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十九章 返回家園

  看到那棵古柏的樹冠在車前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之後,宗小瑩知道,她分別了四年日思夜想的老家就要到了。她高興地從座位上站起身子,兩手不由自主地去腰間摸了摸那個裝有兩萬元現金的暗袋,去胸前的乳罩裏捏了捏那張可異地取款的九萬元存折,爹、娘,瑩瑩回來了!你們那個當初隻帶著七十元錢去深圳闖世界的女兒,今天帶著九萬元的存款回家來了!仁生,當年那個你父親看不起的窮人家的女兒宗小瑩,如今也敢和別人比比錢袋了!……

  公共汽車在村口那棵古柏下嘎一聲停住,瑩瑩拿過自己的提箱和提包向車門走去,在邁出車門的那一瞬,她忽然覺得原本積蓄在胸間的那股自豪和歡喜已不翼而飛,一團莫名的驚慌開始在心裏翻滾:瑩瑩,你這四年在外邊都做了什麽?人們會不會反複追問?

  一群孩子最先朝她奔過來,她下意識地整了整臨離開深圳時才燙的頭發,把脖子上的金項鏈拉正,讓那個嵌玉的墜兒位於乳溝正中;摸了摸耳朵上的金耳環,檢查了一下右手腕上的那隻金手鐲的接口,這才微笑著用標準的普通話向奔跑過來的孩子們說道:小朋友們好!

  孩子們在她的問候聲裏相繼停步,瞪大了眼好奇地打量著她。瑩瑩發現自己已很難叫出這些孩子的名字,而他們,也已認不出了自己。四年,真是一段不短的時間。

  這是瑩姐嗎?一個挑水的姑娘站在不遠處問。瑩瑩聞聲扭頭,認出是仁生的妹妹,便叫了一聲:瑋瑋,是我!那姑娘放下水桶就向她跑過來:瑩姐,嗬,你可回來了!俺哥一天到晚念叨你。喲,天呐,都戴上金項鏈了!這項鏈多重?值好多錢吧?

  十三克!瑩瑩誇耀地答。但話音未落,她便倏然看見那個姓聶的老板手裏晃動著項鏈向她走來——來,我給我的小鳥親自戴上,十三克,挺重的懂嗎?瞧這嫩白的脖頸,戴上項鏈變得格外誘人,讓我忍不住很想再親兩口……

  她猛搖了搖頭,把這令人不快的記憶趕走,瑋瑋,你這是要去挑水?快該做晌午飯了吧?

  我這是幫玲玲家挑水做酒席,玲玲今兒個出嫁!

  哦?連又矮又胖的玲玲也出嫁了?這麽說我也真要馬上把自己嫁出去了!仁生,也該準備準備咱倆的婚禮,你不是每封信上都催我快點回來嫁給你嗎?現在我回來了!

  瑋瑋,給我說說那幫姐們、哥們的情形!

  姐們、哥們?瑋瑋怔怔地眨著眼睛。

  對!姐們、哥們活得開不開心——話到此處突然住口,她這才意識到“姐們”、“哥們”是都市裏的用語,宗村的人還不能理解它的含意,嗬嗬,她自嘲地笑了一下,你把這兒當成了深圳?

  回去告訴你哥,就說我回來了!他今天去了鎮上?……

  到了家,經曆了和家人相見的歡喜場麵,又分發了給爹、娘、弟、妹們帶的禮物,傾聽了一陣驚歎和歡呼之後,瑩瑩草草吃了點飯,就上了妹妹的床想進入一場安恬的睡眠。她在這麗日當空的白天睡覺不僅是因為想把旅途上的勞累徹底消去,還因為這是她在深圳那個城市裏養成的習慣。在那座城市她就職的那個私營鞋業有限公司裏,她每天的工作是從下午五點開始的,在這之前的整個白天,她大都是要在床上睡覺,為的是好養精蓄銳去應付下午五點之後的事務。她的工作任務頗為獨特,就是按老板的吩咐走向一個來公司訂貨的男人,不論他的相貌如何年齡多大,都要想盡辦法讓他高興從而令其在訂貨合同上簽上名字,讓一個男人高高興興痛痛快快地提筆在一張訂貨合同上簽字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需要做各種努力。媚人的微笑,溫柔的話語,殷勤的侍奉,這些當然都是必須的,但僅有這些還遠遠不夠,還需要嬉笑著把酒倒在他的口中,還需要胳膊攬住他的脖子身子坐在他的腿上,還需要讓他把滿是酒氣的嘴唇貼到你的臉上,還需要讓他的手觸摸你身子的許多地方。可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們中的有些人要拉你上床,要你把一個姑娘所擁有的全部東西都交給他。可以想見,從鄉村來的瑩瑩第一次聽說這種事是怎樣的驚駭和驚慌,她當然拒絕過,但要拒絕這種工作就得去工廠辛辛苦苦地做工,而且掙的錢與這相比少得可憐,單純當一個女工要想成為腰纏幾萬的人幾乎不太可能,即使可能也需要很長的時間。瑩瑩不想在這個遠離家鄉的城市待太久,她還渴望和她一直深愛著的仁生結婚,過一種正常的家庭生活,眼見著身邊同是鄉下來的姑娘做那種工作已經賺了大錢,衣著時髦光鮮,飾物金光耀眼,出門揮手叫車,吃飯氣派講究,瑩瑩固守的堤防開始一點一點地塌陷,積聚金錢的欲望洪流最後是在一個晚霞如火的黃昏徹底衝毀瑩瑩心中的壩基的,就在那個黃昏,她答應老板去接待一位客商。這夾雜著猶豫和恐懼的第一次過後,生活開始變得輕鬆容易起來,老板給的獎金和客商給的小費的數目是她過去從不敢向往的,她也開始有錢購買時髦衣飾,進出美容美發場所,使用高級化妝用品;也開始有了真皮手袋、高級手表、珍珠項鏈。隨著時間的延續和次數的增多,猶豫、羞怯、恐懼漸漸消失,她變得老練起來,各種場合各樣男人都能應付自如,一種全新的觀念開始走進她的心裏:既然有一個富裕起來的捷徑我為啥不能利用它?我完全可以用這種辦法掙一筆錢,爾後回老家和仁生成婚安安生生過日子!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麽回事,何必扭扭捏捏地讓自己吃苦?仁生,這不是對不起你,這恰恰是對我們的幸福負責!沒有錢,你爹連婚都不讓我們結,還談得上幸福?還記得你爹當初罵我窮酸人家的賤女兒的話嗎?

  瑩瑩醒來已是暮色沉沉的時辰。她起身時習慣性地看了一下表:五點一刻,糟糕,晚了,得趕緊化妝!她慌忙下床時才記起自己已經到了家,再不用化好妝去侍奉哪個男人。瑩瑩,你過去的那段生活已經結束,你馬上就要成為仁生的妻子,你要適應這種角色的轉變!

  外屋傳來了舅舅的說話聲。瑩瑩舅舅來了!舅舅當初是她和仁生之間的牽線人,她對舅舅懷著很深的感激之情。她穿好衣服急急地走了出去。

  四年間舅舅的容貌起了很大變化,頭發差不多全白了,瑩瑩看到舅舅的第一眼便想起了四年前她離家的那個早晨,那天早晨是舅舅從他可憐的積蓄裏拿出了七十塊錢給她做路費,她才踏上了南下深圳的道路。舅舅當初也是為仁生爹反對仁生娶瑩瑩生氣,才支持瑩瑩去闖世界的。我要報答你,舅舅!

  幾句簡短的寒暄問候過後,瑩瑩從包裏數出了三千塊錢放到舅舅手裏。舅舅,這些錢你拿去花吧。舅舅還從來沒見過這麽多錢,舅舅又喜又慌地推著:瑩瑩,我哪用得了這麽多錢?你快留下做嫁妝!仁生這孩子不錯,他一直在等著你,聽說他爹也已回心轉意,同意你們的婚事,你趕緊和他見麵商議商議結婚的日子,年齡都不小了,別再耽誤!——做嫁妝的錢我還有,我帶回了九萬塊錢呐!為了讓舅舅放心拿錢瑩瑩順口說出了自己的積蓄,但話一出口她便開始後悔:舅舅會不會由這個數字猜出些什麽?

  瑩瑩的擔心沒錯。舅舅在聽到她說出九萬的數字之後一下子驚住,雙眼瞪得很大地問:九萬?你哪來這麽多錢?

  瑩瑩的心急跳了幾下,她預料中的追問果然來了。掙的,幹活掙的!

  幹啥活能掙這麽多的錢?

  我在一家鞋業有限公司當推銷員。

  人家一月給多少工錢?

  一千元。

  那一年也才一萬二,四年才四萬多,可你還要住、要吃……

  我們推銷產品,銷多了可以提成。有的推銷員一月可以提成七千!

  是這樣,舅舅舒了一口氣,將眼中的疑慮慢慢撤去。

  嗬,舅舅,請饒恕外甥女對你說了謊話。你不應該知道真相,你不可能理解我們的行為。其實那沒有什麽,每個人都有權利想辦法改變自己的處境,我們麵臨的最可怕的敵人是貧窮。舅舅,我很想向你解釋一番,但我知道那會引來一場嚇人的爭論,我不想跟你爭論,我隻想讓你高興……

  仁生的話音滾進院子是在晚飯之後。一聽到那低沉的聲音瑩瑩就渾身一震,四年了,仁生的音容一直珍藏在她的心裏,今天,終於要見到他了!四年前,他的父親認為瑩瑩家太窮,弟、妹又多,怕兒子和瑩瑩成家後累贅太大日子難過,堅決反對兒子和瑩瑩定親。當瑩瑩讓舅舅第三次去說合遭到拒絕之後,瑩瑩和仁生抱頭痛哭了一場。仁生當時主張兩人私奔外地偷偷結婚,瑩瑩則咬了牙說:不,我偏要讓你爹看看我們宗家會富成個什麽樣子!瑩瑩四年前就是為了賭這口氣一怒之下離家的。

  四年了,仁生是瑩瑩除了自己的爹娘之外,唯一保持通信的人,兩人在信上傾訴了多少情話。仁生幾次在信上提出要去深圳看看瑩瑩,但瑩瑩擔心他到了深圳會看出她生活中發生的變化,會聽到她與其他男人接觸的傳言,便以各種理由回絕了他的請求。今天,一千多個日夜的思念終於有了個了結,我終於可以見到、摸到、抱到你了,仁生!

  仁生剛一進院,衝動的瑩瑩便伸出雙臂一下子撲上去抱住了仁生的脖子,把臉緊緊地貼在了他的頰上。幾年來,她曾許多次撲進男人的懷裏,但唯有這次是懷著真正的衝動和深情的愛意撲進去的。她又一次體驗到了四年前她和仁生相見時的那種由衷的歡喜,體驗到了心髒猛撞胸骨的那種微微的疼痛。這是她在深圳和任何男人身體接觸時都沒有過的現象。這四年間,她並不是沒有產生過就在深圳找一個丈夫,永遠定居在深圳過日子的念頭,但她接觸過的男人一個又一個地讓她失望了,好些男人無論在相貌、心地還是在用情上,都無法和她心目中的仁生相比。

  仁生顯然沒想到瑩瑩會這樣做,他被瑩瑩這個公開親昵的舉動弄得尷尬無比,慌慌地說:瑩瑩,快,鬆開我,你娘在看著……

  瑩瑩在仁生的臉上響亮地親了一口之後方鬆開了手。

  路上辛苦了,仁生紅著臉說,雙手竟一時不知道怎麽放了。

  看把你嚇的!瑩瑩咯咯笑了,城裏的男女們公開相擁親吻的多的是,誰像你,嚇成這副模樣?

  仁生愧疚地笑笑:你……知道……咱們這地方……依舊講規矩……

  快進屋坐吧,你爹他怎麽樣——瑩瑩故意把聲音拉長,以表示出對那個當初阻撓她和仁生相愛的老人的不滿。

  俺爹身子還行,在俺的解釋和堅持下,他已經同意了咱們的婚事。他想請你明兒晌午過去吃飯。

  呃,明兒我家有幾個親戚來,我恐怕沒時間過去!瑩瑩說得異常傲慢。

  去一趟吧,他可能想借此表示一下心中的歉意。

  那麽好吧,瑩瑩大度地一揮手,我就去見見他!

  吃過早飯瑩瑩就開始化妝,差不多用去了兩個小時才化完。這是去見曾經小看過自己的人,而且這個人很快就要成為自己的公公,我必須讓他見到我時真正地吃一驚。

  瑩瑩這妝化得的確講究。瑩瑩在深圳那家鞋業公司搞推銷時,曾專門被老板送到化妝學習班學了十五個半天,瑩瑩本來就漂亮,化了妝之後更顯得光彩照人,她對鏡最後審視一遍,爾後開始去戴金項鏈、金手鐲、金耳環,隨即把那個真皮的手袋一拎,這才邁步走出門去。

  仁生是在院門外迎接瑩瑩的,見到瑩瑩盛裝的樣子,他顯然吃了一驚,雙眼直直盯著瑩瑩的臉。瑩瑩知道自己的化妝有了效果,心中又添了幾分歡喜。

  仁生領著瑩瑩往院中走。瑩瑩在後邊邊走邊觀察著仁生,仁生除了衣服式樣和發型土氣之外,整個人顯得生氣十足:高高的個頭,寬寬的肩膀,結實的後背。晚點給他買身西服,再去縣城的理發店給他設計個合適的發型,他會變得帥氣十足,比得過我接觸過的所有男人。

  仁生一家像迎候貴賓一樣迎候瑩瑩。她進屋的時候,看到全家人都恭敬地站起了身,仁生的父親,那個當初反對她走進這個家門的老人起身時慌慌地碰翻了身邊的凳子,她沒讓自己激動,隻像當初在深圳接待客戶一樣矜持地問一聲:大伯、大娘好!

  兩個老人急忙應著:還好,還好,快坐,快坐。

  瑩瑩注意地看著仁生爹,這個當年傲氣十足的老頭如今也已是一副龍鍾老態,站著都搖搖晃晃。時間真會讓人變得軟弱起來!她留意到老人也在仔細地打量自己。看吧,你!好好看看你當初看不起的姑娘!她如今再也不是那個讓人一盯就渾身哆嗦什麽世麵也沒見過的小姑娘了!再也不是那個兜裏掏不出幾塊錢的窮丫頭了!她是一個擁有九萬存款的——中產階級!你家這三間房子能賣多少錢?一萬塊錢頂住天了,可她手中的錢能買你三九二十七間房子!她可以就憑這筆錢的利息生活下去!你現在同意讓她和你的兒子結婚了?你看來不傻!你知道娶一個像我這樣的兒媳對你的家庭意味著什麽,換了誰大概都會同意的。

  回來這一路上坐車很辛苦吧?仁生爹問,聲音中沒有了當年同她說話時的那種盛氣。

  不辛苦,我坐飛機到南陽,隻坐了兩個小時的汽車就到了家了。她把“飛機”兩個字咬得很重。機型是737,很舒適的。

  哦,哦?老人顯出了些意外,飛機票挺貴的吧?

  還可以,才八百多,瑩瑩把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

  嗬,那頂咱種三畝小麥的錢呐!老人驚歎了。

  爹,咱們擺桌子吃飯吧!站在旁邊的仁生有些突兀地岔開了話。

  噯,大伯,大娘,我這次回來走得急,沒來得及給你們和弟、妹們買禮物,很對不起。這三千塊錢留下,你們隨便買點需要的東西!瑩瑩邊說邊從手袋裏抽出一個信封,啪一聲扔到了老人旁邊的茶幾上。

  使不得,使不得!老人笑著擺手。不知道他是要看看那信封還是要去拿那個信封還給瑩瑩,反正他站了起來,大約是站得太急,隻見他身子一歪,差點倒地,幸虧仁生的一個弟弟急忙伸手扶住。

  娘,端飯!仁生突然大聲喊。

  這是仁生娘傾盡全力做的一桌飯菜。

  鄉間能買到的雞、鴨、魚、肉是都上桌了。但瑩瑩的眉頭卻輕輕地皺了皺;瞧這些盛菜的餐具,有黑陶有黃瓷有白釉,根本不成套;還有這菜,熟是熟了,味也挺香,可就是沒個像樣的形狀,提不起人的興致來。

  仁生在桌上擺了家釀米酒和一瓶白酒,問瑩瑩願喝什麽。瑩瑩因為在城裏常陪客人喝酒,酒量早練了出來,就說:給我來點白的。仁生平日不喝酒,開酒瓶也不在行,弄了許久瓶蓋也未打開,瑩瑩見狀就說:我來!接過酒瓶後嘭一聲就利索地啟了蓋,跟著熟練地斟了起來,酒斟滿後,瑩瑩優雅地端起酒杯,照陪客戶的規矩,說了一聲:請!便與仁生一家人逐一碰杯,爾後仰脖喝了下去。

  瑩瑩在各種各樣的酒場裏已學了許多勸酒的行話,她在這個中午把這些行話都用了起來,勸得仁生的爹、娘一杯又一杯地喝酒,直把兩位老人喝得心花怒放笑聲連連,臉和脖子全紅遍。

  仁生因為不會喝酒,一直默默坐在一邊。

  酒喝得差不多的時候,瑩瑩照自己養成的習慣,從手袋裏掏出摩爾香煙和一個小巧的打火機,啪的一聲將香煙點燃,深深吸了一口,爾後微仰了臉,吐出一串好看的煙圈。

  瑩姐,你會吸煙?仁生的妹妹瑋瑋驚奇地叫了起來。

  嗯。瑩瑩點了下頭。如今城裏吸煙的女人多的是,這也是一種風度——瑩瑩話到此處急忙假借咳嗽住了口,她一下子記起她這是在重複那個羅老板當初教她抽煙時說過的話:來,我的小鳥,吸一口嚐嚐!別扭捏,甭害怕,如今城裏吸煙的女人多的是,這也是一種風度的展示!瞧,手指這樣夾煙,對,吸一口,別皺眉頭,把嘴嘬圓了噴出去。好!……她記得那次吸煙時有一點煙灰掉落到她赤裸的胸口上,燙得她哎喲一聲,那個羅老板後來就是用舌頭一點一點把那些煙灰從她胸口舔去的。

  仁生的爹娘也滿眼新奇地看著瑩瑩吸煙。

  那天的午飯結束時,瑩瑩看出,仁生的爹娘對自己十分滿意,通往婚姻的道路上已經沒有了障礙。

  臨走時,瑩瑩把一個預先寫好的紙條放到了仁生手裏。她在那紙條上隻寫了一句話:晚上在老地方見麵。

  天還沒有黑定,瑩瑩就去了當年她和仁生經常偷偷見麵的地方:村東河灘裏的第七棵巴茅下邊。

  就是在這裏,她和仁生有了第一次親吻;也是在這裏,她和仁生發誓要白頭偕老;還是在這裏,他們共商反抗仁生父親的主意。

  仁生今天到得有些晚。

  怎麽了,還要我等?她撲到他懷裏時嗔怪地抱怨。

  家裏來了個客人。仁生的身子似乎沒有像當年那樣激動得發顫。

  她仰起臉來,雙唇微微張開,她渴望得到一個長久的親吻——像南方那些貪婪的男人所做的那樣;然而仁生一如當年他們見麵時一樣,輕輕親一下她的嘴唇就離開了。

  她有些失望,不過旋即意識到他在這方麵還沒有經驗,自己應該主動引導他。

  兩個人在草地上坐下時,她輕聲要求:把我抱到你的腿上。

  你願不願做?她坐在他的腿上後附了他的耳朵問。

  做什麽?他有些茫然地反問。

  是真傻還是裝傻?

  他有些明白了,卻依舊沒有動,隻輕輕說了句:我們還沒有結婚。

  為什麽一定要等到結婚以後?不開化!懂得什麽叫享受嗎?我們應該抓緊享受!南方人可是知道享受——她感到他的身子在抖。她以為他會把她抱起平放到草地上,然而沒有,他隻是把手平放到了她的肩膀上。

  她有些意外地睜開了微閉著的眼睛。

  瑩瑩,來,咱們坐下來談談。他把她從自己的腿上放到地上。

  談談?瑩瑩驚異了,談什麽?

  談談你在南方經曆過的事情。

  瑩瑩立時戒備地拒絕:那有什麽好談的?不過是看見一些高樓,走過一些街道,認識一些生人。

  那就談談今後的日子,你對今後過日子有啥打算?

  今後?瑩瑩雙眸一亮,漸漸來了興致。我已經想好了,待我們結婚後,馬上利用你們家那兩間靠公路的房子,開一個賣毛線的鋪子。如今鄉下的年輕人冬天都不再穿棉衣而喜歡穿毛衣,咱們賣毛線肯定能賺錢;而且鄉下一般人分不清腈綸線、混紡線和純羊毛線的區別,我們的賺頭就會更大!

  哦?仁生目光發直地看著瑩瑩。

  再發展下去,我們還可以開個鞋鋪。如今賣皮鞋也是個容易發財的行當,許多人造皮看上去和真皮一樣,把一些人造皮鞋當真皮鞋賣,很少有人能識別出來!我這幾年在深圳那個鞋業有限公司裏,可是看見過不少上當的買主……

  仁生默默地坐在那裏。因為沒有月亮,瑩瑩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瑩瑩隻能感覺到,他一直在聽。

  那天晚上分別時又親吻了一次,照舊吻得時間很短,而且瑩瑩覺得他的嘴唇很涼。

  大約是因為這討厭的夜風。

  接下來幾天瑩瑩忙於探親訪友,沒有再約見仁生。兩人再見麵是在一個黃昏,那本來是一個晚霞絢麗讓人頓生溫情的黃昏,沒想到就在這個黃昏瑩瑩和仁生之間爆發了一場冷戰。冷戰的起因是瑋瑋,瑩瑩和仁生正站在村邊說話時瑋瑋跑來了,瑋瑋跑到瑩瑩身邊後喘息著說:瑩姐,我有一個難題你能不能幫我解解?瑩瑩笑著說:上高中學的數學我可是早忘光了。瑋瑋就搖頭說:不是數學難題是生活難題,我有兩個男朋友,這兩個人我看著都好,可俺隻能跟一個人訂婚,你說我該怎麽選擇?瑩瑩聽罷笑了,說:你哥站在這裏我還真不好回答。瑋瑋就搖著瑩瑩的胳膊催著:怕他幹什麽?你見多識廣,肯定有好主意,快說,快說!瑩瑩就笑道:兩個人都要,一個做丈夫,一個做情人。情人?瑋瑋瞪大眼睛。對了,就是在婚外相會的男人,如今城市裏早興開了這個,這樣——

  瑋瑋你快回家去!仁生這當兒甕聲甕氣地打斷了瑩瑩的解釋。

  瑋瑋伸了伸舌頭,隻好轉身走了。

  瑩瑩看見仁生陰沉下來的神情,又笑道:看看,我就說不講的。

  還是講出來好!仁生眯了眼說。看來你在這方麵知識很豐富,隻是不知道實踐過沒有,在深圳當沒當過別人的情人?

  你?瑩瑩冷冷地瞪住對方,心中卻有些發虛,她最後隻說了一句:沒意思!便轉身向村中走去。

  瑩瑩一夜沒有睡好。

  後悔,委屈,主要是氣惱,折磨得她在床上翻來覆去。

  仁生,你必須為你昨天黃昏的行為向我道歉,否則,我決不會理你!

  瑩瑩第二天沒有出門,隻是躺在床上等待。她相信仁生會來向她道歉。——瑩瑩,原諒我的無禮,我實在是愛你……她甚至已替仁生擬好了道歉的話。

  爹和娘以為她病了,幾次來問她哪點不舒服,她都揮手讓他們走開了。她隻是側耳傾聽著院子裏的腳步聲,她堅信仁生會來。——她已經讓他知道了她有多少存款,單單為了這筆錢,他也會來!

  瑩瑩的判斷沒錯,仁生果然來了,是在第二天的晚飯後到的。

  你終於來了!我倒想聽聽你怎麽道歉。

  瑩瑩沒有吭聲,隻是賭氣地扭轉了臉,麵朝了牆壁。

  瑩瑩,你病了?她感覺到了他走到了她的床沿。

  我沒病,我在聽著!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放冷。

  瑩瑩,對不起。

  怎麽個對不起?

  我做出了一個決定。

  決定?瑩瑩翻過身子扭過了臉,這和她預料中要聽的話不一樣。

  我倆的事算了吧。

  瑩瑩雙眼倏然間瞪大,她呼一下坐起:什麽?是你爹依舊反對?

  不,他倒很願意咱們成婚。

  那是——她忘了她在生氣。

  是我。

  你?

  我心裏總是……

  瑩瑩一下子抓住了仁生的胳膊:你心裏總是什麽?聲音中夾了惶恐和急迫。

  沒底……

  嗬?……

  屋裏再無聲息,直到月光踅進室內,才看見一顆低垂的頭和一張愕然的臉。

  月光也愣在那裏……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