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六章 風水塔

  在我們柳鎮的十字街口上,有一座塔,磚砌的,方形,共七層。據說是隋朝時建的。大凡是塔,都多少與佛家有關,這座塔卻無,老人們說,當初修它隻是為了它下邊的那口井。據說那水井初是藏在一塊石板下,並無人知曉。偶有一日,鎮上的啞巴與人比賽力氣,無意中掀開了石板,遂發現石板下有井,水極清,且水中臥一朵蓮花,溢著香。用水桶汲水,一桶水提上來,桶裏便也臥著一朵蓮花,把水倒在鍋裏,鍋裏也有一朵蓮花;把水舀在碗裏,碗裏就也有一朵蓮花,然而要待人用手去抓那蓮花時,那花就隱了。用蓮花井水做飯,飯裏總有一種蓮花的清香。柳鎮人因常飲用此水,所以高壽者極多,且很少有人患病。後來消息漸漸傳開,讓相鄰的陝南和鄂北人聽說,他們就經常用毛驢來拉水去喝。拉水的人竟日不絕,柳鎮人就生出一些擔憂:長此下去,柳鎮的好風水怕要毀掉!於是,就相商要保護蓮花井,最後商定:仍用厚石板將井口封死,並在井口上建一磚塔,護住這方寶地的風水,鎮上人飲水,仍用過去的老井。

  於是,磚塔就帶了這使命在柳鎮立起來。

  至今,隻要你走進磚塔底層,在那厚石板上跺一下腳,就可以聽到一陣空洞的響聲,那響聲證明,下邊是空的,有井。而且,在天氣極好時的午夜時分,倘你走近塔身,還能聞到一股蓮花香味,淡淡的。

  新中國成立後,為了保護那塔,鎮政府圍著塔砌了一圈院牆,院門外還蓋一間小房,讓一老人住著,負責看塔。

  那看塔的老頭不是本鎮人。早先,看塔由鎮上的老人輪流負責,輪到誰誰就搬進塔院小屋住。一日,鎮上頗有威望的老七爺拄了杖進鎮政府對鎮長說:南街上來了一個討飯的老頭,帶著一個才生幾個月的孫子,怪可憐的,幹脆,叫他住塔院小屋看塔算啦。鎮長就問:他家是哪裏?七爺說:是東邊的唐河縣裏,那地方去年發了大水,我問過。鎮長於是就點頭,說:中!

  那老頭倒沒辜負七爺的推薦,對於護塔極是盡責。每日一早起來,總是拿起掃帚,先把塔院掃得幹幹淨淨;不是鎮上允許的人來參觀,他決不放人進院子;而且他還抽空用細鐵絲編了網,將塔的四周易於鳥們棲落的地方罩上。他的舉動頗令鎮上人滿意,後來,鎮上就同意讓他入了戶口,每月從附近的生產隊裏領些糧食,他和孫子就也慢慢變成了柳鎮人。

  那老頭的脾性有些古怪,平日裏絕少與人說話,笑,更是極稀少。總是默默地幹活,默默地做飯,默默地抱著孫子哄他睡覺,默默地噙著旱煙坐那裏向天上看。有時不得已與人搭話,也總是頭垂著,眼眯起,很少讓人看到他的雙眸。他的須發已經全白,臉上的皺紋縱橫著,腰也傴僂得厲害,讓人一看總覺得他好像經曆過什麽。老七爺認為他是因為在洪水中失了妻、子、媳,生了悲,就常來勸他想開點。每回他聽完七爺的勸說,總是默默拔下嘴上的旱煙,把頭點點,並不說出什麽或歎一口氣。他與街坊鄰居們相處得頗好,而且極勤快,倘是落了雪,他不僅把塔院的雪打掃幹淨,還總是把街道掃得清清爽爽。鄰人家若有事,他總是默默上前幫忙,亦不圖回報。

  老頭極愛他的孫子。他剛來時孫子還小,常見他抱了孫子去找有孩子的婦女給喂奶。小鎮上有奶娃子的婦女們,雖說平日並沒什麽好東西吃,但奶水卻都一律地旺,兩奶子總在胸前很有氣勢地晃,而且極慷慨,不論哪個有奶水的婦女,隻要一見老頭抱著孫子過來,就都是一邊喊:抱來!一邊就去解上衣的扣子。不過,那老頭倒也不讓孫子白吃人家的奶,每當孫子躺在人家懷裏噙了奶頭猛吸時,他總要不聲不響地在人家院裏找點活幹,或是打掃院子,或是墊墊豬圈,或是挑一擔水,或是劈一堆柴。那孩子到了不用吃奶的時候,就常見老頭坐在門前,讓孫子坐懷裏,手中捏一塊白麵餅子,咬一口在嘴裏嚼,嚼成糊狀之後,就俯下身,伸出舌尖,把餅糊糊填進孫子嘴裏。再不就是見他把孫子放在腳脖子上坐著,自己端個盛了麵條的小碗,用筷子挑了麵條喂孩子。鎮上人還沒想到,那老頭就靠這辦法,竟把孫子喂成了個白白胖胖的娃娃。那娃娃三歲時,自己就端碗吃飯,常去塔院串門的鎮上人發現,那娃娃碗裏不是雞蛋麵條就是白麵疙瘩,而老頭的碗裏總是紅薯麵湯,看到的人都十分感動,有識字的還要歎上一句:可憐天下祖父心!

  那娃娃長到六歲時,身個已可和鎮上八歲的孩子相比。六歲後半年,老頭拉上孫子去鎮上小學報名上學。老師問孩子的名字,老頭答:雪止。老師頗有些意外:鎮上人給娃兒起名字,多是栓兒、柱兒、狗兒、虎兒,還極少有這樣別致的名字。於是就問:這孩子生下來時雪停了?老頭當時隻嗯了一聲,很含混。

  雪止七歲以後,鎮上人漸漸發現,老頭對孫子的態度有些改變,而且變得很怪。比如下雪的早晨,別的孩子都還在熱被窩裏躺著,雪止卻已經被爺爺叫起,讓他隨自己去野外看雪。小雪止看著門外漫天的雪粒,怕冷,總是縮肩抱臂地不想出門,老頭這時就厲聲叫一句:走!小雪止沒法,隻得老老實實跟在爺爺後邊走,直走到鎮外野地裏,當爺爺的說:好了,就站這裏!於是小雪止就迎了風站在爺爺身邊,任雪粒往自己的臉上砸。又如,下大雨時,別的人家都是把孩子叫回屋裏,老頭卻偏偏讓小雪止披上蓑衣,隨他一塊繞鎮子走一圈,雷鳴電閃加上雨點,常把小雪止嚇得緊扯住爺爺的衣襟,可當爺爺的每逢這時,總要把小孫子拉自己衣襟的手打掉,隻準他跟住自己身後踉踉蹌蹌地走。一個下霧雨的夜裏,天黑得像抹了鍋底灰,鎮上有個男子出門小解,忽聽鎮外有小雪止的哭聲,覺了奇,以為是小雪止出門拾柴回來晚了,便慌忙回屋拿了電筒尋聲去找,誰知趕到一看,隻見雪止爺爺就蹲在孫子身邊。問雪止為什麽哭,小雪止就說,爺爺讓他再摸黑朝前走五百步,他害怕。那人就詫異地問雪止爺:這是幹啥?老頭沉默了一刹,爾後慢慢說了兩個字,玩玩。

  接下來,人們又注意到,老頭對孫兒的管教也很是怪異。那次鎮上的三叔進塔院,正瞥見老頭把一個菜刀往小雪止手上遞,逼他把拴在樹上的一隻雞殺掉,小雪止因為害怕,手哆嗦著不敢接刀,但在爺爺的威逼下,最後還是接了刀,顫顫著手把雞提在手裏,殺了。何以非讓小孩殺雞不可?這一幕把三叔看得又吃驚又糊塗。老頭在小雪止床頭的牆上,貼了兩張白紙,一張紙上一個縮肩彎腰的男子,另一張紙上畫一個挺胸昂首的男人,畫的是誰,並不能看得分明。人們隻是知道,那老頭常指著那兩張紙向孫子講著什麽,但一逢人走近屋門,老頭就立即住口,而且小雪止也絕不回答人們對此事的詢問,所以,老頭對孫子的講話內容,一直無人知曉。

  要不是看到那老頭每日照樣對護塔的事十分盡責,而且常在燈下為孫兒縫補衣服,人們是真會把老頭當神經病患者來看的。

  人們感覺到了那老頭有些怪異。

  日頭一天一天地換,不知不覺間,十幾年竟已過去。小雪止就長成了一個粗壯結實的棒小夥子,身子宛如鐵鑄一般,而且膽大得驚人,仿佛世上沒有他不敢幹的事情。小雪止從十五歲開始,逢鎮上人殺豬祭塔時,老七爺總在鎮上百十個小夥中,選中他扛祭禮上塔。因為這塔是護柳鎮風水的,所以每年鎮上人就都要祭一次,即使在“文化大革命”中,這種祭祀也沒有停,不過是改在夜裏罷了。鎮上的領導都是本鎮人,對此事睜一眼閉一眼,並不進行幹涉。祭塔時,要殺一頭二百斤重的大豬,豬殺完,在鑼鼓、嗩呐聲中,由鎮上一個壯小夥將豬扛在肩上,沿著塔內的一個旋轉小木梯,一股氣扛上塔頂,在塔頂停放一個時辰後再扛下來。這扛祭禮的人必須身強力壯,要不然,二百斤東西壓在肩上再爬七層塔,是要壓垮的,加上祭塔時圖吉利,要求扛祭禮的人上塔時一步不停,所以鎮上很少有人能勝任此事。但小雪止連扛幾年祭禮,每次都是臉不變色腿不發軟。每當他扛著祭禮出現在塔頂時,圍在塔四周的人就都向他歡呼,特別是那些和他差不多年齡的姑娘們,歡呼聲更尖,更響,都想博得站在塔頂的雪止看她們一眼。

  這個時候,雪止爺是更加老了,腰傴僂得越發厲害,咳嗽聲也愈見粗重,抱著掃帚掃塔院,常常是掃不到一半就得歇歇。鎮上的老七爺常拄了拐杖去看他,見了麵,總是先喘一陣粗氣,然後說:雪止已經長大,你的苦也算熬到頭了,趕緊給他娶個媳婦,也好有人伺候你了。雪止爺聽罷,每次總是哦哦地應一聲。雪止十八歲那年,因為平日很招姑娘們喜歡,又到了婚配的年紀,上門提親的媒婆就很有幾個。鎮上人都以為,雪止爺會馬上給孫兒定一房媳婦,從此安度晚年。卻不料,雪止爺對媒婆們都未作答,而是突然向鎮政府提出:讓孫子去當兵!

  那時候南方邊境上已有些緊張,廣播裏總在說要準備打仗,老頭在這時提出讓孫子去當兵,很讓鎮上人覺著意外。幾個老人特地趕來勸他:隊伍上也不缺你這一個孫子,你已經到了這把年紀,萬一孩子出去有個三長兩短,你往後靠誰?雪止爺聽罷,隻含混地應著。到了征兵開始時的一個晚上,老頭去了老七爺家,一進屋竟屈膝朝老七爺跪了下去,口中抖抖地說:七哥,你在鎮上有威望,求你成全我一回,去給鎮上領導說說,讓我的孫子去當兵!老七爺未料到對方讓孫子當兵的心如此迫切,也受了感動,就去給鎮上領導講了講。

  雪止於是被通知去體檢。

  雪止那身體,隻要參加體檢,就沒有被淘汰的可能。

  雪止當兵臨走的那天早晨,有人看見,老頭一大早起來,先拎一把斧子,提一個凳子走到塔院門口,把斧子往凳上一放,這才又回屋燒火做飯幫孫子收拾行李。待雪止吃完飯背上行李同爺爺走到塔院門口時,當爺爺的拉了孫子的手,指著院門旁凳上的斧子,很低地說了幾句什麽,雪止極肅穆地聽著,聽罷,把頭點點,這才出了門。

  雪止爺就扶著門框,看孫子慢慢走遠。

  當運新兵的汽車在鎮政府大門口啟動時,有人注意到,扶著門框的雪止爺,抬手摸了一下臉。

  老頭開始一個人過日子。每天早上,他依舊早早起床,抱了掃帚掃塔院和附近的街道;掃完,就進屋拉動風箱做飯;飯後,常搬個木梯,顫顫地爬上塔去修補防鳥落塔的鐵絲網;幹上一陣,便又慢慢地爬下來,搬個小凳坐在門外,眯了眼曬太陽。

  當初放在門口的那個凳子和斧子,仍舊放在原處。那斧子,漸漸生了些鏽。

  少了雪止,鎮上的年輕人很少再進塔院,於是,那塔院裏就完全斷了說笑聲,常常的,整晌聽不到那院裏響動,除了老頭那越來越悶啞了的咳嗽。

  一日,鎮上的郵遞員給老頭送來一封信,是雪止寄來的。幾個平日同雪止要好的青年,擔心老人不識字,上前要替他念信。他擺了擺手,拿起信轉身進了屋,半晌之後他才出來,仍然默默地坐在門前。幾個青年就問;雪止信上說了啥?老頭把頭搖搖,答:沒啥。

  後來,有兩個年輕人從城裏聽來消息,說雪止已隨部隊開到了南邊,正在打仗。但大多數鎮上人並不信,如果雪止真要去打仗了,總要告訴他爺爺一聲,可現在老頭那樣平靜,不像。

  時光在飛快地流走,老頭的身子也愈發地顯得不濟。人們常常看見,他摟了掃帚彎著腰在那裏咳嗽,好一陣才能直起身。鎮上人商議著:護塔的事該換個人了,不能再讓他勞累。但這事一和雪止爺說,他就堅決地搖頭,說:我行!

  忽然有一天,鎮長帶著鎮政府的一幫人和兩個軍人來到塔院。鎮上的人有些詫異,就都圍了來看。正坐在門外曬太陽的雪止爺,慢慢地站起身。兩個軍人上前一步,極恭敬地向老人敬禮,說:爺爺,我們代替雪止來看望您。

  是戰死的?老人隻直直地盯著兩個軍人的臉,平靜地問。

  兩個軍人先是眼圈一紅,隨即含了淚把頭點點,又抖著手掏出一枚一等功軍功章和一包雪止的遺物,向老人遞過去。

  老人接了軍功章和那包遺物,沒聽鎮長的安慰,徑直向塔院門口蹣跚著走,到了門口,伸手拿開一直放在凳上的那把斧子,這才朝門外極輕地說:進來吧,孩子。

  眾人見狀,以為他被這突然的打擊弄得有些糊塗,就一齊過來勸慰。他卻擺了擺手說:沒啥,你們都去忙吧,讓這兩個當兵的陪陪我。

  兩個軍人直陪他坐到天黑才回鎮招待所。那天晚上,鄰人們注意到,塔院裏那間小房的燈,一直亮著。

  第二天,直到太陽出來時,人們還沒聽到雪止爺的掃帚聲,塔院的門也還緊緊關著,大家以為老人悲傷,就沒去驚動他。到了晌午時分,看到幾個小孩在塔院門口駭然地指指門縫叫:快看!快看!大人們才有些著慌,才急忙弄開了塔院的門。門一開,大夥都一怔;隻見雪止爺撲倒在塔前的一個木梯下,一隻手端一個盛了糨糊的碗,一隻手裏攥了一卷紙。人們急忙上前去扶,方知道老人早已停了呼吸。當最初的慌亂過去之後,人們才發現,在二層塔身上,已經貼了兩張紙,紙上寫滿很工整的毛筆字,第一張紙上寫著——

  楊家列祖列宗:

  不肖子楊豫澤曾有辱先人家國,銘心刻骨,沒齒不忘。如今恥辱終得洗雪,楊門重生輝,死亦瞑目。

  第二張紙上寫著——

  柳鎮諸位鄉親:

  原諒我一直對你們隱瞞自己的身份。我真名楊豫澤,宛城人。自幼上學,長大教書,民國三十二年九月三日,我在去學校途中被日軍抓獲,受不這張紙上就寫了這些字。

  還有一卷紙攥在老人手裏。

  兩個年輕人想去取下老人手中那卷紙看個明白,被老七爺威嚴地罵開:滾遠!

  雪止爺手攥那卷紙被放進棺材。

  柳鎮人為楊豫澤舉行了隆重的葬禮,老七爺親自拄拐引領著楊豫澤的靈柩繞塔走了三圈——這是柳鎮德高望重的人才能享有的葬儀。

  那天有風,白色的紙錢被風卷起,在磚塔的四周飛旋。

  有人注意到,七層風水塔的每一層上,都落有兩枚紙錢。

  第二日,晨起,柳鎮人聞見,街上彌漫著一股悠遠的荷花香味。

  那香味久不散去……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