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到底停了,隻有芭蕉葉上存下的雨水,還在不時地往地上灑。
天,依舊陰著,雲低得似乎走上帳篷前的那道高坎,伸手就可以撕下幾縷。
地,被雨澆透,稍一觸動,就變成了磚紅色的泥。
他定定地坐在自己的地鋪床頭,一隻手慢慢地抓起一把磚紅色的土。
帳篷裏地上的土雖沒淋雨,但也含了不少的水。
他把手中的土攥成了一個球。
他雙眼盯著土球,目光直直的。
他猛地一揚手,把土球砸在了地上,又很快地伸出腳,把它踩得粉碎。
他的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極冷的!
你現在竟也嚐到了這味兒!
嚐這味兒是不好受,但你要沉得住氣!
世上的味兒不是有好多種麽?
她可能會躲。
她絕躲不過!
二
鉛色的九月的天仍舊罩在頭上。
“結婚,哈哈,娘的,那味兒真妙!”隔壁帳篷裏傳來了班裏秦大牙那尖尖的嗓音。他們還在瞎聊。
“具體的感受?哈哈,不能講!你們都沒結過婚,我要一說,連長知道了還不要抓我的‘精神汙染’?不說!不說!總之,哈哈,娘的,早結婚!”依然是秦大牙那沾沾自喜的聲音。他來滇前剛剛回去結了婚,頓時就有了誇耀的資本。
“總之,那味兒……”
他的目光極慢地在帳篷裏移動,最後,停在了自己的枕頭上。
他的咬肌痙攣地動了幾下,隨之,伸手拿過枕頭,從裏邊抽出了一件疊成方塊的衣服——一件繡著小朵荷花的連衣裙。
他輕輕抖開了它……
“同誌,一件多少錢?”
“十八塊四!”
“糟糕!差八毛。你把我剛才買的這個褲頭退了,添上八毛錢!”
“嗬!給老婆買的?倒真賣勁!”
離開泉市的那天,連長告訴他,滇南潮濕,記著多帶兩個褲頭。他慌慌地向一家商店跑去,褲頭買到手後,他才發現鄰近的櫃台上,一群姑娘在搶購這種連衣裙。
他本想第二天上午去郵局把連衣裙寄給瑤瑤,不料當晚部隊提前行動,他隻好把它塞進枕頭帶到了滇南。
他慢慢地把連衣裙鋪到地上,拿過刺刀,開始一條一條地割它。他割得十分耐心、細致,直到那件連衣裙成了一堆碎布條。他把它們一團,隔窗扔到遠處的草叢中。
他的瞳孔裏出現了一個光點,熾白的!
你身邊現在總算沒有她的任何東西了!她的信,燒了,她的照片,撕了,她當初送給你的那支鋼筆,扔了。她現在和你已無任何聯係了。自然,你這會兒總算體驗到了,人最恨的,其實並不是他本來的仇人,而是他先前疼過、愛過卻又對他變了心的人!你目前剩下的事情,就是等待!耐心等待作戰結束回撤的日子,等待回到豫西南那個城市的日子,等吧,你!
三
“轟——”遠遠的前沿那裏,隱隱地傳來一聲冷炮響。響過之後,又恢複了原來的沉寂。
帳篷外,大概又有一股微風吹過,幾片芭蕉葉上的雨水嘩的一聲傾在了地上。
“杜排長,嚐嚐。”班裏的新兵小任走進來,從褲子口袋裏摸出一盒“大重九”,很不熟練地撕開盒,抽出一支扔過來。
他揀過煙:“我不是排長!”
老杜過去當過排長!
倘若往前線開的軍列不在鄂北那個車站停留,他今天還是排長!
那是一個中等車站。
軍列剛剛停下,兩個嗑著瓜子、衣服筆挺的小夥子,就悠閑地踱到了車前。
“聽說這些兵是去雲南的。”
“嗯,有點像。”
“媽的,打仗其實也美,回來靠著個黃鐵片,說不定還可以玩個漂亮姑娘。”
“當官的可能還會升一下。”
那當然!
“不過也有死的。”
“該他倒黴!”
幾乎就在這句話落地的同時,一隻玻璃茶杯準確地砸到了說這句話的小夥子嘴上。
茶杯滾到地上摔得粉碎。
小夥子的嘴唇立時湧出了鮮血。
部隊開進有極為嚴格的紀律,杜排長此舉當然違犯了軍紀。當軍列重新向南運行時,團裏宣布撤銷了他的排長職務。
他到這個班當起了戰士。
“再來一支。”小任又向他扔來一支“三七”。
他又劃著火柴點上,深深吸了一口。
吸吧,你!吸煙可以鎮定神經!你現在其實應該高興!不當排長更好,這樣,你就有時間來想想你自己的事情了!當然,拿的錢少了點。可你要那麽多錢幹什麽?還要去給她買棗花蜜和連衣裙?還要去給她買“柔膚霜”和香水?還要讓那個女人養得白白胖胖、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找那個男人?
四
嘩啦啦!秦大牙在帳篷外對著樹葉子撒尿,熱帶的樹葉把那聲音擴大了幾倍。
“大牙,你怎麽亂撒?”隔壁帳篷裏有人在抗議。
“咋呼啥?娘的!這天一會兒一陣雨,尿得再多還不是衝得幹幹淨淨!”他反駁完畢,又轉向這邊喊道:“老杜,他娘的我這襠裏還癢,你那襠裏還癢不?”
“癢。”老杜答了一句。
他答完後不由自主地去襠裏摸了一下,確實還癢!
所有到前沿貓耳洞裏蹲幾天的人襠裏都癢!酷熱,潮濕的氣候,加上不能衝洗,給到這裏的北方男人帶來了可怕的病症:爛襠。
也還虧了爛襠!
昨天連裏發下香粉,每人一盒。最初是秦大牙把鼻子貼上去聞了聞,然後晃著說道:“這東西真香,我得省著,晚點拿回去給俺老婆。”大牙的話音剛落,班裏的一個戰士開口叫道:“我說老秦,你不要因小失大,小心把傳種的東西爛壞,那時候,老婆就是抹得再香也結不了果!”也就在這時,老杜接了口:“大牙老婆結不了果也好,如今講究優生,那樣也省得這世上又多個大牙兒子!”
大牙原本就為自己的兩顆門牙太大而苦惱,老杜的話恰恰戳著了他的痛處。不過,誰也沒料到,平日裏喜歡手舞足蹈的大牙,此刻的反擊竟那樣冷靜:“是呀,俺他娘的是醜八怪,比不上你老杜長得美!不過,日後俺老婆生的兒子再醜也是俺的種,你老婆生的兒子再好卻是別人的種!”
老杜不屑地一笑,他把這話當然地當作了玩笑話。如果不是大牙話一出口覺得失了言似的臉一白,並立刻擺手聲明:“老杜,我他娘的是胡說,你別生氣!”老杜還不至於起疑。大牙是在部隊開拔前探家結的婚。大牙的家在城郊,老杜的家在城裏,大牙回去時老杜讓他給自己的老婆瑤瑤捎了兩瓶棗花蜜。起疑是起疑,但老杜當時還是笑了笑,他不能讓其他的人也生疑。
晚飯後,他把大牙叫到營地後邊的山坡上,兩人剛一站定,老杜突然把拳頭抵住了大牙的心窩,壓低了聲音說:“大牙,我們是朋友!你上次探家時究竟在我家裏發現了什麽?要老老實實說出來!否則,我先用拳頭打斷自己的兩根肋骨,再打斷你的兩根肋骨,教教你怎樣做朋友!”
“你……你老婆在跟一個姓吳的混……”
大牙這第一句話就把老杜擊懵了。他那轟轟作響的腦子已不容他再往裏邊填東西,大牙下邊的話他隻勉強記住了幾句:“我隔門縫一看,剛好看見她和他摟著在床上……我打聽了……那姓吳的……是市委辦公室的秘書……”
他覺得天在旋轉!
他感到地在下陷!
不過,當大牙結結巴巴地全部述說完之後,他還能發出一聲笑:“嘿嘿,沒啥!同她一離婚也就完了!”
他這會兒又抓了抓襠部,還有些癢!
你現在應該感謝爛襠!若不是因為爛襠引起那個話題你至今還被蒙在鼓裏。你還會一有空就給她寫信,你還會天天看她的照片,還會夜夜把她引進你的夢裏。現在好了,一切都不必了!你雖然受了欺騙,但你到底變得聰明一些了,知道了癡情男兒不能當,知道了女人掩飾的本領有多大!
你現在應該鎮靜!
五
天光暗了許多。
黃昏的蒼茫,把四周塗上了一層褐色。
“我說弟兄們,今晚開飯時多往肚裏塞點,連長剛才把景班長叫去了,夜裏可能有行動!”大牙這時拿了碗,站在帳篷外伸著懶腰叫,隨之就又轉過來喊:“老杜,吃飯!”
吃飯!
他機械地向嘴裏扒了一碗飯。
他覺得有一股膽汁的苦味兒總湧在舌尖。
一放下飯碗,他就伸手去衣袋裏摸煙。
煙盒已經空了。煙沒摸到,卻摸到了兩顆極硬的東西。
他詫異地掏出了那兩顆東西:子彈?
哪裏來的子彈?
他驀地憶起,今天早飯後,文書曾讓他幫助搬過幾箱子彈。
子彈一定是自己在那時裝上的。
留下兩發子彈做什麽?
他的身子抖了一下。
他不讓自己再想下去。
他隻是十分仔細地用手絹把子彈包好,放進了左胸口的衣袋裏。
他又去地上抓了一把磚紅色的土,把它們攥成了一個圓圓的球。
他從小就愛玩泥團,他能把泥球揉得很圓。
他把土球重新扔到地上,腳踩了上去。
那土球立時被踩得粉碎。
你到底已經明白,世上所有的東西原來都可以弄碎!
你希望建一個溫暖的家庭,你以為這希望決不會破碎。
但碎起來竟是這麽容易!
不過,打碎別人的一隻杯子尚且要賠,弄碎一個人的希望當然也應該賠!
等著吧,瑤瑤。
人間可是有多種多樣的索賠手段!
六
夜色,已經擁到了帳篷口。溢出門的燭光,隻在門外占了很小一塊地方。
“大家準備一下,八點半出發,去247高地換九連四班!”景班長摸著他留長了的胡子,站在帳篷中間鄭重地交代。
大牙從枕頭下摸出了一個扁扁的瓶子:“班長,那要不要抿一口?”
“一口!抿後記著嚼點茶葉,去去酒味。”班長說罷先接過瓶子,抿了一口,咂著嘴去擦他那沾了酒的胡子。
老杜也接過傳來的瓶子,盡可能大地喝了一口。
他一邊往肚裏咽那口酒一邊搖了搖頭。
他每次喝了酒後都要搖頭,這是他的習慣,是酒精刺激咽喉後引起的不由自主的動作。
“搖頭幹什麽,還嫌酒不好?”瑤瑤的目光箭一樣地射著他。
“不是,”他急忙擺手,“我這是習慣!”他坐在嶽母家的酒桌前,慌慌地做著解釋。
“你們當兵的都養了些什麽壞習慣!”
他很是歉疚地笑笑。
“你沒見市委辦公室的吳秘書,人家在酒桌上端起酒杯,那風度!哼,哪像你?”
他記得當時是有一股異樣的東西在攪著他的血液。
但他還是歉意地笑笑,把一簇火星掐滅在了肚裏……
你笑什麽?你沒聽見她提到了姓吳的?你沒聽出她那話裏對姓吳的那股佩服味道?這是征兆!女人變心都是有征兆的,可你竟沒去注意那征兆!還有,媽媽前幾天來信,在信上寫了那段話:“孩子,奶奶和我都想告訴你,當兵的生活中什麽事都可能遇上,如果你以後遇上了什麽你覺得意外和不能接受的事時,你一定要冷靜!”顯然,她們一定也聽到了那醜事的風聲。可你當時竟一讀而過,根本沒有看懂!你這個蠢蟲!……
七
石壁上有一串水珠在凝聚。
洞裏的黴味直衝鼻子。
“你們幾個先歇會兒,待會再上去換塹壕裏的弟兄。”班長邊說邊放穩那個很小的作業燈泡。
“嚓!”小任劃火點著了煙。
“我說小任,這兩天怎沒聽見你笑一聲?”班長拈著他的胡子笑著問。
“我沒有像你那樣遇到該笑的事!”小任的話語好衝人。
“那是自然!我家剛買了一輛鳳凰牌自行車,我當然要笑。不過,人不管遇到了什麽事,都還是要常笑笑,多笑白發少!其實笑也容易,呶,就這麽,嘴角一咧,眉梢一挑,臉上就笑。”
“嘿嘿。”一個老兵被逗笑了。
小任隻是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大重九”。
老杜靜靜地坐在那裏,一隻手去地上抓了一把磚紅色的土,很快地把它們攥成了一個球。
“鳳凰牌自行車!”他在心裏重複著班長說過的這幾個字。
“你看那鳳凰牌坤車多漂亮!”瑤瑤站在櫃台前發著驚歎。
“晚點給你也買一輛!”他說得十分豪爽。
“喲,你憑什麽?”
“不就是二百塊錢嘛,半年不吸煙罷了!”
“說得倒輕巧!你以為有錢就可以買到手了?告訴你,這是熱門貨,得靠關係!懂嗎?就憑你們當兵的這個樣,十年後能買一輛就算有福氣!”
“嘿嘿。”
“人家市委辦公室的吳秘書,上個月一人就買了四輛,四輛!知道嗎?”
“噢,噢……”
你的笑真不值錢!你當時竟沒從她那輕蔑的話裏,聞出一種變了味的感情,你的鼻子是幹什麽用的?你實在不會當丈丈!好在,你還有機會,下次回去見到她,你一定要讓她知道,男人一旦做了丈夫,他就會捍衛屬於丈夫的東西!……
八
四周,好靜!
竟沒有一絲兒蟲鳴。
隻是偶爾地,從戰線的另一端,傳來幾下零落的槍聲。
老杜無聲地伏在塹壕沿上,睜大雙眼看著要他負責監視的地段。
那是一片荒草,那是一條小路,那是一塊巨石,那是一叢灌木。
他晃了晃頭。他的眼前總浮現出家裏的那張床。
瑤瑤和姓吳的小……
他的牙開始咬得咯吱吱響。
那床是他結婚時特意找人做的,漆的是奶油色,四尺半寬、六尺長。
他當初買的木頭不多,原本是想做另外幾件家具,床就用公家的床,但他的朋友勸他:人結婚時最重要的家具是一張床。
他當時不好意思地笑笑,就下決心做了那張床,並且用砂紙把床幫打磨得光滑、鋥亮。
但是現在,是那姓吳的和瑤瑤雙雙坐在那光滑、鋥亮的床幫上。
他痛楚地閉上了眼睛,手伸到塹壕沿抓了一把濕濕的土。他把那土攥成了球。
他覺得他的內髒在翻動!
你必須毀掉那張床!它記著你的全部恥辱。
決不能讓它再留在世上!
當你回家把其他的事情辦完之後,一定要把那張床拉到院中,潑上汽油燒毀!
必須要燒毀!
那灰燼也要埋到土裏——
九
“砰、砰。”尖厲的槍聲突然從左邊大牙的伏身處響起。
老杜猛地睜開眼睛,這時,槍聲已變得十分密集,他感覺到身旁的塹壕裏有子彈在跳。他習慣地迅速去打開衝鋒槍的保險,但那槍聲卻已停止。這時他才看清,就在他正前方十來米處,躺著敵人的四具屍體。他心中一驚:敵人怎麽會爬到這麽近的地方來了?
“怎麽搞的,老杜,睡覺了?”班長這時貓腰跑過來,冷厲地問。
“沒!”
“那你睜著眼睛幹什麽了?好了,我一會兒讓人換你進洞吃點東西。”說罷,走了。
四周又恢複了靜寂。
老杜回到了洞裏。
他看到班長正在給小任包紮傷口。子彈打中了小任的左臂,殷紅的血正順著小任的指尖向地上滴。
小任的臉色開始發白,他頰上的紅色似乎在向地上轉移。
老杜從地上抓起一把磚紅色的土,又把它們攥成了一個球。
大夥無聲地望著小任,每個人的臉上都沒顯出特別地激動。
老杜看到小任指尖上的血,心頭倏然一動。
“哎喲,我的媽——”在廚房案板上切菜的瑤瑤猛地尖叫了一聲。
“咋了?”他慌忙跑進廚房。
她正捏著一個白皙的手指,那指肚上被菜刀碰了一個小口,沁出了兩顆小小的血珠。
“來,來,趕緊包上。”他慌忙去找紗布。
“天哪,疼死我了!”瑤瑤帶著哭音叫著,“跟你們當兵的有什麽好!平時守活寡,回來又得伺候你!”
“是的,是的,怨我,怨我!本來該我做午飯的……”
你真是一個賤種!她流了兩滴血你竟慌成那樣!應該叫她流點血!既然大家都有血,為什麽別人該流她不該流?等你回去見她的那一天,你一定要平靜地先對她說:“流血是有點不舒服,可我已經流過了,你現在也流一點吧!……”
十
“班長,再開一瓶橘子罐頭吧,渴得很!”大牙嚼著餅幹說。
“算了吧。”班長扯了扯他的胡子,“罐頭已經開夠數了,每人每天隻給四兩,我們不能一頓吃光,剛剛換防。”
“去他娘的四兩!”大牙身子軟軟地靠在了石壁上,“我同學的那個工廠,光夏天發的降溫費就有八十元,夠買兩箱子罐頭,兩箱——”
“好了,上去換他們下來吃東西!”
老杜提了槍向洞口走去。
他依舊伏在原來的位置上。
他睜大眼睛監視著規定的地段。
但漸漸地,他的眼前又晃過了那張漆成奶油色的高低床,晃過了姓吳的和瑤瑤相摟相抱的景象。
那畫麵一動不動地停在他的眼前。
“慢一點,先吻我的左臉頰。”過去,她總是這樣嗲聲嗲氣地對他說。
現在,她一定也會對姓吳的說:“先吻我的左臉頰。”
“用手撚撚我的右耳輪。”她常常躺在那裏對他講。
現在,她一定也會要求那姓吳的:“用手撚撚我的右耳輪。”
他痛楚地閉上了眼睛。
他感到一陣頭暈。他覺得血液在他的體內洶湧奔騰,穿過四肢猛擊他的腳、手和頭頂。
他狠狠地咬住了下唇。
他猛地伸手抓了一把土。
他把那土攥成了球。
他用手指捏碎了球。
你現在知道女人製造痛苦的能量了吧?這一段,你明明看到她的來信越來越稀,信的頁數越來越少,信上的口氣越來越淡,可你為什麽不做點分析?你為什麽總找出種種借口為她辯解?如果你能及早地判斷出發生了什麽事,不就可以早早地提出離婚,從而避免這越來越多的恥辱?你為什麽要那樣堅定地去相信女人?你——
十一
“轟——”一顆地雷突然在他的前邊不遠處爆響。
正墜在痛苦深淵裏的老杜猛地睜開了眼睛。
眼前已是硝煙彌漫,槍聲響成了一片。
借著火光,他看到六七個敵人已進至他正前方二十來米的地方,此刻正飛快地向塹壕衝來。
“打!”左邊大牙在叫。
“快打!”班長旋風般地撲到他身邊,向敵人連投了幾顆手榴彈。
他急忙向敵人掃了一梭子子彈。
他突然覺得胸口被怒氣憋得難受:狗日的,真要欺負到爺們頭上了!
他恨敵人竟敢沿著第一次偷襲的路再搞一次偷襲。
他氣自己竟然又一次沒有發現敵人。
他迅速地換上一個彈夾,猛地跳出戰壕,向潰逃的敵人追去。直到敵人的一顆子彈打在他的大腿上,他才“嗵”地撲倒在地。
“你這是莽幹!既不負責又不冷靜!”班長把他背回洞裏,替他包紮好傷口。
“少用這種教訓口氣!”他咬著牙叫。
你應該狠頂他一下!媽的,說得倒好,冷靜?他家一切平安,又剛買了一輛鳳凰牌自行車,他當然可以冷靜!好了,從現在起,要緊的是你要保護好你的這條傷腿,倘若一條腿壞了,回撤後你要去辦你想辦的事就有些吃力。還算不錯,沒傷著骨頭。你從現在起,必須保護好你的腿!
十二
敵人的炮彈猛烈地搖撼著山峰。
炮彈爆炸的火光一閃一閃地映進洞裏。
“弟兄們,我們人不多,要做好苦戰的準備。趁還有點時間,大家還有什麽重要的話想留下,趕緊寫個紙條,塞到這個罐頭盒裏,我在報話機裏告訴連長……當然,咱們這是防止‘萬一’。”班長說罷,先掏出了一片紙。
其餘的人也都摸出了筆。
老杜一動不動地倚著洞壁。
他不想留什麽言,他隻想回去!
“班長!”隨著炮聲的稀疏,洞口傳來了負責瞭望的一個老兵的喊叫。
“老杜留下休息,其他人各就各位!”班長說罷,匆匆把手中的紙條向一個罐頭盒裏一塞,先提了槍向洞口跑去。
其餘的人也匆匆將未寫完的紙條塞進了罐頭盒裏。
他從地上抓起一把土,慢慢地把它們攥成了球。
他的目光直直地盯著那個放了紙條的罐頭盒。
看看他們都寫了些什麽。
他緩緩地伸出手,從盒裏抽出了一張紙。
是小任妹妹來的信——
哥哥:身體可好!
媽媽還病在床上。地裏的草我總也鋤不幹淨。你快點回來吧。哥,媽說她想你……
小妹初五
小任隻在這封信的空白處寫了一句話:“俺想當英雄!”
老杜的手一抖。他突然明白了小任這些天為什麽那樣厲害地抽煙。
外邊的槍聲挺緊,敵人衝上來了?
他又從中抽出了一個紙條,展開一看,是班長的一封沒寫完的信——
爹:
你就別再強了,趕緊給工商和稅務上的送點禮。錢我下月領了津貼就寄回去。營業執照和本子讓人家扣了,你做不成生意,我那些弟弟、妹妹憑什麽上學、吃飯?送一點吧。
老杜的心猛一下縮緊。這就是班長笑說的“喜事”!他的手有些哆嗦。
這是大牙沒有寫完的信——
金王珊同誌:
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見,徹底中斷我們的戀愛關係。我媽媽去向你爸爸求情說合,事先並未得到我的同意,我已去信製止,請你不要生氣。你的照片已經遵囑退回。我過去給你的那些信不必再寄來,隻要燒了就行。祝你生活如意,祝你幸福!
大牙原來沒有成婚?
洞外的槍聲停了。
十三
他提槍拖著傷腿出了洞口。
曙色已經顯露。
但曙色裏映現在他眼前的陣地,卻使他駭然瞪大了眼睛:到處一片狼藉,塹壕內外橫臥著那麽多敵我雙方的屍體。
戰鬥在短時間裏打得如此殘酷,這是他根本沒有料到的。
整個陣地隻剩下衣不蔽體的班長一人,他顯然已沒有了子彈,正被三個敵人逼在塹壕的一角。
就在老杜驚呆在那裏的一刹那,三個敵人幾乎同時把刺刀刺進了班長的身體。
“呀——”老杜發瘋似的把子彈打在了那三個敵人身上,飛快地奔進了塹壕。
憤怒控製了他的整個身體。
他猛烈地向正要衝上陣地的敵人傾著子彈,不停地向敵人投著手雷、手榴彈。
他不時邁過班裏一個個同誌的遺體,在塹壕裏移動著位置,輪番使用著機槍、步槍和衝鋒槍。
他的眼球凸出眼簾。
他的咬肌在劇烈地痙攣。
姓杜的,當別人在同敵人搏鬥時,你竟在洞裏坐著!你那麽安心地執行班長讓你休息的命令,是因為你想保護好你的那條傷腿。你一心想著回去見那個女人和那個姓吳的,你忘了全班的弟兄!班長,大牙,小任,全班弟兄們,老杜對不起你們!老杜給你們報仇!……
十四
衝擊的敵人終於被打下去了一批。
他抓緊這個時間,急忙把戰友們剩下的子彈、手榴彈和手雷收集在一起。
當他卸下大牙的彈夾時,他發現渾身是血的大牙還在微弱地喘氣。“大牙,原諒我不能馬上替你包紮,我要先守住陣地。”還沒容他把子彈擺好,敵人的又一次衝擊開始了。
“來吧,你們!”悔恨和仇恨使他處於一種狂怒狀態,他隻顧傾著子彈,根本沒有發現他的褲子已被彈片、石塊削磨得剩下了布條,沒有看到鮮血正順著他的右臂流淌,沒有感覺到右耳已被削掉半邊。直到手中的衝鋒槍突然停止吼叫,他的理智才驟然從狂怒中恢複過來。
這時他才發現,他已把一切可扔的手雷、手榴彈全部扔光,已把所有的子彈全部打完。
怎麽辦?你應該注意節省子彈!你起碼應該給自己留下一顆!一顆!媽的,敵人馬上就要衝上來,你要當俘虜了,你這個混蛋!
他望著又開始衝擊的敵人,很快地又在塹壕裏爬了一趟。但,沒有一顆子彈,隻有一個地雷。地雷不能扔,能管什麽用?
他絕望地在原地轉了一圈。
驀地,他的右手碰到了左胸前的口袋,他的心裏猛地一驚:他記起了他裝在這口袋裏的那兩顆子彈。
兩顆下意識留下的子彈。
留給誰的?想不起來,也顧不得想了。
他迅速地伸手掏出了包在手絹裏的子彈。
他飛快地把子彈壓進彈夾。
他急切地拉動槍機推彈上膛。
他把快慢機放在了單發上。
吳秘書,你安心活在世上吧!
他把槍口對準衝在最前麵的那個敵人,穩穩地扣了一下扳機。那個敵人應聲倒地。
他把槍口轉向了自己。
不!你不能這樣死!這樣死你倒可以保留一個完整的屍體。可隻要你一倒下,敵人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很快衝上陣地。你還有一顆地雷沒用,你完全可以踩響它去死。你應該把這顆子彈打出去!
他又把槍口轉向了敵人,瞄準衝在最前麵的一個,穩穩地扣了一下扳機。
又一個敵人應聲倒地。
瑤瑤,你放心尋找你的幸福吧!也許,我不該這樣恨你,好像是有人說過,任何一個家庭的破裂,責任都不是一個人的。可能,是因為我給你的愛太少了?可惜我不能回去了,否則,我一定要問問你!
他回望了一眼遠處正衝過敵人炮火封鎖區的支援分隊,把地雷搬放到麵前,一隻腳踏了上去。
不!你不能立刻就死,一顆地雷隻炸死一個人太可惜!你可以待敵人衝上來時再踩它,這樣,興許可以再賺一個。對,待敵人到你身邊時再踩響地雷。好,你的腦子歸根結底還算可以,還能想出這個主意!
他把地雷放在塹壕坍塌的地方,一隻腳輕輕踩了上去,而後扔掉槍猛地站直了身體。
衝得很近的敵人看到了他的舉動,但他們還在懷疑,並沒有立刻過來,隻是停止了射擊。
東方的晨空,有一抹淡紫雪青的光輝。
你的右腿又中了一槍,在晃,不過,一定要挺住!等敵人走近些再踩。
“砰!”他突然聽到身後很近的地方響了一槍,他的身子一晃,旋即覺得一股極熱的東西從小腹通過。他吃驚地回過頭去,原來,蘇醒了的大牙正側身把槍口指向他,雙眼血紅地向他瞪著。
噢,大牙,你醒過來了,為什麽向我開槍?你以為我真要去當叛徒?我不知道你的槍膛裏還有一顆子彈,你該節省它!哦,你的子彈幸虧沒有打進我的心髒,我還可以再堅持站一會兒。瞧!敵人過來了,過來了,好,現在可以踩了!
奶奶,媽媽,我先走了,去找爺爺和爸爸。
瑤瑤,祝你幸福!
他最後看了一眼腳下那磚紅色的地。
他的腳猛踩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