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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十七歲

  我的十七歲同樣開始於一個早晨。那個隻有冷風沒有朝霞的早晨我剛剛結束南下長沙的革命大串聯壯舉,背著一個用麻繩捆著的印有大朵紅色牡丹花的被子風塵仆仆地返回母校。母校用她破舊的房舍和滿目的荒涼迎接了我。此時全校的紅衛兵們正忙於同室操戈,我當然也不能旁觀,放下被子喝了一碗紅薯稀飯就急急忙忙地加入了一個名叫“衝霄漢”的戰鬥兵團,開始了又一階段的“革命生涯”。

  學校的師生們這時主要分屬於兩大派:紅色造反司令部和“衝霄漢”戰鬥兵團。後者因為擁有校籃球隊的三名主力和一名校花而聲名顯赫。“衝霄漢”其時的任務是把紅色造反司令部打垮。鬥爭的第一階段是寫大字報。我因為當初作文寫得好而被定為寫大字報的主筆之一。我們把乒乓球台抬放到一個大教室裏,買來大捆的紙、筆和成箱的墨汁。我手中的毛筆在雪白的道林紙上如遊龍戲水,一張張寫滿了字的大字報就這樣被我炮製出來,源源不斷地被拿出去貼到外邊的牆上。春風來時,滿牆的白紙嘩嘩作響,一種革命的氣息就這樣在校園裏匯聚,鼓蕩著我們年輕的胸膛。

  大字報的內容蕪雜而又豐富。有轉抄毛澤東主席最高指示和中央文革最新指示的,有曆數敵對派種種罪行的,有公布走資派搞女人隱情的,有敦促某個敵方首領反戈一擊的。我就在製造這些大字報的過程中,知道了字有宋體、魏體、隸書之分,知道了顏真卿、王羲之、柳公權。我開始有意在寫大字報的過程中鍛煉自己寫鋼筆字、毛筆字的技能。天長日久,我的字竟寫得有模有樣起來,使得一些人常在我寫的大字報前駐足觀看,不是觀看內容而是觀賞我的書法。我當時並沒意識到這種意外的收獲會有什麽意義。直到成年後的一個冬天,一位接兵的連長見了我寫的字後滿懷熱情地問我“小夥子,願不願跟我去當兵”時,我才明白我已在不知不覺間為自己今後的生活打下了重要的基礎。

  我們寫的大字報常被敵方撕掉,有時剛一貼上就遭汙損。這種結果使得大家覺出了此種鬥爭手段的落後,並很快發明出了新的戰鬥方式:與敵人麵對麵地進行口頭辯論。

  學校開展口頭革命大辯論的場麵十分壯觀,敵對雙方投入的兵力都在千人以上。兩千張年輕的嘴同時激烈地發音,那響聲的確嚇人,能驚得五華裏之外的麻雀在空中亂飛。兩千張嘴中湧出的氣流,能搖晃得滿校園的樹葉嘩嘩作響。這種大辯論有時圍繞一個問題進行,有時循多個題目同時展開。辯論的對象是各找對手,通常是男對男女對女,也有男對女對麵交鋒的。一開始辯論時雙方還能平靜,很快便都開始提高音量使嗓音變尖變粗。一個暖風醉人的晚上我參加了一場辯論,那場辯論的細節我至今記憶猶新。

  那晚上的辯論我因為肚子拉稀去得有些遲了。當我從廁所裏匆匆提起褲子趕到辯論場上時,大辯論已經開幕,巨大的聲浪正像暴風一樣在學校青磚砌成的院牆上撞來撞去。那天晚上雙方出動的人數似乎一樣多,都在一對一地辯論著,我在場上轉了一圈,也沒找到一個敵人開口施辯。這使我多少覺著有些遺憾:不參加辯論你就不可能有戰績,沒有戰績作為一個紅衛兵就總有點過意不去,而且你在戰友們的心目中的威信也會變低。也是巧,正當發愁沒有辯論對手時,臂纏敵方袖章的一個女同學猶猶豫豫地向這邊走來。我不願放棄機會立刻迎了過去,開口就叫: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你磨磨蹭蹭才來可是對文化大革命的態度問題!

  她瞪我一眼,立時甩了一下小辮衝過來叫:最最敬愛的毛主席說,一切都要從實際出發。我今天來晚了是另有原因,這決不能證明我對文化大革命的態度不好。當年托洛茨基參加革命挺早,可他後來卻成了布爾什維克的敵人!

  你的意思是說參加革命早的倒可能成為人民的敵人?

  故意曲解別人話意的人最卑鄙!

  謾罵不是戰鬥,隻有那些潑婦才動不動用謾罵來達到目的!

  誰是潑婦?你說誰是潑婦?你對你姐姐也這樣說話?

  你別生那份當我姐姐的妄想!

  可我跟你姐姐一樣都是姑娘,你竟敢說我是潑婦?

  是姑娘就不能說潑婦了?為什麽?

  姑娘和婦人不是一回事,和潑婦相差更遠!

  怎麽著姑娘和婦人就不是一回事?不都是女的嗎?

  姑娘隻有和男的那樣了才算婦人?

  咋著叫那樣了?

  你——

  說不出來你就快回去,就你這水平還來跟我辯論?收場吧!

  流氓!

  我流什麽了?

  唔——她捂臉哭起來了。

  我快活地去向我們的頭兒報告:我辯哭了一個敵人!站在遠處靜觀辯論的我們“衝霄漢”戰鬥團的團長,高興地拍了一下我的肩叫:好!

  二十一年後在一個偶然的朋友聚會的場合,我又看見了我這個辯論對手,這時的她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時間早已消除了我們的敵意,我在喝幾杯酒後含笑問她:你那天晚上究竟是為了啥事參加辯論會遲了?她的臉一刹那紅了:例假,那天我來了例假,量很大,我本不想去的,可想到革命——

  我哈哈笑了,天呀!

  口頭辯論的尋常結果是導致互相辱罵,而辱罵,則很容易引得雙方動拳動腳,於是武鬥,便自然而然地在兩派間開始了。

  我們學校的第一場武鬥開始於兩個女同學。那天,來自兩個陣營的兩位女同學在女生宿舍前辯論,辯到最後都有些火起,於是一個罵你那張臭嘴永遠都有理!另一個便回:你那張臭嘴才臭!那個更火,逼上來叫:誰是臭嘴?這個也逼上去:誰是臭嘴?三湊兩逼,兩個人碰到了一起,於是一場廝打開始。這場廝打驚動了其餘的女戰士,於是女戰士們紛紛湧出來援助自己的戰友,更大規模的廝打開始了。女生們的廝打帶有哭喊聲,哭喊聲又驚來了敵對雙方的男生,雙方男戰士為了保護自己的女戰友立刻加入了戰鬥,於是第一場大規模的武鬥便揭幕了。一開始雙方用拳腳,後來用木棍,最後用上了磚塊、石頭,校園遂正式變成了戰場。

  雙方很快占領了一部分校舍作為自己的根據地,把教室窗戶用磚砌起,隻留下瞭望口,使其變成了近似碉堡樣的東西。

  規模最大的武鬥發生於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當時的情況是:對方奪走了我們原來占據的一個院子,我們這派決定反攻奪回。頭兒們為了這次反攻的勝利,專門請來了一個部隊複員的班長做參謀。進攻的人員被分成三個梯隊,我被分到了第一梯隊。我們被領到造反大旗前站定,舉拳宣誓:為了保衛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頭可斷,血可流,但決不後退半步……在戰鬥發起前,突然有情報說對方手裏有打兔子的火槍和炸魚的炸藥包,我一聽,原本就被恐懼弄得有些發抖的腿軟了:天呐,倘是叫打兔子的槍打一下那不完了?打兔子的子彈可是鐵砂呀,萬一打進身上可怎麽往回挖?得趕緊想個辦法!也巧,頭頭這時讓我登上梯子去高處望敵方動靜,當我下梯子到最後兩級時,我故意一腳踩空摔了下來,並立時抱住腳脖說腳腕可能扭斷了,大夥馬上過來安慰,這辦法讓我巧妙地退出了就要出發的第一梯隊。當戰鬥發起時,我安然地坐在指揮部裏喝茶,偶爾拿過頭頭的望遠鏡觀察一下前沿的動靜。

  進攻戰鬥進展順利。我們很快奪了他們的外圈陣地,對方在不得已中開始退卻。眼見就要全勝,我不禁生了後悔:丟了立功和讓眾人尤其是女生們稱好漢的機會!我於是拎了根木棍,並裝作跛腳,向已無敵人的前沿衝去。那一仗我的戰功是:敲碎了對方據守的一排平房上的六塊窗戶玻璃。戰鬥結束時,戰友們湧上來歡呼勝利,一位名叫小芳的長得很入眼的女生激動地撲過來抱住我的脖子說:你真勇敢,竟帶傷上陣!我有些愕然,不過既然她已主動抱住了我,我也就趁勢在她嫩白的臉上親了一口,占了點便宜。好在她沉浸在戰鬥勝利的狂喜中,對我這一親渾然不覺。不過這一親倒讓我自己記住了親女人的滋味,時時地很想來一回。小芳的影子便從此留在了我的腦子裏,讓我割舍不掉了。

  為了應付頻繁的武鬥,我決定學點武功。剛好同一派的一個同學的哥哥在部隊當過偵察兵,會捕俘拳,我就拜了他為師,把一套捕俘拳的打法學了過來。功夫學到手後,我不知為什麽很想在小芳麵前露露。很多晚上,我都在我們“衝霄漢”戰鬥兵團女生住屋門前練拳,希望讓小芳看到,然而卻巧得很,她竟一次也沒發現。絕望中,我同我的一個好友商量,讓他為我製造一個機會。他同意後,我們經過一番精心策劃,在一個傍晚埋伏在小芳由學校回家的路上,小芳走來時,我那位胳膊上戴了敵方紅衛兵袖章,又在臉上塗了墨汁的好友突然跳出去攔住她的路,要她跪地投降並報告組織內部情況,就在小芳於驚恐中高喊救命時,我從另一個方向衝了過來,我用漂亮的捕俘拳將那位好友打跑後,小芳朝我感激地撲過來,軟在了我懷裏。我自然不會失掉機會,一邊輕拍她的後背安慰“別怕”,一邊又在她臉上親了幾口。

  這一次親吻過後,一到夜晚,我滿腦子都是小芳的身影,一天不見她就有點坐臥不寧。我模糊地意識到:自己開始戀愛了……

  秋天的時候,我們“衝霄漢”戰鬥兵團的頭兒決定組建一個宣傳隊,下到農村演出,一方麵擴大我們這派的影響,一方麵順便吸收一些青年農民加入“衝霄漢”,以壯大我們的力量。

  小芳因為能唱會跳,很自然地被挑入了宣傳隊。一見她去了,我便要求進隊,我進隊的理由是我會拉二胡——其實那陣子我拉胡琴隻能拉出《大海航行靠舵手》、《老兩口學毛選》、《下定決心》等有限的幾支歌兒,還根本達不到伴奏的水平。頭兒們見我堅決要參加,就也應允了。進隊之後,為不讓樂隊的其他人尤其是小芳看不起,我抓緊點滴時間練琴。那陣子我第一次體會到戀愛也可能成為一個人事業發展的動力。我沒日沒夜地練,最後終於成為樂隊的二胡手,有時演員有病少了節目,還可以上去獨奏一段曲子。《二泉映月》和《良宵》兩支曲子我就是在這期間學會拉奏的。

  進了宣傳隊整日和小芳在一起就有了加深感情的機會。每次演出結束,我總是最先把水杯端送到她手上;夜間演出時,我先把她脫下的外衣給她披上;有時她嗓子疼了,我就悄悄給她買一包“胖大海”讓她泡水喝;轉移演出場地時,我總是找借口用自行車馱上她。有一次我們到一個生產隊演出,正遇見那個隊組織社員們吃憶苦飯,我們這些革命小將當然也要跟著吃。那天的憶苦飯是糠糝榆樹皮粉做成的窩頭,另加紅薯麵稀粥,其難吃的程度簡直無與倫比,尤其那窩頭咬到嘴裏實在無法下咽。我注意到小芳也像吃藥一樣正皺著眉頭艱難地對付著發給她的那個窩頭。我一邊嚼著自己的一邊觀察著她,我看見她把手上的窩頭掰成一半,趁身邊的幾個女伴沒注意時悄悄向身後的一個土坑扔去。我吃了一驚,扔掉憶苦飯不吃會被斥為想忘記過去,而忘記過去不就意味著背叛,這個罪名可是不輕。我為她捏了一把汗,但願別讓人發現。我們是和生產隊的社員們一起圍坐在曬場上吃的,飯吃完後,生產隊長按慣例又講了番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的話,這時人們開始四散,我鬆了一口氣,以為小芳扔窩頭的事總算過去。沒想到就在這當兒,一個半大的孩子在經過那個土坑時發現了那半個窩頭,他彎腰揀起後高叫:這是誰扔的?生產隊長一見,臉頃刻陰沉下來,立時喝住正在四散開的人們說:誰扔的誰坦白,不然我會按指紋查的!曬場上立時鴉雀無聲,我看見小芳的臉刷一下白得沒了血色,我知道這事一經查清她一定要麵對一場汙辱,那不是極要臉麵的她所能忍受的。幾乎沒有什麽猶豫,我立刻張口承認:這是我扔的,我錯了,我忘記了過去。生產隊長社員們和我們的宣傳隊員聞言,先是吃驚地看定我,漸漸目光裏有了鄙夷。我曉得這事將被視為大逆不道,會有懲罰來的。果然,生產隊長冷冷開口說:念你不是本隊的社員,罰你向毛主席磕三個頭請罪,再把扔掉的窩頭吃了!我不敢爭辯,急忙向豎在曬場一邊的毛主席畫像磕了三個頭,而後在眾人的注目下,把那半個沾灰土的糠窩頭一口一口吃了下去……

  這天晚上我們宣傳隊長不讓我參加演出,我在我們宣傳隊借住的生產隊的保管室裏早早抻開被子躺了下去,小芳演完她的節目之後,急匆匆跑回來,進屋就撲到我的身上,一句話沒說,隻是流著淚不停地在我臉上親著,把淚水抹得我滿臉都是。末後她含著淚說:你想對我做什麽你就做吧!我當時真想動手摸摸她的身子,可我覺著在她哭的時候摸她有點欺負人的味道,就搖搖頭說:你快出去把臉洗洗,免得待會兒大夥回來看見。

  我們第一次正式約會是在窩頭事件過去七天之後,這時我們已轉移到了另一個生產大隊演出,宣傳隊長也已恢複了我的演奏權利。這天晚上演出中間,小芳借從我身邊過的機會把一個紙團扔到了我的懷裏。我展開一看上邊寫有“睡前村東土埂上見”,我的心跳開了,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地約我,我激動得把手中的胡琴都拉得有些走調。演出結束後我借口解手去了村東土埂,小芳已站在那兒等著,乍一見麵,我不知該如何開口,更不敢動手,倒是小芳輕聲問我:你說,吃憶苦飯的好處究竟在哪裏?我想了想答:可能是為了讓人們知足吧,讓人們和過去的苦日子比,越比人們就會越知足,就會產生一種幸福感。讓人們知足,讓人們產生那種幸福感有啥好處呢?她又接了問。這會讓人們生出感激,生出一種報恩盡忠的情緒吧。我答著答著覺出這是個可能涉及國家政治的危險話題,就住了口。寂靜向我們身邊擠來,夜風在近處的莊稼地裏悄然移動。我感覺到她在向我的懷裏偎來,我的心開始狂跳,身子也不爭氣地哆嗦起來,我的手像經曆過子彈擦身的鳥兒一樣驚驚顫顫地落到了她的胸脯上。她沒動,而且一隻手抬起逐個地解開了上衣上的紐扣,我狂喜地把手朝那在夜色裏仍發著白光的肌膚上觸去,並一點一點向那兩個隆起的地方移動。就在我的手指即將登上峰巔的時候,村裏突然傳來了喊我的聲音。我被嚇了一跳,雙手迅速撤離了高地,並催她:快扣起!我們原本急促的呼吸霎時間屏住,開始彎腰悄步分開向村邊走,我們當時都未來得及懊悔。

  直到第二天黎明,當我從一串混亂的夢境裏醒過來發現一切正常時,我才生出了後悔:昨晚不該那樣驚慌的,誰會知道我們在那裏相會?誰會準確地找到那個地方?我是不是失去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倘是我們仍留在那裏,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情?她會不會任我……我被自己的推測和想象弄得激動無比並且越加後悔……

  我在太陽升起時懶懶地穿衣起床,先走到昨晚在關鍵時刻站在村裏喊我的那個戰友床前踢他一腳,在他的哎喲聲裏我拉開了屋門。滿院子的陽光轟然湧進,這一刻我方記起今天是我的生日,十八歲的日子正向我姍姍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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