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在祠堂的屋脊上極輕巧地一縱,就爬上了天去,於是街麵上,便鋪了些黃,於是賣豆腐的景寬就高聲叫:“日頭出來稱豆腐,身子發福屋裏富,來喲——”
聲音長長的,在街筒子裏響。
就在景寬的叫聲中,尚智拉了裝貨的平板車子,眯著眼,進了祠堂前的空場,在平日售貨的老地方,擺起了自己的貨攤。片刻之後,在鋪著印花塑料台布的長方形售貨板上,尚智的貨物就全擺了出來:繡著刀、矛的紅兜肚,刺著劍、盾的燈籠褲,織著弓、箭的練功寬腰帶,印著坦克、飛機、軍艦、導彈的白背心,繡著偵察兵、炮兵、噴火兵字樣的運動褲頭,繡著衛、護、士、勇各種字樣和車、馬、槍、炮的各色手絹,全是武人們和尚武的人們用的東西。
“尚智老弟,不來一斤?”景寬在那邊叫。
尚智手搖搖,仍又彎腰細心地放置貨物,待一切布置停當之後,他才舒一口氣,扭頭看了一眼祠堂,祠裏大堂屋脊上的獸角,直插入晴空,很是巍峨;祠外那七尺高的土黃色院牆在陽光下放了金光,極是氣魄,祠堂的大院門還沒打開,隻有“武家祠堂”那四個燙金的字立在門楣,威武、緘默。
這祠堂尚智很熟,小時候常和夥伴們翻進院牆去玩。它總共有大堂、二堂、三堂和十二間廂房,外加一個高高的哨台。祠堂是南宋末年修的。早先埋在後院土裏,如今安放在前院大堂中的那塊“修武家祠記”碑上刻著“存武家元氣”五個大字,落款是:“嶽武穆七十七部屬。”
鎮子上的老人們說,當年嶽飛被害之後,嶽家軍隨之解體,其中有七十七人就流落在此地落戶,這也就是我們鎮上人的先祖,祠堂就是他們捐資修的。
這裏離嶽飛的故鄉湯陰不是很遠,嶽家軍的好多將士是中原人,他們在中原南部的這個盆地安家似乎可信。
“早呀,尚智!”賣兵器玩具的梗子推著平板車來了。“早!”尚智應了一聲,眯著眼看對方乒乒乓乓地擺著兵器玩具攤子,兵器倒是什麽都有,刀、斧、弓、箭,各樣槍支,可惜都是些木頭做的,塗了些銀粉和白漆、黃漆。
尚智不屑地看他一眼:成不了大氣候!
他把目光移向平日和自己賣同樣貨物的幾家攤子:四嬸、郭灶叔、伏田哥、葦兒嫂,哦,除了專賣繡花燈籠褲和繡花紅兜肚的葦兒嫂來了之外,其餘人家的攤位都空著。
他們大約是不能來了!這一點尚智早已料到。自從半月前他改製了一台繡花機,又買兩台縫紉機辦成專製兵家徽記的服裝社之後,他就已經料到了四嬸、郭灶叔、伏田哥他們的這種結局。他們手工繡製的服裝產品在價錢的低廉上遠比不過尚智的。
他滿意而且得意地笑了笑,最後把眼睛停在了葦兒嫂身上。她的眼皮還有些腫,麵孔還是那樣蒼白,黑布鞋的前邊還綴著孝布,她是不是又在為定坤哥哭?別哭了,嫂子,不要哭壞了身子。今天我要把繡花燈籠褲和繡花紅兜肚降價了,我的縫紉社裏這東西已經做了很多,我不能再積壓下去,你可要有點思想準備,你將來也應買台縫紉機,我可以幫你把它改製成繡花機,這樣你的產品成本就可以降下來了,產品的售價就低下來了,售出的數量就會多了……
咯吱吱,一陣鈍重的木門與石門礅摩擦的聲音傳進了尚智的耳朵,他不用回頭就已經知道,祠堂的大院門已經打開,第一批遊客就要進去了。
對那座大門他是太熟悉了。門漆的是草綠的顏色,據說剛建起來漆的就是這種顏色,這種顏色的大門在豫西南還不是很多,不知當初造祠堂的那些嶽家軍官兵們,是想以此把它與富人們的祠堂相區別,還是怕朱漆大門會讓他們想起戰場上流的血,反正門漆的顏色有些怪。兩扇門的正中,各鑲有一個銅牌,一個銅牌上凸現著一把刀,另一個銅牌上凸現著一根矛。門檻下安著一個暗藏的機關,這機關設計得極其精妙。外來的生人如果不知道這機關,邁過門檻後準要一腳踩上它,而隻要踩上它,兩扇門後就會忽然從地下衝起六名木雕彩繪的士兵,一邊三人,六人手中各持一柄大刀,刀尖直戳向來人的心窩,當然不是真戳,刀在離你一尺左右的地方停下,六個真人大小的士兵怒目瞪著你,這一招能把預先無思想準備的人嚇死,這機關叫“門後伏兵”。聽說,這機關自裝上到一九八五年,已經先後嚇死過十七個人。那機關前不久拆了,怕的是它嚇了遊人。有一次,一個來此遊覽的英國朋友非要看看不可,管理人員沒法,就裝上了,那人是在預先有思想準備的情況下去踩那機關的,就這,還把他嚇得心髒病複發住了院。
“喂,一條燈籠褲多少錢?”攤子前走過來一個小夥子問。尚智見有顧客,臉上立時浮起了笑,那笑極謙恭、極親切:“九塊。”答完又急忙接著介紹:“這燈籠褲最宜於雜技演員、武術運動員和業餘武術愛好者演出、比賽,練功時穿用,美觀、大方、輕柔且不妨礙腿部的任何運動,本品采用黑色優質府綢,並用彩線繡有兵家符號,穿上它會使你英姿勃發、豪氣頓生,怎麽樣,來一條?”“貴了吧?”“貴了?哈哈,明給你說,昨天每條賣十一塊,不信,你去問問別的攤子,然後再決定買不買,如何?”
那小夥子果然轉身向那邊葦兒嫂的攤子走去。
尚智笑了,笑得胸有成竹。燈籠褲壓價兩塊,是他今天預定的計劃。他那高中生的腦子當然明白,薄利多銷比價高滯銷要好。他早已看到,武家祠堂門前這個銷售兵家徽記服裝、兵家紀念品和各種兵器玩具的小市場,大有可為!這裏不僅是四鄉六十多個村莊的商貿中心,而且是南下襄州北上宛城的必經之地,宛襄公路就從祠堂門前過,每天往來的旅客極多,再加上武家祠堂是武人們的景仰之地,不僅四鄉常有從軍尚武的人來參觀,連宛城、襄州的青年人甚至外國人也常坐車來遊覽,祠堂門前,每天都停十幾輛遊覽車。尚智高考結束知道自己不可能考上的第三天就來這裏擺攤,正是因為他看到了這點,他要在此處幹一番事業!不過半年多時間,他就已經辦起了縫紉社,他還要大幹,一個宏偉誘人的遠景已在他的心裏出現:他要在武家鎮上建立一個生產和銷售兵家徽記服裝、兵家紀念品和兵器玩具的中心,並且要讓自己的產品打入宛城、襄州的市場,然後到更遠的地方去打開地盤。他甚至已想到,不久的將來,他要去東南亞國家簽訂出口合同,去時當然是坐飛機,別的機種不坐,隻坐波音747,那種飛機既豪華又安全。他堅信在不長的日子之後,他的名字定會在《中國青年報》的頭版出現,可能是消息也可能是通訊,要是通訊的話題目最好叫“武門之後,商界之王”。他相信他那些坐在大學裏讀書的高中同學,讀了報紙之後也會對他生出一點忌妒,而不光隻是由他對他們生出羨慕!
“不錯,你的燈籠褲是比較便宜。”那小夥子此時走回來,遞上九塊錢,拿走一條。“歡迎再來!”尚智滿意地目送著顧客走遠,當他把目光收回的時候,中途卻又讓它們拐向了葦兒嫂,她坐在自己的小攤子後麵,邊繡著東西邊等著顧客。他定定地望了望她,她的眼皮兒有些腫,是的,有些腫,不像是因為沒休息好而腫的。嫂子,你一定又哭了,你還有孩子,孩子還有奶奶,你該保重自己的身子。我壓了燈籠褲和紅兜肚的價可能會影響你的生意,不過你不要怕,你以後可以到我的縫紉社裏去,我給你工資,而且,假若你同意,我可以幫你照顧孩子。
他猛地搖了一下頭,不讓自己想下去。
他的臉突然間紅了。
“朋友們,同誌們,這裏保存的是武家鎮自宋代以來出的衛國義士們的塑像……”一個聽上去頗舒服的銀鈴般的聲音從祠堂大院裏飄來。尚智知道,這是解說員在向遊客們講解大堂裏的那些塑像。
大堂裏的塑像尚智看過多次。正中間塑的是嶽飛的像,嶽飛身著戰袍、手按劍柄站在那裏,一臉莊嚴,一身威氣。塑像兩邊寫著字,一邊是:靖康恥,猶未雪;另一邊是:臣子恨,何時滅。緊挨嶽飛的右邊,是明朝的戍邊小將靳青河的塑像,青河是武家鎮人,明初從軍,後率兵西征,戰死在西域。青河持戈雄立,一看就知是一員驍將。塑像兩邊也有對聯一副,一邊是:拍馬揮戈戍西界;另一邊是:虜騎聞之膽魄懾。緊挨嶽飛的左邊,是清朝的戍邊壯士陳橫的塑像,陳橫生在武家鎮,後隨父南行做生意時從軍,在廣州虎門關天培部下當一名炮手,當英軍進攻虎門炮台時,他手抱腸子開完最後一炮。塑像兩邊寫著:國人之子,武家之後。接下來,是武家鎮抗日遊擊隊長馮一海和十一個隊員的塑像,還有抗美援朝時武家鎮出去的七名誌願軍的塑像。最後一名塑像就是葦兒嫂的男人——抱槍而立的定坤哥,定坤哥一九七九年當兵,年初戰死在南疆。他的塑像兩邊寫著:祖輩血染戰袍,後代捐軀邊疆。
“尚智,你這生意是越做越大了。”一個沙啞的聲音撞進耳朵,與此同時,腰上被人用棍戳了一下,有些疼。正在賣貨的尚智慍怒地扭頭一看,是朝順爺。朝順爺是這鎮上輩分最大的老人,且又諸樣武功都懂,是全鎮的權威,尚智隻得收起臉上的怒意,朝對方不自然地笑笑。在朝順爺的身後,站著七爺和新富爺。又是這幾個老頭!尚智在心裏悶悶地叫。每天都是這樣,這幾個老頭搭幫結夥,各拄一根拐杖,在這武家祠堂門前來回轉悠,也不知道轉悠什麽,東西又不買,老在人家的攤子前問這說那,嗨!煩!
“聽說你賣的東西壓過了你四嬸、郭灶叔他們,行,小子,好好幹!”朝順爺卻沒理會尚智的心境,依舊絮絮地說,“可是你要記住,”朝順爺的拐杖又在他的腰裏戳了一下,“對麵你葦兒嫂你可要記著照顧!”
“這還用你說?”尚智在心裏叫了一句。他不滿意朝順爺總用拐杖戳自己的腰,他覺著這種不尊重人的行為讓顧客看見,會減輕他在他們心中的分量。賣主在顧客心中的分量頗為緊要,它能對顧客的購買計劃起微妙的影響。也就因此,尚智連自己的服飾打扮都極注意:西裝,後攏頭,且抹了一點“麗都”牌發油。“隻要我的生意做大了,誰都可以照顧!”他扭頭說完這句,就急忙去招呼顧客,不再搭理對方,他聽見老人的拐杖在向遠處響。
攤子前的幾批顧客打發走之後,尚智的目光得了空閑,就又不自主地投向葦兒嫂那邊。葦兒嫂正含笑對著攤子前的一個顧客說著什麽。尚智覺得,葦兒嫂笑起來特別好看,就是眉梢那麽一揚,嘴角輕輕一牽,腮邊的兩個窩兒一閃,讓人看了心裏像刮過一陣極柔的風,真舒坦。有人說,凡吸引人的女子都有一個特點:恬靜。葦兒嫂的笑裏大約就帶了這種成分。尚智還在上中學時就愛看葦兒嫂笑,那時她還沒有和定坤哥結婚,尚智叫她葦兒姐,她比尚智高三個年級,是學校的學生會主席,有時開學生大會時,她就上台講話,講話前總是那麽微微一笑,笑得好多正在說話的男生就閉了嘴。後來她畢業了,還在上學的他見她的機會就少了,忽然有一天,聽說她和當兵的定坤哥訂了婚。又隔了一段時間,就聽說她要和定坤哥結婚了,他們結婚鬧新房的那晚,尚智去了,去的路上,他心裏不知怎麽地竟生出一縷不舒服,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不舒服。但到了新房裏,看到她站在魁梧的一身戎裝的定坤哥身邊甜笑時,他就也笑了,那縷不舒服不知不覺間便也飄走了。怎麽也不會想到,定坤哥竟會又離開了她。
葦兒嫂含笑接待的那個顧客向這邊走來,尚智看見,那人沒買葦兒嫂的東西,葦兒嫂臉上的笑容在慢慢消去。尚智的心裏突然有些難受,也許,我不該壓價的。可不壓價縫紉社裏已做了那麽多的產品,價格偏離價值太多就會滯銷。是不是今後可不再做繡花紅兜肚和燈籠褲?但這兩樣貨物又明明有銷路!葦兒嫂,你別著急,你晚點可以去我的縫紉社裏……
“殺——”驀地,一陣喊聲驟然劃過樹梢,驚得身邊樹上的幾隻雀兒呼一下飛起,在空中撒下一串受了驚嚇的啁啾。尚智沒有扭頭,他知道,這是二堂裏的“武士”們又在表演武術。
二堂原先叫習武堂,鎮上的兒童和青年,過去常在此堂裏由老人們教授武藝。後來武家祠堂變成遊覽點後,鎮上就挑了二十四個會武藝和當過兵的精壯青年,在此堂裏輪流為遊人們作武術表演。既表演古代的單人拳術,也表演現代的單兵戰術;既表演古代的雙人徒手鬥拳,也表演現代的雙人手槍對射,當然打的是橡皮彈;既表演古時的三人一線向敵衝鋒,也表演現時的三人交替躍進接敵;既表演古代的四人刀劍對劈與對刺,也表演今天的四人捕俘與拒捕。此外,還有古代的梅花陣陣法展示和“伍”進攻動作表演,這是遊人們情緒最高的地方,好多宛城裏的年輕人來此遊覽,其實就專為看這個項目。
“來一條燈籠褲!”又一個顧客在攤子前叫。尚智親切地應聲,熱情地介紹,麻利地收錢、送貨。
日頭終於爬上天頂,懶懶站那裏向下看,看得尚智有些冒汗。賣豆腐的景寬還在那邊喊:“日頭當頂稱豆腐,是男是女都會富,來喲——”
一個上午僅燈籠褲就賣出三十一條,按每條二元二的盈利,還真可以!尚智高興地一拍腿,但當他抬頭看見葦兒嫂時,剛才的那歡喜又慢慢消去。她的攤子前依舊十分冷清,她一個上午好像還沒賣出一件。他知道她不能像他一樣降價,她那些貨物的大部分都是靠手工做,幾天做一件,價格再一低,就賺不了錢了。他看見有一層沮喪罩上了她的臉,是的,是沮喪,他的心一動,有一刹那,他幾乎就要做出再把價錢提起來的決定,但是一想到他心中的那個遠景,那決心就又碎了。
梆!P股上突然被人用棍子敲了一下,敲得很重,很疼,還有些響聲,他惱火地轉過身子,他雖然看清是朝順爺,也還是很不高興地叫:“幹什麽?”
“幹什麽?”朝順爺的臉色也有些難看,“你還叫不叫別人幹了?”說著,用拐杖朝葦兒嫂那邊指了一下。
“你少管吧,這是做生意!”尚智話音極幹脆。他知道對方話中的意思,倘若對方剛才不用拐杖當著顧客的麵敲他一下,他不會用這種口氣回答,他可能會做個說明。但是現在,他心裏有氣,他要維護自己的尊嚴,何況有幾個顧客正在朝他看了。
他感覺到朝順爺在他的後邊站了很長時間,但他故意不再回頭,直到聽見他的腳步聲走遠之後,他才扭頭看了一眼,他注意到老人的脖子梗得很直。
一縷羼在風中的香味在彌漫,尚智深吸了一口,辨出這是祠堂院裏三堂門前那尊香爐裏插的棒香的味道。每天清早,祠堂裏的管理人員都要在那尊香爐裏插上棒香,為的是讓進三門的遊客們知道兵家讀兵書的規矩:焚香而讀。三堂裏放的全是兵書,是武家鎮人數代從各處搜集來的,曆朝曆代、各種版本的兵書和記載有兵家之事的書籍《孫子兵法》、《孫臏兵法》、《左傳》、《廣名將傳》、《三十六計》、《三國誌》、《漢晉春秋》、《資治通鑒》、《三韜》等等,兵書一律置放在條案上,一案一本,進了三堂的人都可以坐下靜靜讀書。過去,武家鎮的年輕人,就是常在這間房裏聽老輩人講兵說陣的,尚智小時候也進去聽過,聽不懂,就跑出來到二堂摸一把刀,在門口掄。
日頭斜過頭頂不久,幾縷雲就撲上去,纏了它,於是,人們便感到了一股挺舒服的涼意。但尚智卻依舊滿頭大汗,一批又一批的顧客湧到他的攤前,看貨、問價、交錢,以致妹妹送來的那一大碗麵條,都已經放得無一絲熱氣。每天的這個時候,遊客們都要在祠堂前邊吃飯歇息邊買些中意的東西。
當尚智終於得了空端起麵條碗時,瞥見葦兒嫂的攤子前依舊十分冷清,而且,他分明地看見,葦兒嫂在用手背抹眼,尚智的心一緊,上唇上的那片茸毛開始輕微地抖動:嫂子,你總不是因為貨賣不出去在傷心吧?他覺著剛才折磨他的那股饑餓感在慢慢消失,胃裏像是一下子塞滿了東西。你不該壓價!可我的縫紉社裏已做了那麽多東西?你少賺點錢有什麽了不起?那麽那個遠景怎麽辦?兵家徽記服裝、兵家紀念品和兵器玩具生產貿易中心還辦不辦?辦不辦?辦不辦?
兩三根柔長的麵條滑出尚智手中的碗沿,在隨風晃動,晃呀,晃呀,終於無聲地斷掉,墜了下去。
嗵!突然地,尚智覺著腰上又被人敲了一下,一陣疼痛迅速傳到了中樞神經,正凝神站那裏的尚智手一晃,麵條碗險些落地。他猛地扭過臉來,惱怒至極地看著朝順爺,竭力抑製著怒氣問:“又怎麽了?”
“提上去!”朝順爺的口氣是命令式的,而且他身後的七爺和新富爺花白的眉毛也都在擰著。
“提什麽?”惱怒中的尚智一怔。
“你那些東西還賣昨天的價!”朝順爺一字一頓地說。
尚智身子一個激靈,明白了。但隨之就有一股更大的怒氣湧上心頭:你們竟這樣放肆地來幹涉我的生意,我偏不!“請不要幹涉我做生意!”他冷冷地扔下一句,就把脖子擰過去。
“你不要仗著你有繡花機!”朝順爺的聲音嘎啞,粗重,且夾了幾分怒氣。
“有了你能怎麽著?”尚智放下碗,把手掐在腰上,咖啡色的西裝衣襟被風撩起,一扇一扇。
他看到朝順爺那瘦骨嶙峋的肋部大幅度地起伏,許久沒有發出聲音。
他扭過了臉,再不向朝順爺和那幾個老人看,他隻聽到幾支拐杖搗地的聲音在向四周飄散。
他舒一口氣,極痛快的!
嗚——一聲響,音調洪亮、悠長。尚智知道,這是有遊客在吹那個牛角號。在三堂的後邊,有一個高高的哨台,哨台上就有這把據說是明朝軍中用物的牛角號。這號角解放前一直是全鎮上集合的信號。過去,哨台上整日有人值班,一旦有戰事,號角一響,全鎮的人有刀拿刀,有戈持戈,一律到祠堂大院裏集合,聽從族長的指揮和調遣。據說,民國三十二年初,一隊日軍由宛城過來,想在武家鎮顯一顯東洋武威,就是這號角把武家鎮所有能上陣的人全都集合起來,由當時的族長指揮,采用七點桑葉陣法進行伏擊,使我拎刀揮戈的鎮上人突然出現在鬼子麵前,讓他們的三八大蓋失去威力,不得不和我拚刺,而他們的刀法還是從我們這兒傳去的,因此,拚到最後,一個個便全被鎮上人剁了。
日頭又偏下去許多,射來的光線已顯不出熱,景寬的叫法也已經變了:“日頭偏西稱豆腐,子也富來孫也富,來喲——”
開回宛城的第一批旅遊車雖已經啟動,但廣場上的遊客依舊不少,尚智的攤子前仍然圍滿了人,他慢慢又變得亢奮起來,把剛才的那陣不快完全丟開,一心投進了生意中。
就在他含笑抬頭給顧客遞貨的當兒,他突然瞥見,葦兒嫂已推起她的小貨車向家走了。這麽早就收攤?是不是生我的氣了?有一刹那,他真想停下售貨奔過去,向葦兒嫂做番解釋,把他心中的那個遠景說給她,把自己要幹的那番事業告訴她,她也許會原諒,也許會笑笑。但他到底還是抑製住了自己,葦兒嫂是這鎮上最漂亮的女人,又正在守寡,自己主動跑上去同她說話,說不定會讓人生出什麽猜疑,罷了。
他望著葦兒嫂慢慢推車走遠,他看見朝順爺和那幾個老人攔住她在同她說著話,他很想聽聽他們說些什麽,但離得已經太遠了。
直到最後一批遊客離開他的攤子登上旅遊車之後,尚智才伸了伸腰,舒了一下臂。該收攤子了,日頭已將要墜地,鎮上人家做晚飯的煙縷已經升起,歸宿的鳥兒已開始向祠堂院裏的樹上飛。
他推著售貨車緩緩往回走,盡管他年輕,渾身都是力,但站了一天,終也有些累,車推到家他剛接過妹妹遞來的水杯,卻忽聽當當當當從祠堂院裏傳出一陣急促悶重的鍾聲。
雞、鴨、鵝、狗同時被驚得叫了起來,黃昏時分的鎮子被這鍾聲攪動。
尚智一怔。
掛在祠堂院裏老榆樹上的那口大鐵鍾,這幾年難得一響。早先,那鍾是專為召集族人開會議事用的,如今,隻在每年的陰曆三月十八響一次,召集鎮上人去祠裏祭祀。三月十八這天,隻要鍾聲一響,鎮上人凡在家的,都要到祠中來,男女老少在大堂門口站定,向著滿堂的塑像,在鎮上最老的老人指揮下,一齊三鞠躬,躬鞠罷,便解散,有帶棒香的,就插在臨時設在大堂左側的香爐裏,有帶紙錢的,就在大堂門外右側的盆子裏焚燒,有帶供香饃和酒菜的,就在門前預先備下的長條案上擺開。
眼下三月十八早已過去,敲鍾幹什麽?
尚智正在詫異,就聽門外傳來鎮上武功最好的旺才叔的聲音:“尚智,喊上你爹,咱們一起走吧。”
“上哪裏?”尚智有些意外。平時他和旺才叔很少打交道。
“祠堂。”對方的話極幹脆。
“噢,聽到鍾聲我們也正說去哩。”尚智爹這時就急忙走出來。尚智隨在爹的身後,不甚情願地走,在鎮上,鍾聲是令,不去不成。他以為旺才叔是從他家門外過時順便喊他們一句。
當尚智父子和旺才叔走進祠堂大院的時候,隻見大院裏已黑壓壓站滿了人。尚智原想就站在人群後麵聽聽,不料旺才叔喊了一聲:“閃一下。”眾人回頭一看,立時閃開一道縫,讓他們徑直走到了大堂門前的石階旁。尚智正暗自詫異大家何以自動為他們閃路,卻已聽站在石階上的朝順爺威嚴地咳了一下,低沉地說:“來,我們一起向鎮上的義士們鞠躬!”說罷,先轉身向大堂裏的塑像鞠了一躬,於是眾人也都彎腰,尚智頓時感到,一種肅穆莊嚴的氣氛在暮色中漫開。
“今天驚動大家來,是想說一件事。大夥都曉得,照顧鎮上為國戰死的義士們的家人,是我們祖輩子就傳下來的規矩,可是到了今日,這規矩竟然被人壞了!”朝順爺說到這裏,尚智身子一震,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你們都知道,”朝順爺的聲音又低沉地響了,“葦兒的男人定坤,是為國戰死的,她在祠堂前做個小生意維持家用,可鎮上的尚智,身為男子漢,竟不聽勸阻,執意壓價搗亂,使她的生意做不成,大夥說這事該咋辦?”
尚智震驚地瞪大了眼。他此刻才完全明白,今天的敲鍾是為了什麽,才明白了旺才叔何以去喊自己。在一瞬間的震驚過去之後,他覺到了一股強烈的氣憤在胸中聚:我做生意,願怎麽做就怎麽做,用得著你們管?他剛要開口抗議,人群中已響起了聲音:“按老章法辦!”
“對,按老章法辦!”更多的人在附和。
尚智看見爹先是吃驚地朝自己看,又慢慢在目光中摻了恨和悔。
“我做生意壓自己東西的價有什麽錯?”尚智怒極地叫一句。
“不,不能怨尚智。”人群中突然傳出葦兒嫂的帶了嗚咽的聲音。她邊說邊往前擠,但朝順爺手一揮,兩個婦女拉住了她。
“跪下!”他聽到自己的爹喝了一聲,但他沒有理睬,他又轉身向人群喊了一句:“我沒有錯!”可他沒有從人們的眼裏看到一絲同情,卻隻看到了一種冷極了的輕蔑,這輕蔑立時變成一種威壓,使尚智心裏感到了一種真正的害怕。撲通!他看到自己的爹爹麵朝那一列塑像驀然跪下,抖抖地說:“各位義士,定坤侄子,我尚某無德,養出不義之子,賠禮了,賠禮了!”老人說罷,啪,啪,抬手連打了自己兩個耳光。
“不,不,我不怪尚智,不怪尚智家大伯,定坤也不會怪,不會怪……”葦兒嫂邊哭邊說。
尚智呆了似的看著他從未料到的一幕,一股巨大的委屈把淚水帶出了眼眶。淚眼迷蒙中,他看到爹爹轉向自己啞聲說:“還不給我跪下!”
聲音中帶了哀求,浸著淚,尚智猛地閉了眼,讓雙膝彎下去,彎下去……
每天,當葦兒嫂擺好自己的攤子之後,總要向尚智當初擺攤子的地方望望,然而,那地方一直空著。
聽人說,尚智進了宛城,在那兒的建築隊裏給人家當臨時工。
葦兒嫂常常定定地望著那空了的地方。
後來,已經決定不做生意的四嬸和郭灶叔他們,又都把攤子擺了出來。
朝順爺和鎮上的人們,每當看到葦兒嫂在那裏安安靜靜地擺攤子時,就十分滿意地笑笑。
祠堂依舊巍峨地立著,而且遊客,也日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