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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哼個小曲你聽聽

  我們老家那地方的人,大都有一個習慣,就是在下地幹活、料理家務和出門走路時,愛哼個小曲。小曲的調兒很隨意,怎麽哼著好聽就怎麽哼,或是帶一點豫劇、越調的韻味,或是帶一點田園歌、山歌的野味,或是幹脆就是自己覺著舒服的味兒;小曲的詞除了少部分是老輩子就傳下來的,大多是哼唱者自己隨口編的,或是述自己的心境,或是描眼前的事物,或是抒自己正想著的東西。哼小曲的人中,男人居多。即使一字不識的人,有時也能哼出很婉轉動聽的調兒,能編出很有味的甚至識字人都難想出的詞兒。哼小曲多是一種下意識的不由自主的舉動,目的也是自娛;當然,有時人高興了,哼唱的聲音會高會大,會有意讓人聽見,讓他人也跟著快活。對於這種哼小曲的習慣,有不少順口溜做過描述,比如:

  屋裏有火渾身暖,

  灶裏有火要冒煙;

  心中有事直想唱,

  不由自主哼開腔。

  又如:

  哼曲不學自小會,

  放到肚裏不累贅,

  走著哼來坐著唱,

  睡醒還想來兩嗓,

  老婆聽得心頭惱,

  一腳踹我床幫上,

  床幫上,冰冰涼,

  尋思尋思還想唱。

  再如:

  我的曲來也不多,

  渾身牛毛比不過,

  今日就是哼一夜,

  才哼一隻牛耳朵。

  我們村哼小曲哼得最好的,當屬五爺。五爺不識字,但定調編詞都是一流的,張口就能出來,而且有些詞兒文文氣氣,分明是從書上來的。後來才曉得,五爺的好多曲詞兒是從鼓書藝人那裏學來的。

  據老七奶奶講,五爺落地時與別人就有些不同,別的孩子接生婆一拍P股都是哇一聲大哭,五爺不是,五爺是嗨嗨喲喲嗬嗬哎哎叫一聲,拖腔很長,仿佛是唱。不過這話已無法證實,當初看過五爺出世的女人們都已過世。

  五爺四歲開始顯露他腦子的聰明和哼曲的本領。村中隻要有人哼曲讓他聽到,他跟著就能哼唱一遍。金鎖老爺說,他那天在碾盤上蹲著隨口哼了老輩人傳下來的那曲“笑一場”,在碾盤下捏泥人玩的五爺跟著就哼唱開了:

  人生就像雜燴湯,

  貧賤富貴一鍋裝,

  等閑是非別在心,

  遇事咱先笑一場……

  金鎖老爺聽了一怔,當時伸出拇指就誇:這小子腦瓜精!

  五爺六歲時開始放羊,是給村東頭老秦家放的。羊一共七隻,全是山羊,五大兩小,五爺的任務是每天在河灘裏把它們的肚子放飽,放一月可從老秦家得四升包穀。山羊腿快,跑起來很疾,常累得五爺直喘氣。放羊時中午不必回家,老奶常在五爺的小衣兜裏塞兩個蒸熟的涼紅薯,外加一根蔥。中午羊在暖陽下吃草時,五爺便愜意地從兜裏掏出紅薯,就著蔥大口吃著,吃罷,去河溝趴下喝一陣河水,而後抹一下嘴,摔幾響羊鞭,便站在河堤上哼開了:

  細麵條,半尺長,

  東風晃,西風涼,

  寶寶吃了去放羊,

  放羊放到溝沿上,

  坐在溝沿曬太陽,

  曬得心裏暖又癢……

  五爺放一天羊再累,回家從不向老奶訴苦,每天到家總是笑著說:媽,俺回來了,羊肚子吃得可飽啦!

  從十歲開始,五爺放下羊鞭開始收破爛。靠放羊掙的四升包穀已遠不夠家裏的開銷!那時五爺用一支小扁擔挑兩個竹籃,籃子裏放一點預先買來的針和線,整日在附近的村子裏串著收破物爛件,什麽舊褂子、爛套子、破麻袋、膠皮底、膠皮帶,穿不成的爛膠鞋;什麽頭發、豬鬃和馬尾,使不成的銅鑼底;什麽爛玻璃、空酒瓶、碎骨頭、爛麻繩,他統統都要。收上這些舊東西,付給人家一點針和線。每當他收上一擔,喜滋滋挑上去柳鎮廢舊物資回收站賣時,總要邊走邊哼道:

  十二個月,是一年,

  薑太公手持釣魚竿,

  三寸金鉤五尺線,

  一釣周朝八百年。

  一個月,是三十天,

  我老五挑擔收破爛,

  收了破爛去賣錢,

  收它三載或五年,

  置它三萬五千元,

  娘有衣來爹有煙……

  五爺十二歲那年秋天,老奶奶和老爺爺相繼得病去世,五爺失去了依靠!哥哥嫂嫂們不久主持分家,他隻得了一間草棚和一口破鍋,鄰居們看見他那點可憐的家當,都連連搖頭歎息,替他以後的日子發愁,擔心他過不下去。殊不料分家的當晚,他自己用鍋煮了兩碗半生不熟的紅薯麵湯喝了,邊刷鍋就邊唱開了:

  十二老五本姓窮,

  家住鄧州周家營,

  居家隻有人一口,

  四處去幹小營生。

  前晌挑擔收破爛,

  後晌賣瓜打燒餅,

  夜晚閑來無事幹,

  頂著月亮補補丁。

  誰知人窮運偏消,

  挑擔遇見頂頭風,

  洗衣直碰連陰雨,

  補衣光見大窟窿。

  有心出門躲一躲,

  誰知步步不離窮,

  跑得慢了窮攆上,

  跑得快了攆上窮,

  不緊不慢走幾步,

  一跤絆進窮字坑,

  腳蹬一個窮蠍子,

  手按一個窮馬蜂……

  鄰居們聽見這哼唱聲,都鬆了一口氣,說:這孩子既然還能哼出小曲,就有活下去的心勁。

  鄰人們的判斷沒錯,五爺雖是饑一頓飽一頓地孤單生活,卻照樣長成了一個壯實小夥,十七歲那年他就身高五尺八,能扛得起二百斤的麻袋。那時村裏幾個熱心人開始為他張羅婚事,那些準備做嶽父嶽母的男人女人先看見五爺的身坯貌相,都點頭說:好!待一瞧五爺的那份家當,就又急忙擺手說:罷了!一不成二不行,轉眼就把五爺耽誤到了二十四歲。那年頭二十四歲已算過了婚齡,村人都搖頭為五爺惋惜,五爺卻滿不在乎從不歎氣,照樣暢暢快快過他的日子,幹活走路照樣哼他的曲兒,隻是這時他哼的小曲的詞兒變得有些意味深長,或是:

  冉家門前一棵瓜,

  扯扯撈撈到趙家;

  不圖趙家田和地,

  隻圖趙家有好花。

  或是:

  樓上吃瓜樓下看,

  瓜子掉在樓下邊,

  今日和你眼對眼,

  不知何時麵貼麵……

  村人誰也沒想到,正是由於五爺的那份不憂不愁愛笑愛哼唱的脾性,讓他最後結成了一段美滿姻緣。

  那陣子村西頭的範老大為田地同人打官司敗了,整日在家生悶氣,眼見得人一天天黃瘦下來,不能吃、不能睡,範老大的女人和女兒便忙著給他抓藥治療。五爺那天外出給人打工經過範家門口時,進去找火吸煙,見範老大那雙眉緊蹙氣鬱在心的模樣,就笑著說:範大叔,看這副樣子,你眼下缺的是快活,這樣,聽我給你哼個曲,把你心裏的氣解解,也免得去喝那苦湯藥。說畢,不待允許便清了清嗓子,顧自哼唱開了:

  莫要氣,莫要惱,

  氣惱容易使人老。

  萬事都能成過去,

  何學癡人愁不了?

  任你田地有萬頃,

  年年處處埋荒草。

  放著快活不會享,

  何苦自己尋煩惱,

  莫要氣,莫要惱。

  明日陰晴實難保。

  一家大小要和好,

  粗布淡菜茶飯飽,

  這個快活哪裏討……

  不知是因為五爺那份不等應允張口就哼的滑稽,或是因為五爺唱曲那副滿腔嬉笑手舞足蹈的模樣,還是因為那曲子韻律的別致,反正範老大聽完破天荒地撲哧一聲笑了。這一笑不打緊,已經兩天吃不下飯的他竟一口氣喝下女兒端來的一碗麵條。五爺當時點著煙也就走了,沒想到當晚他正在燒火做飯時,範老大的女兒紫燕跑來羞羞地喊:五哥,俺媽讓俺來請你去俺家一趟,再給俺爹解解氣悶,好讓他早些病好。五爺一聽,說:好!當下就熄了灶火去了範家,坐下就又是說笑又是哼曲地把範老大逗得眉開眼笑。自此,五爺每天晚飯後都要去範家坐一個時辰,用自編的小曲硬是把範老大的那股悶氣掃了,使他能吃能睡能下地幹活。在這個過程中,五爺便也同紫燕熟了,兩個人先還是相互很拘謹地叫五哥,紫燕妹,後來便把這稱呼省略成了哥和燕妹,再後來紫燕見五爺去,便什麽也不叫,隻趁爹媽不注意時把預先留下來的一把花生或一個雞蛋飛快地塞到五爺手裏,五爺也就嘿嘿一笑,不推不讓地收了。當兩位老人在一個傍晚無意中撞見五爺和紫燕的舌尖尖攪到一起時,不但沒生氣,反而把忐忑不安的一男一女叫進屋裏說:你們要是願意,就擇個日子早把婚事辦了!這一來喜煞了五爺,那晚他是連跳帶哼跑進自己家的。其實範家兩位老人早對他有了好感,早有了招他為婿的心意:紫燕跟了他,這輩子起碼不會愁死!

  與紫燕婚後那段日子是五爺此生最燦爛的歲月,他原來做夢也沒想到能娶上像紫燕那樣漂亮的媳婦,他真真是心花怒放了!那陣子村裏人在村中、井台上、莊稼地裏,到處都能聽到五爺的笑聲和高腔哼唱,他那陣哼唱的詞兒連村裏的年輕人聽了都禁不住要臉紅。比如,他在田裏給人家幫工歇息時,會亮著嗓子哼唱:

  人在外,心在家,

  家裏有盆牡丹花。

  有心回家把花看,

  可惜掌櫃不準假。

  人在地,心在床,

  床上躺個小姣娘。

  姣娘揣著倆白饃,

  盼俺回家親口嚐……

  有時他在村邊河灘上為東家割草,看見紫燕在家門口洗晾衣裳,他便會提著鐮刀嬉笑著哼唱:

  妻是水,夫是船,

  船兒和水最有緣;

  水親船兒船親水,

  日日夜夜永相連。

  夫是船,妻是帆,

  帆兒掛在船上邊,

  風吹浪打不分離,

  同生死來共患難。

  夫是風,妻是帆,

  風吹帆兒帆催船,

  帆兒想風風想帆,

  生生死死永不散……

  他的歌聲沒完,便把紫燕羞臊得扭身進屋了。

  中午收工後,他挑著空桶去井上擔水,一邊悠閑地晃著水桶,一邊就順口哼著:

  碧紗窗外靜無人,

  跪在床前忙要親,

  罵了個負心回轉身,

  一半兒推辭一半肯,

  先親她的倆臉蛋,

  再親她的雙嘴唇,

  親罷她的白胸口,

  再親她的嫩雙鬢……

  同去井上打水的媳婦們聽見他那小曲,先是相互擠眉弄眼地瘋笑,接下來就紅著臉罵:死老五,你敢把和紫燕在屋裏的事也哼唱出來,不怕爛了嘴!小心回去紫燕打你的耳光!五爺聽罷就眯了眼哼唱道:

  打是親,罵是愛,

  不打不罵熱不來,

  要打你就打胸口,

  我順勢抓住你的手。

  接著把你拉進懷,

  就勢便往床上歪……

  那些媳婦們聽了,便笑著抓了坷垃來打他,把他攆得滿井台轉。

  五爺在笑鬧中根本沒料到,一場災正在向他身邊潛來。他那時心中對未來日子的籌劃是:讓紫燕生下一兒一女;他在外替人做工掙錢,紫燕在家料理家務撫養孩子;慢慢地爭取買一頭牛,置二畝地;地裏夏季種麥,秋季種薯;收麥收薯時,他在地裏幹,紫燕領著孩子來送飯,一家人快快活活地在田裏笑。但生活沒有也不會照著五爺想的那樣發展,當他在心中籌劃的時候,災難的陰影已經抵近了他家那間草屋的屋簷。

  紫燕是在同五爺結婚第二年懷孕的,懷孕三月後流產了,鄰居的幾個嫂子問紫燕流產的原因,紫燕紅了臉不答,五爺帶幾分愧意地笑著說:怨我不小心!幾個嫂子就用指頭刮著臉羞他:沒出息!第三年,紫燕又懷上,這次五爺連觸摸她都十分謹慎,臨產的前一天,為了讓腆著大肚子的紫燕高興,五爺還站在床前哼唱:

  是兒是女聽端詳,

  不要踢,不要蹬,

  省得你娘疼得慌!

  裏邊黑,外邊亮,

  早出娘胎早亮堂,

  早上學,早讀書,

  早日學會做文章!

  口兒誦,心兒想,

  口誦心想入考場,

  考完出場登金榜,

  請台大戲門前唱,

  又排場,又風光……

  可第二天請來接生婆,接生婆一摸紫燕的肚子,就沉著臉說:糟糕,橫位,要難產!她的話音剛落,紫燕這邊已經嘶喊一聲發了作,眼見得鮮血一股一股往上湧,孩子卻總也不出來,接生婆一著急,就連手連膊伸進去,生生把孩子扯出來,這一扯不打緊,孩子雖然得救了,紫燕卻來了個大出血。鮮紅鮮紅的血大水一樣漫了地,五爺心疼得亂跺腳。沒有半個時辰,臉色煞白的紫燕就微歎一聲斷了氣,五爺撲上前隻搖了一下紫燕的胳膊,就也撲騰一聲仰身倒下去。

  五爺一下子病倒了,村裏人絡繹不絕來看他,人們看到五爺一下子變得黃皮寡瘦眼窩深陷,就都在心裏說,老五從今往後是不會再哼再唱再笑了。再看看裹在小棉被裏放在他身邊哇哇直哭的沒滿月的兒子,女人們就抹開了眼淚,出得門後就歎息著議論:這父子倆日後可怎麽過活!老五怕是哭都哭不及喲……

  後來人們吃驚地看到,五爺在床上隻躺了十幾天,就掙紮著拄一根棍子出了門,去四爺家抱回四奶替他喂養的兒子金金。從此,他白天抱著金金去那些有孩子的人家求人家女人給孩子喂奶,晚上便燒一個紅薯,一點一點地往兒子嘴裏喂,邊喂邊輕輕地哼著:

  天上下雨地下浸,

  人留兒孫草留根,

  人留兒孫防備老,

  草留青根等來春。

  吃呀吃,小金金,

  吃飽肚子才長身,

  長壯身手能幹活,

  幹活才能養父親……

  此後,白天,人們看見五爺用一根寬布帶把兒子綁在後背上,到富人家的田裏去做活,孩子哭了,便停下手中的工具,鬆開布帶把金金抱在胸前,或是從衣袋裏摸出一根烤熟的包穀穗,掰下十幾粒嚼碎了喂;或是變著法兒哄一陣,直到他不哭了,五爺就一笑,又綁背好了繼續幹。到了晚上,五爺便低低地哼著曲兒給金金催眠,那曲兒從門縫裏飄出來,一點也顯不出愁苦:

  一拍拍,二揉揉,

  爹給乖乖當枕頭,

  乖也睡,爹也睡,

  一睡睡到夢中遊,

  夢裏有個小花狗,

  小花狗,跑大路,

  大路上有個金葫蘆,

  金葫蘆,紅飄帶,

  你是爹的小乖乖。

  乖乖合眼仰身睡,

  不哭不鬧不蹬被……

  大約是小金金長到六歲時,我們這地方解放了,五爺分了兩間房子三畝地,小金金也被送進了村中剛成立的小學堂,日子一下變了樣,五爺臉上的笑紋更多了。夏天的正午,五爺領著金金去河裏洗澡,爺兒倆互相搓著身上的灰,搓到腰眼就笑開了,這一粗一細一老一嫩兩股笑聲攪在一起,蕩得滿河都是,村裏其他洗澡的人聽了,就都感歎著:要是老五不是快活人,當初被哀愁壓垮,現如今這世上就沒有這爺兒倆了。

  小金金這孩子從小吃苦,知道爹供他上學不易,曉得用功,學習成績一直在班裏排在前頭,經常受到表揚。每到期中、期末考試,五爺也總要親自去學校探問兒子的成績,問罷成績之後,五爺總是高興地拉著小金金的手,哼著曲兒往家走:

  進了門,抬頭望,

  鳳凰落在屋梁上。

  頭朝東來尾朝西,

  俺家要出狀元郎。

  狀元郎,別驕狂,

  前邊溝坎有泥漿,

  要是不看腳下路,

  說不定還要摔一場……

  小金金考學出奇的順,初小畢業考上高小,高小畢業考上初中,初中畢業考上高中,高中畢業考上師院,一步沒停。金金從師範學院畢業時已是一個壯實的小夥子,五爺望著這個壯實機靈有了大學文憑的兒子,笑得眼都沒了,那陣子他下地幹活、在家歇晌、出門趕集,都要哼唱:

  一房門簾一房天,

  二房門裏掛八仙,

  上八仙,下八仙,

  三八二十四神仙。

  此處本是神仙位,

  還上哪裏訪神仙,

  家有寶貴讀書子,

  誰說還不是神仙?……

  金金後來分配到縣城一中教學,一年後,和鄰村的姑娘秀花結婚了。自此,五爺結束了自己動手洗衣做飯連衣補鞋的曆史,家裏的一切都有兒媳婦操持,他隻管去生產隊裏幹活掙工分。每到星期六,兒子金金騎個自行車從縣城回來,差不多總要給他帶點東西:或是兩包大舞台香煙,或是一雙棉鞋,或是一雙手套,或是一包茶葉,東西不多,但五爺心裏舒服,兒子孝順呐!兒媳秀花也是賢惠人,平日麵條做好,總是先用筷子給公公撈上一碗;哪天雞下蛋多了,秀花還會在飯鍋裏臥個荷包蛋,悄悄盛在公公的飯碗裏;有賣白酒的來,秀花總要給五爺打半兩端到麵前;五爺冬天穿的棉襖夏天穿的布衫,秀花總是拆洗疊放整齊,隨用隨拿。雖說日子還在增加,但五爺臉上的皺紋卻不再添了,這是他一生中的第二段輝煌歲月。那陣子,村裏人常聽他哼唱:

  又爽快,又安泰,

  無憂無慮無掛礙,

  父耕田,子教書,

  知勤本分好自在。

  吃淡飯,穿粗衣,

  不去妄求有何害。

  不攀緣,不借債,

  心中寧靜無禍災。

  你禮來,我禮往,

  彼此清涼彼此快……

  秀花婚後第二年,就生了一個胖小子,起名叫埂埂,埂埂有奶吃,長得快,三個月就長到了二十斤,又白又胖喜煞人。那天中午天氣暖和,五爺下地回來,見兒媳在做飯,自己便把孫孫抱起來,又逗又親忙一陣,末後他看著孫兒那一對眼,就笑了說:埂埂,爺爺老了,爺爺這輩子把該幹的事都幹了,爺爺想享福了,你快點長大,和你爹一塊操心持家,讓爺爺好好歇歇!那埂埂嗯嗯嗬嗬似回答,五爺高興得哈哈笑。笑聲中他根本沒聽見,有一個聲音在叫:老五,你笑得太早!他根本不知道,生活不僅不允許人做過細的籌劃,連過於樂觀的話也不許早說!

  就在五爺說過那話不久,一件意外的禍事就猝然飛來了:縣城一中的兩派紅衛兵發生武鬥,金金為救一個他最喜歡的學生,被亂槍擊中,死在了校園裏。當鄰居們把金金的屍體從縣城抬回村裏時,五爺隻看一眼,就昏死了過去。五爺昏迷了一天一夜醒來後,號啕著叫;老天爺你不公平呀!我這輩子吃的苦還少麽?你手上攥的苦再多,也不能都扔給我一個人!為啥不平均給大家分?老天爺你心太偏呐,你是生生要逼我老五死,你日後休想讓我敬,我天天要罵你不公平!……

  五爺從此一病起不了床,村裏人都知道這打擊的沉重,都估計他年歲已大,無論如何是經不起這一擊了,好心的老人們已在商量著為五爺做棺材的事。但是一個月過去後,五爺又扶著門框出門了,他在門口站了許久,執拗地用眼盯著天空,似乎在同天賭氣!

  不久,五爺又開始拖著虛弱的身子下地幹活,賢惠的兒媳秀花流著眼淚阻攔:爹,你歇歇,有活我去幹!但五爺堅決地搖頭,而且說:秀花,爹是明白人,你年輕輕的,不能就這樣守著過一輩子,有好的人家,你就走吧!把埂埂留給我就行!秀花哭著說:爹,我伺候你一輩子,我不能對不起埂埂他爸……半年後,五爺到底還是托媒人給秀花說了一個好小夥,催她過去成了親。秀花走後,家裏又變成了一老一少兩個人,和當年紫燕死時幾乎一樣,生活仿佛走了一圈後又回到了原來的那一段。那陣子紅衛兵們常把偉人語錄寫在紙牌上教人念,那天,當紅衛兵教村人讀到了“曆史常常有驚人的相似之處”這句話時,五爺瞪大了眼,長久地盯著那紙牌,似乎這句話是針對他個人的經曆說的。

  自此,他下地幹活,背上重又背了一個孩子。埂埂的重量和當初的金金差不了多少,差得多的是五爺的力氣,他過去背金金幹活時,隻要他不哭,他就可以一直幹。現在不行了,背不了多久,他就要喘粗氣出虛汗,就要在田埂上坐下歇一陣,就要咳一陣痰。但他從不歎息發脾氣,總是默默地幹活、做飯、洗衣、補鞋。偶爾,還能聽到他哼唱的聲音,隻是那聲音啞多了:

  雙肩門,單扇開,

  人世溫暖俺才來,

  原想會吃靈芝草,

  誰料嚐的苦蓮苔。

  蓮苔苦,苦蓮苔,

  各樣嚐嚐也值得,

  要是還有別種苦,

  你就給我都扔來!

  我就不信頂不住!

  偏不愁來偏不怪,

  偏不後悔到人世來,

  偏要長壽活一百!……

  日子在五爺的喘息中一天天走,小埂埂也在五爺的喘息中一天天長大。到了上學的年紀,五爺又拄著拐杖把他送進了學堂。埂埂既承繼了他父親的那份聰明,也承繼了他父親的那份毅力,功課一直很好!爺爺每次喘息著去學校給他送糧送錢時,他望著爺爺的蒼老模樣,心裏就平添了一股一定要學好的決心,終於,他十六歲那年考進了清華大學。臨走的那天,埂埂給爺爺跪下哭著說:我一畢業工作,就接你去我那裏享福!

  如今,埂埂已經畢業留在了北京一機部,而且還因為發明了一個什麽儀器,受到了國家的獎勵,也已經結了婚,女的還是一個工程師。那次埂埂和妻子回來接五爺去北京,五爺喘息了許久才說得出話:不行,人老了,經不起車上的顛騰,一動就上不來氣,我還是就住在家裏吧,你們在那裏好好過日子就行!……

  埂埂給爺爺留足了錢,又找來一個遠房親戚照料爺爺,然後和妻子回去上班了。五爺閑不住,掏錢買了七隻山羊,天氣好的時候便趕上羊去河灘裏放,每當他趕起羊群向河灘裏走,他都恍然想起小時候,哦,那時候也是放山羊,那時候也是在這河灘上,原來人生的兩頭竟一樣!

  五爺放羊時照舊愛哼唱,隻是嗓子嘶啞得厲害,而且因為喘息,就變得時斷時續:

  人老了……人老了,

  人老先打哪裏老?

  人老先……打頭上老,

  白發多,黑發少;

  人老先……打耳朵老,

  耳朵嗡嗡聽見的少;

  人老先打……眼上老,

  雙眼蒙蒙看見的少;

  人老先……打嘴上老,

  活活絡絡咬動的少;

  人老先打……肩上老,

  搖搖晃晃挑動的少;

  人老先打……腰上老,

  彎的多……直的少;

  人老先打……腿上老,

  軟軟遝遝跑動的少;

  前頭說的都不準,

  人老先從心上老!

  隻要人心一老掉,

  身上各處都變了,

  隻要人心不變老,

  閻王勾命不提早,

  身子輕易不會倒,

  就敢同運氣……再賭一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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