雙眼裏有了些光亮。蕊兒一聲也沒敢吭,隻聽著邱爺喃喃說道:“我老了,老了,沒力量了……”隨後手就鬆下掉在了被子上,與此同時他的兩個眼窩就都滾出了一滴混濁的老淚。蕊兒默默把邱爺的兩隻手塞進被子裏,然後又從衣兜裏摸出一塊手帕小心地把邱爺眼窩裏的老淚揩去。

  銀雄一直臥在邱爺的床頭,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蕊兒,仿佛是在監視蕊兒對邱爺是否忠誠,直到蕊兒為邱爺掖好被子往外走時,銀雄才慢慢向被窩裏鑽去……

  六

  “一勳玉器行”臨街的三間房子是出售玉器的房屋,第二天店門剛開,崢崢就站在店門口向街西邊觀望,一見那夥日本和美國遊客向自家店堂走來,就跑進店把那份早已印好的“牛郎浴湖驚仙女”的說明書在櫃台上擺好,遊客們一進店,她便用銀鈴般的聲音叫:“本店新創一件玉雕精品——‘牛郎浴湖驚仙女’,諸位外賓若有興趣一觀,請先看這份介紹,看完之後誰願買了我們再拿玉寶!”遊客們早已從櫃台上拿起那份說明書,那設計印刷很具匠心的說明書吸引住了那些遊客,都很仔細地讀著。片刻之後,最先讀完那段介紹文字的一個遊客就用十分生硬的中國話叫:“我的要!給我實物看!”他的話音剛落,又有兩個遊客叫:“我願要!”“我要!”崢崢高興地從櫃台邊小心翼翼地抱出了帶有包裝箱的那件玉雕,她故意慢騰騰地去解包裝箱上的搭扣,以增加遊客們要睹寶物的焦躁。

  包裝箱終於打開,崢崢伸手把玉雕穩穩地取出放在了玻璃櫃台上,遊客們的眼睛立時瞪大:青山、綠水、白雲、牛郎拎仙女衣裳時那憨厚中帶點膽怯的情態,仙女們從水中驚起玉體出水雙手慌捂時的羞容,老牛在湖畔見牛郎得手後昂首長哞的歡樂之相,惟妙惟肖地出現在了遊客們麵前。尤其是仙女們的裸身,把獨玉的潔白、光潤、細膩的優點全部顯示了出來,仿佛那就是真的處女的肌膚。

  崢崢聽到了幾聲高興的讚歎:OK!OK!妙!歡樂中崢崢根本沒去留意在這讚歎聲中還夾雜著一聲輕輕的貓叫:喵嗚……

  那是銀雄在叫。此刻,它正偎在邱爺的胸前。邱爺抱著銀雄站在遊客的後邊,其實遊客們進店不久,邱爺就來了,隻是崢崢和遊客們都沒去注意他。他早看出了遊客們手中拿著的那張玉器說明書根本沒改,但他沒動聲色,隻是眯了雙眼默默地看著眼前的場麵。平日,每有外國大型的旅遊團來,他都要到店裏看看,遊客們都是圍著他這個玉雕大師問這問那,爭相和他合影留念,完全不像眼下這樣被冷到一邊。

  “小姐,這玉寶是你雕的?”有兩個遊客在把崢崢同說明書上的相片對照之後問。

  崢崢矜持地點了點頭。

  “了不起!了不起!”隨著一陣讚歎聲,幾架照相機的鎂光燈對著崢崢和那玉器哢哢地閃了起來。

  “價錢是多少?”一個日本遊客在鎂光燈的閃光中最先開口。

  “你說呐?”崢崢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反問。她心裏也確實拿不準該開價多少,要得多了,怕嚇走這些顧客;要得少了,又怕便宜了他們。

  “我出兩萬美元,相當於你們中國的七萬人民幣,可以嗎?”那人試探地說。

  崢崢心中一震:這麽多?她本來比照過去其他玉器的售價,隻準備要七千美元的。她一時沒有開口,她擔心立時開口會讓心中的歡喜露出來,隻是搖了搖頭。

  “我出三萬!”一個大肚子的美國遊客伸出手指。

  “我出三萬五!”剛才的那個日本遊客有些慌張。

  “四萬!”另一個穿長裙的金發女客叫。

  “好啦,好啦,我們不要再爭了!”那先開口的日本遊客笑著向其他遊客拱手,“我出四萬五,把寶賣我好了,這家還有別的玉器,請你們挑別的!”見遊客中一時無人應聲,那日本人就急忙拉開提袋去掏錢。就在這當兒,一件意外的事突然發生了,那隻叫銀雄的貓忽然竄上玻璃櫃台,兩爪子用迅疾的動作把玉器推下了地,隨著啪的一響,玉器在水泥地麵上翻了兩個跟頭,剛才還活靈活現的牛郎和一群仙女們,頃刻間便腿斷臂折。

  “打死你這賤貓!”全屋最先對此事做出反應的是邱爺。隻見他猛地抬腳向他身邊跑來的銀雄狠狠踢去,銀雄被踢飛到空中,下落時頭猛撞到了玻璃櫃台的角角上,隻聽銀雄淒厲地叫了一聲,跌下了地,它的腦袋已被撞爛,腦漿跟著便湧了出來。

  “真糟糕!太對不起諸位了!”邱爺此時急忙向遊客們拱手,“畜生不懂事,竟然毀了玉寶,本行將向你們表示深深的歉意,請諸位在櫃上選購別的玉器以作補償!崢崢,快把碎器收拾起來,晚點再刻新的,真是遺憾!”

  崢崢從最初的驚呆中醒過來之後,便雙眼圓睜,一眨不眨地盯著爺爺。

  邱爺沒去迎視崢崢的目光,隻是熱情地向遊客們介紹櫃上擺著的其他玉器。

  剛才出價要買的那個日本人,極度惋惜地望著地上的碎器,扭身要走。

  “等等!”崢崢突然朝那遊客叫,待那遊客站住後,她說,“請等兩分鍾!”說罷,轉身出了後店門向宿舍裏跑。眾遊客不知何故,又都好奇地圍了過來望著後店門,邱爺也驚疑地站在那裏。

  片刻之後,崢崢懷抱她悄悄做好原本準備保存的那件“牛郎浴湖驚仙女”出現在了後店門。眾遊客都意外而驚喜地叫了一聲:“哎喲!”邱爺也驚駭地瞪大了眼睛。

  “這是一式雙寶,原本準備賣一存一,今日出了意外,你既識貨,就賣給你了!”崢崢淡淡地對那日本遊客說道。

  那日本遊客喜極地把玉器用雙臂在櫃台上圍定欣賞,唯恐再出什麽意外,一刹之後,便急忙付錢。

  邱爺怔怔站在原處,一動不動……

  七

  當晚,一向健康的邱爺突然病倒了,一家老少圍站在床前問候。他誰也不看,隻含含混混地叫著兩個字:“銀……雄……銀……雄……”

  下午就出去了的崢崢,那一刻懷抱著一隻通體金黃的小貓默默走進了爺爺的臥房,輕輕地把小貓放到了爺爺的枕旁。

  “喵嗚……”小貓輕柔地叫了一聲,向邱爺的被頭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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