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盆地的盆底南沿,有一鎮,曰:柳林。出鎮街南口,沿公路前行約三百米,可見路右有一塊地,麵積不大,五畝許。由北而來的小龍河分叉兩股,將地纏繞成桑葉狀,爾後又在南端合流,瀟瀟灑灑地繼續走。地中間,凸石一塊,形若鵝,石上,有一隙,溢清水,量不大,然終年不斷,且水溫與井水相同,可澆田,被名之為:地乳泉。乳泉一側,坐一半塌磚屋,發黑的門楣上端,還可依稀辨出一些字——土地廟,乾隆三年,周家闔族等。這塊地,就是我家如今的責任田,早先的祖產:桑葉田。
我哥哥就落草在這塊田裏。
二十六年前。秋。一日午後,蟬鳴熱烈,日頭旺極,隻有三片小小的碎雲在半空中晃,天悶得很,風小得隻勉強能搖動莊稼葉子,我娘不顧我爹“你還要不要命”的警告,為多掙幾個工分,才背上我家那個用柳條編成的圓筐,挺著高隆的肚子走進了桑葉田裏的綠豆秧中。綠豆葉被太陽曬得發燙,一簇簇黑色的綠豆角在細微的熱風中呻吟,盼望著我娘快把它們摘進筐裏的陰影中涼快。我娘卷起她那寬大的黑粗布褲角,小心地蹲在兩壟豆秧中間的地上,一邊緩緩地向前挪著腳步,一邊用兩手麻利地摘著豆角。發燙的豆葉摩擦著我娘那赤裸的腳脖,當她起身彎腰想把已盛了一半豆角的筐子向前再挪幾步時,一陣劇痛突然抓住了她,我娘隻來得及把手中的豆角撒到地上,便仰身倒下了。她的頭在一蓬綠豆秧上不停地擺動,那些尚未成熟的青色的豆角被她的頭壓斷碾碎,迸出綠色的汁液;地上拳頭大小的土塊,被她因為疼痛而不停扭動的身體軋成了粉末。她的口中發出了駭人的叫聲,那叫聲在午後的空曠的地裏並不能傳出很遠,但還是把也在不遠處摘綠豆的三奶奶驚了一跳,她扔下手中的豆角,扭動著兩隻被包成拳頭大小的金蓮,向我娘奔了過來。
你們可不知道,當三奶奶跑到跟前時,土埂那小子已經鑽了出來,他還不會哭,可腦門上已經沾了一片綠豆葉子,P股溝裏也夾進了不少土,那一大片綠豆秧子都被土埂娘的血染成了紅的。三奶奶手上一時也沒帶剪刀,咋去把臍帶弄斷?急得三奶奶團團轉,後來隻好用牙咬,三奶奶就是用她右邊的那四顆牙把臍帶咬斷的。後來七禿子被三奶奶喊了來,讓他抱了我娘往回走,沒走幾步,我娘就醒了過來,她看了一眼三奶奶手中的土埂,輕輕開了口,你們猜她說些啥?她說:“三嬸,麻煩您老把我摘的綠豆角拿到隊裏稱稱,我估摸著能掙一個半工分……”
我哥長到六歲的那年夏天,有一日傍晚,他光P股跑到三奶奶家門前玩,三奶奶扯了一下他的小雞雞,張開她那隻剩右邊當初咬過臍帶的四顆牙的嘴,說:“土埂,曉得吧,你小子就是在桑葉田裏生出的,剛生下來P股溝裏就塞滿了土!”門前的幾個大人聽後哈哈大笑,我哥的那張小臉頓時就有些紅了,他飛快地跑回家扯了娘的手問:“孩子是不是都生在地裏?”“不是。”娘有些奇怪,搖了搖頭說,“在家裏。”“那三奶奶為啥說我生在桑葉田裏?”娘笑笑:“你就是生在桑葉田裏。”哥照娘的腿上就是一拳,委屈至極地哭著叫道:“為啥不把我生在家裏,讓他們說我P股裏都是土?”娘被問得無言以對。
我哥九歲那年,一日,我和他一起去桑葉田的田埂上割草,恰好碰到了七禿子。七禿子當時邊往地上撒尿邊對我哥笑著說:“土埂,你小子長得真快呀!知道吧,你當初就是在這個地方生出的。”他說著用手指了一下腳旁邊的一小片包穀地,“那年這兒種的是綠豆,你生下來就沾了一身土!”他的話音未落,隻見我哥猛地撲上前,掄起鐮刀就朝七禿子的腿上砍去。七禿子提著褲子呀了一聲,急忙彎腰,紫紅的血已經順著他的手指縫流了出來。“媽的,憑啥動手?”七禿子吃驚地叫。“俺不是在地裏生的!不是的!”哥噙著眼淚吼。
大團的濃煙騰躍,翻卷。火,伸出它藍色的舌尖,輕巧地舔著地麵上的東西,把樹、草、棚,統統吞進了肚裏。
人們在四散奔逃、哭叫。
好多好多年前,黃河中遊曾發生過一場大火。就是那場大火,造成了一直棲居在黃河岸邊的部分人群的遷徙。關於那場大火的緣由,據我們周家祖傳下來的說法,是因了一頭野牛的發怒——
那頭野牛個大、毛黑、腿粗,平日總圍著我們周姓部落的營地轉悠,而且不時地,還要昂著頭高叫——哞——常把女人們驚得一跳。於是,男人們經一番計議,決定將它殺掉。就在那個太陽極毒的下午,幾十個男子手握棍棒,圍了它,一頓亂打,要了它的命,爾後將它抬回營地。按慣例,獵物抬回,要用石刀砍成塊分給眾人燒烤吃掉,但那次,大家一致說要吃烤全牛。於是女人們便開始架柴生火。當火生好,十幾個女人晃動著被太陽曬得發黑的雙乳,一齊嗨喲著把那野牛抬放到火堆上時,那牛竟突發一聲怪叫,陡地翻身站起,跳出火堆,先在營地裏跑一圈,用身上帶的火將所有的窩棚一一點著,這才向旁邊易燃的樺樹林裏跑。在衝進樹林前,它又把一個手提尖底水瓶的姑娘撞倒,它撞她撞得很輕,僅僅使她昏倒,還特意低頭看她一眼,爾後高叫一聲,才又向樹林裏跑。人們先是被野牛的死而複生驚呆,後看到四處濃煙滾滾,才意識到應該逃跑。一個胸前飄著濃密黑毛的漢子,因為聽到了野牛最後的那聲高叫,看到了那個昏倒在地的提水姑娘,便在逃走前跑去抱起了她。他雖然隻耽誤了這一點點時間,但火和煙已把他和跑走的人完全隔開,他不得不抱了姑娘慌不擇路地向西南方逃。
他抱了姑娘在前邊跑,火頭夾了濃煙在後邊追,一直把他追到嵩山口上。
火頭雖已在嵩山南麓停住,可他和那已漸漸蘇醒的姑娘,耳邊仍響著大火那令人恐怖的劈啪聲,於是兩人拉了手,繼續沒命地逃。
翻過伏牛山,爬過白河岸,當他們趔趔趄趄、踉踉蹌蹌跑到被一條小河纏成桑葉狀的黑土地上時,疲勞把他們的最後一點氣力奪走,他們一齊暈倒了……
我哥哥十歲那年開始上學。是在一年級的下學期,春天。有一日,學校可能是要搞什麽活動,老師讓學生們帶一頓午飯到學校裏吃。哥回來說了這事之後,娘就去土甕裏舀了一瓢用最大、最白的紅薯幹碾成的麵,又泡了一把曬幹了的紅薯葉,剁碎,切了半棵蔥,然後又擀了一匙炒熟的芝麻兌上,給他包了四個紅薯麵菜包。我那時已經能用鼻子準確地分辨出食物的好壞,我聞出那包子比平日娘讓我吃的紅薯麵餅子好吃,於是就哭著伸手朝娘要。娘就不高興地瞪我一眼,說:你哥是去讀書,吃點好的;你小五在家玩,還貪嘴?我當時並不同娘理論,隻是不依,隻哭著問:我比哥小,憑啥不讓我吃?後來娘把包子遞給我哥時,我就又去扯了哥的衣襟哭。哥沒說話,便伸手摸出一個包子遞我,我抓過就吃,我哥還沒邁出院門的榆木門檻,我已把那個包子完全吞進了肚裏。那時我就想,我大了也要去讀書,好讓娘給我做這種紅薯麵包子吃!
那天傍晚,哥放學回來的時候,我急忙迎了上去,我懷著一個模糊的期望:哥最好能剩下一個包子。可我沒敢開口問,我看出哥的臉色不好,且左鼻孔裏還掛著一截鼻涕,我跟在哥的身後進了屋,隻見哥重重地把書包朝娘的懷裏扔去。娘吃了一驚,問:“咋了?咋了?”哥暴怒地反問:“你說,七星和楊文為啥吃白饃?”娘賠著小心答:“人家吃卡片糧,咱是種田的……”“咱為啥要種田?”哥截斷了娘的話問。娘很是一怔,囁嚅著答:“咱咋能不種,祖輩子都種田,那桑葉田還是祖上傳下來的。”哥跺了一下腳,轉身跑出了屋,我看見他眼中含著淚。
娘不放心地叫我:“小五,去看看你哥。”我於是就追了出去。半路上,碰到同哥一班上學的四木,四木拉住我,很鄭重地說:“小五,你哥今兒個把七星、楊文打了。”“為啥?”“嗨,今晌午吃幹糧時,你哥把包子拿出來,剛要吃,七星和楊文手攥著白饃走過去,指了你哥手上的包子說:‘看,像狗屎,黑狗屎!’連說兩句,我聽得清清的。你哥那會兒臉一紅,抓起包子就朝他倆臉上砸去,七星臉上挨一個,楊文挨兩個,楊文的鼻子被砸出血,血一直流到下巴上,七星的眼讓包子餡迷住,教同學吹了半晌,後來老師把你哥叫去,熊了一頓。”
我撇下四木去追哥,直追他到桑葉田邊,我看見他直直地站在田埂上,默望著田裏的豌豆,那年桑葉田裏種的全是豌豆,豌豆秧已開始爬蔓,綠色的葉片在晚風中搖動得厲害,幾朵早開的豌豆花在風中飄落著不大的花瓣。
當那漢子和那姑娘從昏迷中相繼醒過來時,第一個共同的感覺就是餓。然而這地方是平地,隻有遍地荒草,並無長野果的樹,野果自然吃不到。剩下的辦法就是獵獸,可惜他們既無獵獸的工具,也無獵獸的力氣。怎麽辦?求生的強烈願望,逼迫他們在那黑色的黏土地上耐心地爬著找。但是,沒有可吃的東西,在他們就要徹底陷入絕望中時,忽然,兩人一齊發現,在他們的頭前不遠處的草叢裏,有一隻黑鵝在蹣跚著走。獵獲過動物的漢子一喜:隻要抓住那隻黑鵝,就可立時充饑,於是便拚力起身去追。漢子在前、姑娘在後,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兩人緊趕慢趕,到底縮短了與鵝的距離,追到一叢藤葉間時,兩人猛地朝黑鵝撲擊,但抱在懷中的卻是一塊似鵝的石頭,石上有隙,溢著清水,兩人呆住,半晌,沮喪地剛要回頭,卻驀地發現石頭四周,有一大片葉呈傘形的藤蔓植物,那植物的藤蔓緊爬在地,蔓上結著一個個狀如拳頭的東西。漢子小心地摘下一個,用手捏開,看見內中有紅色的漿液和白色的籽流出落地,伸出舌尖一舔,味甜而微酸。他們互相看看,不知道這種土裏長出的東西是否可吃,但饑餓給了那漢子最後的勇氣,他先開口吃,一個接一個地吃下去,卻並無意外發生,女的見了,便也吃,一頓飽吃之後,都覺得身上又有了力氣,於是便笑,便喜。這片黑土地上長著的這種東西,遲滯了他們繼續漫無目的遠走的腳步,他們不知道離開這塊土地後,還能不能找到這種充饑的東西,於是就在這裏停了下來。渴了,就喝泉水;餓了,就吃那圓圓的東西;不渴不餓時,兩人就在草叢中嬉戲,做些人類本性要他們做的事情。但隨著時日的延長,被他們起名為“菜瓜”的那種圓東西日漸減少,一種要挨餓的恐慌,使他們想到了要再次遷徙。可惜這時,一個新的情況出現:那姑娘腹部已經隆起,走路已變得十分艱難。那漢子在苦惱時無意中發現,在他們最初吃瓜掉籽的地方,又長出了新的瓜秧,瓜秧上又結出了拳頭般的瓜來。這個發現使他一愣,但轉瞬之後,他便從這個發現中得到了啟示,隻見他很快地將手中剛摘到的幾個菜瓜捏開,把那些白色的種子全撒向了那黑色的土地。
當初冬的第一場冷風刮過來時,那漢子從新長出的瓜秧上摘下了瓜,一堆。
我們遇上了一塊救命的寶地!那漢子歡喜地扶起他那腹部高隆的女人,向著那黑色的土地,虔誠地跪了下去。
額頭觸地!
那漢子和那女人,就是我們周家的先輩。
我哥讀到高一時,大姐、二姐就已相繼出嫁了。爹的喘病厲害,平日家裏的活路,原是靠兩個姐姐幹的,她們一走,這空缺自然要哥哥來填。於是,娘就對哥說:埂兒,學咱不上了,識字終究也當不了飯吃,回來幹活吧,要不,分給咱種的桑葉田就要荒了。哥聽了這話,一聲不吭,不過,兩天後的黃昏,哥從學校背回了他的鋪蓋,悄無聲息地把書包塞到了床底。第二日,哥開始幹活。也就是從這天起,哥說話愈加少了。
一日,是星期天,我沒上學,便幫哥去桑葉田鋤麥。那日雲淡,天怪藍,幾隻叫天子在半空裏竄,把叫聲灑得到處都是。青麥苗頂著露珠,在地上排得甚是齊整。一開始,哥的情緒還好,還破例地開口問了我幾句學習的情況,囑我要好好學。我倆邊說邊鋤,速度還挺快。不久,忽見鎮上的七星和楊文,各騎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從桑葉田邊的公路上過,蹬車的樣子極是悠閑、瀟灑,而且邊走,還邊唱:“記住我的情,記住我的愛,今生今世咱們不分開……”哥聞聲,直起身,拄了鋤柄,雙眼直盯著他們看,待他們的身影完全消失時,哥忽然扭過身,揮鋤在地上猛砍起來,不管是草是麥苗,一律砍掉。我驚得目瞪口呆,哥直把三壟麥苗砍掉丈把遠,才一下子扔掉鋤,雙手捂臉蹲了下去。我知道哥的脾氣不好,不敢開口說什麽,隻默站在那裏。半晌,哥起身,發紅的眼看了一茬那些連根鋤掉的麥苗,又蹣跚著向地乳泉邊走,他從泉邊提桶水來,開始一窩一窩重栽那些麥苗,栽得極是小心、仔細,栽完,他又一窩一窩地澆了二遍水,才又開始掄鋤,一言不發地和我一起鋤地。
那日回家,我也沒把這事告訴娘。晚飯後,照娘原來的安排,我又和哥一起,用平板車向地裏拉糞。哥架車把拉,我在一旁推,那晚有月,路看得清,我們連拉了三車,到第四車時,哥的呼吸如娘拉風箱做飯一樣,哧啦哧啦,而且很急,我便對哥說:“我來拉,你推。”哥不應,照樣在前邊弓了腰拉著車走。好容易拉到地邊,兩人站那裏喘,喘息稍定,哥忽然扭過頭,朝我低沉地喝道:“閃開!”我剛從車邊閃開身,隻見他猛地把車往小龍河邊推,呼隆一聲,把糞全倒在了小河溝裏。我驚住:“咋了,哥?”哥默然一刹,咬牙答了三個字:“餓死它!”聲狠而低。
他劃了火,點著煙,蹲那裏吸。不遠處的地乳泉水,依舊在流,淙淙、汩汩,不緊不慢的。
當我的第六十三代祖爺在桑葉田的菜瓜滋養下來到世上時,柳林這地場從北方遷來的人已經不少。人們學著我祖上的樣兒,紛紛在桑葉田四周空曠的田野裏劃定一塊地,種起了菜瓜。“始種瓜,繼種薯,此地人於是日多。”我們的族誌上這樣寫。
桑葉田用它在數萬年間積聚起來的地力,默然養育著我們周家的人。但它也有不高興的時候,就在我六十三代祖爺執掌家政的第二年,不知何故,桑葉田裏種的紅薯隻長出百十個,其餘皆為空秧。族人大驚。六十三代祖爺慌慌請來巫師,巫師沿桑葉田邊徐行一周,爾後在地乳泉邊站定,默然良久,開口:“汝等在田裏隻取不供,土地爺何能不怒?”六十三代祖爺聞言,當即跪地,懇詢用何供品方能令土地爺息怒。巫師隻答三字:“吃、穿、住!”
於是,祖爺即令族人在地乳泉邊,蓋窩棚一座,棚內壘一台,台上插牌,牌上畫一人,為土地老爺。爾後選十五有月之夜,在祖爺的帶領下,族人手捧瓜、薯、布、帛,齊來窩棚前,跪下,叩頭三個,獻上祭品,接著,便由巫師領著唱:
土是爹,地是娘,
有了爹娘有兒郎,
兒郎應該敬爹娘,
敬上瓜,敬上薯,
敬上布,敬上帛,
敬上廟屋整一座,
從此不缺你吃喝。
盼你不記兒郎過,
瓜長大,薯長多,
不讓兒郎肚餓著……
祭歌唱完,祖爺就令族人在廟門前挖坑,把祭品全部埋了,交給土地老爺。
此祭禮行過,似真有效,翌年,桑葉田所種瓜薯,皆獲豐產。族人傳,那年,“瓜大者,七斤;薯多者,窩五”。
至今,每年的正月十五和八月十五之夜,我的爹娘總還要帶上饃,端上菜,拿上幾尺白布,悄悄地到那座半塌的磚砌土地廟前,挖了坑將東西埋下,而且埋前,不僅叩頭,還要嘎啞著嗓子低聲唱:
土是爹,地是娘,
有了爹娘有兒郎……
我哥有一根暗紅色的竹笛,說是學校的一個同學送他的。那笛兒不長,聲音卻挺亮,哥閑時吹起來,悠悠揚揚的,煞是好聽。冬天,桑葉田裏的活幹完之後,他常在肋下夾了那竹笛,去鎮上的茶館裏,掏一毛錢泡盅茶,坐那裏喝。喝一陣後,茶客中有相熟的,若說一句:“土埂,吹個調兒。”我哥便慢慢地從那笛袋中抽出笛,用舌頭舔一下笛膜,就開始吹。吹的多是一些徐緩輕柔的調子,頗合那些茶客們品聽音樂的心境。有一次我去喊他吃飯,瞥見幾個姑娘也站在茶館前看哥哥吹笛,內中竟有鎮政府文書的那個漂亮閨女青兒,而且聽得極認真,當時心裏就也很為哥哥生了幾分驕傲。後來,我又漸漸發現,那青兒常找機會同我哥哥說話,並且說話時,黑眼珠兒一閃一閃,腮上還顯出幾分紅來,我當時隱約覺得,可能要發生點什麽事兒。果然,不久之後,那青兒就常跟在哥的身後來我家串門。每逢她來時,娘就歡喜得合不攏嘴,端水讓棗的,哥也把整日罩在臉上的那層冷淡扔開,露出高興的笑來。
有一晚,我放學回來遲了,忽聽鎮外的水塘邊響起了哥哥的笛聲,便順腿走了過去,近時才發現,那青兒也坐在哥的身邊,且把頭靠在哥的肩上。我沒敢過去打攪,隻站在暗處看,片刻之後,一曲了,猛見青兒身子軟軟地倒在了哥的懷裏,哥的身子一動,仿佛是吃了一驚,但隨即便把她抱緊了,而且兩人的嘴,在往一起湊,我看得臉熱心跳,急忙轉身走了。那之後,青兒來找我哥的次數就越加多,娘也笑得更勤,爹的喘病似乎也有些輕了,一種極歡樂的氣氛罩了全家。
有一天的黃昏,一家人正吃晚飯,突聽院門處響起一聲喊:“土埂,你出來!”語氣挺橫,全家人往外一看,是鄉政府的文書、青兒的爸。爹和娘當時就急忙起身帶了笑去迎,但那文書又隻喊:“土埂,你出來!”我哥放下飯碗,走出去。那文書隻把凶凶的眼對準我哥,待我哥剛一走近,竟猛地揮掌朝我哥臉上打來,啪!聲音極響。我哥一個踉蹌,站穩後,立時有血從嘴角滲出。我爹和娘被嚇呆。這當兒,隻聽那文書罵:“狗小子!竟敢勾引我的女兒!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副模樣,一個種田的,一身土腥味,一頭高粱花子,也敢妄想!再看見你同我的女兒在一起,腿給你打斷!”罵罷,轉身就走,身子一搖一晃。邁步極是氣魄。娘含了淚去拉我哥,他摔開娘的手,不說一句話,隻定定站在原地,許久之後,才挪步向院門外走。娘見狀,示意我跟在哥的身後。
哥出了門,徑直往桑葉田裏去,進了田,就見他呼地撲下地,揮起拳,朝那剛犁起的鬆軟的黑土上捶,噗、噗、噗,直捶得土粒亂飛,好一陣,才停下。我不敢上前勸,隻站在那裏默看,那晚無月,夜很快把哥的身子吞了,映入我眼中的,隻有那座半塌的土地廟的黑影,天,無風,四周靜極,隻有地乳泉的響聲:汩汩、淙淙。
貴公子謙,現在我處,知爾思子心切,特告。倘想領其回家,極易,隻需將桑葉田地契交來人即可。當然,若欲留地契,也罷,隻是明日晨,恭請至槐樹林觀謙之屍。謹致大安。大牙頓首。
我的九十七代祖爺手捧著這張黃色信紙,腿在不停地抖。
其時,已是傍晚,闔族人圍在祖爺身邊,聽他拿主意。
一陣晚風帶著極濃的涼意,從院子裏吹過,讓每個人身上都打了一個寒噤。
前一天的下午,我九十七代祖爺的大兒——十二歲的周尚謙,在出門玩耍時失蹤。全族人隨之出外尋找,均不見,現在方知下落:他被土匪盧大牙綁走以為人質,來換取桑葉田的地契。
祖爺心中明白,以打家劫舍、四方流竄為生的盧大牙,並不是真要這塊地,這其實是鎮上景五的主意。景五早就看中了桑葉田,幾次托人來遊說,要買走這塊風水寶地做他家的陵園。但祖爺一直拒絕。定是景五同盧大牙串通,想以此法轉手從盧大牙那裏弄走桑葉田。
祖爺的雙腿依然在抖。他曉得盧大牙心狠手黑,說話做數。一頭是長子的性命,一頭是祖傳的桑葉田產,要哪個,舍哪頭?
“快拿主意!”盧大牙的黑衣信使不耐煩地催促。
祖爺牙一咬,眉一蹙,停了雙腿的抖動,轉對黑衣信使開口:“請轉告盧大人,桑葉田乃祖產,實不敢相贈,吾子賤體,聽憑大人處置!”
黑衣信使一怔。族人震驚。我的九十七代祖奶立時放了悲聲:“兒呀……”
祖爺待那信使走遠,就轉對族人叫:“備棺材!”
次日晨,祖爺率族人抬棺前往鎮外槐樹林,果見長子周尚謙被懸吊在一棵槐樹上。樹幹上寫:念爾舍子保地,今還一具整屍!
正午,周尚謙下葬桑葉田邊,墳土堆好,我的九十七代祖爺慢慢在墳前跪下,嗚咽著與長子告別:“尚謙兒,非是為父心狠,實因這桑葉田乃我家世代粟蔬之倉廩,不敢拿來換爾性命,乞求寬恕……”
族誌上載:……九十七代祖爺,舍長子尚謙以保田……
事情來得頗為意外。那日,哥去桑葉田掰包穀,半路,遇鎮上的瘸子江寶,見他拎一鼓鼓囊囊的提兜,很歡喜地往鎮上走,就順口問:“提的啥?”“紐扣。”江寶含笑答。“紐扣?”哥帶幾分好奇地停步。“買這麽多紐扣幹啥?”“嗨,我去溫州我姑家,他們那裏家家做紐扣,價錢比咱這裏便宜好多,我就買些回來送人,這總共才花幾塊錢,你看!”江寶說著,打開提兜,拿出一包一包的扣子。“這是大衣扣,這是褂子扣,這是襯衫扣,這是裙子扣,這是圓形扣,這是菱形扣,這是棍形扣,這是棗形扣,這是黑色扣,這是白色扣,這是青色扣,這是紅色扣……”哥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那些扣,直到江寶走遠,他還立在原處。
那日下午,他掰包穀時一直心不在焉,收工時,娘在他掰過的那幾壟包穀稈上,竟找出二十幾穗未掰的包穀,娘心疼地罵:“土埂,你的眼珠叫雞啄了?”
第三日早飯時,哥對爹和娘說,“我要去趟溫州!”“溫州?溫州在哪?去幹啥?”娘驚問。“看看。”哥淡淡地答。“地裏活多忙,你瞎跑啥?”哥不再開口,隻順手提一個麻袋,上了路。六天之後,哥扛回了半麻袋各種各樣的紐扣。爹和娘看見,驚呼:“你瘋了?買這麽多扣子幹啥?”哥不開口,隻默默抱一塊門板放在街邊,把那些扣子擺上,賣。趕集人看見,就湧上來。哥就難得地含了笑叫:“機製紐扣,品種齊全,質量第一,價廉物美,買百送七。”於是人們就挑、就買,實際價錢,比在溫州貴一倍半。
從此,每隔二十天,哥就跑一趟溫州。他一邊擺攤自賣,一邊把進回來的扣子批發給那些鄉間貨郎擔。幾月之後,他便用賺得的一千二百元錢買了一間臨街的鋪麵。從此,我和小妹買學習用具時再不用犯難,家裏買化肥農藥時再不用借錢,爹可以很氣魄地出入診所去治他的氣喘病,娘炒菜時可以大膽地向裏邊倒油。農忙,哥還可雇幾個街上的青年,去桑葉田裏幫忙幹。
桑葉田裏的活路,哥基本上不再插手,隻是偶爾地,去田裏走走。哥一心在紐扣上,他還想大幹。一日,我聽見他向鎮上的信貸員懇求:“貸我幾千塊錢,我想買兩台做紐扣的車床。”
那信貸員神氣活現地吐著煙圈,嘴角輕輕地一撇:“我去哪裏弄錢?”
我的一百零八代祖爺得肺癆死去,終年三十一歲。他裝棺時一直雙目圓睜,任怎麽揉搓也不合上眼皮,因為他放心不下我的祖奶和那一群兒女。
我的一百零八代祖奶名叫蘆花,那年二十七歲。蘆花奶當時是這柳林鎮上很秀氣的媳婦。她在埋葬了我的祖爺之後,接管了桑葉田。她鞋尖上白色的孝布尚未除下,就起了筐子,去桑葉田裏摘棉,她想憑借自己的力量,把那群孩子養大。
她沒有發現,有一雙精明的眼睛,一直在跟著她的身影移動;更沒有想到,有一個針對她的密謀正在進行。
鎮上的富戶竇鳳龍,早就看中了桑葉田這塊旱澇保收的寶地,隻是欲奪不能,現在來了良機。他想出一個精妙的主意:讓他的兒子想法接近我的蘆花奶,先把她的心奪來!
竇鳳龍之子長得頗為俊氣,而且通一點文墨,而且穿長衫,而且會背“月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是風月場中的老手,懂得怎樣去勾引女人。
他巧妙地製造著各種各樣接近我蘆花奶的機會。盡管我蘆花奶懂得三從四德,曉得守貞守節,知道非禮勿動,很是端莊、莊重,但她畢竟是一個二十七歲的失了丈夫的少婦,幾經他的有意招惹,春心就也漸漸搖動。終於,在一個月黑星稀之夜,我的蘆花奶在安頓了幾個孩子睡下之後,兩腿哆嗦著走近了後院的小門,在那裏猶豫動搖了許久,最後戰戰兢兢地伸手拉開了門閂,放進了那個守候在外的黑影。
在最宜於提出要求的那個時刻,姓竇的聲音極甜地開口:“嫁給我吧,我倆永不分手!”蘆花奶在幸福的眩暈中柔柔答道:“可是,還有孩子……”“孩子怕啥?帶去,我養活他們!”“真的?”“那還有假!”“當然,為防我老父嫌人口太多,我們得想一個辦法。”“啥法?”“我想想,對了,你隻要把桑葉田帶過去,我想我老父就不會再說啥。”“能行?”“當然!”……
當這裏的密謀正在進行的時候,另一番密謀也已開始。
我的一百零八代祖爺的弟弟,也就是我蘆花奶的小叔子,一直在暗暗監視著他的嫂嫂。任何一個寡婦的生活,不可能不受族人的監視,這點恰被我的蘆花奶忘掉。
三天之後的半夜時分,當姓竇的剛剛上了我蘆花奶奶的床,門就突然被四五個族人撞開。不敢分辯,也根本用不著分辯,姓竇的隻有跪下求饒,我的蘆花奶這時卻還想著救她的情人,嗚咽著懇求:“這事不怨他,你們處置我!”
“說!你爹當初是怎樣教你的!”幾根粗大的棍棒放在姓竇的頭上,蘆花奶的小叔子陰沉地發出命令。“我說……我爹讓我得了桑葉田後……就休了蘆花……”姓竇的未說完,我的蘆花奶已被驚呆。
“灌酒!”又一道命令發出。一個時辰之後,竇鳳龍那被灌醉了的兒子,被兩個黑影抬至鎮街口的井邊,扔了下去,井水發出咕咚一聲,隨後便歸於寂靜。
第二日,晨起,一則消息在鎮上傳開:竇家長子酒醉落井,丟命。
我們周家的族譜上,在一百零八代這一頁上,一反慣例,沒有奶奶的姓氏。
那晚,半片月亮正升,忽見一塊黑雲移來,一碗飯未吃完,那黑雲竟迅速膨大,遮了天。片刻之後,第一排雨點就開始把地上的浮土砸得亂飛。原以為這是陣雨,一刹就停,未料雨點竟愈密、愈響、愈急。我爹這時就咳喘了一陣,說:“該把桑葉田的水溝弄通,免得遍地流水衝走肥土。”娘聽見,就喊哥:“土埂,去地裏看看!”
“我得到鋪子裏看漏不漏雨!”哥一邊答,一邊啪一聲打開他的自動折疊傘,走了。
“我自己去,自己去!”爹咳喘著披好蓑衣,拿起鐵鍁,擠進門外的風雨裏。娘朝我肩上搭一塊塑料布,說:“去,跟你爹做個伴!”我就拿了電筒,跟出去。
雨點在包穀、紅薯、綠豆的葉麵上敲出啪啪的聲響,閃電不時製造著更深的黑暗,我緊張地捏緊手電,讓爹借了那光亮疏通田間的水溝。幾條水溝疏通後,挺涼的雨水已從塑料布縫裏把我的衣服濕透,我便催爹快回。爹喘了一陣,說:“中!”我就拉了他的手往回走。快走出地邊時,爹忽然停步,說:“什麽東西掛住了我的蓑衣?”我把手電回過來朝他身後一照,立時驚恐地叫:“媽呀。”一急向爹懷裏撲。爹一邊驚問:“咋?”一邊奪了手電去照,隨即便聽他說:“別怕,一隻鵝!”我這才又敢扭眼去看,果然是一隻渾身透濕的黑鵝,用嘴緊咬著爹的蓑衣不放。這鵝八成是回家晚了,讓雨弄迷了路!爹對我說罷,就又扭頭對鵝說:“走,先跟我們回家!”
到家,娘和小妹聽說我們從地裏領回一隻鵝,便都披了衣來看。燈光下,隻見那鵝身個挺大,一身沾了水珠的羽毛漆黑錚亮,它不吭不哼,隻抬了頭直看著爹,雙眼裏仿佛含著不安。爹說:“都去睡吧,它八成是被這猛雨嚇蒙了,歇一夜會好。”
第二天起床後,我和妹妹首先想起黑鵝,急忙去找,隻見它靜臥爹的床腿邊,兩眼並無睡意,仍如昨夜一樣,眸中仿佛露一絲不安。爹從口中拔了煙袋,喘一陣,說:“小五,去,拿點東西,讓它吃飽了,走。”我便起身進廚房,倒了半碗剩飯,還將一塊饃泡進去,端到它的麵前,它吃了幾口,就又扭過頭,直看著爹。爹見狀,說:“你們把它抱到院門外,讓它回自己的家吧。”我於是便把它抱到門外,放到了地上。它抬起頸,環顧了一眼四周,爾後抖了一下羽毛,竟又移腳要向我們院裏走。我和小妹見了,忙攔在門口,叫:“走吧,回你家去!”黑鵝站那裏望著我們,良久,才搖搖晃晃向一旁的柴堆走去,無聲地臥在柴堆旁邊。哥回來吃早飯時,那鵝看見,竟忽然驚叫著飛快地跑進堂屋爹的身後,身子在抖。爹覺得奇怪,就說:“別怕,你既是不識回家的路,就先在我們這兒住了,等你的主人來找吧。”
哥看一眼那鵝,笑笑,說:“這鵝!”
幾天時間過去,並未見人來尋這鵝回去,我們也就習慣了它的存在。娘和小妹喂雞時,總也要給它放上點吃食。它似乎跟爹的感情最好,平日總跟在爹的身後,爹若去桑葉田幹活,它便也默默地跟了爹去地裏,收工時,它又默默地跟回,而且夜裏,不管我們怎麽幹涉,它總要臥在爹的床頭。大約是見哥的次數少,它每次看見哥回來,總要惶惶地向爹身後躲,哥見了,就笑:“這鵝膽量小!”
“桑葉田一分為三,一人一份,如何?”二爺眼瞪著大爺,商議著,而那語氣,卻分明帶了幾分威脅。“可是桑葉田傳給長子,這是祖宗先例,怕不好違吧?”大爺也答得綿裏藏針。“慢慢商量,慢慢商量。”三爺在一旁打著圓場。
我們周家傳到一百二十六代,老祖奶奶先後生出三個爺來。按慣例,桑葉田傳給長子,其餘的田產分給二子、三子。可我那二爺是牌場裏混出來的人,知道種桑葉田需要花的氣力最少,有桑葉田就有飯吃,這寶地若全讓大哥占去,實在有些於心不甘,所以便提出:把桑葉田一分為三。大爺當然不同意。三爺雖也極想要桑葉田,但他是精明人,知道在這事上出麵爭執會遭人譏笑,便隻暗中攛掇二哥,本人卻並不出頭。
大爺不鬆口,二爺不罷休,事情鬧得就有些僵。最後二爺便決定來硬的,去老婆的娘家叫來了幾個弟兄,不由分說地去到桑葉田裏,強行用鍬掘出兩條溝,把田分成了三塊,並在其中的一塊地頭插了木牌,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大爺見狀,自然是咽不下這口氣,何況他還占著祖宗有訓這條理,於是便也去老婆的娘家叫來了一幫人,要將老二掘出的那兩條溝平了。一方挖了,一方要平,形勢就到了劍拔弩張的程度,兩班人馬在桑葉田裏橫眉冷對,這時三爺出麵調停。他把大哥拉到一邊,說:“二哥有違祖訓,你也真該教訓教訓他了!”再把二哥叫到一邊,講:“其實要論打,大哥能是你的敵手?”如此一調停,兩下的火氣自然不會變小,僵持到黃昏,兩班人馬到底開始動手了,武器主要是鐵鍬、棍棒,你來我往,隻打得塵土飛揚、鮮血遍地、肉渣亂飛。鎮上人皆圍在桑葉田四周看,卻都不敢上前勸止,械鬥時誰勸誰倒黴,打紅了眼的人亂掄武器,碰著誰是誰。械鬥頗和今日戰場肉搏有些相近,一旦開始,便隻有置對方死地方能罷手。大戰到子夜時方歇,雙方參戰的人員幾乎全部倒在桑葉田裏,可謂勢均力敵。大爺的鐵鍬戳進了二爺的胸口,把二爺的半瓣心髒剜出,二爺的鍬尖戳進大爺的肚子,把腸子搗得亂七八糟,弟兄倆同歸於盡,兩人暗紅色的血匯在一處,一起向桑葉田那黑色的土粒裏滲。
三爺這時悲痛欲絕地出麵,含淚掩埋了兩位哥哥,並在墳前嗚咽著告慰兄長:你們放心去吧,小弟一定撐好這個家。接著,他便名正言順地把桑葉田錄在了自己名下。
三爺經曆了這場械鬥,臨死時特意留下遺囑重申:桑葉田歸長子所有!後代若無子,則歸招夫入贅的長女所有。他人若有心圖謀,族人當共誅。
那日下午,哥從鋪子裏回來,很鄭重地向娘交代,晚上有幾個客人要來家吃飯,並給了娘四十塊錢讓她上街買菜買肉。自從哥做生意之後,請客吃飯在家已是常事。由於爹有病,哥這時實際上已成了一家之主,他的話,娘一般都默默照著去辦。傍黑時分,娘剛把八個涼盤做出,哥已領著幾個客人向院門前走來,娘見狀急忙招呼爹:“快把桌子擺好!”娘的話音剛落,就聽門外突然響起了黑鵝的叫聲,叫聲驚惶、急迫,一聲比一聲淒厲,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抓它。爹停了擺桌子的手,急喊我:“小五,出去看看黑鵝!”我奔出院門,看見並無什麽人蓄意傷害黑鵝,它隻是抬頸看著哥和他領來的那幾個客人,一邊向後倒退著腳步一邊惶惶地叫。我上前喝止它,它竟叫得更急。幾個客人看見黑鵝這種叫法,都覺好笑,說著玩話:“是不是不歡迎呀?”哥頗有些生氣,沉聲對我說:“小五,把它趕遠點!”我便拿個小棍去趕,它卻怪,不向遠處走,隻執拗地繞著柴垛轉,而且邊轉邊叫。一直到客人們開始喝酒的時候,它仍然在叫。那時天已漸漸黑定,它的叫聲讓我聽了,不知怎的竟無端地生出一絲恐懼來。後來爹聽見它總叫,便咳喘著走了出來,黑鵝看見爹,邊叫邊快步跑過去,用羽毛蹭著他的腿,仿佛是乞求保護的樣子。爹看看四周,彎腰安慰地摸摸鵝的頸說:“別怕,沒東西敢來害你,有我哪!”黑鵝這才將叫聲一點一點減小,直到完全停下。爹把它抱進屋,放在自己的床腿旁,它才不甚安心地臥了。那陣兒,堂屋當間的酒桌上,哥正在殷勤地讓酒:“王主任,您海量,這三杯酒還在話下?喝!喝個樣讓劉廠長他們看看!”……爹默默坐在黑鵝身旁吸煙,靜聽著酒桌上的動靜。每回哥請客,爹總是幫娘把東西收拾好,便默坐在他的床頭,並不出去應酬。他大約是覺著家事既已交給我哥執掌,就該放手由他去幹。
幾個客人到很晚才散,一個個喝得搖搖晃晃,臨出門時,相繼地拍著我哥的肩說:“放心,土埂!”那晚哥特別高興,客人們走後,我破天荒地聽他哼起了歌子,娘小聲地猜測著對我說:“是不是又能賣出一批扣子?”
乞土地老爺寬恕,天明,桑葉田契將送去農業社裏,這非孩兒不願侍奉,實是潮流所致,盼您明鑒……
一九五五年那個有一鉤新月的夏夜,周家的一百二十八代家長——也就是我的爺爺,領著我那有一雙小腳的奶奶和二十一歲的身強力壯的我的爹,以及剛過門不久、穿一件黑斜紋大襟褂子的我的娘,還有兩個姑姑,一齊跪倒在桑葉田中地乳泉旁那個半塌的土地廟前,低低地述說著。土地廟內的祭台上,擺著用頭遍麥麵蒸的像碗一樣大的供饃;堆著煮熟的最大的十穗包穀和蒸熟的十個大紅薯;還放著兩隻大碗,大碗裏分盛著綠豆、芝麻,綠豆、芝麻中間插著長長的棒香,棒香把嫋嫋的煙霧,一縷一縷撒向那地氣氤氳,月色迷蒙的夜空。四周,蟋蟀、雨狗等蟲兒們把自己的叫聲摻進我爺爺那不安而愧疚的申述中。一兩隻螢蟲劃過來,照出了我爺爺奶奶那虔誠的跪姿。地乳泉安詳而自在地流著,淙淙、汩汩。當我爺爺的申述快要結束的時候,隻聽背後的地裏嘎地響了一聲,全家人的身子都禁不住一抖,我奶奶悄悄向爺爺俯過身去,低低地說:“像是鵝叫。去!”爺爺用跪著的右腳尖朝奶奶的P股上悄悄踢了一下,低而嚴厲地說:“哪來的鵝?”爺爺又帶領家人向祭台磕了三個頭,這才緩緩起身。我那個最小的姑姑站起身時嘟囔了一句:“我的膝蓋疼了。”話音未落,黑暗中我的爺爺已伸過手朝她的胳膊上狠狠擰了一下。我小姑疼得嘴角咧了咧,可沒敢哭。
這之後,我爺爺領著全家,繞著桑葉田的地邊緩步走了一圈,繞行中,在正北、正南、正東、正西、東北、東南、西北、西南八個方向上,爺又依次帶著家人麵朝田中的土地廟方向各磕了一個頭。這番禮節行完,爺才帶著全家蹣跚著向家裏走。
第二天早上,我爺爺手哆嗦著從一個黑漆木匣裏掏出桑葉田的地契,在瘦骨嶙峋的胸口上貼了貼,慢慢地向門外走去。在門口的那棵榆樹上,他解下三頭黑牛的韁繩,拉著向鎮中的農業社院子裏走。我爹手中拿根木棍,在後邊趕著牛,不時敲著牛的胯骨。我爺爺剛走進農業社院子,社長就歡喜地站起來,笑著說:“看!老中農到底覺悟了!”當我爺爺手抖顫著把桑葉田的地契交到社長手上時,社長從桌上拿過來一朵巨大的紙做的紅花,親自佩戴在我爺爺的綴著布扣的粗布襯衣上。我爺爺立時掉了兩串黃黃的眼淚,淚珠子把大紅花的花心砸濕了一片。社長握著爺爺那被鋤頭磨出了厚繭的手說:你激動,我也激動……
我哥請客後的第三天中午,娘正在案上擀綠豆麵條,爹坐在灶前一邊咳喘一邊填柴,哥興衝衝地走進門,順手在正擇菜的小妹頭上敲了一下,歡喜地說:“成了!”
啥成了?一家人一齊住手,一齊把目光對住哥問。哥並不急著回答,從口袋裏抽出煙,遞一支給爹,爹接過從灶下抽出一截秫秸抖抖著去點,這邊哥早用氣體打火機點上吸了一口,一口煙噴出,才又接著說:“鎮上的紙箱廠建新廠房,要買地皮,上邊規定,買的地若是村民的責任田,買方除了向國家付地皮錢之外,還要向村民每畝付八百元的補償費,村民的責任田被征之後,鎮上將優先發給經商營業許可證;但所征的必須是已不宜於耕種的地。我現在正想買兩台做紐扣的車床,急需用錢,要能讓紙箱廠把桑葉田征去,就……”
“你?——”爹的咳喘倏然間停止,雙眼震驚地瞪大,眸子上浸出一層渾黃。
“因此,前天晚上,我把紙箱廠的領導和鎮政府征地申批辦公室的人請了來。現在,事情已經辦妥。紙箱廠很願意買咱的桑葉田,他們特別喜歡我們桑葉田中間的地乳泉,他們打算將來把泉圈在廠辦公室院子中間。征地申批辦公室的人也已同意批準,還特意寫明:桑葉田已不宜於耕種。事情……”
“雜種!”爹聲音嘶啞地吼道,但隻吼出這兩個字,就爆發了一陣劇烈的咳嗽。
“你還沒有把地種夠?”哥冷冷地反問,“一年到頭,忙忙碌碌,犁、耙、種、澆、鋤、收,不就是夏季得三四千斤麥,秋季收五千來斤包穀紅薯,這值多少錢?麥兩毛來錢一斤,包穀一毛多錢一斤,兩季加起來,不就是兩千來塊錢?再扣去化肥、農藥、農具的錢,能落多少?我們周家為什麽非種田不可?”
“你?”爹張開嘴,一時仿佛找不著詞句,隻任喉結在那裏急劇地抖動。
“眼下我這小本生意,一月的盈利也在四五百塊,倘若能再買兩台車床,連做帶售加批發,兩月下來,就能頂你在桑葉田幹上一年!而且……”
“雜種!”爹到底又吼出了一句。
“不賣當然可以!”哥冷笑著站起身子,“不過我要說明:從今往後,我生意忙,無時間再去幹田裏的事,弟、妹上學,娘得去我鋪子裏幫忙,地裏的活你自己幹吧!而且今後,買化肥農藥的錢,我可是拿不出了!”哥說罷,猛地轉身,昂首出門。
“土埂——”娘慌慌地喊。
“雜種!你生了個雜種!”爹猛地朝娘臉上打了個耳光。
嘎——院裏,仿佛是黑鵝叫了一聲……
一堆白色的紙球在隊長的掌心中站著。
我爹的雙眼直盯著隊長的那隻手。
抓鬮!
聽說要分責任田,隊上每戶人家都找過老隊長要求:“把桑葉田分給俺家吧!”
誰都知道,桑葉田旱澇保收。
老隊長最後想出這個主意:抓鬮。誰抓住寫有“桑葉田”三字的紙球,地就分給誰。
我爹最初聽到這個消息時,曾愣了好久。但隨後,就見他拿一捆火紙,在院子裏點上,先跪下連磕三個頭,喃喃著說:“桑葉田是我家祖產,願祖宗、神靈保佑我能抓到那個紙球!”爾後,就把右手伸到那火紙燃起的煙火上烤,邊烤邊翻動著手掌祈禱:“有靈有氣你就附上來!附上來!附上來!以後我斷不了你們的香火,斷不了!斷不了!附上來!……”
隊長把那些紙球放在了桌上。
我爹的眼珠已有些發紅,塞在棉襖袖筒裏的右手抖得厲害。能行嗎?能行嗎?能行嗎?他覺著心髒跳得太重,撞得胸口的肉都在疼。
“抓吧!”隊長的話音剛落,幾十個人呼地一下站起來,擠向桌子。我爹本想第一個站起來跑過去,但因為太激動,腳絆住了別人坐的椅子,撲通一聲摔倒在地,在倒地的一刹那,他絕望地喊了一聲:“我要先抓!”人們此刻都已抓球在手,正小心翼翼、聚精會神地展看,沒有人顧到我爹的喊。
桌上隻剩下了兩個紙球,老隊長一齊拿起向我爹走來,說:“剩下的這兩個,一個歸你,一個歸我,你挑一個。”“不,不,不!應該重抓,重抓!我要先抓!先抓!”我爹很快地搖著頭,擺著手,但隊長執意地把那兩個紙球伸到他的麵前,他不得不絕望地伸出手捏住了其中一個,隨即就不抱任何希望地一邊叫著應該重抓!重抓!一邊展開了那紙球,在紙球展開的那一瞬間,爹口中的叫聲陡然停止,眼珠一下子漲大,跟著就聽他狂呼了一聲:“我抓到了!抓到了!”話音未落,倏的一聲,他手攥著那紙片又向地上倒去。
涼水擁擠著順了爹額上的皺紋往下跑。老隊長把三碗涼水向我爹的額頭上潑完之後,爹的身子才動了一下,他掙紮著坐起來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抓住了!……”
爹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個月。
爹與哥爭執後的第二天,他的喘病就加重了,有時,就到了不得不請醫生坐在床頭的地步。那些天,我們隻顧操心爹的病,誰也沒再想到黑鵝,待到爹的病稍稍好轉問到黑鵝時,我們才注意到:黑鵝不見了。“反正不是咱家的,它走就走吧。”娘對我和小妹說。
由於爹臥病在床,家裏的一切由哥執掌,所以哥那原來的計劃,就也照常進行了。爹臥床一月後,當我們把能收的秋莊稼勉強收完時,就開始有汽車向桑葉田裏拉石灰、鋼筋和磚頭。一個半月之後,兩台做紐扣的小型車床和電動機,運到了哥的鋪子裏。
娘照哥的安排,在鋪子裏零售紐扣,身上穿著哥給她買的城裏老太太常穿的那種咖啡色衣褲。一個名叫陸茵的高中畢業的鎮上姑娘,自願上門受雇,和哥各包一台車床製作有機玻璃紐扣。每天傍晚,我和小妹放學回來,總要先到鋪子裏,看一陣哥和陸茵姐在車床上的靈巧操作,爾後替娘照顧櫃台,讓娘回家做飯。
三個月之後,當爹從哥給他買的各類藥物和營養品中重新獲得了下床的力氣時,便蹣跚著拄杖出門,徑直向桑葉田裏走,我看見,忙跟了上去。桑葉田已經完全變樣。繞著地邊,砌起了一人來高的紅磚院牆,朝公路的地方,開了一個大門,門邊掛一木牌,上寫:紙箱廠基建工地。走進院門,隻見遍地是木材、水泥預製件和磚頭,早先鬆軟的黑土,現已印滿了汽車、拖拉機的輪胎印子,變成了堅硬的場地;原來的那些田埂、水溝多已被毀,隻能偶爾地看到一截半截;舊有的那個土地廟,已被拆除,隻能在原址依稀辨出祭台的位置。唯一沒變的,是那石隙中流出的地乳泉,泉水依舊汩汩響著,爹雙手倚杖立在泉邊,雙眼呆望著泉水,漸漸地,就有兩滴老淚,從他的眼角緩緩滴下。我移目泉水,大約是夕陽的作用,我覺得那泉水似乎有些發紅。泉邊,已搭起了兩間工棚,有幾個建築工人在棚子裏聽錄音機,錄音機裏的一個男聲在叫:占領、占領,不要留情!占領、占領,不要寬容!占領、占領,不要心疼……
“回吧。”我見爹立著的雙腿已開始哆嗦,慌忙上前扶住。他搖搖晃晃地跟著我走,臨出桑葉田時,他吃力地彎腰,抓起一把土,緊緊攥住,許久,才又鬆開手,任土粒順指縫下流。出了圍牆,到岔路口,他說要去哥的鋪子,我勸止不住,隻好隨他走,我知道,一去就又要爆發一場爭吵。
爹進鋪子的時候,娘看見,忙過來扶他,但他摔開娘的手,徑直向鋪後的小車間裏走,推開車間門,他的嘴猛地張開,仿佛要吼出什麽,可良久並無聲音出來,他似乎一下子被那兩台車床的響聲驚住。他睜大眼睛看著車床,看著哥的兩手在車床上靈巧地飛動,看著一粒粒圓形的白色紐扣,從車床上流下。他的嘴慢慢合上,正忙著的哥隻是抬頭對爹一笑,便又低頭去忙他的。許久之後,爹慢慢向前移步,彎腰從車床下滿盛著紐扣的塑料筐裏,抓起一把,驚奇地看著……
半月之後的一個夜裏,一場罕見的大暴雨襲擊了柳林鎮。我們一家再不需要擔心田裏的水溝不通,都安心地躺在床上,靜聽著屋外的風雨聲。忽然娘喊:“你們聽,黑鵝叫!”全家人一齊抬頭側起耳朵,果然,從風雨聲中,辨出了我們聽熟了的黑鵝的叫聲:嘎——嘎——嘎——但那聲音裏已沒有驚慌,倒像是透出了幾分痛快。
我後來就在風雨聲中恍恍惚惚入睡,沒有去聽爹和娘關於那鵝怎麽又會迷路的議論。可那晚我的睡眠很不安寧,老做夢,總是夢見自己手捧一塊大燒餅,急急往家走,而黑暗中老有一隻黑手伸過來,一會兒把那餅掰走一塊,一會兒掰走一塊,急得我幾次從夢中醒來。
第二日,晨起,雨已住,哥從鋪子裏回來,說:“昨夜,桑葉田地乳泉旁的兩間工棚在暴風雨中塌了,十幾個建築工人被砸傷。據一個未傷的工人講,雨下大時,他忽然記起有一條褲子還晾在棚外,便頂了件雨布出去收,出門後,在風雨中,他猛地瞥見平日緩緩流淌的地乳泉,那刻正呼呼湧出幾米高的水柱,那凶猛的泉水和著地上的雨水猛烈地衝擊著工棚的後牆,他還沒來得及喊一聲,那工棚就一下子塌了。工棚剛塌,那泉水忽又小了,到了今天早晨,泉已完全幹掉,滴水不流。”
“真的?”爹、娘、小妹和我,一齊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