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蛾兒還在飛,不落,不停,就那樣繞了肉案扇著翅,聲不大,嚶嚶的。
風極小,樹葉一下一下地搖。掛在肉鉤上的半爿豬,在輕輕地晃。案上的兩個豬頭,不動,眼瞪著街路。日頭在向西天墜,砍肉刀被照得有些黃。一輛牛車從街上過,牛蹄緩緩地移。空氣中含著金家肉鍋的香,卻也摻了曹家魚攤的腥。十字街口,又飄過來瞎老四討錢討吃的梆子響:梆、梆、梆……
珠兒站在肉案後,把眼睛又扭向了南街口,沒有,還是沒有。可是,該到了,兩個老人該到了!
“珠兒,來二斤肉!”一聲響響地喊,使珠兒一驚,扭過了臉。
“不會小點聲!死喊啥?”珠兒瞪了來人一眼,“瘦的?肥的?剔骨的?沒剔骨的?”
“嘿嘿,半肥半瘦的,我二姨來了,剁餡。”小夥子咧了嘴,笑笑,目光卻聚在珠兒高高的胸上,不動。
珠兒拎起刀,利索地去掛著的那爿豬上哢一下,扔上秤:“看見了沒?秤高一點,讓你揀便宜,拿走!”說罷,扔了刀,刀尖紮在肉案上,刀把顫三下,才停住。
“算了吧,誰不知你珠兒的手,準少半兩!”小夥子笑著去掏錢。
“放屁!老子是八路軍,買賣公平,不信,去那邊公平秤上稱!”珠兒把找的零錢扔過去。
“中,算我占便宜。”小夥子點頭去接肉,卻趁勢把珠兒那白白的腕子捏住。
“滾!”珠兒啪地打掉對方的手。小夥子就笑笑地轉了身,邊唱邊往遠處走:“小珠兒,胖嘟嘟,拎了刀,去殺豬,渾身弄得血糊糊……”
在榆林街,誰都知道珠兒會殺豬。一頭豬被拉進院,不管是個大的,還是個小的,隻要爹的身子不適,殺不成,珠兒便挽了袖,走上去,給豬拴了腿,綁在一個門板上,拎了鋥亮的殺豬刀,哧一聲紮進豬脖子,爾後用腳踢過豬血盆,血就一股一股地往盆裏注。那豬自然要沒命地叫,珠兒卻笑笑,端過娘燒好的燙豬水,往豬的身上潑。接下去,就是刮毛、開膛、掏內髒。不一時,珠兒便把豬砍成兩大半,扛到門前的肉案上,吸一口氣,閉住嘴,用力把肉掛在肉鉤上。
珠兒小時膽子也小,每回見爹殺豬,一聽豬叫,就嚇得捂起耳朵向娘的懷裏鑽,一邊還扯了嗓子叫:“娘,娘,讓爹放了它!放了它!”娘就笑,就拍了她的頭說:“俺女子不怕,俺女子不怕,它是豬!”珠兒因為怕,豬肉便也不吃。日子在過,珠兒在長,加上整日地見,珠兒的膽子也就一點一點地大,先是看見爹殺豬,不再往娘的懷裏鑽,隻站在遠處看。後來,看見爹給出過血的豬用氣筒打足氣,豬身子變得圓圓的,她覺得怪,就走上前仔細地瞧。再後來,爹把豬開了膛,要用竹筐盛內髒,而娘正在做飯,就喊:“珠兒,拿筐!”珠兒就把筐拉過來,爹把豬的肝扔進筐:啪,一滴血濺上珠兒的手,珠兒身子一抖,慌慌地去衣服上擦。珠兒的膽子一天一天地大,爹殺的豬卻一日一日地少,有時殺豬刀掛在牆上,竟有了些鏽。珠兒於是就問:“爹,為啥不殺豬?”“不讓殺。”爹總悶悶地答。漸漸地,娘做的飯珠兒就有些吃夠了,總是包穀糝、紅薯麵、炒蘿卜,沒有一點肉。一日,爹坐下吸煙,拉珠兒到膝前,含了笑問:“珠兒,長大想幹啥?”“殺豬!”珠兒答得好脆。爹一怔:“為啥?”“想吃肉!”珠兒說罷,看到爹臉上的笑一點一點地少,驀地爹把她摟到懷裏,聲有些抖:“珠兒,別殺豬,去讀書!”接著,一滴水啪地落到她臉上,流進了她的嘴,她伸舌尖兒一舔,鹹鹹的。
珠兒讀了六年書。那天,十三歲的珠兒從學校回來就哭,娘慌慌地問:“咋了?”珠兒不答,隻是哭。問急了,珠兒就抹一把淚,連聲叫:“我不去讀書,不去讀書!”“為啥?”爹也有些慌。“他們說我是殺豬家的女子,誰也不和我一桌坐,說我髒!”老兩口聽罷,沒了話,有些怔。從那以後,珠兒就真的不去上學。老兩口就這一個女兒,視為掌上明珠,見勸了幾次無用,便也不好太委屈她,就默允她退了學。娘對爹說:“算了,就這一個丫頭,讀多了書,跟個識字人一走,咱老了靠誰?還不如就讓她在家給你當個幫手,晚點招個女婿,把咱這個戶頭撐起來。”爹就磕了幾下煙鍋,說:“也中,就讓她學學殺豬和賣肉!”
珠兒心靈,日子沒過多少,就把爹的手藝學了過來。但隻要爹身子好,並不用她操刀殺豬,隻要她在門口的肉案前賣肉。太陽在走,月亮在來,珠兒就在肉案前走向她的黃金時代,身子高多了,臉蛋豐腴了,胸脯子把衣服撐起來,膚色在遮肉案的篷布下漸漸地白,一雙眼珠兒極亮、極黑、極水靈,讓人看了有些呆。加上她的刀法好,買肉人說了斤兩,她一刀下去,扔到秤盤裏,也就隻差個高低,所以小鎮上去她案前買肉的人就多,她家的生意就紅火。這就惹得街上另外幾個賣肉的有些氣,那些人就小聲罵:“日他媽,都是賤種!為了看一眼人家的臉,就去買人家的肉,賤!……”珠兒聽不見這罵,自然也不去管它,依舊響響地喊:“哎——,新鮮豬肉,才殺剛賣,大量供應,要肥給肥,要瘦給瘦——”照樣地叫:“哎——,不坑不哄,八路軍的政策,公平買賣——”
常常是半條街都能聽到珠兒那脆脆地喊。
但已有好長時間,人們再沒聽珠兒喊、珠兒叫,隻見她如今日這樣,默默地割肉,默默地收錢,案前無了人,就扔下刀,站那裏,不動,眸子向街,散漫地看。
那隻蛾兒還在飛,不落,不停,就那樣繞了肉案扇著翅,聲不大,嚶嚶的。
風更小,樹葉已停了搖。對麵二嬸胡辣湯鍋的煙,嫋嫋地飄。
珠兒站在肉案後,把眼睛又扭向了南街口,沒有,還是沒人。可五百多裏路,坐汽車這時該到了!
“同誌,割肉。”一聲禮貌地叫,使珠兒回了頭,“二斤半,要瘦的!”
珠兒拎刀、砍肉,過秤,收錢,然後目送著對方走。
眸子一跳、一閃,轉瞬間又暗。
“同誌,割肉!”董一寶頭一次來時也這樣叫。珠兒當時正在彎腰砍排骨,聽到叫,抬了頭,見一個當兵的推個車子停在案前,車後綁了兩個筐,於是就明白:是個上士。西山下住了一營兵,珠兒曉得,每個連都有一個上士,上士和班長一樣大,任務就是買肉買菜記賬目。這是大主顧,珠兒很快地直起腰,笑一笑:“割多少?”“四十二。”“好哩——”珠兒歡歡的一聲叫,手起刀落,就砍下了一塊肉:“看好了吧?秤砣放在四十二斤上,喲,多一點!算了,你們當兵的辛苦,一兩半兩不切了,拿走吧!”對方就說一聲“謝謝”,把肉放進筐裏,騎上車子走。
人家還沒走出南街口,珠兒就開始笑,咯咯咯地竟笑彎了腰,直到娘出來拍一下她的頭“瘋笑啥?”她才直起身,附在娘的耳邊說:“剛才來的那個兵是個憨瓜,我把秤砣擺在三十八上,說是四十二,他竟沒有看出來,少給了他四斤肉,走時他還說‘謝謝!’”娘聽了,眉就有些皺:“一回少給人家這麽多?”“咋,怕啥?他們是公家的人,錢多!”珠兒聲音硬硬的。她平日就是這麽做,逢著公家夥食單位的人來買肉,她總能變著法兒少給些。
這事兒辦過,珠兒自然就忘了。卻不料,半後晌,珠兒正收拾一堆豬蹄,一輛自行車哢地紮在她的案前,跟著就響起一句喊:“同誌,有事!”聲音甕甕的。珠兒一怔,回了頭:嗬!又是那個兵!“咋了,還買肉?”眉眼間就露了一種心計得逞的笑。“不買!”話音中夾了氣,怒衝衝的,“你上午少給了俺四斤肉!”“胡說!”珠兒的柳葉眉立時就凶凶地豎起來:“憑啥壞俺個體戶的名聲?為啥當時不去公平秤上稱?你前晌看沒看秤?你算什麽兵?”這一連串的反問把上士弄得有些懵,聲音頓時就降下來:“我上午把肉買回去,廚房值班員一稱,少四斤,人家就懷疑我在中途把肉送給了熟人,我剛當上士,你說這糟不糟?”聽上去火氣已無,就隻剩下一些委屈,有那麽一刹,珠兒的心就被這話弄得有些軟,眼也就不敢再去看那張憨厚的臉,但她到底還是心一硬:“你糟不糟我管不著!”說罷,就轉了身,挺響地去摔那些豬蹄。這時,就聽那上士突然說:“來,再割四斤!”珠兒就回過頭,哢一刀,掛到秤上,聲硬硬地:“看清!別又說俺坑你!”那上士交了錢,拎了肉轉身就去推車子,珠兒就賭氣地叫:“要不要報銷的條?”“不要!自己的錢!”上士的話音挺衝。珠兒一聽,先一愣,隨即就抓過對方剛交來的錢,啪一下扔出去:“拿走!”“不要!”上士說著推了車子要走。“站住!”珠兒的心火升起來,呼地拎起一把刀,跑出肉案把車攔住。“你,幹啥?”上士被珠兒的凶勁嚇住。“把你的錢拿走!”“為什麽?”“拿走!”珠兒並不多說,隻拿杏眼嚇人似的瞪了他。他於是隻好轉回身,揀了錢。“珠兒——”娘在屋裏看見珠兒拎刀的凶樣,慌慌地跑出來:“你咋這樣拿刀嚇人家?”“少管!”珠兒叫一句,不回頭,隻用眼看上士慢慢地走。當晚,娘做了珠兒平日最愛吃的芝麻葉麵條,珠兒吃兩口,卻一推碗說:“難吃!”便去屋裏睡。娘跟進來,去摸她的額,擔了心問:“是不是有病?”珠兒一拍床,連叫幾聲:“瞌睡!瞌睡!瞌睡!”娘不敢再問,就悄悄退出來,對老伴使個別出聲的眼色。
第二天,珠兒立在肉案前,又看見那上士騎車馱了兩隻筐,顯然是要買肉,但卻並不往她的肉案走,於是就喊:“當兵的,過來!”那上士就尷尬地走過來。“咋了?怕俺坑你?去別處割?來,要多少,俺割了你自己稱!”上士臉就有些紅,就說出自己要割的斤數,珠兒就一刀下去,稱好後,再讓他親自過秤。上士卻把肉往筐中一放,說聲“謝謝”,付錢,推走。
這以後,上士就天天來買肉,或買多,或買少,或買肝,或買肺,一天一回。回數多了,珠兒和他自然就熟。一熟,當然就說、就笑,就扯些家常。於是,珠兒就知道他叫董一寶,家住信陽北邊的董家堤,離這兒有五百多裏,就曉得他家還有老父和老母,他是三年前入伍的。
有了這個老主顧,每天都能賣出幾十斤肉,珠兒當然歡喜。於是,便稍稍地給些照顧。比如,豬肝、豬蹄一向買家多,但珠兒總是先盡一寶要。有一陣,小鎮上豬肉供應緊張,珠兒便把一寶要買的肉預先留下。
得了這些照顧,一寶自然也就感激。沒法用東西回報,一寶就用力氣。每次裝完肉之後,他或是拿過掃帚,幫珠兒掃一下案前案後,或幫助把肉案上的什物擺整齊,往肉鉤上掛掛肉,收拾一下豬雜碎。珠兒娘看見了,就悄悄地在珠兒麵前誇幾句:“看看人家這當兵的,心眼多好!”珠兒聽了就笑笑。但笑著笑著,就把心裏的一種什麽東西笑出來了。有一回當娘又這麽誇那個勤快的一寶時,珠兒心裏就忽然覺著了一絲兒甜,一陣兒顫,頰上還現出兩片兒紅。這以後,娘再醬豬肝、豬肚、豬耳時,珠兒就悄悄在盤裏留一塊,一寶來後,珠兒就將娘支走,自己把一寶叫到緊挨肉案的屋裏說:“俺娘醬了點肉,我覺著挺難吃,你幫著嚐一下,看有沒有點味。”一寶誠實地說:“行,拿來我嚐。”珠兒於是就端出盤,一寶吃幾口,品一品後,憨厚的臉上就浮了笑:“好好!這味道好著哩!”珠兒就說:“味道好你就把它吃下去,反正你手已經捏了,也不好放。”一寶便全吃下去。看著一寶香香吞吃的樣子,珠兒心裏就甜,眼珠兒就亮,身子就軟。
接下來,珠兒夜裏就多夢、失眠、睡不好。往常珠兒累了一天,總是一上床就呼呼入睡,有時娘來掖被她都不曉,而且也很少夢見什麽,而這時卻常常睡不著,一寶的臉總在她眼前晃,想趕也趕不開,好不容易入睡了,又總是夢見他。白天,隻要一見一寶來,她就覺著想說、想笑,一寶一走,她幹啥都覺得心緒全無。一寶哪天要是有事讓別人來代買肉,她心裏就有一股無名火,不好朝著別人發,她就全傾給了娘,為一點點事就能把娘吵得暈頭轉向。娘便隻好悄悄也向珠兒爹訴怨:“這憨女子是吃了槍藥還是咋的?”爹就反過來又抱怨娘:“都是你給她慣的脾氣!”於是老兩口就都住嘴,各忙各的。
事情發展下去,就到了那個上午。那天,珠兒爹一大早就到鎮東的村莊裏去收買活豬,家裏因前一天收的活豬少,隻殺了一頭。珠兒娘看看家裏沒了別的事,就對珠兒說:“我去看看你姨,今日是個空。”珠兒便說:“去吧。”那日的天有些怪,早上挺藍,隻有幾塊雲在遊,但飯後不久,幾塊雲就膨脹、變大,慢慢地竟把天遮住。這時候珠兒還沒怎麽在意,隻一心盯著街口,盼一寶快來。不想很快就從街筒裏滾過一陣風,極涼,且風轉瞬間變大,呼一下,就把珠兒肉案上的篷布刮走。近處幾個擺貨攤的人,也都一聲驚呼,慌慌地去揀被刮掉的遮陽布,不能來幫珠兒的忙。很快,雨點就也趕來,啪啪地打在肉案上。珠兒有些慌,門前的東西要收拾,後院也曬了一些衣、被要往屋裏拿,然而一個人,顧這顧不了那。也巧,一寶這時騎了車趕到,不用說,他紮了車就跑過來幫忙,待兩人把該往屋裏拿的東西都拿完之後,衣服都已經濕透。雨點此時變得更大,砸著屋瓦,響聲竟有些震耳。珠兒一邊捋著濕發一邊說:“今天虧了有你!”一寶就笑笑:“沒啥,這點事!”話說完,兩人就都打了個冷戰,一身濕衣,當然涼。於是珠兒就說:“來!你把我爹的幹衣服先換上暖和暖和。”說著,就去櫃裏找了爹的一件藍褂和一條黑褲,扔到了一寶手上。一寶臉有些紅,說:“換啥,我的身子壯!”珠兒就凶凶地把杏眼瞪起:“你是不是想得病?換上!”一寶大約也確實耐不了那冷,就說:“也中,待俺換下把濕衣擰擰,走時再換了軍裝回去。”
珠兒便走進裏屋換衣,幾下把衣服換好,就出了裏屋門。這時,一寶按說是該換好衣了,卻不想他因怕把珠兒爹的衣服弄濕,先很仔細地擦了一通身子,結果珠兒出現在裏屋門口時,一寶上身還在赤裸著。珠兒一眼看見一寶那隆著肌肉的結實的胸脯,烏眸兒頓時有些發直,呼吸也轉瞬開始變急,接下去,一股火倏然間在珠兒眼裏燒,隨之,就見珠兒猛地向一寶懷裏撲去,雙手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腰。一寶被這突然的變故嚇呆,一邊掙著身子,一邊訥訥地叫:“你幹啥?幹啥?”但很快,珠兒的唇就堵了他的嘴,他的低叫聲一停,掙著的手也驀然間無了力。珠兒死死地抱住他,他的心在狂跳,眼恐懼地隔門縫向大雨滂沱的街上看,腿卻不由自主地隨珠兒向裏屋移。終於,他邁進了裏屋門檻,聽到了裏屋門咣一下關住,跟著,風雨聲就一下子變得極小、極遠了……
當風雨又可以把它們的聲音送進兩人的耳朵時,一寶突然間捂臉哭了。珠兒慌慌地掰開他的手,心疼地問:“咋了?身子不好受?”“我要受處分了。”一寶竟有些哽咽。“誰敢處分?”珠兒的眉又凶凶地豎起來,“我們是自願!咋了?婚姻法上寫了,自由戀愛,自由結婚,我們馬上結婚,誰敢處分我去找他!”“你不懂,不懂!部隊有規定,戰士不準在駐地附近找對象,這事要讓人知道了,非處分我不可!”一寶說著就去穿衣。“別怕!大不了讓你複員。你一複員,就留俺家,你管賬,我賣肉,爹殺豬,娘做飯,日子過得肯定好!”“嗨,哪能那麽簡單!”一寶歎口氣,呆立一會兒,就要留下車子,換上濕衣背了肉走。珠兒說:“不能等等?我去給你做碗荷包蛋!”一寶搖搖頭:“不敢再耽擱,這時候要再晚回去,更讓人懷疑。”珠兒拗不過,上前親親他,幫他把肉筐放肩上,便倚了門框,心疼地看他冒了雨走。
一寶第二日來時,兩眼布滿了血絲,臉也蒼白得厲害。他剛在案前站下,珠兒就扭頭向屋裏喊:“娘,你來照看一會兒案子,我進屋去跟這個當兵的結算賬目,他兩天的肉錢沒給。”娘應一聲,就出來。珠兒立時便使眼色,讓一寶跟她進屋。珠兒爹在後院殺豬,屋裏沒別人,一進裏屋,珠兒便又撲到他懷裏,疼愛地撫他的臉:“眼咋這麽紅?”珠兒溫熱的身子和暖心的話,也立刻使一寶動了情,他把珠兒緊攬在懷裏,聲音啞著說:“我想了一夜,覺著咱倆這事瞞下去不行,沒有不透風的牆,早晚領導會知道,那時,怕會處分得更重。所以,我想先向領導匯報,當然,不說別的,隻說我倆已悄悄訂婚,任領導處分。我估計,可能會給我一個嚴重警告,宣布我填的入黨誌願書作廢,讓我中途退役。如果這樣,你和你爹娘要是願意,我退役後就留下——”“願意!願意!”一寶話還沒說完,珠兒已歡喜地低叫了兩聲,又用唇堵了他的嘴。直到聽了娘在外邊催:“珠兒,賬還沒結完?”珠兒才鬆開了他,應一聲:“快了!”又轉過身急急地向一寶交代:“你今兒回去就向領導說,看他們咋處分。明兒我等你的話!”……
珠兒第二日含了笑在肉案後等待。她隻要一聽到確實消息,就要向爹娘攤牌:我找了個撐門戶的人!
卻不料,一寶一天沒來!
第三天,一寶照舊沒到。
珠兒的心躁極、焦極、怕極:總不會被當官的關起來?
第四日早飯後,珠兒牙一咬,下了狠心:去營房裏找!倘真是當官的把他關起來,就跟他們吵、跟他們鬧,跟他們拚了!不想她剛找了借口要出門,一寶卻突然騎車子來了。
珠兒望定他,雙眸中有驚,有喜,有氣。
那隻蛾兒還在飛,不落,不停,就那樣繞了肉案扇著翅,聲不大,嚶嚶的。
日頭在挺快地墜,快近了金保伯的屋脊。斜對門老山叔養的雞,在街邊聚一堆,正準備著上宿。菱嫂的貨攤已開始收,她那六歲的兒子趁她不注意,拿了一包瓜子跑開去,菱嫂於是就高聲罵:“日你媽,光知道吃,敗家子!”十字街口的瞎老四,大約錢討得不多,所以就很響地敲著梆子唱:“人本是從土裏長,土長糧,糧養人,人愛土,土是娘,可俺因為看不見,不能彎腰侍奉娘,娘就讓俺餓得慌,眾位發個善心腸,給個錢,買碗湯……”
珠兒站在肉案後,把眼睛又扭向南街口。沒有,還是沒有。可是,該到了,兩個老人該到了!
“小珠子,給爺稱個豬頭!”一聲蒼老嘶啞的喊,使珠兒扭過了臉。
“九埂爺,又要自己醬豬頭?”珠兒邊說邊拿秤。
“自己醬的吃著好。你爹呢?又在殺?”老人顫顫地掏著錢。
“嗯,後晌殺一頭。九埂爺,你慢走!”
珠兒又把眼睛移向南街口。
“你咋才來?”珠兒當時的聲音極高,把一寶嚇得一跳。於是兩人一齊慌慌地四顧,還好,人們都在忙,還沒人注意到。隻有娘聽見走出來,嗔怪地說:“珠兒,做生意人,咋這樣高腔大嗓的?”珠兒一聽,抿嘴一笑,便裝了氣惱叫:“娘,你不知道。這人兩天前買個豬頭,錢拖到這會沒交,走!進屋跟我結賬!娘,你照看肉案!”
一寶隨珠兒一走進裏屋,珠兒就轉身揮拳向他胸脯砸起來,邊砸邊含了委屈叫:“你為啥才來?為啥才來?看把我驚的、嚇的、焦的!”捶一陣之後,又撲到他胸上,撫著、親著,心疼地問:“打疼了麽?”一寶輕輕地搖頭,手抖抖地撫著她的頭發。“領導咋說?給啥處分?”珠兒仰了臉問。一寶不語,隻是撫著珠兒的黑發。“究竟咋說?”珠兒又在他胸脯上捶一下。“部隊要去打仗了!”一寶突然說出了一句。“啥?”珠兒的眼驀地瞪大。“打仗!去南方。大前天我從這裏回去時,部隊剛接到了命令,我這幾天沒來,就是因為部隊正做出發準備。”“哦?”珠兒的身子一顫,“那你快把咱們的事說出去,讓領導處分你,讓你中途退役!”一寶頭極緩地搖著:“這事現在不能說了,現在說出去,別人以為我是在找借口,不想去前線,臨戰怯逃。”“不管咋著,打仗要死人的,我不準你去!不準你去!”珠兒伸手緊緊抓住一寶的領扣,眼中,湧出了淚。“傻珠兒,”他抬手,手抖抖地為她擦著淚,“如果我真的為這事被留下來,不去打仗,怕別人晚點就會指了你說:珠兒的男人是個逃兵,打仗時生著法子不去,膽小鬼!那時你會受不了的。我日後也無臉去人前,還咋幫你在街前站著賣肉?再說,打仗並不一定就死,七九年那仗,不是那麽多人都回來了?還有,戰場上立功、提幹比平日容易,隻要能打仗不怕死就行,我已經要求不當上士,去一排當班長,我要是在戰場上立了功,當了排長,回來時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娶你。部隊有規定,排以上幹部可以在駐地附近找對象,珠兒,你說,這多好!”“嗚……”珠兒突然低聲哭起來。一寶見狀,發慌,一邊用手給她擦淚,一邊說:“別哭,小心娘聽見!”珠兒把哭聲壓低。一寶於是就又交代:“我走了後,不能直接給你寫信,怕信一到,街坊鄰居就會猜測、議論,壞你的名聲,你也不要直接給我寫信,免得戰友們發現。我有一個老鄉叫羅同,領導已確定讓他在營房留守,我給你的信讓他轉給你,你給我的信也讓他寄給我。好了,我該走了。今天我是最後一次來買肉,以後換成了另外一個戰士。”珠兒猛地抓緊他的手:“走前啥時再來看我?”聲音中帶了哀求。一寶的身子抖一下,低低地答:“我找個晚上悄悄來。”說罷,兩人緊緊摟抱一刹,分開,珠兒用濕手巾擦擦眼,假裝著大聲說一句:“以後欠賬,記著按時還!”接著,出門,給一寶割肉,爾後倚了肉案,戀戀地看一寶走遠……
四天之後的那個夜,天無月,星也不多,在鎮外的枯河道裏,他告訴她:部隊明天中午會餐,可能在晚上走。珠兒不語,隻緊緊地抱著他。身下鋪著他的衣,河道裏土的硬和草的茸,透過那薄薄的衣,能讓他們感覺著。風一股一股地在河道裏過,鎮子裏有狗在一聲一聲地吠,女人喊娃睡覺聲在不時地響。但兩人什麽也沒聽見,隻聽到對方的心跳,呼吸。漸漸地,風開始涼,鎮子裏的聲音在平息,該分開了。他先鬆開了手,無言地拿過身後的掛包,從中掏出一個塑料袋,說:“這是一身衣服,給你買的,不知道尺寸是不是合適。拿住,做個紀念。”她無言地接過,停一刹,便去脫自己剛穿好的上衣,直把最貼身的背心脫下來,說:“我這幾天心亂,忘了給你買個東西帶上,這個背心可能小,來,你看能不能穿上,能穿上,就穿去,不能穿,就帶上,想我了,摸摸它。”他順從地脫去上衣,穿上她的背心,背心小,有些勒人,但他說:“挺好!”兩人拉手上了河堤,他送她到街邊,兩人又在黑暗中抱。他感到他的臉上沾了她的淚,就抬手去擦她的臉,擦不幹,停一下,就鬆開手,轉了身要走。走幾步,又被珠兒從背後抱住,腳停下,一刹,他用力掰開她的手急步向遠遠的暗處走。珠兒瞪了眼望,直到看不見才突然蹲下,發出一陣抑低了的泣。泣聲驚動了一條狗;狗挺響地叫,珠兒這才驚起,慌慌地向街裏走……
第二天早晨一起身,珠兒就穿上了一寶給買的衣。他顯然不是會買衣服的人,衣服又寬又長,顏色也是深藍的,但珠兒照樣極珍愛地穿上。娘看見,就詫異:“啥時買的衣?”“前幾天。”“咋買這麽大的?”“大了穿上美氣,咋了,我喜歡!”娘於是不敢再問,隻好笑笑搖頭:“倔丫頭,穿衣也不跟人家一個樣!”
早飯後不久,接替一寶的新上士就來買肉。珠兒問:“要多少?”“七十五。”“會餐?”“你怎麽知道?”“猜的。”珠兒邊說邊揮起刀,肉割好,過秤,收錢,開票。新上士剛上任顯然也小心,就把珠兒稱好的肉又搬到那邊的公平秤上稱,稱罷卻吃驚地叫:“九十斤!給多了?”“少囉嗦!那公平秤壞了,俺家的秤準,快拿走!”那新上士點點頭,就放上車子,說聲“謝謝”,騎了走。
珠兒定定站在肉案前,神情有些呆,兩滴晶亮的水,在她的眼角晃、晃、晃,終於,極快地滾下來……
那隻蛾兒累了,落在肉案上,不哼,不動。不過,隻一刹,就又扇了翅,飛起來,圍了肉案轉,聲不大,嚶嚶的。
對門的風箱開始響,炊煙升起來,燃過的麥秸灰便又在天上極慢地飄。西街的秋子嫂又跟男人在吵架,罵聲很響地傳過來:“日你個先人喲,老子當你的老婆有啥好?坐月子吃的都是煮蘿卜,紅糖你都舍不得買三斤!娃子給你生了一個又一個,你啥時誇過我一句話?日你祖宗八輩子!……”
珠兒把眼睛又扭向南街口。沒有,還是沒有。可是。該到了!兩個老人該到了!總不會是車在路上出了事?
“珠兒孫女喲,給奶奶割點肉。”一聲親親地喚,使珠兒扭過了臉。
“四奶,割多少?”珠兒恭敬地問。
“三兩。牙不好,又是一個人,多了吃不了。”四奶藹然地說,眼卻看著手中的一張紙。
“手裏拿的啥,四奶?”
“信。孫子來的,”四奶的臉上全是笑,“一封信!”
“一封信!”那日珠兒正在肉案前呆站,一寶的老鄉羅同突然在肉案外邊低低地說。
珠兒聞聲扭頭,一驚,一喜,慌慌地接過信,急急地進屋去讀,剛讀完信末“想你、想你、想你”那六個字,心中的甜蜜正在彌漫,卻突然覺著胃裏一陣難受,不好,要吐,幾步跑到後院牆根,哇一下吐了。
“珠兒,咋了?”爹和娘看見,極心疼地問。
珠兒搖頭:“不知道,這幾天總惡心。”喝一口娘遞過來的水,嗽著嘴。
“快跟你娘一塊去劉家診所看看。”爹催,娘就扶了珠兒去。在診所要了止嘔的藥,回來吃了幾天,效果卻近於無。珠兒總是覺著想嘔、想吐。爹和娘於是就越加地慌,要不是那天早上的那盤藕,不知老兩口還會怎樣地慌下去。
那日早上,娘涼拌了一盤藕,放了薑,放了蒜,放了香油,當然也放了醋。珠兒娘拌好後特意先嚐嚐:鹹酸適度。不想珠兒坐在飯桌前,隻吃了一口藕,就叫“咋不放醋”,邊說邊站起身,拿過醋瓶便往盤裏倒。結果,珠兒爹和娘再去夾藕吃時,卻幾乎同時一伸舌頭,叫:“嗬,酸成這了!”但珠兒當時卻說:“我吃著正好!”珠兒爹當然沒從這話裏聽出什麽,隻是慈愛地一笑:“胡吃!”但娘卻身子一抖,從珠兒的愛吃酸一下子想到她這些天總吐,想到她這個月的“紅的”還一直沒來。珠兒娘就這一個女兒,平日對女兒照顧得也就極細,她知道珠兒“來紅”的日期,一逢那幾天,她啥活都不讓珠兒幹,就連珠兒的內衣褲也不讓她洗。這個月的“紅的”本在前十幾天就該來的,但珠兒娘在替女兒整理床鋪和衣物時,卻一點也沒有發現“來紅”的痕跡。往常,粗心的珠兒“來紅”時,總要在換下的衣褲和床單上留下一點一滴,這次卻一直沒見。珠兒娘原以為是因為珠兒賣肉累著了,推遲了來的日期,但把珠兒的想吃酸和嘔吐連在一起想,一個可怕的推測把珠兒娘的心都嚇抖了。她立時就覺著一股冷氣從腳底升起,直向背爬去。她並沒立刻向珠兒爹說出自己的猜測,她還要再證實。飯後,她把女兒叫到裏屋,不由分說地掀了女兒的上衣,把手放到了珠兒的腹部,她的手立時哆嗦一下。
“娘,你幹啥?想吐又不是因為肚子疼,是胃裏難受。”珠兒那烏黑的眸子詫異地閃。
“說!”娘的聲音第一次變得這樣嚴厲,“這是誰的孩子?”
“啥孩子?”珠兒震驚地瞪大眼,但轉瞬之後,她就一下子明白,雙手慌慌地去護她的腹,她驀然間懂得了自己身體變化的含義,臉也一下子沒了血色。
“啪!”娘猛地揚手打了她一掌,她跌坐在床沿,怔怔地望著娘,從小到現在,這是娘打她的第一掌。
“你為啥要辦這丟人的事?為啥?為啥?”娘搖著她的身子,但突然間,娘停住手,雙掌捂了自己的臉,開始嗚嗚地哭,邊哭邊訴:“天啊!這事一出,你憨女子日後還咋活?我和你爹的臉往哪裏擱?咱家的清白名聲還要不要?天啊,我為啥要養你這個閨女……”
珠兒眼呆呆地望著娘,她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講,她隻是覺得腦子木。她雙手護著腹,緊緊地……
整整一天,珠兒娘都沒敢把這事向丈夫說,她怕、她怯,但她不能不說。這件事在家裏太大、太大。吃晚飯前,她關了屋門,吞吞吐吐地、結結巴巴地開始向丈夫說,但隻說了一半,珠兒爹的臉就被氣得發紫,隻聽他吼叫一聲:“賤女子噢!”就握起拳沒命地向裏屋的珠兒衝去,珠兒娘急急地去扯丈夫,但沒扯住,就在丈夫的拳頭掄起時,珠兒娘淒厲地低叫一聲:“她身子重,打不得喲!”珠兒爹的身子一抖,拳頭在快觸到女兒的身子時驟然停住。
珠兒緊縮在床角,雙手捂著腹,眼如受驚的鹿一樣瞪大,身子在瑟瑟地抖。
“你這個當娘的是咋當的?咋當的?”珠兒爹猛地轉過身朝妻子吼,緊跟著,就揚起巴掌朝妻子的臉上打,啪!啪!啪!一縷血絲從珠兒娘的嘴角極快地滲出,但她卻一下沒躲、一聲沒吭,一任丈夫打、打。珠兒爹突然住手,幾步跑到外屋拿一把殺豬刀在手,又跑進來朝女兒低吼:“說!男的是誰?老子非去殺了他不可!說!”
“不怨他!”珠兒極低地答。
“說!他是誰?”爹手上的刀在顫,脖子上的筋在跳。
“是個當兵的。”
“住哪?是不是在鎮西那個營房裏?叫啥名?”爹的眼紅極。
“去雲南打仗了!”
珠兒爹一愣,切齒地:“這個狗東西!”手中的刀隨之落地,無處發泄的氣惱轉向了自己,隻見他猛地揚手打起自己的嘴巴,啪、啪。珠兒娘慌慌地上前拉住丈夫的手,抽噎著說:“光生氣沒用,得想個主意。”
珠兒爹驀然雙手抱頭縮下身,嗚咽著叫一聲:“想啥主意?啥主意呀?”……
珠兒被這猝然而至的事情嚇得有些呆。她從沒想到,愛上一寶,原來還會帶來這麽可怕的後果。她十九歲生日過完不久,還根本沒有要做媽媽的心理準備。她嚐到了“怕”的滋味,在這之前,爹娘的寵愛,使她從來不知道“怕”對於人竟是這樣厲害。她曾想立刻給一寶寫信,告訴他她懷了孩子的事,讓他知道她現在有多怕,多苦!但她最終還是把這念頭打消,他在前邊已經夠險,不能再給他添一分“害怕”,不,不。
十幾天之後的一個下午,娘低聲告訴珠兒:你爹在八十裏外的一個小鎮醫院找到一個熟人,答應悄悄給你做手術,咱娘倆明兒個坐車去。珠兒當時木木地點頭,她已經曉得,這個孩子無論如何不能生下來,西街的瘋玉蘭,就是因為沒結婚生了孩子,受不了人們的冷眼,瘋了的。娘說完進屋不久,肉案外突然響起一聲低低地喚:“珠兒。”珠兒抬頭,呆滯的眸突然一亮:案外站著一寶的老鄉羅同。“有信?”珠兒蹙緊的眉一下展開。“有……一封。”“快給我!”珠兒迫不及待地伸手抓過,根本沒去注意羅同那顫顫的聲、噙淚的眼、抖抖的手,甚至連羅同那聲“多保重”也沒聽見,就把信裝進了衣兜,轉身喊:“娘,你來!我進屋喝點水。”娘剛出門,她就進了屋,急切地撕信,貪婪地去讀——
我親愛的珠兒:
天亮之後,我就要帶突擊隊去奪敵人占領我們的一個山頭了。這樣的進攻戰鬥,突擊隊員能活下來的一向很少,因此,我必須做好死的準備,把有些話給你說說。我走了之後,你要記著把我給你的信都燒掉,不留任何痕跡。你在外人眼裏還是個姑娘,你還要生活。我曾想過把我不久前得到的一個軍功章寄給你,做個紀念。後來想想,不能寄,你以後還要成家,萬一這東西叫你以後的丈夫看到,會引起一些猜疑。
我現在十分後悔,後悔認識你太晚,後悔當初膽太小,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太少。我在想,假若早認識你,假若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多些,說不定我們會有一個孩子,孩子!這樣,我雖死了,但我們董家還有一個後代。你曉得,我爹媽就我一個兒子,我一死,我們董家就徹底絕了。一想到兩個老人會孤獨無望地生活在那三間老屋裏,我心裏就怕,就抖。我真後悔!幾十年之後,人們可能就會忘記,世上曾經有過董一寶這家人。當然,我這話有些自私,隻想到了自家,沒想到你,你會原諒我的這些瞎想吧?
天亮出發前,我要把你的那件背心穿上,那樣,就是中彈倒下,我也是和你在一起的。隻是不知以後整理我遺體的那些戰友,會對我穿女式背心做些啥樣的猜測。不多寫了,珠兒,這算作一份遺書,先存我一個好友手裏,我若能回來,他自然不會寄出,如果你真看到了這封信,那就證明我真走了。你不要哭,不要讓爹和娘看見你哭……
“一寶——”珠兒隻痛楚地嘶叫一聲,就軟軟地倒在了地……
她醒來時,已經躺在了床上。娘默默地坐在床沿:“是不是總覺得暈?”娘恨愛交織地問。她以為女兒的倒地是因為頭暈。
珠兒不答,隻默默地看著屋頂。臉,平靜得很。
第二天早飯做好,珠兒一反這段時間總等娘喊吃飯的習慣,先坐到桌前,並且不是皺了眉隻吃幾口,而是咬牙吃了兩大碗。娘見了就說:“今兒要坐車去醫院,多吃點好。”然而,待娘把隨身帶的竹籃挎好,說:“珠兒,咱去坐車吧。”珠兒卻突然開口:“不去!”聲音硬硬的。
“為啥不去?”娘吃驚了,“昨日你不是答應了去?”“昨日是昨日,今日不去了!”珠兒的聲音冷靜至極。“為啥不去?”一直蹲在一邊抽煙的珠兒爹,猛地站起,低吼道。“就是不去!”珠兒的聲音冷極、硬極。“你——”氣極的珠兒爹向珠兒衝去,但就在這時,珠兒閃電般地伸手抓過一把鋥亮的殺豬刀,一下子把刀刃放在了自己脖子上。
珠兒爹駭然地止了步。
“你們要再逼一句,我就紮進去!”珠兒的聲音極冷厲。
“你!你?你?”兩個老人被嚇呆,一時竟都瞪大眼、屏住氣,站定在那裏。
屋裏靜極。
鋥亮的刀刃在珠兒的脖子上晃晃的。
“珠兒,娘求你了,你能不能說說你為啥又不去了?”娘的話帶了哭音……
“他死了!”珠兒平靜地說。
“誰?”兩個老人都沒明白。
“在雲南打仗的人!”
“哦?”娘一聲輕叫。
“是立功之後又戰死的!”
“哦?”爹的嘴角一顫。
“他家裏隻有年老的爹和媽,日後要絕了!”
娘的眼瞪大。
“這樣的人應該留個根!”
靜寂填滿屋裏。
遠處的十字街口,瞎老四的梆子又在敲。
“叫留不叫?”珠兒的刀尖又挨到了脖子上那瑩白的皮膚。
兩個老人站那裏,不動,不吭。
“再問一句,叫留不叫?”珠兒的刀尖刺破了皮膚,一股血立時把她那潔白的脖子染紅。
“叫留!叫留!我的珠兒!”娘驚慌至極地喊道,同時轉了身沒命地搖著丈夫的胳膊。
珠兒爹雙手捂著臉,呻吟似的說道:“留吧……”
那隻蛾兒還在飛,不落,不停,就那樣繞了肉案扇著翅,聲不大,嚶嚶的。
日頭已經沉下去,暮色開始濃,街上一點一點地暗下來。珠兒緊盯著南街口,可是,沒有,兩個老人還沒到!莫非是出事了?
“珠兒呐,還有豬蹄沒?”一聲響響的叫,使珠兒扭過了頭。
“有,七嬸,要幾個?做湯喝?”
“嗨,你七嬸有那福氣?給兒媳婦買的!人家坐月子,有功勞,想吃啥都得給人家買到!”七嬸絮絮地說著,話中就露出了幾分氣,“要四個。”
“七嬸得的是孫子還是孫女?”
“是個帶把的!”……
“是個帶把的!”那晚,當珠兒終於從疼痛的苦海中一下一下掙出來時,爹從遠處請來的那個接生婆,望了她笑笑地說。珠兒原本是想在臉上浮個笑的,卻不料先出現在臉上的,竟是兩串淚。幾百天的痛苦反應,幾百天的隱居生活,幾百天的提心吊膽,現在總算有了結果,有了結果!
當珠兒第一次抱著自己的孩子喂奶時,心在痛楚地叫:一寶,這就是你的兒子!你的後代!你們董家不會絕了!不會絕了!……
這個孩子的出世,使籠罩在這個家庭的氣氛有些變。珠兒會笑了,盡管她有時還會對著孩子流淚;珠兒娘笑了,看著這個胖胖的外孫,她抑不住心中的歡喜。隻有珠兒爹仍然不笑,而且在珠兒娘幾次把外孫抱給他看時,他都扭過了臉。但有一天,當珠兒和娘都去後院晾曬尿布時,那老人慢慢地踱進裏屋,俯下身仔細地看著躺在床上的外孫。那小家夥見有人來,便瞪了烏亮的眼,揮著白胖的手,噢噢地輕叫著,於是,珠兒爹那滿是皺紋的臉,就極快地俯下去,在外孫的臉上貼一下。待他抬起頭時,皺紋裏夾著的就全是笑了,珠兒剛好這時進了後門,默默地看著這一幕。老人發現女兒,有些尷尬地止了笑,咳一聲,說一句:“我怕他滾下床。”便慌慌地走了。
一日,晚飯後,珠兒娘對珠兒說:“該給娃子起個名了,不能老‘小胖、小胖’地叫。”珠兒就說:“中。”豫西南地區的風俗,孩子的名一向是由爺或外爺起的,但珠兒怕爹不願起,就說:“娘。你看起個啥名好?”珠兒娘想想,就說:“這娃子身子結實,就叫他董大柱吧。”不想珠兒爹卻突然生氣地打斷老伴的話:“女人家見識!啥柱不柱的?人家爹是當兵的,死在戰場上,是衛國的人,叫他‘繼衛’多好!”珠兒娘就撇撇嘴,說:“喲,就你起的名字好!”珠兒就笑笑:“按爹起的叫!”
小繼衛在長,珠兒的身子也在恢複。月子裏,豬蹄湯、豬肝湯珠兒是常喝的,除此之外,爹還常用豬耳朵、豬肚去街上給她換雞、換魚吃。滿月之後,珠兒更顯得白而豐滿。由於珠兒身子好,奶水當然就足。小繼衛一噙住奶頭,就是喝水似的盡情把肚兒喝圓。盡管小繼衛挺能吃,但奶水卻還喝不完。時常的,珠兒要把奶水擠下地。而且就因為這奶水,還差一點暴露了小繼衛存在的秘密。
那是小繼衛滿月的二十天之後,這時,因為珠兒的身形已大致恢複到了做姑娘時的樣子,爹和娘便改了當初遮人耳目的種種借口,準許她到門外的肉案前賣肉,自然,是在孩子睡了之後。那一日也巧,天稍稍有些熱,珠兒賣了一陣子肉,便脫去了外衣。這一脫不打緊,她那兩個圓圓的奶子就從衣下露出來,而且每個奶頭上邊的衣服都被奶水浸濕了一塊。珠兒當時沒在意,是一個來割肉的姑娘發現的,那姑娘詫異地叫:“珠兒姐,你胸脯子上的衣服咋了?”珠兒一驚,竟一時說不出話。幸而珠兒娘這時出來,急忙朝珠兒喝道:“看你那個邋遢樣,喝水把衣服都弄濕了,還不快回去換換!”珠兒便慌慌地向屋裏走去。所幸的是,發現這個情況的也是個姑娘,她還不會去做過多的聯想。待那姑娘走後,娘嚇出一臉汗,進屋對珠兒低叫:“天爺呀!你咋這麽大意?”
這之後,又有一次,因為小繼衛的哭聲,差點把他存在的秘密泄露。過去,為了防止別人聽到他的哭聲,珠兒爹把窗戶用土坯堵了,在裏屋門上掛了棉門簾。加之左鄰是釘鞋的九叔,雙耳全聾,右鄰是個人來人往的馬車店,還沒有誰留意到小繼衛的哭聲。但隨了小繼衛哭聲的響亮,右鄰到底留意到了。那日,馬車店主來珠兒家割肉,就用頗帶幾分奇怪的口氣向珠兒爹說:“我這兩天咋總恍惚聽到你們家有小孩的哭聲。”珠兒爹當時嚇得差點把手中拎的一個豬頭扔地上,還好,他到底想出了一個搪塞的主意:“是呀,我那個外甥女前幾天抱著孩子來這裏,說要給孩子看看病。”那店主知道珠兒爹是本分人,倒也沒想別的,隻是隨口“哦”一聲,就提了肉,轉身走。珠兒爹這才帶了一臉的恐慌進屋,摸著外孫的臉蛋說:“老天!你為啥要哭那麽響?”停一刹,老人轉向珠兒,臉浮了歉疚,訥訥地說:“不敢讓他再在這裏住了。”
珠兒咬了牙,點點頭,極輕地。幾乎在這同時,淚湧出眼,在臉上流。是的,小繼衛已經五個月,該回他的老家了!
小繼衛那遠在信陽的爺爺奶奶,在他剛生下不久曾在羅同的引領下,在一個夜裏來悄悄看過一回孫子,以後多次托羅同來問:啥時候來抱?珠兒一直沒有說個準話。就在珠兒爹說了那話的當天,珠兒向繼衛的爺、奶發了信。
兩位老人回信說,今日來抱。
那隻蛾兒還在飛,不落,不停,就那樣繞了肉案扇著翅,聲不大,嚶嚶的。
街燈開始亮,光微微。珠兒兩眼緊盯著南街口,驀然間,她的身子一抖:來了,來了!那兩個老人,一前一後,提了包,挎了籃,慢慢地向這邊移著步。
哦,繼衛,你爺爺、奶奶接你來了!
五碗黃酒,擺在那個黑漆斑駁的木桌上,熱氣嫋嫋地飄。
珠兒懷抱著小繼衛,坐在桌子的一頭。胖胖的小繼衛一手攥了媽媽的衣角,閉眼、伸腿、微微張嘴,香香地睡。
四位老人分坐在小桌的兩邊,垂了眼,默望著那酒、那桌、那桌上斑駁的漆。
電燈泡不大,黃黃地燃著。
風又變微,後院裏的樹葉一下一下地搖。遠處的十字街口,隱約傳過來瞎老四的梆子敲。
屋裏,靜極。一隻蛾兒在屋角飛。
“喝,老哥!”穿黑褂子的繼衛的爺,雙手捧起一碗酒,遞到了繼衛的外爺手裏。
“喝,老姐!”穿藍大襟衣的繼衛的奶,雙手捧起一碗酒,遞到了繼衛的外婆手裏。
“喝,閨女!”繼衛的爺和奶兩雙手捧了一碗酒,顫顫地遞向珠兒的手。
四個老人端碗,無言,揚脖,喝下去。
“讓小衛爹替我喝了。”珠兒低低地說罷,傾碗,讓酒緩緩地向地上灑。灑畢,放下碗,整理一下小繼衛身上的繈褓帶,俯首在熟睡的小繼衛臉上親一刹,爾後,緩緩地站起。
四個老人默默地起身,離坐。
珠兒把小繼衛捧在手上,手在抖,身在顫,無言地向繼衛奶懷裏遞過去。
撲通!小繼衛的爺和奶,突然間雙膝落地,當爺的發出一聲蒼老低啞的叫:“你們使俺董家一門香火不絕,俺們跪下了!”
珠兒、珠兒爹和珠兒娘,身子幾乎同時一抖,便也撲通一下,朝腳下那黑色的地,跪下了膝。
那隻蛾兒還在屋角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