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館前的那兩株小樹開始在風中彎腰、扭頸、抖動。有幾縷已溜進館內,掀弄著烙台上的宣紙,簌簌有聲。
炫兒和她的媽媽去後院廚房裏為我的回來忙活,大炯哥和小炳剛去隔壁的一個工藝品店裏結算一筆什麽賬目,偌大的四間房相通的“福聚烙畫館”裏,隻剩下了我和靜。
我也需要這靜!
三天前,研究室主任在實驗室門前把那封寫有“炫病速回”的電報遞到我手中時,也說過:“這一段試驗你太累,回去邊照看未婚妻邊靜養一段日子。”
我現在不需要“養”,隻需要“靜”,我要在這靜中好好想想!
三天前接著那封電報時我就知道,不是炫兒有病而是有事情!我知道炫兒的脾性,她就是病再重也不願讓我受驚,倘她是真的有病,她讓拍的電報也隻會寫:家有急事速歸。她曉得我對她的愛有多深!
果然!
剛才一走出車站,看見她哥哥大炯臉上的笑容,我便明白自己的判斷沒錯。
“電報是我瞞著炫兒和媽媽拍的!”在車站廣場的一角,大炯哥笑著對我說。
我點頭說我知道。他略略一怔,爾後笑講:“我把原因全告訴你,幾個月前,日本大阪的一個商社代表團來南陽遊覽,到咱們福聚館裏買烙畫,對炫兒的手藝極為稱讚,把她近日烙的畫品一搶而空,還特意讓她表演給他們看。你曉得的,炫兒得了我們兩家祖傳絕藝,自己又愛鑽愛學,她目前的烙藝在南陽烙畫界,除了幾個老師傅之外,無人可比。當晚,代表團中一個叫橋本三郎的中年商人,又從賓館坐車來到家裏,說他十分喜歡這獨具一格的烙畫工藝品,他就是經營工藝品的一個商社總裁,說他願意邀請炫兒和我去他的商社永久工作,月薪將比他現在最高級的雇員還高出一倍,而且送給我們每人一輛最新式的豐田轎車;還說,如果我們願意,他將指派他的商社駐北京的代表,為我們辦理出國的手續。我當時因為擔心上當,沒有立刻答應。他回國後不久,就讓他的駐北京代表送來了一份合同文本,我在請教了僑務律師事務所的律師之後,答應了。不久,他的駐京代表出麵,為我和炫兒辦好了一切出國手續。現在的問題是:炫兒猶豫著不願意走。原因你知道,她不願離開你!這次我偷拍電報讓你回來,就是想讓你親口告訴她,你同意讓她去,而且你明年也要求轉業,去大阪和我們一起幹!……”
我當時在那裏站了多久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隻曉得大炯一直就那樣滿懷希望熱切地望著我,我記得我當時僅說了四個字:“讓我想想。”
我是要想想!他這個要求太重大,它牽涉到的事情太多太多!
風似乎在逐漸變大,館前那幾株小樹腰彎得越加厲害。
“煒哥,餓壞了吧?”炫兒在風聲中輕手輕腳地走進來,邊用圍裙揩著手邊柔聲問,“菜已經做好了,我去把哥和炳弟叫回來就吃飯。”我默默地伸手拉過她,她像貓兒一樣順從地偎在我懷裏,見我頭俯下去,她先是臉紅紅地飛快瞥一眼院子,隨後便闔了眼張開圓潤的雙唇迎上來。
這是進家之後我們第一次單獨相處。我輕輕地咂著她那帶了甜味的舌尖,心裏卻無往次的那種甜蜜戰栗,隻有一種即將失去她的恐懼。
“我去叫他們吧,你也該餓了。”炫兒輕輕從我腿上站起,邊抿著被我弄亂的鬢發邊說,細長的拿慣了烙筆的手指又替我抹了一下嘴角,才向門口走去。
風變得越加大了,走過屋瓦時帶出了很大的喧嘩。
我踱出館門,默默地在這個每一塊鋪地磚石都熟悉的前院裏緩緩走著,館門旁那個烙有“福聚烙畫館”五個隸字的館牌,在風中很厲害地搖擺著。哦,這塊館牌,這古老的烙畫!
烙畫,也叫烙花、燙花、火筆畫,是我們南陽的三寶之一。它是以溫度在攝氏三百至八百度的鐵釺代筆,利用碳化原理,在竹木、宣紙、絲絹等材料上作畫,巧妙自然地把繪畫藝術的各種表現技法與烙畫藝術融為一體,形成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聽老人們講,這烙畫是早在西漢時期就有了的。最初,烙畫的名聲很小,西漢末年,南陽城裏有一姓李名文的烙花工匠,在一次挑烙畫去四鄉叫賣的途中,忽見一慌不擇路的男童氣喘籲籲朝他跑來,撲通一聲跪在他麵前,說有壞人追殺,求他相助。這小孩不是別人,正是年僅十幾歲的劉秀,他正被王莽追趕。李文急中生智,把劉秀扮作討飯的啞巴,引到一塊石板前讓他睡下,躲過了莽兵的追殺。臨分手時,李文看他可憐,送給他一隻精美的烙畫葫蘆作盤纏。後來,劉秀起兵南陽,於公元25年建立東漢王朝,立都洛陽,號稱光武帝。身為帝王的劉秀沒有忘記昔日烙花人的救命之恩,差遣心腹暗中查訪,即宣進京,賜銀千兩,並把南陽烙畫列為貢品,供宮廷禦用,南陽烙畫才從此開始名揚四海。
南陽的烙花藝人雖然曆代都不少,可每代的名藝人也就是幾個。清光緒年間,南陽最出名的烙畫藝人是趙星三,炫兒的祖爺和我的祖爺就都是趙的徒弟,我的祖爺專攻花鳥,炫兒的祖爺擅長人物。師傅亡故之後,兩人後來便合夥辦這個“福聚烙畫館”。這烙畫館的房子雖然兩次被焚毀——一次是日寇攻陷南陽時燒毀,一次是徒弟們烙花時亂放烙筆失了火。但後來都照原樣修複,格局一直沒變:四間館堂兩家合用;前院六間廂房,兩家各住三間;後院四間廈房,一家一間廚房一間倉庫。這福聚烙畫館傳到我們這一代,兩家真正把手藝學好的人,隻有炫兒一個。我們這邊,我爹娘生下我和小弟兄弟兩個,我們一開始跟爹娘都學過畫,但興趣卻都不在這上邊,都反常地喜歡與數字打交道,最後我考上了軍事工程學院,當了兵;小炳上了財會學校,如今是一家公司的會計。我們的爹娘已於前年死去,烙花的手藝在我們這邊算是絕了承繼。他們那邊,爹媽也就生下大炯和炫兒兄妹兩人,大炯初時也學過烙花手藝,後來被抽到工藝品公司當了科長,激起了從政當官的欲望,一心想在仕途上有所發展,不料後來得罪了上級,把官又丟了,這已是我當兵以後的事,這之後就聽說他辭了職,在家做起了烙畫生意。倒是心靈手巧的炫兒,一心愛上了烙畫手藝,從小苦學苦鑽,加上她爹媽和我爹娘四個人的精心教授,練就了一手絕技。如今她爹已去世,她媽年老眼花已很少再拿烙筆,這福聚烙畫館還能辦下去,全仗了她一人!炫兒無論是臥烙還是坐烙;無論是在竹木、絲絹上烙還是在宣紙上烙;無論是烙花鳥山水,還是烙人物;無論是在筷子、尺子、章盒、木梳、筆筒、拂塵柄、佛珠等小件上烙,還是在組合家具、大型屏風、宣紙長卷、巨幅壁畫上烙,她都能烙得又快又漂亮。大前年的冬天,她烙的木筷和版畫還參加了在北京舉辦的亞太地區國際博覽會,受到人們的高度讚揚並被搶購一空。兩家的老人大約也是為了讓這個百年老畫館後繼有人,很早就暗中慫恿我和炫兒接觸以建立感情——雖然後來炫兒她爹見我不熱心烙畫想把她嫁給一個也從事烙畫的鄰居小夥,但是晚了,炫兒和我早已把心互相交過,早已在館後的白河沙灘裏私訂了終身,在大炯的幫助下,我們到底戰勝了那個老人,正式訂了婚……
已經說好了今年的“十一”結婚,誰想會有這個變故?
倘炫兒隨大炯去了日本,我怎麽辦?要求轉業也去?單位會批準?就是會批準,自己學的專業知識用在何處?一朝便拋掉?
我呆望著那在風中不停擺動的館牌,心中七上八下,直到炫兒喊大炯和小炳回來。
晚飯時的氣氛,像過去我每次探家一樣,熱烈而融洽。炫兒媽坐在桌子上首,大炯和我分坐兩邊,下首是炫兒和小炳,猛看完全像一家。實際上自我爹娘去世以後,兩家人差不多是合在了一起過。我在外邊,沒結婚的小炳便不再做飯,一直跟著炫兒一家吃;我每次探家回來,吃住的事也都由炫兒和她媽照料。
我望著坐在上首的炫兒媽,注意到老人拿筷子的手已略有些哆嗦,臉上的血色也愈加見少,頭發更顯幹枯發焦。老人家也在打量我,探究似的目光不時在我臉上瞥過,我估計她是在猜測我因何現在回來。
大炯開了他預備下的臥龍玉液酒,我打開了帶回來的張裕紅葡萄酒,按老規矩,我先端起酒杯向炫兒媽敬道:“媽,你喝一杯。”老人接過酒杯,沒像往常那樣痛快喝下,而是雙眸盯了我,慢聲問:“煒兒,告訴我,不年不節的,你現在回來做啥?”
“我……去湖北一個單位出差,順道拐回來看看。”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說得自然,我發現在我未開口之先,大炯麵露緊張之色,及至聽我這樣答後,才放心地舒一口氣。臨離開車站廣場時,他再三囑我,對全家誰都不能說是他打電報把我叫回來的。
“噢,是這樣。”老人似乎是放了心,端杯喝了一口。小炳這當兒笑瞥了一眼炫兒接口道:“我還以為你回來是要和炫姐提前結婚哩!”
一直柔柔含笑隻管給我們端菜倒酒的炫兒,雙頰霎時紅透。而這話卻如棍子一樣,搗得我心裏一陣銳疼。
大炯又同我碰了幾杯後,便先是朝我飛快地眨眨眼,爾後一本正經地開口說:“小煒,家裏有樁事正要寫信同你商量,剛巧你回來了,正好當麵說說。幾個月前,日本大阪一家工藝品公司的總裁,提出聘請炫兒和我去他們的公司就職,並答應了很優厚的條件,我們覺得這是難得的機會,人不能一輩子總憋在這巴掌大的南陽城中,出去開開眼界賺筆大錢是好事,因此,想再征求一下你的意見,你願不願讓炫兒我們出去?”
大炯的話音剛落,小炳就叫:“你還用問他麽,千載難逢的好事,走就是了!你們一站穩腳跟,我們就也去,去享受享受現代生活!”
“要我說呀,”炫兒媽慢騰騰地開口,“跑那麽遠幹啥?在咱這裏不是照樣烙畫賺錢?”
“在這裏能賺到什麽?”大炯立刻反駁,“原料貴得嚇人不說,進什麽材料都要找人開後門!辛辛苦苦烙出的東西,價定高一點便沒人買了;剛賣點就又收這稅捐那款的!炫兒千辛萬苦地創出個新作品,有人就指責說這是裸體那不健康!你隻要一次賺上兩千塊錢,就有人在背後咒你:早晚得買棺材!逢年過節,哪一處禮沒送到,麻煩跟著就來!在這兒能幹出個什麽名堂?”
“可咱們一走,這福聚館不就完了?”炫兒幽幽的聲音中含著擔心。
“犯得著為一塊招牌心疼?”小炳訕笑著看定炫兒。
“炫兒的擔心其實是借口,”大炯笑道,“她真正擔心的是離開小煒!是吧?”
炫兒白了一眼哥哥,把紅透了的臉低了下去。
“說說你的態度吧,小煒!炫兒過去跟我講過,她也願出去開開眼界,她隻是擔心你不願讓她走!”大炯兩眼直盯著我,同時,放在桌底下的我的腳,被他重重踩了一下。
這不得不開口的時刻終於來了!我默望著大炯,他那黝黑的臉上全是期待,布滿紅絲的眼裏,甚至隱隱露著一絲哀求。在那一刹那,我記起了自己也曾用哀求的眼神望過大炯,在那個可怕的永遠留在記憶裏的下午,我被白沙河裏的波濤向遠處卷時,我也是這樣看他的。當時那麽多一同遊泳的夥伴都嚇得爬上了岸,隻有大炯向我遊來,把那根可以救命的木頭推到了我的手邊……大炯哥,我會同意的,會的!既然去日本是你的迫切願望,我不會作梗,也許你和炫兒到那裏真能成就一番事業,對你們的一生有好處,我不能為了擁有炫兒,就把這一切破壞掉!我喝了一口酒,讓酒液把變幹的喉嚨潤濕,以一種努力裝出的平靜腔調說道:“我同意你們去,好兒女當四海為家,而且我明年也要求轉業,去和你們一塊幹。”
“真的?”炫兒站起身,暈紅的額上露出一點意外。我估計她這些天也一直生活在為難中,既不願傷哥哥的心又舍不得離開我,我這種態度使她從這種兩難處境中得到了解脫。
“小煒,感謝你對我的理解!”大炯端杯站起,眸子間竟有淚光在閃,他大約曉得我這樣回答並不輕鬆。我剛要再說句什麽,卻聽砰的一聲,炫兒媽手中的酒杯突然落地,摔得粉碎。我扭臉望去,老人急忙說道:“人老了,連酒杯都拿不穩了。”我沒有說話,隻是默望著老人那老皮相疊的放在桌上的雙手,她的手分明比剛才哆嗦得更加厲害了……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將近晌午,倘不是炫兒不斷來床前滿懷關切地看我,我真想就那樣一直躺下去。
我剛把衣服穿好,炫兒就先拿洗臉水後把給我留的早飯端了進來。我伏在桌上吃的時候,她一邊抱怨我昨晚不該喝那麽多,一邊幫我收拾床鋪,我望著她彎腰疊被時那姣好的側影,又一次錐心地想到,我就要失去她了!
“煒哥,你手中的那雙筷子好麽?”炫兒把床鋪收拾好來到桌前時,含羞問了一句。我這才注意去看手中的那雙筷子。烙花筷子一直是福聚烙畫館的主要產品,所用材料是四季常青灌木——冬青樹。它屬冬青科,果實為中藥女貞子,據李時珍的《本草綱目》記載:女貞子,具有滋肝補腎、烏發明目之功效。其軀幹木質細膩,色純味甜,為理想的烙畫材料。小小一把筷子上,常常能烙出極精致的人物、花鳥、山水來,像《金陵十二釵》、《西廂人物》、《臥龍山水》、《百子圖》、《關爺挑袍》、《群雁》、《百鳥朝鳳》等都是常用的圖案。手中的這雙筷子用料是最好的,兩根筷子通身光潔沒有一點點疤痕,每根筷子的上部四麵都烙著一隻鴛鴦,鴛鴦臥在水中,上有柳絲依依,兩根筷子不論哪個麵相互接觸,兩隻鳧在水中的鴛鴦都在交著頸。炫兒烙這雙筷子時一定動用了真功夫,筷上的那水紋,仿佛一動一動;那柳絲,似乎在一飄一飄;那鴛鴦,極像是呢喃有聲。“這筷子烙得不錯!”我望著炫兒讚了一句。
“這是俺最近特意為新婚夫婦們設計的一種筷,每把兩雙,用紅緞帶係住,用玻璃紙裹上,銷路可好啦!”炫兒的語氣中帶著一絲自豪。
“是麽?”我又重新審視那雙筷子,“是該多動腦筋,把烙品越做越精。”
“我給咱們留了兩雙在那裏放著。”她的頭低下去,聲音也變得很微。
我的心一縮,一口飯沒咽下去,就停在嘴裏。
“還有那個!”她抬手指了一下屋後牆上,我這才留意到那兒掛著綾裱的宣紙立軸,宣紙上烙的是一幅家居生活圖:一棵軀幹微斜的古榆下,橫放著一塊石板;板前立著一個正捏泥人玩的身著兜肚的胖男孩;石板一側的躺椅上,一個男人正握書本半躺著蹙了眉讀;孩子身後,一位少婦正提針細心地縫著什麽;一隻小狗爬在孩子腳邊,討好地朝他伸出舌尖;看那用光的明暗,顯然時間是夕陽剛剛下山。畫上的一切都是那麽靜謐,恬淡。
“那樣多好!”炫兒像是歎氣似的說道。
我讀懂了那幅畫,心卻分明地又是一顫,炫兒,你此一去日本,這幅畫麵在我們的生活裏已不會出現!我知道我該說點什麽,卻又一時找不到話,幸好大炯的腳步此時響到了門前。
“一切順利,小煒!”大炯幾乎是蹦著進屋的,“我剛才去郵局給橋本三郎駐北京的代表掛了長途電話,告訴他我們可以近日起程,請他給訂機票,他說機票訂在下下星期一沒問題,讓我們下星期五坐火車離開南陽星期六上午到京,哈哈,成了!”
“這麽急?”炫兒瞪大了眼。
“早去早落腳早幹活早掙錢,有什麽不好?”大炯笑望著妹妹說。
我望了望牆上的掛曆,心揪了起來,今天是星期六,還有五天!五天後,炫兒就要走了。走了!
“炫兒,這兩天抓緊準備準備,”大炯邊在屋裏快速地踱步邊對妹妹囑咐,“衣服不要多帶,到那裏買就是!主要是烙畫用的東西,要帶齊!”末後,又對炫兒揮了揮手:“你去把這消息告訴媽,我再去街上買點喝酒的菜,中午我們全家再碰杯慶祝!”
我看著大炯那張激動得通紅的臉,無言地喝藥似的喝著碗中還剩下的紅棗稀飯。待炫兒出去後,大炯踱到我的身邊,飽含感情地拍著我的肩說:“小煒,大炯哥我一定要報答你的理解,我一定要在大阪為你和炫兒舉辦最隆重的婚禮!相信我們會成功的!幾十年後,你、炫兒和我,會以大富翁的身份重返南陽,讓烙畫界的所有同行都羨慕不已!”
我隻有報以苦澀的笑意……
晚飯後,我剛離開飯桌,炫兒媽就朝我招手說:“煒兒,你來一下。”我隨老人走進她那間簡陋的睡屋,看著她那傴僂的身影和她遲遲沒有開口的樣子,我以為她是在擔心大炯、炫兒走後她的生活,便急忙開口寬慰:“媽,你隻管放心,大炯、炫兒走後,您老的生活就由小炳照顧,我雖在部隊,也會在假期回來看你!”
“我叫你來不是要說這個!我知道你和小炳會照顧我的,我不操心這個。我現在操心的是你和炫兒的事!說實話,我昨兒個見你回來,實指望你能攔他們不讓他們出去,我不是怕他們離開我,我是擔心咱這個福聚館呐,百多年了,兩家的老輩人創下來的,中間雖然有不景氣的時候,但總是有人在烙在做,他們這一走,把咱祖傳的手藝帶到了日本,小炳不會烙,你又不在家,我老了,這館怎麽辦?唉,沒想到你也同意讓他們去,看來是媽的思想老了,如今青年人都想留洋出國,媽也不好再死攔他們了。媽現在隻有一樁心事,就是想在他們走之前,把你和炫兒的婚事辦了,最好是後天就辦!”
“哦?”我驚得站起了身。
“我曉得你會覺著這樣辦太倉促,可你聽媽媽說說道理,你們早結婚早有個娃兒,到娃兒稍大一點,你們把他送回來,我知道你和小炳是也要去日本的,也知道你們晚點想把我也接去,可我不去,我老了,已經不喜歡看什麽景致,離不開這個老家了。到那時你們把娃送回來,讓他跟著我,一則我過日子有個伴,二則我也可早教他烙畫手藝,讓外人知道咱們福聚館還有後人。倘你們不結婚就讓炫兒走,我真害怕她到外國在男人堆裏生活,大炯又不能老跟著她,萬一出個事兒,可怎麽辦?女人一結婚,就把心拴死了,你說行麽?”
像是突然有一塊巨石扔進了胸中,大群的波紋在心裏湧蕩,後天就結婚!我覺出有一股歡喜悄悄在心底聚起,就過幾天幸福日子吧!別管將來,隻要現在!因為原定國慶結婚,我已經在部隊辦過手續,後天結婚並不違犯軍規!幾乎是不知不覺地,我開口問:“炫兒和大炯哥他們同意?”
“你隻要同意了,我立時就問他們!”
“那你問問他們吧。”我垂下了頭,我不敢讓老人看見我羞得發紅發燙的臉。
老人走到門口,就站在門檻那裏大聲喊著大炯、炫兒,連小炳也喊來了。
“咱們全家人都在這裏,”老人的聲音裏透著肅穆,“大炯和炫兒快要走了,這一趟不是下襄樊上鄭州,是到日本國去,太遠,媽這個歲數,半截子入土的人,晚上脫了鞋,早上還不定穿不穿哩!以後見你們一次不容易,所以媽現在想把煒兒和炫兒的婚事辦了,把這樁心事了了。我問煒兒,他同意。你們同不同意?炫兒,你先說!”
我紅了臉望著炫兒,她垂首用腳尖在地上蹭著,兩手緊緊扯著衣角,一刹之後,才用低微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說“俺同意”。
“你呐,小炳?”媽又問。
“人家當事者都同意了,我還有啥意見?完全維護!”小炳笑叫,“隻是以後我該向你叫啥?”他轉向炫兒,“是叫姐還是嫂?”
炫兒捂臉跑了出去。
“炯兒,你哩?”老人轉向大炯。
我的心提到了喉嚨口:他不會同意,不會的!未料,他竟回答得異乎尋常的痛快:“我當然同意!”我有些意外,呆然望定他。
“那好,那你們明天就抓緊準備,後天辦!”老人最後交代。
我和大炯一先一後走出了老人的睡屋,走到院子中間的時候,大炯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就著炫兒窗上的燈光,我瞥見他的臉漲得通紅。“小煒,有一句我這當哥的不該說的話,但我又想說還想請你記住:千萬不能讓炫兒懷孕!我們到日本後全憑她的手藝,我們沒有時間……”
我扯了一下他的手不讓他說下去,我用目光告訴他我已經明白……
我無法睡著!一個人躺在床上,默望著窗外天上那不多的幾顆星星,剛才因決定結婚而起的那股歡喜在一點一點消失。我的逐漸冷下來的腦子開始想到長遠。如果後天結婚,你成為一個丈夫,那今後你該怎樣對炫兒履行一個丈夫的義務和責任?明年真的要求轉業也去日本?你已下決心因此而放棄你真正喜歡的專業?不可能!你從來就沒有看得起那些因女人放棄事業的男人!你內心從未把自己的一生同烙畫生意同外國聯係起來!既然你不願出去,你又明明知道他們這一去不是短期的,你答應結婚意味著什麽?不是在炫兒身上套了一個婚姻繩索,使她的身子從此不得自由?你去不了日本,她回來也非易事,如此做夫妻豈不是悲劇?你自己苦熬苦等無所謂,可炫兒如花似玉的年紀,萬一碰到可意的男人,這有名無實的婚姻豈不是把她的手腳死死拴住?你是不是有點太殘忍了?你為什麽答應現在結婚?你答應結婚的真實目的是啥?說穿了還不是要圖短暫的快樂?你的內心深處還不是為了把炫兒的身子先占了?這難道不是一種極端的自私?你為什麽不替炫兒想想,若幹年後,當痛苦中的炫兒再回頭看你今天的行為,她能看不明白?……
我被自己對自己的剖析弄出了冷汗。不能!不能這樣做下去!天明就給媽說明!當然,要有好的借口。我望著夜空上那幾顆渺遠的星星,重新做出了決定。
直到做出這新的決定之後,我心裏才有些安靜。我閉上眼準備睡去,不想門此刻突然被敲響,我以為是大炯又來找我交代什麽,就拉開燈,去開了門。門開後我吃了一驚,閃進來的竟是隻穿著內衣的炫兒。“怎麽,你還沒睡……”我的問話還沒全部出口,她就啪一下拉滅了燈,直朝我的懷裏撲來。我當時慌慌地後退,雖說我和炫兒平日常有擁吻的舉動,但在這半夜時分,又都穿著這樣的衣服,畢竟還沒舉行婚禮,讓媽媽和大炯知道了多難為情,他們這會兒也不一定就完全睡熟。“炫兒,小心凍著,快回屋睡吧,讓媽媽看見會說我們的!”我輕推著她那豐滿而溫軟的身子。炫兒沒像以往那樣聽話,反而更緊地靠向我的懷裏,我推她的兩隻手也漸漸變得無力。“煒哥……”她口中的香甜氣息把我的心弄得又熱又亂,我開始擁緊她的身子,她從我的胸上抬起臉呢喃地說道:“是媽叫我來的,媽說天數不多了,說她盼我們早有個娃兒……”
我的身子猛一哆嗦,擁緊炫兒身子的手臂又驟然鬆了,才被激情攪熱的腦子又霍然冷靜下來:不,不能!事情不能起頭!我感覺出炫兒的身子也在輕輕發抖,我意識到再這樣待下去是危險的,便用力將她推開,猛向屋外奔去。
我跑出院子,一直跑到烙畫館後邊很遠的白河岸上。夜色下的河水閃著幽幽的白光,河灘裏的玉米葉子在夜風中沙沙作響,水邊上偶爾會響一聲蛙跳,我就在那河堤上來回走著,直走到天色大亮。
我知道我必須回去做個解釋,要不然會把炫兒的自尊心傷透。我回家時全家人都已起來,大炯正在對小炳交代去街上買婚禮需用的各樣東西,媽媽和炫兒在廚房做飯,我注意到炫兒的雙眼有些發紅。我走進廚房還沒來得及開口,媽就低低地抱怨:“虧你還是個當兵的,走南闖北,在這種事上還這樣死腦筋,反正明天就要結婚了,有啥?是我讓她去的!”
“媽,”我的嗓子有些哽咽,我停了一陣,盡量讓聲音帶著歡快和笑意,“我昨晚想了一夜,我覺著明天就倉促舉行婚禮有點委屈了炫兒,也有點委屈了我自己,你知道炫兒是一個什麽人嗎?是一個承繼了我們福聚館幾代人烙畫絕藝的藝術家!她上次讓我帶到部隊的那幅烙在絲絹上的《晚秋》,山東的一個國畫家看後說,這個作者將來要成大氣候,也許能成一流烙畫家!一流!媽媽,我和一個一流藝術家的婚禮不該這樣倉促!我們要辦得氣氣派派排排場場!我想了,幹脆再拖幾個月,我明年春天就爭取轉業也去日本,那時,我們就在日本的大阪舉行一個盛大的婚禮!外國人結婚是可以登報的,到時候,我要讓炫兒和我的結婚照登在大阪的大報上!我們要徹底地風光風光!”
一直麵有怨聲默默洗菜的炫兒聽到這兒,扭頭羞著看我一眼,頰上的怨色已被一絲釋然替代。我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
“唉,罷了,看來媽是真老了,沒有一個人跟我想的一樣……”老人的籌劃完全被我打散,傷心地把傴僂的身子倚在了鍋台上。
“媽媽……”我扶住老人那微微顫著的瘦削身子,隻喊了一聲,沒敢再說下去,我唯恐哽咽的聲音暴露了我的真實心境……
因為不辦婚禮,日程相對不如原來那樣緊張了,接連兩天,大炯和小炳一起外出處理平日與外界的金錢、物資來往,我則協助炫兒整理捆綁家裏的東西。整理炫兒屋裏的東西時,她拉了我的手指著一個大櫃說:“煒哥,我讓你看看我的寶貝!”我原以為她是讓我看她的新衣服,櫃門打開後才發現,原來裏邊裝的是各種竹木、絲絹、宣紙烙品。“這些怎沒賣出去?”我有些詫異。
“這些永遠不賣!”炫兒的神色中透出幾分驕傲,“我烙畫過程中凡覺得意的作品,就一式兩份,賣一留一;此外,還有爺奶當初留下來的作品,有俺爹媽和你爹娘當初教我烙畫時的小品,這是我最寶貴的財產!除了我,就是你和媽媽知道它。”
“炯哥不曉?”
炫兒搖頭:“他要是知道,早拿出去賣了!我走之後,這些隻好交媽保管。”
“不讓外人知曉,隻是保存有什麽用?”
“待我將來在外掙到大錢了,我要回來在南陽城蓋個漂漂亮亮的烙畫展覽館,把這些東西都擺出去,讓那些來南陽的外地人、外國人,看看咱們福聚館的曆史和手藝,振振咱這百年老館的聲名!告訴你,這就是我也想去日本的原因。我原來還擔心你不願意,我已經打定主意,隻要你不願讓我去,我就不去!未料,你也想出去……”
“我?”我隻有苦笑。
“我知道你的心!”炫兒走過來偎住我,“你也是想到外國看看新鮮,我想,到了那裏,我要憑我的手藝,盡力讓你和哥生活得好!”
“我……”
“你明年春上什麽時候去?”炫兒截住我的話,仰了臉問,滿眼都是期待,“我現在最操心的就是這個!”
“大概在五月吧。”我含混地說,心卻因為這撒謊而又一陣疼痛。
“五月上旬還是中旬?”她捏緊我的手迫切地問。
“現在還說不準。”我苦笑著答,“你知道,轉業批準的日子是由部隊上定。”
“隻要人家一批準轉業,你就打電報給我們,你的出國手續我們讓他們的駐北京代表出麵辦,他們會很快辦好的!如果他們拖延,我就罷工!你不曉得他們是多麽喜歡我的烙品,上次那個橋本三郎看我烙畫,眼都直了。他們會按我的話去做的,會的!”炫兒雙手環抱我的脖子,“你五月份不去,我說不定會急死的!會的!你不知道俺多麽想你……”她的聲音低下去,“就是在這南陽,我夜裏常因為想你想得流淚,到了那麽遠的地方,你要再不按時去,我該怎麽辦……”
我默默撫著她的秀發,心酸得直想流淚,再在這裏站下去,我也許就會因為衝動說出實話。
不能對不起大炯!
我顫顫說了一聲“我會按時去”,便借口上街買煙,走出了炫兒的屋子……
啟程的一天到底到了。車是下午五點鍾的,一吃過午飯,炫兒就朝我招手:“煒哥,你來一下!”我隨她走進已顯出空蕩的烙畫館內,隻見她拿起烙筆,從衣袋裏掏出一個小圓鏡大小的冬青木板說:“來,坐下,我再給你烙一幅肖像,是我走前送給你的一件禮物!待會兒,你也給我烙幾個字,讓我帶上!”
我笑著點頭。此刻,隻要她高興,要我幹啥都行。我在一把椅上坐了,一邊點了煙默然吸著,一邊看她那纖長的手指拿起電烙筆在烙板上飛快地移動。我望定炫兒,她烙畫時那副全神貫注的神態真是太美,睫毛長長的雙眼時睜時眯,好看的嘴角時翹時低,秀氣的雙眉時蹙時展,隆凸的前胸時伏時起……越發現這美我的心就越加苦痛,這麽美的一個女人就要離我而去了!一想到有一天這嬌美的身軀要躺在另一個男人懷裏,我的身子就又開始微微哆嗦起來,老天,你實在不公!在那一刹,我承認我心中對大炯生出了恨!
一個多小時後,炫兒放下了烙筆,仔細把手中的烙板拿近拿遠地審視一陣,才笑了笑說:“好了,給你!”我接過一看,盡管早知道炫兒烙畫肖像的本領,還是吃了一驚,板上的我形似是當然的,神態上的那種準確顯示真是神了,她甚至把我隱在眉宇中的那絲苦痛也烙畫了出來。我看到畫板下邊還有兩行小字:上邊一行是“南陽的煒少校”,下邊一行是“炫在大阪等你”!看見這兩行字,我的鼻孔又禁不住一酸:你等不到了,炫兒!
“來,你給我烙幾個字!”炫兒遞過一個巴掌大的烙板,又把烙筆遞到我的手上。我小時候學過烙畫,肖像烙不漂亮,但字和簡單的山水還可以烙一點。我拿住烙筆,心裏十分躊躇:烙什麽字?還能再烙上表示愛和等待一類的話麽?再欺騙下去就有點太殘酷了!“炫兒,我烙的這個禮物,想在你上車前再交給你,現在不許你看,行嗎?”
炫兒笑了:“隨你。”
我讓炫兒出去,自己靜坐了一陣,便在板上先烙出一片大海,爾後在下邊寫了:炫,盡快忘掉煒!
在上車前交給她!讓她一路上慢慢想開。長痛不如短痛,既然終究要疼,那就早一點疼吧!讓你對我帶著希冀走了,將來這筆債反而更重!
我把像小圓鏡一樣的烙板用一張白紙裹好,裝進了軍衣的口袋,這才喊門外的炫兒進來。炫兒進門猛撲在我的懷中,用力把我的頭壓下,讓她的香腮緊緊貼在我的臉上。
我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鍾,快近四點!馬上就該去車站了,我知道這是我們的最後一次擁吻,待會兒到車站,人太多,又當著家人的麵,不可能再有擁吻的機會了。
最後一次!
炫兒,我要把我對你的愛戀在這最後一吻裏都表示出來!
我感覺到我們兩個的臉上都有淚水,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即使是我的,炫兒也不可能知道我流淚的真正原因。
“小煒、炫兒,該動身了!”院裏,傳來了大炯的聲音……
媽媽沒去車站,她隻站在門口,默望著大炯、炫兒登上租來送站的麵包車。我原來還擔心她同兒女告別時會放聲哭的,但出乎我的意料,老人竟未掉一滴眼淚,一直就那樣麵色凝重地站著。我和小炳把大炯和炫兒送上火車返回館時,看見老人還定定站在那個烙有“福聚烙畫館”五個字的館牌前。我輕步走過去,想把那塊館牌摘下,炫兒走後,這館牌實際上已無什麽用處,掛著它隻會讓老人看見傷心,不想我的手剛觸到那館牌,老人突然冷冷地問:“你要幹啥?”我扭臉朝她苦笑了一下:“媽,取下它算了,反正也沒人烙了。”“我不是人?”老人那渾黃的眸子裏躥起一股火苗。我一時怔住,這當兒,老人緩步上前,推開館門,徑走到寬大的烙案前早先炫兒的椅子上坐下,先從衣袋裏摸出花鏡戴上,爾後拿過烙筆和一塊長方形的冬青烙板,執筆便向板上烙去。
我呆望著媽媽那被白發幾乎遮沒了的臉,鼻子裏沁滿了冬青板被烙筆烙出的淡淡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