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十四章 金色的麥田

  一

  據說天夫的臍帶被產婆剪斷的那一刻,一股小麥新熟的香味在全村彌漫開來,除了鼻子有病的七爺之外,滿村人都聞到了那股麥香。當時正是寒冬臘月,離麥熟的夏季還隔著一段日子。這件事讓全村人驚奇了許久,人們都說齊家人世代種麥與麥子打交道,弄得連胎兒身上也帶了麥子味,保不準又是一個種麥高手來了。

  天夫頭一回跟他爹學種麥是在他過罷六歲生日不久。他記得是一個陰雲重重的早晨,他正費力地在一碗清湯稀飯裏撈一塊不大的紅薯,他爹走過來扯了扯剃頭匠在他頭頂留下的那撮頭發說:今兒個跟我去學種麥!他當時多少有點意外,因為飯前娘交代給他的任務是頭晌割草,而且他自己也還另有點安排——去鄰居家看昨日剛得的一隻狗崽。他怯怯地說完他的打算,他爹就瞪了他一眼:看你娘那個屁狗,看狗能頂飯吃?咱種莊稼的要緊的是早學種莊稼的手藝!他自然不敢再強,緊忙把碗裏的稀飯吸溜進肚裏,出門跟爹向地裏走……

  多年後天夫告訴我,他頭一回跟他爹下地學的是種麥的頭一道工序:整地。他爹讓他站在地頭,看如何用耙把犁好的地耙得平坦如鏡,再看怎樣用钁頭把稍大的土塊砸碎,後看如何把土肥均勻地撒進土裏。他爹讓他記住六個字:地平、土細、肥足。

  天夫說,他接下來學的是牽牛拉耬,牽牛講究腳走一條線,這樣才能麥壟不打彎;牽牛人要走得不緊不慢像新郎去見嶽丈,被牽的牛要走得不慌不忙像新娘去入洞房。

  天夫說,待他把選種、搖耬播種、查苗補缺、苗期施肥、鋤草鬆土、澆水保墒、防倒伏、估產量、確定收割日期這全套的種麥手藝學會,已經整整十二歲,蛋包子上都長了小毛毛了。

  天夫說,學種麥最關鍵的是先學會敬土地爺,土地爺是所有神靈中脾氣最古怪的一個,你要稍有不敬,他就會給你點顏色瞧瞧,弄不好就會叫你顆粒無收。天夫說他曾親自給村北的土地廟廟門裏外各貼過一副對聯:廟小神通大,威靈震四方;土能生萬物,地可發千祥。天夫說最好的敬法是每年種麥前在自家地頭擺點香火,讓他老人家知道你要動耬下種了,請他從種子落地時就開始關照。

  到我能記事的時候,天夫已經是聞名四鄉的種麥好手了。每到種麥時節,天夫很難閑下來,不是這家請就是那家叫,這時的天夫,常常扛起他家那個種麥的耬,跟著邀請的人得意揚揚地向田野裏走。他倘是碰巧看見我站在俺家的門前,就會高喊一聲:嗨,跟我吃肉包子去!我知道肉包子的香味,有時會跟上他跑出一段不短的距離,但最後總是被娘或姐姐喊回來。有一些傍晚,如果我沒有早睡,天夫幫人種罷麥從俺門前過時,常能真的塞幾個肉包子到我手裏,且低聲交代:記住讓你姐也嚐嚐!可我很少照他的叮囑辦事,總是三下五去二就把幾個包子全塞進嘴裏,之後才跑到姐姐麵前解釋:天夫給的包子太小!姐姐這時常要咯咯一笑,用指頭彈一下我的肚子叫:饞貓!

  天夫那時閑下來常慫恿我要學會種麥這門手藝,一再對我說:你娃子這輩子隻要有了種麥的本領,你保準就能吃香的喝辣的,永遠不會餓肚子。他還常教我背一些種麥的諺語,比如:肥田種稀,薄田種密。比如:寒露到霜降,種麥莫慌張,霜降到立冬,種麥莫放鬆。比如:麥子澆五水,饃饃送到嘴;芒種夏至麥穗黃,快收快打快進倉。天夫教得非常認真,但我卻學得心不在焉。一句諺語有時要背一天還背不下來。天夫這時就有些生氣,就屈起指頭敲我的頭說:你太不成器,你的腦子比你姐差遠了!逢這時我也會生氣,會朝他突然吼起來:我姐腦子好使你找她教去,纏住我幹啥?他見我發了火,又會帶了笑說:好,好,不訓你了,沒想到你個小狗娃,脾氣還挺大哩。

  天夫的種麥技藝到他爹下世時已趨爐火純青,凡經他手種、管、收的麥子,總能比別人種、管、收的麥子在產量上高出二到三成。不過我爹對天夫並不服氣,我爹認為自己的種麥本領並不比天夫這個晚輩低,倘不是那一年我爹被驢踢斷了一條腿,我們家和天夫在種麥上就不會發生聯係。

  我爹被驢踢傷時已近霜降,別人家都在忙著整地種麥,我們家則忙著給爹找接骨大夫,待大夫把爹的骨頭茬對齊打好石膏時,別人家的麥子都快種完了。爹忍住疼叫住他的長女也就是我的姐姐說:小米,今年這麥子我是種不成了,你趕緊去找天夫,一定請他來幫忙,幫工費咱出最高的!姐姐小米於是拉上我去找天夫。

  那是一個正午,天夫和他媽還有兩個妹妹正在他家的灶屋裏吃著午飯,飯是麵條,天夫吞麵條時發出的響聲有點驚天動地。姐和我站在門口時,天夫正在全心吃飯,姐有些驚奇地注視著天夫吃飯的樣子,直到眼睛有些毛病的天夫娘問了一聲:誰?天夫兄妹幾個吸溜麵條的聲音才戛然而止,天夫才意外而驚喜地站起來叫:小米,是你?

  姐說了來意後,天夫立刻放下碗應允。行,後晌我就去幫你家種,反正俺家的地已經種過了,隻是誰幫我牽牛?

  牽牛?姐詫異了,姐對種麥一竅不通。

  播種的耬是要用牛來拉的,牛套上耬後,需要一個人在旁邊牽了它走。牽牛的人必須保證牛筆直勻步向前走,這樣才能使播出的麥壟直溜漂亮不缺苗斷壟。天夫比劃著說明。

  那,我來牽吧!姐說。我們家在齊村是外姓人,沒有別的親戚,爹躺倒之後,就隻有娘和姐兩個勞力了。

  那天後晌,天夫扛著他家的耬,拉著他家的牛和姐姐一起向俺家的地裏走,姐姐胳膊上挎著麥種,我則跟在後邊用一根柳枝不時去打牛的P股。

  到地頭之後,天夫先把麥種倒進耬裏,然後從懷裏掏出四個雞蛋外加一把敬神的香點燃了插進地頭的土中,跟著就跪下去麵朝著麥地磕了個頭。我有些驚奇,問:磕頭幹啥?姐急忙用手捂住我的嘴,俯耳告訴我說:這是在求告土地爺,讓他老人家保佑播下去的麥種都能出苗!

  接下來天夫開始套牛,他把牛往耬上套好之後,笑著對姐說:我得摸一下你的額頭。姐吃了一驚,後退了一步問:幹啥?天夫說:你沒有牽牛的本領,在一側牽著它的韁繩走還不如你在前邊領著它走,這樣才能保證壟不打彎;可要想讓牛順從你領路,得讓它先聞聞你的汗味,讓它和你熟絡起來。姐有點半信半疑,但為了種麥,她最後還是把臉朝天夫伸去,天夫在姐的額頭上慢騰騰抹了一把,臨撒開手前還碰了碰姐的兩個臉蛋,使得姐的臉紅了個透。然後他把手伸到牛鼻子前停了一霎,這才開始讓姐在前邊走,他吆牛拉耬跟在後邊種了。

  天夫的話似乎不假,那牛果然老老實實地跟在姐姐身後走,種出的麥壟筆直筆直。我站在地頭看守著麥種,有兩個外鄉男人這時從地頭過,看見地裏的耬印後讚歎道:這小兩口種麥的本領還行。我聽了也很高興,待姐引領著牛從地那頭走過來時,我興奮地向她報告了那兩個人的誇讚,我說:姐,他們在誇你和天夫哥哩,說你們小兩口種麥的本領還行!天夫聽見,快活得眉毛都飛走了,他一邊看著姐姐一邊扶著耬問我:他們是咋說的?我剛想重複那句話,姐就紅了臉朝我叫:小豆,你個傻東西,不能胡說!

  那天晚上照雇人種麥的規矩,也包了肉包子要招待天夫,但天夫執意不來吃飯,天夫說:把肉包子給小豆吃吧!其實娘隻舍得包了五個包子,我兩頓就把五個包子吃完了。麥種完那天,姐舀了五升綠豆給天夫家送去算是幫工費,但姐姐送去後又被天夫原樣提了來。天夫對姐說:綠豆俺家有的是,你要真想謝我,就麻煩給我納一雙鞋底,俺媽眼不好,納鞋底太吃力。姐聽了笑笑說:行。姐當下就找來一塊黑布,讓天夫在布上踩了個腳印。幾天後的一個黃昏,姐讓我把一雙黑幫布鞋給天夫送去。天夫接了鞋笑道:我說是要雙鞋底,怎麽做了一雙鞋來?好,好,我也得謝謝你姐和你。說完走進裏間屋,摸出一塊花布和幾塊冰糖送到我手裏交代:冰糖你吃,花布給你姐,隻是別叫你娘和你爹看見。我當然答應,這點事我能辦成,我先把那塊花布塞進俺家門前的柴堆,待吃罷晚飯爹娘在睡屋裏說話的當兒,我輕步走進姐的睡屋把花布交給了她。她又意外又高興,把花布披到身上比試來比試去,還在我臉上親了一口。我那天沒有告訴她天夫哥給我冰糖的事,我想我得到的東西其實比她的好。

  天夫幫俺們種的這季麥,出苗很好。到春天麥苗長高鋤草的時候,從地頭走過的人都誇俺家的麥子長得齊整。那時俺爹腿上的骨頭雖然已經長牢,但因接得不很到位,隻能走路,不能幹活,一幹活用力,就疼得齜牙咧嘴。所以麥地裏的活隻有靠娘和姐去幹,娘還要做家務,地裏的活便主要靠姐去做。把五畝地裏的草鋤一遍可不是個簡單的事,姐從早到晚地在地裏掄著鋤頭。那些天,總是姐鋤地,我和妹妹在麥壟間尋找著野菜。看著姐姐滿頭大汗的樣子,我真想上前幫幫她的忙,隻可惜我掄不動鋤頭。有天後晌,我忽然看見天夫拎把鋤頭過來了,進到我家的地裏就彎腰鋤起來。姐看見後說:天夫哥,鋤地我行,你快歇著去。我真怕天夫哥聽了這話會走,可天夫哥沒理會姐的話,隻管低了頭刷刷地鋤地,到天快黑的時候,他鋤了快有一畝。說真的,我那天對天夫心裏充滿了感激,收工後,我拉住他要讓他到俺家吃飯,他不,他說:小豆,等日後你長大了也來幫我鋤地不就行了?姐那天沒有再對天夫客氣,隻是在天夫拎了鋤頭走時,她直盯住他的後背看,好像是看他走路的樣子,眼睛眨也不眨,一直看到他走進村子。我喊了一聲:姐,咱們也回吧。姐這才回過神來把頭點點。

  那年的麥子長得很高,揚花時節我走進麥壟裏,麥穗子都高出我的頭了。有一天姐姐請天夫到地裏看看要不要再澆一遍水,麥穗子都齊住他們的腰了。我那天站在地頭看他們往地裏邊走,看著看著,忽然不見他們的影了。我擔心他們是碰到蛇了——麥壟裏有時有蛇,姐對蛇可是特別害怕。我於是就也鑽進麥壟去找他們。在麥地裏找人可是真難找,麥稈太密,根本看不出多遠去。我找了半天也找不到他們,要不是後來聽見一種類似牙疼病人的吸溜聲,我真要急壞了。我聽到那種聲音後急忙喊:姐,你在哪兒?是叫蛇咬住了嗎?我這樣一喊,那聲音停了,過了一陣,天夫滿頭大汗地走過來抱住了我問:小豆,你沒看見啥東西吧?我說:我能看見啥?麥稈這樣密,又有風刮得麥稈亂晃,啥也看不清。這當兒姐也滿臉是汗過來說:小豆,我在這兒。我看了看姐的兩個腳脖,果然沒見傷口,這才放下心。

  所有的人都在斷言這是一個豐收年景,家家都認為今年的收成會好於往年,爹甚至在憂慮家裏的老麥囤盛不下今年打下來的新麥。誰也沒想到老天爺會在這時來作梗,會突然決定在我們村子附近下場冰雹。冰雹到來是個正午,當時我正在天夫家門前同幾個夥伴玩玻璃球,太陽倏忽間被黑雲遮住,一陣冷風狗一樣叫著圍過來,我打了個冷噤,我剛想再打個噴嚏,一陣劈裏啪啦的響聲已到了耳邊。我以為是暴雨來了,但那雨點打在頭上卻是意外的疼,我定睛一看,原來那不是雨點,而是些比玻璃球大不少的冰蛋蛋。我和幾個夥伴急忙躲進天夫家的門樓底下,正端碗吃飯的天夫這時從屋裏奔出來,先是嗷地叫了一聲,隨即便扔下碗抓過一塊薄木板頂在頭上向地裏跑去。我呆望著天夫的身影消失在白茫茫的冰雹裏。幾分鍾之後,冰雹像它剛才來時那樣,又突然間停了。這時村裏的各家人都開門向村外的田裏奔,我看見姐正慌不擇路地向俺家的麥田裏跑,便也跟了上去。路過天夫家的麥地時,我聽到了嗚嗚的哭聲,隻見天夫抱頭蹲在他家的麥地裏,冰雹剛才從他家的南半截麥地經過,那半截地裏的麥子全被冰雹砸斷在地上,麥穗和麥稈都成了碎片。我和姐奔到自家地裏,頓時間也傻了眼,隻見從麥地的南頭到中間將近一半的麥子被冰雹砸了個七零八落,姐也當即哭開了。我那時不知道心疼麥子,流不出眼淚,隻是有些驚奇地望著滿地的麥子屍體在心裏嘀咕:冰雹原來是這樣厲害的東西!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天夫來了,他走過去勸姐姐別哭,說老天爺總還有點良心,還給咱們留下了一半口糧,要想開點。我抓住這機會問天夫為啥冰雹沒砸了那另一半麥子,天夫吸了吸鼻子說:冰雹不像雨,雨下一大片,雹走一條線;可能是它作起惡來太厲害,所以老天爺沒有全放開它的手腳……

  這場冰雹把村裏大人們的笑聲一下子砸得無影無蹤,日子變得沉重起來。就在這種沉重的氣氛裏,麥收開始了。由於每家人所剩的麥子都不多,所以今年的麥收沒有顯出緊張,各家人都是不慌不忙地磨著鐮刀。

  開鐮割麥後,天夫收拾完自家的麥子,又來俺家幫忙。爹瘸著腿和娘在麥場上忙活,姐和天夫負責把割下的麥向場裏挑。那天晚上,眼見天已經黑定,去地裏挑麥的姐姐和天夫還沒回來,娘就叫我去看看,說別是誰挑擔子扭了腳。我走到地頭時,月牙子還沒升上來,四周淨是黑;我有點害怕,喊了一聲:姐——姐在兩捆豎立起來的麥子那邊應了一聲。我剛要跑過去,卻又聽姐說:小豆,你快由站的地方往南走一百步,把我的扁擔拿來!我照姐的囑咐往南數著走了一百步,可哪兒有扁擔?我回頭高聲朝姐姐報告:沒見扁擔!姐說:沒有你就過來,我在這邊找找。待我走到姐姐身邊時,她已經和天夫都把扁擔插進麥捆擔在肩上了。往回走的時候,天夫問我:小豆,你剛才看見啥了沒有?我說:沒有,天黑乎乎的,能看見啥?他說:那就好!我有些不明白,問他啥就好,他又不吭聲了。

  這年收罷麥不久,住在縣城裏賣蒸饃的表姑按照慣例,來俺村裏買麥子。她到了俺家和隨行的夥計喝罷一碗柳葉泡的開水後,就高腔大嗓地宣布:我這次來,除了買麥之外,還想給小米說個婆家。她這一說,姐立刻臉紅了,姐說:我這輩子不找婆家。娘聽見姐這話,就瞪她一眼說:哪有不嫁的閨女?快聽你表姑說下去!表姑這時便眉開眼笑地介紹:我說的這人,可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縣立中學的校長,姓耿,人長得氣氣魄魄,一月的薪俸夠買一石麥子。

  那校長多大年紀?娘先開口問。

  三十七,前妻死了,沒留下孩子,說要續娶一個,但不找寡婦,這樣,我就想到了咱小米。那可是個福窩子,小米隻要去了就會享福!你想,一月的錢夠買一石麥子,不管旱澇風雹都是一石麥子,比在鄉下種地可是美氣。要緊的是,咱小米從此可以到城裏過日子,再不用到莊稼地裏受風刮雨淋日頭曬……

  姐要找婆家的事,我覺著是個大事,而且在我的心裏,總覺著和天夫也有些關係,於是就在傍晚去天夫家院門前玩時給天夫說了,天夫聽罷很吃驚,拉住我的胳膊一連聲地問:可是當真?我點點頭說:俺爹娘都已經答應了,過幾天就送姐去城裏讓人家相看。天夫的臉陰沉下來,跟著就見他進屋扛了一袋麥子出來,徑往俺家走。我問他扛麥子幹啥,他不答,隻一個勁地走,雙腳在地上跺得很重,像在和誰賭氣。他進了俺家院子,嗵一下把麥袋子靠在俺家堂屋門前,爹和娘聞聲迎出來問他這是幹啥。他說:送給你們的!送麥幹啥?爹有些意外。天夫好半天沒有出聲,最後才臉脖子通紅地說了一句:我想娶小米!爹和娘都被他這話驚住,半晌說不出話。天夫這當兒又說:我會種麥,我能養活你們全家!爹這時回過神來,慢騰騰地開口道:天夫,你是個勤快孩子,你有娶小米的心並且想養活俺們,我和小米他娘都很高興,隻是你該知道,小米有弟弟、妹妹在吃閑飯,我的腿又幹不了啥活;你也有幾個小妹妹在等著你養活,你娘的身子又不好,咱兩家的田地合起來不到十畝,單靠你一個人來種莊稼,怕是很難讓這麽多人吃飽肚子。我知道你種麥的本領不錯,可種麥不是光憑本領的事,還得老天爺點頭,老天爺要下場冰雹,你種的麥子再好,也吃不到嘴裏,咱今年這季麥子,不是被砸了一半?你是個聰明孩子,你該替小米和俺們家想想,現如今她表姑給她說了一門好親事,男的是城裏的一個校長,一月的薪俸能買一石麥子,你說俺們該不該答應?

  天夫被說呆在那裏。

  一直在裏間屋聽著的表姑這時出來衝天夫說:我說你這個小夥,鳥往高枝落,人往高處站,俺表侄女她好不容易有了個進城過日子的機會,你可不能耽誤了她!表姑的話還沒落音,天夫就扭頭跑出了門去。這當兒,一直坐在裏間床沿聽著的姐姐,便哇一聲哭開了。

  當天晚上,爹拐著腳把天夫扛到家的那袋麥子又送了回去。

  姐姐是一個來月之後出嫁的。出嫁的前一天晚上,姐姐趁爹娘不注意,將一個釘死了蓋的小木頭盒子塞給我,讓我偷偷交給天夫哥,可天夫那天晚上不在家,我隻好將那個小盒子交給他的一個妹妹。

  第二天姐姐上了城裏派來迎娶的馬車出村之後,我去找天夫問他見到那木盒沒有,我估摸那裏邊裝有貴重東西,姐要留給天夫作紀念。他娘看見我,指了指村外地裏他家的祖墳說:一大早他就去墳上砍樹枝了。我猶猶豫豫地向他家祖墳走,那墳上長有鬆樹、柏樹和一些雜樹棵子,我有點害怕,離著墳地還有老遠我就喊他的名字,躺在墳地青草叢裏的天夫聞聲抬了抬上身,我這才敢向他身邊跑去。幹啥?他看著跑近了的我問。木頭盒子你見著了沒有?我氣喘喘地反問。見著了。天夫並沒有顯出高興,邊說邊從身邊的草叢裏摸出那個木盒子——裏邊啥也沒有,隻有一顆用幾層紙包著的麥粒。我要麥粒幹啥?他瞪住我問。我也有些意外,真隻裝了一顆麥粒?我拿過那個盒子打開了看,內裏隻有一個紙包,揭開幾層紙後,果然隻見一顆麥粒。我想看出那顆麥粒和別的麥粒的不同,但到了也沒看出什麽異樣來。姐姐這是幹啥?我有點愣住了。

  你姐八成是提醒我要繼續幫你們家種麥。天夫懶洋洋說罷,又仰身躺了下去。回去吧小豆,到了種麥的時候我自然會去,我們齊家人也隻配幫工種麥嗬……

  姐姐婚後第三天回門來家,趁姐夫和爹娘在堂屋說話的當兒,她把我拉到廂房裏問我把那個木盒子交給天夫沒有,我說交了。她又問天夫看罷木盒裏的東西都說了些啥,我就把天夫在他家祖墳上說的那些話對姐姐複述了一遍,沒想到姐姐聽了這話會怒火滿腔,會氣洶洶地叫了一聲:豬腦子!並無端地朝站在她身邊的狗踹了一腳,使得那隻家養的黑狗委委屈屈地叫了好半天。

  我不明白姐姐這是氣從何來,就說:其實以後要想叫天夫來幫咱家種麥,我去喊他就是,你何必再給他留一顆麥粒——

  姐姐聞言急忙捂了我的嘴,姐姐眼瞪住我壓低了聲音說:小豆,從今以後絕不準再提這事,再提我會撕你的嘴……

  二

  姐姐嫁到城裏的第二年,解放軍開過來了,同來的還有土改工作隊。一些土地多的人家作為地主被看管起來,我們這些土地少的農戶被告知獲得了解放,可以從地主們那裏再分回一些土地。天夫家分回了二畝,我們家分到了三畝。

  這是一個讓人高興的年頭。

  天夫繼續種麥,而我照爹的吩咐,開始割草、放羊和拾柴。

  由於天夫有種麥的手藝,他在互助組和初級社裏都受到歡迎,並成了村上的勞動模範。有一年他所在的社裏小麥畝產破了紀錄,社裏還讓他披上紅花到鄉裏出席了一次模範會議。也就在他開罷這次模範會不久,說媒的三爺走進了他家的院門,把一個名叫雨的鄰村姑娘說給了他。

  天夫那些天顯得非常高興,每逢看見我都要忍不住地重複:小豆,你等著瞧,我一定要讓麥子的畝產再增高一些,說不定會增二百斤!我那時已經會開玩笑,我說:天夫哥,你這勁頭是不是因為有了“雨”?他笑笑,說:你個小毛孩懂得啥子?

  我在去城裏姐家做客時,順口把天夫要娶親的消息說了出來,不想我的話音剛落地,姐姐手中正洗的一個白瓷碗砰一聲掉到地上摔得粉碎,我說:姐,你咋了?姐說:這個碗上有油,太滑了……

  天夫舉行婚禮的那天,姐姐突然拉著她的長子——我的外甥長穗回來了。姐說:鄰居結婚是喜事,我也該回來送點賀禮。她帶回來的是一個紅花被麵,我替她送給天夫家記禮單的人,讓他在禮單上寫清:小米,送紅花被麵一個。

  新娘雨是坐著披了紅綢的牛車進村的,車在天夫家門前停下那陣,姐抱了長穗也擠到人群裏去看新娘。新娘雨拉住天夫的手在人們的歡聲笑語和嗩呐聲裏下車向院門走,經過姐麵前時,沒想到被姐抱在懷裏的長穗會突然揚起小手把麥粒撒向了新郎,那些麥粒全都落到了天夫的頭上。眾人先是一愣,隨後便都轟地笑了,有個小夥還朝天夫叫:這是在提醒你,以後別忘了種麥……

  那天回家我拉著外甥長穗問他:你從哪裏弄到的麥粒向人家天夫身上撒?他指了指他的褂子口袋:俺媽給俺裝的。姐這時在一旁接口:那是圖個吉利,麥從天上掉,人在地上笑,是祝願新郎今後的日子過得更美……

  天夫婚後的日子果然過得不錯,每次看見他,都見他臉上擠滿著笑意。我有時忍不住問他:人結了婚是不是特別舒坦?他笑笑用手指彈了一下我的額頭:等你日後娶了老婆你就知道了!

  誰也沒有想到,天夫的這場婚姻沒有持續多久就宣告了結束。姐也沒有料到這個結局,那一陣我每次去姐家,姐總要問:你天夫家嫂子生孩子了沒有?我常常回答:沒有,沒見她的肚子大起來。姐聽了我的回答總是自言自語地在那裏詫異:應該懷上了呀?

  天夫的這場婚姻毀於因種麥而引發的一場批鬥——這已經是另外一個秋天了。這時候全國都在大躍進,農民們當然也要躍進,上級命令齊家村的麥地要實行密植,每畝地下種不能少於一百斤,以保證畝產達到十萬斤。對於這個命令人們都默默照辦,獨有天夫站出來反對。他站在地頭高聲發著牢騷:咱種了這麽多年麥子,還從來沒聽說麥種能下到百斤的;種子下得太多,苗出來就會密不透風,每棵苗就隻能長一個蠅頭小穗,到最後,五百斤的產量也難達到!他的話當然惹惱了上級,他於是便成了反對大躍進的典型。他先是讓人押著在四周的村莊和田園遊走示眾,脖子上還掛了一個紙牌,紙牌上寫著他的兩條罪狀:反對科學種麥,反對農業躍進。後來他被關進了鄉政府裏反省。

  姐是從進城辦事的村人嘴裏知道天夫被關消息的,她於一個傍晚騎自行車回來,車後架上帶了不少吃的東西。她進屋就把那些吃食交給我,要我第二天一定送到關進鄉政府裏的天夫手上。姐那晚還讓我和她一起去了天夫的家,去看了天夫的妻子雨,雨看見我們就流了淚,雨說:日子沒法過了,以後咋還有臉往人前站?姐說:人啥日子都能遇上,要能挺過去!姐那天臨走時還給雨手裏塞了二十塊錢。

  可雨最後沒能挺過這段日子。在天夫被關的那段時間,縣上來的大躍進工作隊陳隊長經常找雨訓話,要她同天夫劃清界限,堅定地站在三麵紅旗一邊。雨是一個頗有姿色的女人,經常低眉順眼地站在陳隊長麵前接受教育,竟讓陳隊長起了邪心。於是在此後的訓話進行時,陳隊長便使用了另外一套詞語,並最終在一個晚上把雨抱放到了他的床上。漸漸地,村裏人包括我都風聞到了那個晚上的情景——

  那天晚上下著小雨,“雨”走進陳隊長的宿舍時襯衣被淋得有點濕,陳隊長拿過他的一件襯衣放到雨手上說:先換一換,你穿著濕衣裳我心疼。雨說:不用。陳隊長說:你要不好意思了我就扭過臉去。雨說:不。後來,陳隊長就拿過一張紙說:縣種子站為了保證實現農業種子上的躍進,最近決定從農村招一些有實踐經驗的青年農民進城到種子站工作,當國家正式工作人員,我想推薦你去,你願意嗎?雨有些意外和驚喜,問:真的?那隊長將手中的表格遞給她:當然,你看看!我夠格嗎?雨有些不放心。我了解過了,你懂種麥,又有點文化,而且你手巧,你看看你這指頭。讓人一看就知道啥都會幹……那隊長邊說邊拿起雨的一隻手摩挲,由手指摩挲到手背,由手背摩挲到小臂,又由小臂摩挲到胸口,最後把雨摩挲到了他的懷裏……

  人們都恨那個隊長,我心裏也替天夫抱不平,我決心等天夫反省出來後把雨背著他幹的事告訴他——我那時還不懂這種事對一個男人的打擊有多大,不懂這種事的處理辦法。

  當天夫在反省期間被押回大隊裏接受批鬥時,我常默默站在遠處觀看,我在同情之餘總覺得他太傻:你為啥要多嘴多舌?叫你密植你就密植唄,為啥要逞能去公開反對?反正是上級讓幹的,減產了又不讓你負責!而且就是豐產了,分到你手上的麥子能有多少?

  天夫後來是在一個飄著雪花的後晌被釋放回家的。他走到村口時我看見了他,急忙披一個蓑衣去接他,就在村口,我告訴了他雨和那隊長的事,我原以為天夫聽了我的報告後會滿臉感激,沒想到他會惡狠狠地瞪住我叫:你胡說!

  我急忙解釋:這事千真萬確,我要說一句瞎話,天打五雷轟。

  他一把抓住我衣領子叫:你為啥要告訴我這個?

  我愣住:這還用問為啥麽?

  你這個混蛋!他罵了我一句,搡開我,踉踉蹌蹌地向家裏走。

  那天晚上,天夫家傳出了吵鬧聲,我有些擔心地湊近去聽,卻主要是“雨”在叫:你這個反對大躍進的壞蛋還有資格來嚇唬我!告訴你,老娘已經決定跟你離婚,老娘要進城去當工作人員,再不跟你種地受罪了……

  “雨”是三天之後離村進城的。那個工作隊長沒有騙她,果然把她安置在縣種子站,那種子站離我姐家並不遠。

  十幾年之後的一個星期天,也已進縣城工作的我辦事經過縣種子站,在種子站的大門前,我看見一個穿著講究的中年婦女正朗聲向一群購買麥種的農民介紹小麥新品種“南達二四”的優點,我定睛一看,是雨。她也認出了我,走過來同我說話,我望著年齡、風度、氣質都已大變的她心裏充滿感慨,尤其是當她的一雙城裏打扮的兒女跑過來拉她回家吃飯時,我忽然想:雨當初的選擇也許是正確的?

  “雨”走之後,天夫常常一個人枯坐在門前的石頭上,再不就是到村四周的田地裏轉悠。他有時會在傍晚,一動不動地蹲在麥地頭,直到天黑透。有天傍黑,我看見他又走到西坡的麥地頭蹲下,就走了過去,我原想勸勸他想開點,別為挨批鬥和“雨”走的事傷心,不料他看見我說的第一句話竟是:小豆,快準備準備吧,要有災難了!我當時一驚,忙問他啥災。他說:我這些天每夜一合上眼睛,都看見我爺爺抱著一些人骨頭過來,讓我幫他埋埋,過去我從沒有做過這樣的夢,這不會是一個好兆頭。我當時以為他這是因為生氣說的胡話,就沒往心裏去。幾天後的一個傍晚,我收工走到村邊,天夫忽然喊住我說:小豆,你快來看!我以為有啥好景致,就快步走到他身邊。他指著村邊的莊稼地說:看見了吧,那麽多人在地裏找東西。我打眼一看,地裏哪有人?人們早收工回村了。就笑道:你的眼睛是不是出了毛病?地裏哪有一個人?他說:你看仔細點,明明有那麽多人在地裏找東西!我估計他因為心情不好精神有了點毛病,就沒再同他多說,隻勸他:快回家吃飯吧。

  這之後,我就見他在刷洗他家的一些壇壇罐罐,而且還到我家借了兩個不用的空壇,我問他幹啥用,他不細說,隻歎口氣道:有點用處。有一次,他讓我去另一戶與俺家關係不錯的鄰居那裏為他借兩個空壇,我因為認定他是精神不正常在瞎折騰,就幹脆拒絕了他。直到那個可怕的春天過去之後,我才算知道了那些壇子的用處。

  這期間,天夫還催我去城裏告訴我姐,說災難就要來了,讓她做點準備。我自然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更沒去城裏給姐說什麽。

  我為我的愚蠢終生後悔!

  三

  我和許多人一樣,都以為那是一個尋常的春天,以為它和過去的春天沒有兩樣,隻會帶來草木旺發和百花綻放,帶來溫暖的陽光與和風,根本沒有料到它會一改往年的溫柔麵目,猙獰可怖地把饑餓這個厲鬼悄然釋放了出來。

  那厲鬼起初隻在遠處嘯叫,因為村裏有大食堂做依靠,人們並沒有太緊張,到食堂宣布已經無糧做飯,各家須自想辦法尋吃食的時候,人們才真正慌了。村裏人一齊擁向地裏,起初是去尋找去年秋季遺留在地裏的早已凍壞的紅薯和剛剛發出嫩芽的野菜;後來是尋找剛剛從寒冬裏緩過勁來的可吃的動物:兔子、老鼠、蛇;接下來開始剝樹皮、捋樹葉、找無毒可吃的野草。望著滿地裏低頭尋找可吃之物的人們,我忽然想起許多天之前天夫給我說過的話,他說他看見好多人低頭在地裏尋找什麽,我的心一顫:莫非那時就是一個預告?想到天夫,我才注意到這些天一直沒有看見天夫的影子,他好像並沒有到地裏尋找吃食。我這時已無精力去想天夫的事,餓鬼已經闖進我的家裏,我們全家每天都被饑餓折磨著,找什麽東西吃成為全家唯一忙碌的事情。我去城裏找姐姐求救,不想她們家也幾乎斷頓,姐隻能給我五斤紅薯幹讓我帶回來。這之後,我們把榆樹皮搗碎成粉,做成類似粥的東西吃下去;把陳年積下的舊棉籽放在鍋裏炒,而後搗碎去殼吃籽仁;把不知什麽年頭剝下的一塊牛皮放在鍋裏蒸煮,然後去毛把煮漲了的牛皮一小塊一小塊地吃下去;把往年剝去了籽粒的玉米棒芯,粉碎後蒸著吃。到最後,所有可吃的東西全吃完了,再也沒有啥東西可供全家吃了,家裏能夠進肚的東西隻剩清水了。在喝了一天清水之後,娘流著眼淚斷斷續續對我和弟弟妹妹們說:娘實在沒有辦法給你們找吃的了,你們各自出去想法尋個活路吧。這時我和弟弟、妹妹的身子都已浮腫,走路已經很困難,哪裏有力氣出去找吃的?娘搖晃著身子剛走到院門口,就撲通一聲倒下了,我拄著木棍走過去,拚力將娘扶起來,娘隻看了我一眼,就咽了氣。我和弟弟妹妹們都已無力再哭,隻用葦席將娘卷了,勉力在院牆外十幾步處挖了個坑,將娘埋了。村裏這時已相繼開始死人,能聽得見這兒那兒有斷續無力的哭聲響起。除了這幾縷哭聲,村子裏再沒有其他聲息,沒有雞鳴狗吠——所有可吃的動物早進了人們的肚子;沒有人們說話的聲音——村裏人已沒有力氣把話送出口,交流都隻靠眼神了。我已經絕望,我估計自己和弟弟妹妹也將在一兩天內餓死,我根本沒想到,奇跡會在娘死的這個晚上突然出現——

  這天晚上我們都睡著後——其實是處於半睡半醒昏昏沉沉的狀態,肚裏難忍的饑餓不可能讓人睡得很沉,我忽然聞到了一股麥子的香味,這時我的嗅覺已變得十分靈敏,任何一點可吃的東西所發出的氣味都能被我的鼻子發現。但我對鼻子聞到的這股香味不敢相信,這個時候哪還有麥子存在?我沒有讓自己睜開眼睛,我在心裏斷定這是鼻子所犯的一次錯誤,但那股香味卻持續不斷地往我的鼻孔裏鑽,那味道之好之濃之有魅力,最終迫使我睜開眼下床去尋找那股麥香的出處,我拄著木棍循著那香味找去,最後發現那香味來自屋外窗台上的一個布包。我有些驚奇:這個布包是哪裏來的?我記得很清,這窗台上從來沒有放過布包!莫非真是神來搭救我們給我們送來了麥子?我踉蹌著上前抓住了那布包,哦,天呐,真是麥子!是一包麥粒!我急忙去掐自己的胳膊,我害怕這又是一個夢——這些天的幾乎每個夜晚,我都夢見自己找到了美味的吃食,有多少次,當我迫不及待地要把那些美味往嘴裏送時,夢醒了。手指掐胳膊所引起的疼痛使我吸了口氣,我明白這不是夢,我高興得心都要蹦到窗台上了。我抓緊那布包抱到懷裏,唯恐它再一下子飛走。嗬,一定是神可憐我們,給我們送來了麥子!我幾步走進屋裏,高興地對處在昏沉狀態的弟弟妹妹們低了聲叫:我們有吃的了,是麥子!他們幾個都醒了,我點亮了燈,把布包裏的麥子拿出來讓他們看,他們的臉上立刻放出光來,弟弟甚至抓了一撮麥粒就要往嘴裏送,我急忙攥住他的手說:等等,不能吃生的,我這就去煮!

  我去灶屋給鍋裏舀上水,而後抓了一小把麥粒放進去,我說:咱們不能一頓吃很多,咱們必須細水長流,爭取靠這點糧食熬到公社發來救濟糧;再說咱們餓了這麽久,乍一吃多也會撐壞了肚子。弟弟妹妹們都點頭,默站在那裏看我向灶膛裏填柴。

  鍋裏的水終於開了,正在變熟的麥粒所發出的香味變得更加濃鬱誘人,弟弟妹妹們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著鍋蓋。我告訴他們要耐心再等一會兒,煮麥粒比煮麵條需要更長時間。我邊說口中也邊流著口水,我感覺到肚裏的腸胃因為這即將變熟的麥粒翻騰得更加厲害。

  麥粒終於煮熟了,一個個飽脹得如吹足了氣。我拿來四個碗,每個碗裏分十七顆麥粒,而後加滿帶了一點麥香的水,依次遞給弟弟和兩個妹妹。我要他們細細嚼慢慢咽,這樣才能使麥粒完全被吸收,但弟弟並沒管我這叮囑,接過碗三下五去二就把十七顆麥粒全送進了肚子,而後便眼巴巴地看著我的碗,這時我才剛把碗端起,我沒有辦法,隻好又把自己碗裏的麥粒給了弟弟四粒。許多年後,我從一家糧庫的門口過,看見門口的塵土裏散落著許多麥粒,我當時想,如果在1960年春天,這些塵土裏的麥粒至少可以救活十個人的命。

  我們兄妹四個,就靠這一包麥子堅持到了救濟糧發下來,我們雖然都全身浮腫,但命總算保下來了。事後我才知道,就在我們收到那包小麥的那個早上,全村每戶人家也都收到了同樣的一包小麥,人們都在為這包救命的小麥的來曆驚奇。我最初隻相信這是神的恩賜,後來細細審視那個包麥子的布包時才注意到,它是用一件舊襯衣改縫的,而且在上邊發現了幾個模模糊糊的鋼筆字:大壞蛋。我立刻認出那三個字是我寫的,是我當初同天夫開玩笑趁他在樹下睡午覺時在他襯衣上寫的。嗬,老天,麥子原來是天夫送的!問他那包麥子是不是他送的。他不置可否地說:管他誰送的,你隻說吃著香不香吧?我說:香,那是我此生吃過的最香的麥子!他說:知道香就行了,就該以後好好種麥子。我追問他那些麥子是從哪裏來的,他起初死不開口,在我頑強的堅持下,他才在我保證了不說出去之後說明了原委。原來,他早在幾年前就看出饑荒會出現,開始用偷的辦法悄悄收藏麥子,他把那些麥子裝進壇壇罐罐深埋進院中的地下,在饑荒發生之後才一點一點往外取,他原本是隻為自家一家人度饑荒做準備的,後見村裏死開了人,才給每戶分了一點……我想起當初他向我借壇的事,問他是不是就是為了藏麥,他說是的,他說如果你當初多為我借幾個壇子,我又可以多藏一些麥子,說不定會多救活幾個人……

  我後悔得心都發疼了。

  知道了這些之後,我也才明白天夫何以會有心緒和力量在這個饑餓的春天娶一個媳婦。那女人名叫清音,也很有幾分姿色,要是正常年景,怕是難看上天夫這樣的人。天夫娶這女人的經過十分簡單,據天夫後來說,那是一個晚上,他剛用小鍋煮了點麥粒預備給全家吃,忽聽門外撲通響了一聲,他一驚,以為是有幹部來搜查,及至到門外一看,才發現是一對母女暈倒在他的門前,那當媽的二十幾歲,懷裏的孩子也就兩歲的樣子。他知道她們是餓的,先抱那娘倆進屋,喂她們喝了點煮麥粒的熱水,待緩過氣來,又喂她們吃了點熟麥粒。母女倆肚子裏有了東西,這才有勁睜開眼睛,那當媽的當時就掙紮著給天夫跪下了雙膝感謝這救命之恩,天夫慌忙把她扶起說:大妹子,快起來。那天晚上,看著那母女倆已無處可去,天夫和娘就在外間屋為她們鋪了個地鋪讓她們睡下。半夜裏,睡在西間的天夫正做著夢,忽覺著有人在掀他的被子,他迷迷瞪瞪地睜開眼就著月光一看,原來是那個少婦正想鑽進他的被筒。他嚇了一跳,慌忙坐起身抓了一件衣裳披上身說:大妹子,這,這可——那少婦就哽噎著說:大哥,俺看你是好心人,想求你救人救到底,把俺娘倆收留下來,給一口飯吃,讓俺們能活個性命;反正俺娃他爹也已經餓死了,你要是不嫌棄,就讓俺做了你的媳婦……天夫當時驚得半晌沒吭聲,倒是天夫他娘在東間接口說:天夫,就讓她們娘倆跟咱們過日子吧。天夫這才哆哆嗦嗦地把手放在那女人的肩上……

  多年之後,長大成人的我和天夫說起那個名叫清音的少婦,天夫以淡然的口氣告訴我,他那天晚上雖然和她睡在了一起,但真正讓她成為他的媳婦卻是在將近一個月之後。天夫說他當了幾年的單身漢,又一直有吃的在養著身子,見了女人當然有衝動,但一當他摸住清音那筋骨畢現的身子,就湧起一股痛惜和心疼,他實在不忍心壓向那個幾乎承受不了任何壓力的身子,他是把她抱在懷裏撫慰她睡了一夜的。此後的那些日子,他隻管每日煮了麥粒讓清音母女吃,當然是逐漸增加數量以免撐了她們的胃。經過將近一個月的調養,清音母女的身子漸漸恢複了過來。清音先是身上有了肉,繼是頰上有了紅色,再是月經也恢複了正常。當那次久違了的月經過去之後,有了力氣的清音主動把天夫拉上了自己的身子。那是一場慌亂而持久的忙碌,也就是在那些忙碌之後,他們的女兒衝衝才得以來到世上。在整個齊村,衝衝是1960年那年唯一出生的孩子。其餘的夫婦則都因為饑餓而停止了生育活動。

  大饑荒過去之後,有了老婆、女兒的天夫幹活更有精神,種麥也更加上心,隻可惜那時是以生產隊為單位種地,天夫麥子種得再好,分麥時也隻能和別人一樣,分回來一百二十斤口糧。但這並沒有妨礙他種麥的熱情,每次見我都勸我跟他學種麥,說要把種麥的手藝都傳給我,但我對種麥沒有興趣,我一心想像姐姐那樣當一個城裏人,後來姐夫為我在化肥廠弄了一個招工指標,我得以進城當了工人。

  我離家進城當工人的那天,天夫剛好在村邊的麥地裏鋤草,他看見我從地頭走過時喊住我說:要是在城裏幹活不順心,你就還回咱村裏種麥子,種麥子才是世上最要緊最值得做的事兒,天下哪個人不要吃麥子?人活世上,就該去幹值得幹的事兒。我聽了雖然連連點頭,心裏卻在笑他不懂事:我好不容易進了城,還能再回來種地去受風刮日頭曬?

  進了城見到姐姐,我把天夫勸我回村種麥的事給她學說一遍,我原以為姐聽了也會笑的,未料姐聽了呆了半晌歎口氣說:他的話並沒錯,大家要都不把種麥當回事,咱們上哪裏去吃白饃?

  這之後我有幾年沒有回村,沒有再見到天夫。有一天,我最小的妹妹來城裏看望姐姐和我,在飯桌上順口說到天夫,說天夫最近倒黴了,又開始天天挨鬥,而且可能會被劃成牛鬼蛇神——這時“文化大革命”已經爆發。我和姐姐聽了都一驚,姐姐立時停了筷子問:為啥?妹妹說:他犯傻,給隊裏種麥之前還要敬土地爺,又燒香又擺雞蛋的,被人匯報了上去,大隊的人就說這是搞封建迷信,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姐姐聽罷,要我立刻回村一趟,去找生產大隊的革委會主任為天夫說說話,那革委會主任早先在城裏上過學,是姐夫的學生。我於是就騎了自行車回去,到大隊部見了那革委會主任,那主任還真給麵子,當下就把關在大隊部裏的天夫給放了出來。我用自行車馱著天夫往村裏走,他說:謝謝小豆來搭救,幸虧你還記得我。我抱怨他幹啥這年頭種麥還敬土地爺,惹來這些麻煩?他毫無愧意地說:咱種地的不敬土地爺咋行?多少輩子的規矩咋敢破?你沒見如今的小麥畝產越來越低,要再不敬敬土地爺,說不定又會有鬧饑荒的一天!我問他果真相信有一個土地爺存在?他說:當然。這世上這麽多的土地,沒有個神靈掌管住哪行?我看他一臉虔誠的樣子,也不好再說什麽。

  我那天把天夫送到家,他老婆也就是那個叫清音的女人非要留我吃飯不可,我謝絕她的挽留走到院門外時,天夫又追出來小聲說:小豆老弟,麻煩你在城裏幫我買點保胎的藥。我問他給誰吃,他指了指院裏的女人清音,低聲說:給她,自打我挨批後,懷了孕的她因為擔驚受怕,總說肚子不好受,我擔心她流產;眼見我年歲大了,她要是流了產生不出個兒子來,我這種麥的手藝日後傳給誰?我急忙點頭應允。

  幾天後我就從城裏給他捎回了藥,可惜那一胎最後也沒能保住,清音還是流了產。我勸天夫別傷心,讓清音以後再懷。不料幾年過去了,清音到底也沒懷上。天夫有一次見到我很沮喪地說:八成是我老了,精水裏沒有東西了……

  清音帶來的那個女兒和天夫的女兒衝衝相繼長大出嫁之後,天夫曾想把自己的種麥手藝傳給兩個女婿,但這時打工潮已經興起,兩個女婿都願意到城市裏打工掙錢見世麵,根本不願去學種麥。兩個女兒也不讚同她們的丈夫在農村種地,天夫隻好作罷,畢竟不是兒子。天夫不敢強迫兩個女婿改變選擇。

  天夫老了,滿頭的頭發都白了。我有次回家看見他一個人彎著原本就開始傴僂的腰在自家的麥地裏鋤草,喘息聲驚天動地。我心疼地走過去勸他歇歇,他搖著頭說:忙慣了,不幹活心裏也空得慌。我說:你兩個女兒都孝順,就是不種地她們也會養活你,你該享點福了。他歎了口氣說:我看見麥地裏有草,不鋤掉心裏總著急……

  我沒想到這竟是我和天夫的最後一次交談。

  天夫死在第二年的種麥時節,死訊是村裏一個來城裏賣菜的人到我姐家歇腳時說的,說是天夫在抱著麥種袋往耬裏添麥種時,一頭栽倒在地死了。他死那天,他家的麥地才種了一半。

  姐和我聽了這消息都呆了一陣,姐隨後就對長穗和我說:咱們得回去一趟,給他送送終,人家過去幫過咱們。長穗如今在縣政府機關上班,工作很忙,聽了他媽的話後麵有難色,說:媽,我們機關裏這兩天事挺多,天夫和咱家又隻是鄰居關係,我就不回去了,你和舅舅回去到他墳上看看就也算盡了禮數。沒想到姐一聽這話生了氣,厲聲說:再忙也得回去,啥事有比給死人送終要緊?長穗見他媽生了氣,隻得收拾東西準備動身。

  我們三個人回到村裏時,天夫的女兒、女婿們已把他埋葬完畢。我們趕到齊家的祖墳上,送葬的人那刻都已經走了,墳上隻有白色的紙幡在風中擺動。也已顯出老態的姐姐彎下腰點著了帶來的大捆火紙,我放了一掛鞭炮,之後姐對站在一旁的長穗說:按村裏的輩數,你該向天夫叫舅舅,你今天既是來到了他的墳上,就給他磕個頭吧。長穗一怔,十分意外地看著他媽:你說讓我給他?晚輩給長輩磕個頭有啥了不得的?姐姐頓了頓她的拐杖。長穗求助似的看了看我,我也覺得姐讓長穗給鄰居天夫行這種磕頭大禮有點過分,但又不好當麵再說什麽。長穗見我沒有說話,隻得不甚情願地在墳前跪下了雙膝……

  第二天早飯吃罷,姐讓我和她一起去天夫家一趟,我猜姐可能是想去安慰安慰天夫的媳婦清音和他的兩個女兒。不料到天夫家院門前一看,門上已落了鎖。旁邊的鄰居說:天夫的兩個女婿如今都已在城裏做起了生意,清音已隨兩個女兒去城裏了,一大早就動身走了……

  我們那天返城經過天夫家的責任地頭時,看見天夫死前種下的麥子已出了芽芽,旁邊尚未來得及種的那二畝多地裏,草苗苗也已開始露了頭。姐姐在地頭停了步,長久地拄杖望著空無一人的麥地。長穗上前催她走時,姐歎了口氣說:長穗,你該留下把這塊地補種完的!

  憑啥?長穗驚得幾乎跳起來。

  姐姐沒再說什麽,隻是揉揉眼睛,拄著拐杖朝前走了。

  我若有所思地看著姐姐那也已開始傴僂的後背,陷入長久的沉默之中……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