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後即被派駐岱山縣,參加群眾路線學習教育活動的督導工作。最近幾天我在下鄉,去島的西部一個叫雙合的村莊,走訪幾戶困難群眾,督查縣、鄉兩級領導是否上門入戶的情況。
一進村,發現這是個用石頭建築的村莊,村道、巷弄是石板鋪就的,隻要上了些年紀的房子,從牆體到門庭、院落,幾乎全是用石頭壘造而成,屋頂的瓦片上還壓著許多石塊,角落裏遺棄著石磨、石豬槽、石圓凳。
給我們帶路的村幹部告訴我,雙合村後有座石頭山,山中有廢棄的采石場;雙合村的人家,過去都有人在采石場幹活。所以這是個石頭村、石匠村,也正因為這個原因,村裏的活著的男人,留下的都是老人,已經沒有勞動力;年輕的男人都出去了,他們不願意再到山裏采石了,像祖輩那樣艱難地活著。
幾個坐在小雜貨店門前正在聊天的老阿伯,見有生人走進,好奇地注視著我,我趕緊笑著臉靠近去:
“老阿伯好啊!”
“有什麽好啊,人老了,沒有用了。”
“靠幾百塊低保過日子,好到哪裏去啊!”
“你們以前都是石匠師傅?”
“別提了,從小賣苦力,到老沒保障,以前都是白幹了。”
“你們的石頭房蓋得結實啊。”
“你喜歡?白給你住你都不要住。”
在與老阿伯簡單而別扭的對話過程中,我手中的相機不經意地拍攝著。
從雙合村回到駐地,當天晚上,我把相機裏的數據拷進電腦,在石頭村拍攝的老人清晰地再現眼前。在這個晚上,我想起了我的繼祖父、我的父親,想起了遙遠的過去,在我遙遠的記憶裏,也有采石頭的山,采石頭的人。
老家弋陽的信江河南岸,綿延著幾百裏的山嶺,丹霞地質,統稱紅石山。鄉民自遠古開始,就在河邊引水灌溉,農耕田園;在山裏采石造屋、攔河築壩、鋪路架橋。晉、隋年間,更有佛教僧人在紅石山天然岩洞中,以紅石為材,雕塑浮屠造像,雖不及古代希臘、羅馬石雕藝術所達到的輝煌與極致,但也不失東方的神秘與氣韻。
石匠,人類最古老的勞動工種,在信江流域的紅石山中,以其艱辛、汗水,書寫過漫長的信江文明的畫圈。
我父親的繼父、父親同母異父的兄弟,也就是我從小就喊的爺爺、叔叔,他們都是石匠,一輩子開山采石,是無產階級最徹底的分子。我父親在初小畢業時,也曾進山,從繼父的手中接過鐵榔頭、鋼釺,以其文弱的身體,向大山討要過生活;後來終因耐不住那份艱辛,改學電工,去南昌做了學徒。
我從記事時開始,就經常坐著我奶奶的石匠家屬板車進山去,那時人小不懂人生的艱難困苦,坐在車上覺得好玩,把采石場當成了童年的樂園。
我看著爺爺、叔叔和很多很多的工友們,像街上賣豆腐的,一板一板地把紅石從巨大的山體裏切出來,再細分出一排一排的毛坯石。我總是好奇地看著爺爺、叔叔不停地上下揮動著比饅頭還大的鐵榔頭,把那根比吃飯的筷子還要長很多的鋼釺,打進紅石中;看著爺爺、叔叔的眼睫毛上落滿著紅色的石粉,看著爺爺、叔叔吃飯前嘴巴裏吐出的口水也是紅色的。我奶奶的個子不高,也很瘦,但我總覺得奶奶很厲害,有無窮的力氣,她帶領著那群女人們,把男人開采出的毛坯石,肩扛手抬,一塊一塊地裝上車,再拉進城去。後來我奶奶隻在家做飯,我媽媽接過了奶奶的板車,也拉過幾年紅石。再後來,就有了拖拉機進山運紅石了。但我爺爺、叔叔繼續在紅石山裏揮動著榔頭和緊握著鋼釺,一塊一塊地切著紅石,山被切出一個又一個石塘,遮陽擋雨的茅草棚一年要換兩三次,帶飯菜的鋁盒、竹筒不知壞了多少個。每天,爺爺、叔叔在太陽還沒有升起前就進山去,等太陽落山後才回家來。夏天的中午,太陽最狠毒的時刻,叔叔會和外號叫“皮老鼠”、“西瓜子”的工友們,去信江河邊乘涼快,他們潛水到岩石縫隙裏,用事先準備好的魚叉,去捕抓那種叫“黃魚角”、“八胡須”的魚,手氣好的日子,一個中午他們會帶回來用柳樹枝穿著的好幾斤的魚,奶奶就給我們加上一道加了醃菜熬製的魚湯,我至今記得那魚湯的鮮美。
紅石采出來運進城裏,如果是下房屋的地基,那就直接把毛坯石壘上;如果是砌牆用,就還得造房子的石匠把毛坯石整理過,同樣是用榔頭和鋼釺,隻是鋼釺多了一種扁平的鏟頭,尖頭和鏟頭在被榔頭錘打時從紅石體上發出聲音是不同的,尖頭發出的是尖銳的聲響,而鏟頭發出的摩擦的聲音,我遠遠地不看就能分辨出不同。
從紅石山裏討生活的人,還有兩個隨我外公下放箭竹人民公社坡山村的舅舅,隻是他們開采的紅山山離城更遠,在弋陽與貴溪兩縣交界的山區。大舅舅上過共產主義勞動大學,真正成為一名徹底的為共產主義奮鬥的勞動者。聽我父親說,大舅舅了不得,在箭竹、港口那一帶,甚至臨近的貴溪縣農村,是出了名的石匠,他用紅石為很多農民家蓋過房屋,還建造過幾座石橋,幾個公社、大隊的禮堂;我母親說過,外公在坡山村下放時,正是“文化大革命”的高潮,大隊每次開批鬥會,外公要到場,與老地主站一起;但坡山的農民很善良,不給我外公掛牌子,有時還端把竹椅子讓他老人家坐著。村裏的老人說,戴家人沒有剝削過我們,他們家兒子還為村裏修造了石橋、水壩、禮堂,不能欺負戴家人。
我父親在成為建築公司電工車間主任後,曾在車間進行過一項技術革新,他想為石匠工人們製造一台洗石機。我親眼看到他一次一次地把上百斤的毛坯石放進機械架上,開啟電動機,帶動被固定的鋼釺組,一次將石麵整洗平整,這樣就代替了石匠的手工洗石,提高生產效率,更重要的是減輕了工人的勞作。但他的技術革新最後沒有成功,因為他無法解決鋼釺組均衡而有區別的著力難題,畢竟那時還沒有能力用機械手臂代替人的手臂,靈活自如地調整力度和角度的變化。我父親有些遺憾,辜負了工友們的期待。
這都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了。對紅石山的記憶,正如那些紅石一樣,被壘進了房屋、橋梁、水壩、禮堂,被鋪就了道路。
既然想起了紅石山,我回到本島的家時,打開我收藏底片的檔案箱,翻找出我22年前在弋陽工作時拍攝過的紅石山影像。那張《紅石山人》的彩色負片已經有些發黃變異,但我還能看清拍攝那天的藍天白雲,那遮陽擋雨的草棚,那拿著草帽當扇子在搖的老石匠。這張我早年的彩色攝影作品曾獲得江西省首屆農村攝影大賽的優秀獎。我借這張作品,表達著我對紅石山最原始的懷念,對我的祖輩、父輩的最真誠的敬意和感恩。
我的奶奶和石匠爺爺的墳墓,是建在縣城東門嶺的紅石山上,基石下的是紅石。我的石匠叔叔還沒過上六十歲生日就暴病而終,安葬在城南的紅石山裏,離他年輕時幹活的采石場很近。
我到舟山後,曾請書界的朋友刻了一方印章,朱紅印麵為“紅石山人”。
2014年7月,於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