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狗們亂咬炸梨鳥亂叫的早晨,費丙成在自己那個紅磚砌就綠瓦蓋頂威武漂亮的門樓前,最初聽到房地產經紀侯四說到姚盛芳要賣房子時,並沒把話放進心裏。因為那一刻他正在斥責自家麵粉廠拉糧的“手扶”司機,那輛“手扶”熄火停在了當街。隻一眼,費丙成就看出了車熄火的原因:車輪沒順老轍走!這條街未鋪石板,土路上留著兩道年代久遠的挺深的轍,那“手扶”的車輪碾上了轍外的虛土。“笨貨,順轍好走!”他又叫了一句。司機再次怯怯地笑笑,發動了車,小心地把車輪放入老轍,突突地將車開走了。費丙成又瞥一眼那光滑的車轍,這才扭臉望定侯四,方記起侯四剛才似乎說到過姚盛芳,一想到姚盛芳這個名字,那位凸胸豐臀腰身柔韌的漂亮女人就仿佛瞪著兩隻傲然的眼睛站在了麵前。他的身子微微一震,不由自主地開口問:“你剛剛說姚盛芳什麽來著?”
“賣房。她要把她家臨街的兩間房子賣了。”
“是嗎?”費丙成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露出快活,但還是隱約露出了一些。你什麽時候才能學會沉住氣?他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你不知道麽?早些日子他男人去西峽販綠豆,租的汽車翻到了溝裏,車毀人傷,欠了一P股債。”
“哦,噢,是這樣。”費丙成努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出淡漠。姚盛芳,你到底落到了這一步!
“那女人急等錢還債,托我經手,不知你願不願買,你要是買的話,我就……嗬嗬嗬。”侯四擠眼笑了。
費丙成的眉心一聳,但隨即又極緩地搖頭:“我嘛,算了。”幹嗎再與這個女人打交道?
“你要是不買,我今頭晌就掛牌拍了它!”
“拍就拍吧。”費丙成朝對方扔去一根煙,又叼一根在嘴,“噗”地撳亮打火機……
早飯費丙成吃得有些心不在焉,粥碗裏不時晃出姚盛芳的那張俏臉,晃得他心裏有些亂。扔下碗,他原本想去酒館聽聽墜子書的,但兩條腿卻鬼使神差地把他拖到了姚盛芳家所在的南街。也罷,就去看看她那房子能拍出什麽價錢。
“費東家,吃了?”“早哪,費東家!”街兩邊不斷有人極親熱地招呼,費丙成也就不停地左右點頭。“東家”這稱呼,是柳鎮人過去對店主、地主一類有錢人的尊稱,近年又開始恢複使用,費丙成記不清人們在什麽時候對他也用了這稱呼,聽上去確也真有幾分被尊重的舒服。
姚盛芳,你不會想到這一步吧?
想當初,你要是聽了我的話,你要是不撕我交給你的那個紙條,你要是跟了我,你怎會落到賣房還債的地步?還記得那天傍黑吧?我在寨河外的那道土埂旁攔住你,我滿臉通紅兩手哆嗦地把那個紙條交給你,那紙條上隻寫著一句話:盛芳,跟了我吧,我一定讓你吃飽穿好住瓦屋!那紙條是我琢磨十幾天才寫成的,可你竟隻看一眼就哧啦一聲撕了!你撕得多幹脆多氣魄!撕完之後你隨手就把那些紙屑扔了,你沒看見我急忙伸手去接你扔下的紙屑,你隻顧雙眼望天用冷極了的聲音說:“你不要再來纏我,實話給你說,你太矮太胖,我不喜歡!我已和馮青太訂了婚!”你說完之後臉也沒扭就邁步走了,你走得又快又急又舒心又傲氣,你根本不管我那時已踉蹌撲倒在地,你更沒想到我那晚在你扔紙屑的地方趴了半夜才起。你——
“好你這個野種!你給我站住!”一聲男人的喊叫驚得費丙成猛然止步,身子一個激靈。
一個半大的孩子手攥兩個石榴,箭也似的從他麵前跑過,身後追出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
“站住,你這個野種!”那漢子仍在怒喊。
費丙成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他急忙抬手扶額,他又感到了那種習慣性的暈眩。幾乎在這陣暈眩過去的同時,他的臉孔歪扭得十分難看,喑啞低沉地朝那漢子吼了一句:“混蛋!”
那追偷兒的漢子聞聲一怔,正想發怒,待看清吼叫的是全鎮有名的富戶費丙成,這才委屈地辯解:“費東家,我是在罵那個偷石榴的小子。”
“對誰也不能亂罵!”費丙成恨恨瞪他一眼,麵色變得鐵青。那漢子做夢也沒想到,他罵偷兒的那句話恰恰觸犯了費丙成的大忌。不管什麽時候,費丙成隻要聽到“你這個野種”幾個字,他的身子就會條件反射地打起寒噤,就會起一陣暈眩,就會讓他記起他一直想壓在心底的過去。
“你這個野種!”在那個遙遠的過去裏爹經常這樣罵他。他記得他第一次記住這句罵是在一個傍晚,他吃晚飯時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碗,爹衝過來就扭著他的耳朵叫:“你這個野種!”邊罵邊就用腳踢他的P股,他嚇哭了,他不知爹為啥獨對他這樣狠,獨對他這樣罵,平日裏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打碎飯碗之後,爹既不這樣打也不這樣罵。他那時雖小,但也慢慢看出了,爹對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親,獨不親他,他不知為啥,卻知道做事更加小心不去惹爹生氣,但就這也不行,爹每天總能找一個借口瞪眼罵他:“你這個野種!”有一次爹罵完他“野種”之後,他委屈地撲到娘懷裏哭問:“娘,啥叫野種?”娘一句話沒說,隻緊緊地把他摟到懷裏,他感覺出娘的身子在抖,娘的眼淚把他頭發弄得透濕。他停了哭不敢問,他不想讓娘傷心。從那時起,他就對這句話有了仇恨。
你不該這樣失態!走出十幾步之後,他又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他不放心地扭頭看了一眼那漢子:那家夥總不會去胡亂猜疑吧?
費丙成放慢步子,盡力在臉上恢複早先的平靜……
離著老遠,費丙成就看清了那張白紙上寫的黑字:出售臨街房屋兩間。他走近人群時,侯四正扯著喉嚨叫:“好!柳北州出到了五千五,還有哪位願開新價?實話說吧,這房子正處當街,可是開鋪子做生意的好地方。盛芳家要不是急缺錢用,這房子決不會出手!過了這個村可沒有這個店,手上有錢的可早拿主意快開新價,要不,這房子可要歸柳北州了……”“我出五千七!”人群中忽又響起一個粗嘎的聲音。“好!陳全桂開了新價五千七!”侯四立刻接口,“還有哪位願來比試?”
費丙成默站在人群外,沒去聽侯四的喊叫,雙眼直盯著站在房門口的姚盛芳。她還是那樣白,沒有顯出老來,胸脯子仍是那樣暄,P股照舊那樣圓,可她的眼圈發青發紅,她沒睡好!她哭過!是該叫你流流眼淚了!要不然你不會知道該怎樣選擇男人!你找上馮青太當男人真是瞎了眼睛!你以為他身個高臉不黑眉毛好看會拉二胡就一定能叫你過上舒心日子?球!就憑他那兩下子,你們能變成柳鎮的富戶?馮青太如今癱在床上,你不僅要替他還錢還要侍候。想當初你要是做了我的老婆,我現在叫你吃香的喝辣的穿緞的!每天丁點活都不讓你幹!你會成為柳鎮最享福最有錢的女人!如今是該讓你流點眼淚了……
“我出五千九!”身旁一個老頭突然高叫。這叫聲使得費丙成身子一動。
“好!秦老六出到五千九了,還有哪位願開新價?”侯四揮著幹瘦的手,他這時才發現費丙成的到來,先是一怔,後是飛過一個笑來,“五千九!”
費丙成覺得心髒猛跳了一下,原本窩在心底的那個願望突然膨大:買下這座房子!不為別的,隻為叫姚盛芳看看老子的本領和富有!
“我出六千五!”費丙成淡淡漠漠平平靜靜地說出一句。
這話使圍在前邊吵嚷議論的人刷一下扭過頭,驀然噤了聲。他注意到姚盛芳也向自己看了一眼。
“好!費大東家出六千五!還有哪位願再開價?”侯四大聲叫。
人群一片靜寂,且這靜寂一直持續。沒有人敢和費丙成比高低,鎮上生意方麵的事,凡聽說費東家插手的,其他人便自動卻步。誰都知道費丙成擁有一個麵粉廠、一個豆腐房和一個煙酒鋪子,家產幾十萬。
“既是無人再開價,這房子可就歸費東家了!”侯四高聲說罷,便朝費丙成招手,“請東家進屋捺個指印。”
人群開始散去,在契約上捺完指印之後,連侯四也接過傭金走了,兩間臨街的空屋裏隻剩下了費丙成和姚盛芳兩人。“我一會兒回去就讓人把錢給你送來!”費丙成吐一個煙圈,在屋裏踱著閑適的步子。
“謝謝費東家。”姚盛芳聲音微弱,一雙浸著淒楚的眼在這熟悉的家屋裏慢慢移著,兩個眼圈又在漸漸變紅,鼻翼在微微地翕動。
你心疼嗎?難受了!你的房子已經變成了我的!你是該嚐嚐眼淚的鹹味了!不過你現在可別大哭,大哭會使你的臉變得難看,我最喜歡看女人雙眼噙淚,就像帶露梨花一樣動人。你是不顯老,你看你那小腹,一點也不高,哪像我屋裏的那女人,肚子像山一樣,女人老都是先老肚子……
整整一天,費丙成都沉浸在一種莫名的興奮裏。上午從姚盛芳家出來,到家吩咐人把錢送去,他就進了酒館,在那裏邊喝黃酒邊聽墜子,直到日頭西斜才回家,仰進他平日閉目養神的躺椅裏。
變涼了的微風溜進院子,慢搖著幾株盛開的月季,於是一縷縷清香就往四下裏溢,不斷地鑽進費丙成的鼻孔,使他越覺愜意。
剛買的那兩間空屋又移來眼前,他開始盤算怎樣利用這兩間臨街的屋子。做山貨收購處?小酒館?書鋪?茶葉店?一定要把房子用好!要讓姚盛芳知道,這房子在他男人手上落到了賣的地步,在我的手裏卻會變成一棵搖錢樹!我要讓她在心裏掂掂兩個男人的分量!
廚房裏當啷響了一聲,仿佛是什麽瓷器落地,但費丙成沒睜眼睛,仍繼續著剛才的琢磨,不想廚房門口此時陡然響起了妻子的高叫:“嗨呀我的細瓷麵盆呐!打死你這個野種!你這個野種……”
費丙成倏地睜開了眼睛,眼珠在瞬間凝定,一團金星飛來眼前,他又感到了那種習慣性的暈眩。妻子的話無意間又觸到了他最敏感的神經。“你這個賤貨,叫什麽?”暈眩過後他拍著躺椅扶手吼。
“我……我趕那個偷嘴的野貓。”胖至臃腫的妻子被丈夫的盛怒嚇了一跳,“那野種把廚房……”
“滾,賤貨!”費丙成憤然跺腳。妻子的話再次讓他記起了當年爹罵他的聲音:你這個野種!這聲音當年整日響在他的耳邊,他記得很清,十二歲那年秋天,也是一個傍晚,他拾柴回來剛進院門,爹一見他背上的柴捆不大就開口罵道:“才拾這麽一點,你這個野種!”他那時已從鎮上男人們的口中知道了“野種”二字的含義,他當時氣得臉孔通紅,胸口憋脹,渾身亂抖,他猛地開口頂撞:“誰是野種?你說說我怎麽是野種?”爹當時被頂愣在那裏,張口結舌直喘粗氣。那天半夜他忽然被娘抑低的哭聲驚醒,他仰躺在床上默聽著娘帶了哭音的懇求:“他爹……孩子大了……求你別那樣罵他……”接下來是爹那氣啞了的聲音:“老子偏要罵!你做的好事!你這個女人!”跟著是娘的抽泣:“那怨我嗎?我要不是為了你,為了孩子——”他猛地捂上了耳朵,不敢再聽下去……
“你凶什麽凶?我趕貓也惹住你了?”無緣無故挨了丈夫一頓罵的妻子哭著叫開了,“你以為我不曉得,你嫌我胖!你過去為啥不嫌?你當初為啥抱住我直叫寶貝?你現在有錢了,能去找別的漂亮女人了!嗚嗚……”
望著妻子那被眼淚鼻涕弄醜的臉和那身一抖一顫的肥肉,費丙成的眼前忽然莫名其妙地閃過了姚盛芳漂亮的身影。他猛搖一下頭,把姚盛芳的秀影趕走,而後悶聲朝妻子叫:“行了,你!”
“行啥子行?俺是豬?俺是狗?你想罵就罵?你在外找女人,回來還這樣厲害,還叫不叫俺活了?”妻子並不想馬上罷休。
一團煩躁在費丙成的心中滾動,他很想再吼罵一陣,但兩個上學的孩子就在這時走進了院裏,他隻得把那團煩躁強按下去,邁腳出了院門。他快步向不遠處的酒館走去,那時候天已黑透,他走得太急,又沒看腳下,他突然感到腳下一低,隨即便重重地摔倒在地,扭頭一看,才知是自己剛才一腳踏進了街上的車轍。媽的!他恨罵一句,慢慢地爬起……
僅僅兩天時間,姚盛芳賣出的兩間房就變了樣子:門窗漆成了綠的,牆壁刷成了白的,一條玻璃櫃台把房間分成了兩半,一排嶄新的貨架立在了櫃台後邊。
費丙成最後決定:在這裏辦個時新成衣店。他雇人用最快的速度把房子裝飾起來。
傍晚時分,費丙成來店裏察看,當他在室內巡視一圈走到後窗口時,無意之中瞥見,姚盛芳正端一碗冒了熱氣的飯從低矮的廚房走出,進了後屋。他注意地看了一眼,那兩間後屋簷頭太低,牆有一半是土坯壘的,遠不如這兩間前房。如今她家隻剩下那兩間後屋和那個矮小的廚房,她和她男人和一兒一女和婆婆是怎麽住的?一種摻了快意的好奇,使他緩緩拉開了店房的後門,悠然朝後屋走去。
他敲了敲門。隨著姚盛芳的應答,門開了。一股藥味裹著一股臥床病人特有的異味撲鼻而來,他強忍住沒讓自己皺起眉頭。“我們以後就是鄰居了,今天特來拜訪。”他進屋之後朗聲說道。屋子太小,雖然收拾得幹淨,但那擁擠卻是一眼就看出了的。費丙成用一種居高臨下的目光打量著屋裏的破舊陳設,將一縷訕笑沉進眼底。
“請坐,費東家!”姚盛芳低聲讓著,臉上依舊浸了淒楚。
哈哈,姓姚的女人,做了馮青太的老婆原來過的是這種日子!你自己不覺得寒酸?
“費丙成!”裏間突然傳出一聲微弱卻不友好的喊叫。
他微微一愣,自從他成了鎮上的首富之後,人們一般都尊稱他“東家”,很少有人敢直呼其名,他聽出這是躺在病床上的馮青太在喊,於是應了一聲:“青太,叫我?”
“你進來!”裏間的聲音依舊很冷。
媽的!你如今還在老子麵前硬什麽?你敢這樣同老子說話!費丙成不甚情願地走了進去。
“聽著!”躺在床上身子瘦削麵色蠟黃的馮青太顫顫地抬起上身,聲音微弱但清晰,“我那兩間前房你隻準使用不準亂改,我晚點一定要再買回來,你要膽敢毀壞,看我將來同你算賬!”
“那是自然!”費丙成寬容、憐憫地點頭。媽的,現在你還嘴硬!就憑你這本領,你還能再把房子買回去?認輸認窮吧!告訴你,那房子老子買了就是我的,我願怎麽動就怎麽動!
“費東家,你別在意,他臥床長了,脾氣不好。”姚盛芳送他出門時小聲道歉。
“沒什麽!”費丙成搖一下頭,大步進了自己的店屋。
“給我的前牆再開個窗戶!”一進門他就大聲對裝修店鋪的短工下令。
“開窗戶幹啥?”短工們詫異。
“我要安放錄音機的音箱,招引顧客!”馮青太,老子偏要在牆上再開個窗戶!姚盛芳,我要讓你知道,你男人說的話屁也不值!
兩個短工於是開始在前牆打洞。
費丙成噙著煙在室內閑踱。一個工人正從屋梁上吊下兩個圓形的繩環,預備把那塊寫有“各式服裝齊全,歡迎進店挑選”的長方形廣告牌掛上。費丙成饒有興味地看著那個工人的動作,待那工人從梯上下來去拿那個廣告牌時,吊在梁上的兩個圓形繩環便兀自晃蕩,費丙成起初還望著那繩環微笑,但轉眼之間他麵孔一變而成慘白,一縷驚恐從他的眼中閃過,二十一年前那幕相似的情景倏然浮現眼前:那天晚上,爹娘睡屋的梁上也懸掛著兩個這樣的繩環,娘和爹就是把脖子伸進這樣兩個繩環離開了人間。那晚上的事他記得太清了:娘剛把晚飯做好,一夥臂纏紅袖章的學生撞進了院門,先在院裏高呼一陣揪出地主柳老七的姘頭!然後衝進廚房,把嚇呆在灶門口的娘架起來就走!爹和哥和姐和他撲上去奪娘,卻都一一被紅衛兵推倒。娘最後被架在鎮中十字街口的高台上,兩個一百瓦的燈泡照著娘胸前那個黑色的紙牌,紙牌上寫著四個大字:地主姘頭!台下圍滿了臂戴袖章的人,他隻能站在遠處用淚眼望著身子瑟瑟發抖的娘。在紅衛兵們一陣“老實坦白”的呼喊之後,他聽到了娘那泣不成聲的坦白:“那年,俺孩他爹得了傷寒……家裏沒下鍋的東西……我沒法……去柳老七家幫工……給他家做飯……有天傍黑……柳東家猛從背後……抱住我……我踢他咬他……他不鬆手……他捂住我的嘴……說……要不從……就扣你這月的工錢……叫你滾……我不能沒錢……”費丙成沒再聽下去,他猛地咬牙轉身,沒命地向鎮外柳老七家的墳地裏跑去,發瘋似的用雙手去扒柳老七墳頭上那黑色的土粒,直到雙手出血累癱在那裏。他是半夜時分才拖著雙腿挪回家的,回家時哥哥姐姐都已睡下,娘雙眼癡呆麵色青白地躺在屋裏,爹正在他們睡屋的梁上綁著兩個圓形繩環,爹看見他回來,先是一愣,隨即像解釋又像自語地說了一句:“綁個套掛點東西。”他當時隻看了一眼那兩個微微晃動的圓形繩環就進了自己的睡屋。他沒想別的,他隻想趕快進入混沌的夢裏,好把晚上看到聽到的事全部忘記。天亮時分,他被姐姐的一聲驚叫弄醒,當他聞聲跑進爹娘的睡屋時,看見爹和娘的脖子就套在那個圓形繩環裏……
“解下!給我解下!”費丙成麵色煞白地指著梁上的繩環叫。
“為啥?”抱來廣告牌的工人愕然站住。
“不掛了,笨貨!”他歇斯底裏地吼……
五天之後,“費記時新成衣店”已經全部布置完畢,貨架上、櫃台上、空中橫拉的鐵絲上,到處掛滿了各式各色的新成衣。費丙成決定第二天開業。那日後晌,他進店做最後一次巡視,這店鋪他已定下由他的一個外甥具體負責經營,但他不太放心,他從貨物擺放到進貨賬目又仔細地審看一遍,才滿意地舒一口氣。就在這當兒,忽然有人敲門,外甥把門拉開時,隻見素衣打扮的姚盛芳站在門口。“哦,是你,快進來坐!”費丙成很高興她此時來看他的店鋪。
姚盛芳走了進來,這熟悉家屋的變化顯然讓她吃驚和意外,她的雙手不自主地捏搓著衣角,眼睛怯怯地四顧。費丙成看著她的拘謹惶悚樣子,不禁又想起了當年她撕他那個求愛紙條時的高傲神態。哈哈,你這個女人,今日為何不傲了?
“找我有事?”他把得意留在眼裏。
“嗯。”姚盛芳在輕輕答出這聲後,臉刷地變得通紅,“俺想問問,你這店鋪開業後,要不要幫忙的人?”
噢,原來如此!你到底求到我的麵前了!“幫忙的人嘛,當然需要!”他讓自己的聲音稍稍拉長。
“要是需要的話,能不能讓俺來?”姚盛芳抬起頭,眼露懇求之色,“不怕你笑話,上次賣房子的錢,連欠債都不夠還,如今還欠人家兩千多塊,眼下青太臥床,孩子們上學,都要錢,我上哪去弄?地裏種的那點莊稼,隻能糊住口,我真是沒了辦法。你這店裏要是能讓我來幫忙打雜,每月給我開幾個工錢,也算幫了我的大忙……”
費丙成並沒去聽姚盛芳的低聲訴說,他的眼一直盯著她那顫動的胸脯,一股含混複雜的情緒在他心裏翻滾。當年,她的胸脯還沒這麽高,卻已經引發了他多少奇想。那時我每夜做夢,幾乎都夢見自己在一顆一顆解你胸衣的紐扣,差不多每當最後一顆扣子要解開時,夢卻醒了。我原以為這夢早晚要成現實,卻不料你竟看上了馮青太那個雜種!你心甘情願地讓他去解你胸衣上的扣子,心甘情願地讓他去摸你的身子!媽的,馮青太,你知道吧,你的女人現在來求我了!老子不僅有權改造你的房子,老子還有權支配你的女人!想到此,他的心急跳了一下,一股隱秘的欲望在胸中一閃:她的奶子究竟是什麽模樣?
“費東家,你說行嗎?”姚盛芳眼裏的懇求在增加。
“行,當然行!”費丙成急忙點頭,“我原來就打算這個店由三人經營,我一個外甥一個侄女再另找一個女工。你願來,我就不再招雇另外的女工了。工資嘛,他們兩人多少,我也給你多少,決不會虧你!要是青太那邊有事,你還隨時可以回去照顧,夜間也不需要你來看門!”
“謝謝了!”姚盛芳因為感動,眼眶有些發紅。
“客氣什麽?又不是外人!”費丙成目送著她轉身出屋,目光緊黏著她那渾圓的臀部,一團火苗在他眼中一竄,又倏然隱伏。
他那天傍晚回家時心情好極。在街上,他看到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在滾一個鐵圈玩,竟破例地上前,耐心告訴那孩子:沿著街上的車轍滾鐵圈,一次能滾出好遠,並熱心地上前示範,接過那孩子手上的鐵圈,在光滑的車轍裏連滾幾次,使得那孩子高興得直拍雙手。直到那孩子的爹來喊吃飯時,他的心情才突然遭到破壞,原來那孩子的爹竟是地主柳老七的小兒子。看見對方,他厭惡地猛然站住,扔下鐵圈轉身就走,這麽些年,他從不和柳老七家的人搭話。
走出幾步之後,他又警惕地環顧了一下四周:還好,沒人。倘使讓人看到自己耐心地同柳老七的小孫子玩樂,也許會生出什麽猜疑……
“費記時新成衣店”開業的頭一天,生意就十分興隆。鞭炮聲中,一批又一批顧客擁進店門,姚盛芳和費丙成的外甥、侄女三人在櫃台裏忙不迭地介紹、收款、取衣。姚盛芳顯然也被這種顧客盈門的景象激動,平日顯出憂鬱淒楚的麵孔此時也漾著笑容。她那日穿一件藍底碎花舊襯衣,在這滿店簇新豔麗的時裝麵前,是顯出了幾分寒磣,但她天然姣好的麵容和優美的身段,仍然吸引了不少顧客們的眼光,默坐櫃台一頭的費丙成注意到,大部分進店的中年男顧客,目光都要在她身上停一刹,而後再看貨,問價。費丙成抹一下臉,將一絲含義莫名的笑紋輕輕抹走。
一天下來,一算,營業額多達兩千八百多元,純利潤近三百,費丙成故意大聲宣布這個結果,待看到姚盛芳臉上閃過一縷驚羨之後,便摸出六張拾圓的錢,給姚盛芳和外甥侄女各遞了兩張,說:“這叫喜慶錢!如果每天都這樣幹下去,每人月工資二百!”
當姚盛芳麵露感激地轉身出門時,費丙成的上牙輕輕咬住了下唇,雙手不明緣由地突然攥在了一起。
大約是半月之後的一天傍黑,費丙成來到店裏,對住店看護的外甥說:“我今黑在這裏看看賬目,順便值班,你回去睡吧!”外甥剛走,他便拉開後門,對正在院裏抱柴的姚盛芳高叫:“小姚,待會有空,請來幫我擺點貨物!”待對方答應後,他便拉上所有的窗簾,仰靠在外甥平日睡的床上,隨意地點燃了香煙。
時間在靜寂中不知過了多久,後門被敲響,費丙成麻利地起身開門。“對不起,來晚了,我剛把青太、婆婆和孩子們安頓睡下。”姚盛芳進屋先道歉。
“沒啥,沒啥。”費丙成一邊插門一邊搖頭。
“擺什麽貨物?我幹吧!”她邊說邊卷著衣袖。
“一點活,剛才見你沒來,我把它幹了。坐下,我順便給你說個事兒!”他指了指床幫,手竟有些哆嗦。
“是這樣,我一個姑家表妹,聽說我辦了個成衣店,非要來當營業員不可,我再三說人已夠了,她還是要來,沒法,隻好請你……”他說得十分緩慢。
“哦?”姚盛芳意外地站起身來,雙頰迅速充血,聲音急急地,“費東家,你是知道的,俺家的日子,沒有我掙這幾個錢,真沒法過,明兒青太又要抓藥,小二要向學校交雜費,我正發愁能不能跟你借點,要是我也在家閑著,那可……”
“不要著急,”費丙成也緩緩站起身子,走近姚盛芳,寬慰似的抬手扶在她肩上輕輕拍著,“你要確實困難,我也不能不管,”說著,另一隻手就也撫上了她的肩,“坐下,別急,有我哪。”當慌急中的姚盛芳重又在床幫上坐下時,費丙成在她雙肩上的兩隻手,就開始慢慢下移,沉浸在焦慮中的姚盛芳,還沒有感到那兩隻手的移動,隻是擔心地看定費丙成的眼睛,等待著他的回答,待她感覺到那雙手在隔著衣服輕輕撥弄她的乳頭時,她身子才猛一激靈,原本滿是和順懇求的雙眼頓時立愣起來,隻見她呼地站起,猛把費丙成向後推個趔趄,惱怒地低叫:“你想幹啥?”
“不幹啥。”費丙成尷尬地笑著。媽的,假裝正經!你應該明白!
“你——”姚盛芳的雙牙磕碰,淚水在眼眶裏慢慢滲出,“以為我人窮好欺負?告訴你!你今後膽敢再這樣,小心我去告你!”說罷,扭身就走。
賤貨!費丙成的臉色陰沉起來:“明天,請不必再來上班,這些天的工錢,我會讓人送去!”聲音緩慢陰厲。
“老子不要你的錢!”姚盛芳恨恨扔下一句,拉開門跑了。
費丙成呆站在原處,眼直盯著立在櫃台邊的一個穿著時髦蝙蝠衫的塑料女模特,媽的,你製服女人的本領還是不行!賤貨,你等著!我會把你的傲氣徹底打掉。
他一步一步走到女模特麵前,哧啦一聲扯下她的蝙蝠衫,在她的胸前恨恨搗一拳。
一連幾日,姚盛芳都到附近公家和私人的廠子、店鋪去找事做,有兩家開始答應收她,但隔半天卻又婉言拒絕。她做夢也沒想到,費丙成的那雙眼睛一直在跟著她,隻要她去了哪家廠子店鋪,費丙成隨後就也要去拜訪那家的主人,而且在閑談中總要順口說一句:“我那成衣鋪的鄰居女人,手腳不甚幹淨,在我店裏幹了幾天,拿走我不少東西,最後隻好把她辭退。”
沒人願雇這樣的女人!
接下來,費丙成又開始打聽姚盛芳的債主名字,弄清之後,便一一登門,在一番生意上的閑聊之後,總要順便告訴:“聽說馮青太家最近弄到一筆錢,準備和別人合夥開店。”於是幾天之後,債主們就相繼找姚盛芳催要債款,隔著後門的門縫,費丙成能聽到姚盛芳對債主們的懇求。
他於是微微一笑:“賤貨!你可傲呀!”
大約是兩月之後的一個晚上,費丙成又來店裏和外甥商量進貨的事,剛坐下不久,門忽然被推開,費丙成扭頭一看,進來的竟是姚盛芳,他頓時一怔,正琢磨對方的來意,卻聽姚盛芳平靜地說道:“費東家,我有點事想單獨同你說說。”“哦。”費丙成朝外甥揮手:“你回去吧。”待門重又關上之後,姚盛芳走近費丙成兩步,用極平穩的聲調說:“告訴你,我現在願意了!”
“願意什麽?”費丙成在最初那一刹還沒反應過來,眼就意外地瞪著。
姚盛芳平靜地抬手,解開了上衣的第一顆扣子。
費丙成感覺出太陽穴那裏猛跳了幾下,小腹陡然滾過一陣極熱的東西。哈哈,賤貨,你到底被我製服了!他端起桌上的茶杯,慢騰騰地喝了一口。
“我想問一下,一次你給多少?”她的一雙眼睛望定他,像問一件極平常的事情。
“錢嘛,好說!”他啪一聲拉開桌子抽屜,從中摸出一遝厚厚的拾元票子,扔在桌上,微微一笑,“你現在就可以把這裝上!”賤貨!你如今曉得我的力量了?
“那我,現在就脫?”她盯著他的眼睛。
一股紅暈驀地罩上了他的臉,他慌亂地倒換了一下腳,甚至不知所措地回頭看了一下床。但幾乎在同時,他又在心裏喊:你怕什麽?東街開旅店的陳九龍不是早就姘上了一個寡婦?北街辦堿廠的林老三不是暗暗娶了二房?你那麽多錢放那裏幹啥?帶進墳墓?馮青太,你不是不服輸嗎?你看我不僅改造了你的房子,老子還睡了你的女人!
“脫吧!”他聽見這兩個字從唇間蹦了出來。他原本想起身,像他當年無數次在夢中做的那樣,去一顆一顆解她的衣扣,但最後他止住自己,讓她自己動手!我看得出,你還想忠於你的男人,你是被逼得沒了辦法才來,我一定要讓你親手把自己的傲氣撕碎!
她緩緩地木然地動手去解上衣紐扣,目無所視地望定近處的櫃台。
他不由自主地抓緊茶杯,睜大眼睛。他覺出自己的心跳加快,神經開始拉緊,雙頰迅速變熱,太陽穴開始崩崩亂叫。
她把上衣全部脫了。
他屏住了呼吸,雙手幾乎把茶杯攥碎。當姚盛芳那雪白的肌體袒露在他的眼前時,他抑製不住地笑了:哦,我到底見到你了!你這個用衣服包裹起來讓我想了多少年的東西!
她一步一步地向床邊走。
他衝動地站起身,雙手依舊緊緊攥著那個茶杯。
“我不能懷孩子!”她冷冷扔來一句。
“噢,”他笑了。這話進一步刺激了他那興奮極了的神經,他感覺出心跳得更加厲害,太陽穴上血管的搏動聲都能聽見,“懷一個好!你要真為我生一個孩子,我給你兩萬塊!”
她倏地扭臉望住他的眼,從唇間突然迸出一句:“我不想養一個野種!野種!”
“砰!”一直緊攥在費丙成手中的茶杯轟然落地。
他的雙眼驀然無限地瞪大,爹和娘的麵孔和兩個圓形繩環一下跳來眼前,你這個野種……你這個野種!……地主姘頭……野種!……柳老七……我不能沒錢……野種!……一大片聲音頓時在他的耳邊轟鳴滾動,一大團金星撲來眼前旋轉飄蕩,一股劇烈哆嗦從腳跟升起蔓延,他清楚地聽見體內的什麽地方哢的一響。
滿臉驚異的姚盛芳看見費丙成的雙手先是向上抓了一下,隨即整個身子便重重地向地上倒去……
費丙成一病不起。
三個月之後,當人們再次看見費丙成時,他已經瘦得十分嚇人,原本黑亮的短發,竟大半白了。
沒人再見他去過成衣店。
成衣店由他外甥經營,姚盛芳是那店裏的女工。他開始拄著拐杖走路。一日,幾個孩子看見,他拄杖出門過街,在邁過街中間的老車轍時,拐杖被絆,身子一個踉蹌,人重重摔倒,他坐在車轍裏喘息了半天,才又顫顫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