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贛、閩、浙三省交界一帶,方圓幾百裏,無人不知葛仙山,凡有些道教常識的國人也是無人不曉葛仙山。山乃武夷山的支脈,地界歸於江西省鉛山縣,與弋陽縣的龜峰山、洪山相隔幾十裏,天朗氣清時,三山可以相望。
我屬於方圓幾十裏之人,竟然活到半百之年,才去登臨聖境,朝拜仙人,沒有說得出的理由,隻能說是種緣分。
我奶奶曾經去過葛仙山,說是去求葛仙公保佑全家人健康平安,但沒有帶上我,說我太小,走不了長路,爬不動山。我讀小學、上中學的年代是“文化大革命”時期,葛仙山被封了山,禁止搞迷信活動。17歲那年,我高考後的第三天,在家午睡,醒來時下床,兩條腿竟然撐不住身體,癱倒在地上。母親把我送進醫院,好幾天沒有查出原因。我的爺爺很著急,說到葛仙山去求求仙,這孩子怕是被陰箭射中了。我的姨奶奶是老共產黨員,她堅決反對求仙之說,跑到醫院找到院長。醫生抽了我的骨髓,送到上饒地區醫院做化驗,最後診斷說是得了“多發性神經炎”,才找到治療的辦法。
大學四年回到老家弋陽,結婚後夫妻分居,想從弋陽調到上饒,調了好幾年,政審時某領導揭秘說我外公是黃埔軍校出來的,有曆史問題,調動的事從此熄了火。一氣之下,我帶上老婆孩子走了,走到遠遠的地方,跑到東海上的舟山群島上去了。
記得搬家去舟山時,一輛雙排座3噸的貨車拉著我沒有上過油漆的家具、幾床棉被、幾箱書本、雜物,從弋陽出發,在經過鉛山縣時,不會坐車的母親暈得很厲害,司機把車停下來,讓她嘔吐;停車的地方正好是去葛仙山的岔路口旁。
車重新開動時,母親有些遺憾地說,你這次離家出遠門,應該去趟葛仙山,拜拜葛仙公。我答應母親說,會去的,以後會有機會。車窗外被雲霧繚繞的葛仙山,漸漸地遠去。
這一遠去,就是20多年啊。2012年的清明節後,在老家弋陽給祖輩們掃完墓,又專程到弋陽與鉛山交界處的疊山鎮,去祭掃南宋著名的愛國誌士謝疊山的衣冠塚;再由疊山進入鉛山的汪二,當晚入住河口古鎮,第二天由舟山當兵轉業回河口的朋友楊建良帶路去葛仙山。
從河口到葛仙山的車程近兩個小時,山下臨時用毛竹、篷布搭建的香火店很多,一下車,就被當地的村民吆喝住請香火、買鞭炮。請香是常理,國內的佛教寺院門口都有請香處,但一般不賣鞭炮;而葛仙山則是非買不可,村民們說著些嚇唬人的話,好像隻買香火不買鞭炮就會怎麽的,我很是尷尬;朋友建良是本縣人,又是行武出身,他幾聲嗬責,把我從人群中拉了出來。
已經是4月的天氣,雖說沒有出太陽,山上是看不透的雲霧,但山路很陡,台階無數,一步一步地往高處走,很快就汗流浹背了。那些拎著香火又提著一盤一盤或一掛一掛鞭炮的遊人,更是走不動,隻見他們在沿途的小宮小廟前就開始放鞭炮了。葛仙山的山路上,可以說鞭炮聲不絕於耳,爆竹的灰屑和山土經過雨水的浸潤,把石板路染成了色彩斑斕的爛泥路。經過娘娘宮,到了接官亭,居高臨下的牌坊頗有些氣勢,兩旁的鬆樹從雲霧中突圍出來,伸張著遒勁的枝椏,像古代迎接上級官吏時的旗幟與令牌。繼續往雲霧中走,穿過鬆樹林就到了葛仙峰,還沒有看見道觀佛寺,先聽到一陣接一陣的鞭炮聲,隨著聲音而來的是雲霧中的硝煙味,在鞭炮燃放的間隙,依稀地聽到了玉虛觀葛仙祠裏傳出的音樂聲。這道教的音樂與弋陽腔劇的音樂有幾分相似處,我曾經與劉浩同學一起做過些考證與研究,合寫過一篇論文。
玉虛觀,祀葛玄,北宋元祐七年(1092年)建,坐東北朝西南,分設大葛仙殿、老君殿、三官殿、靈官殿、地母殿、玉皇閣等。依山形順地勢與其相鄰的是慈濟寺,坐向正好與葛仙祠相反。慈濟寺始建於明朝萬曆三十年(1602年),那時葛仙山的香火旺盛,人滿為患,恐生事端,道士邀請鵝湖峰頂寺的僧人前來設立分院,共理廟會。從此形成了“一山兩教”、“道釋共處”的格局,在華夏名山中堪稱奇特景象。
道釋兩家,自古以來乃是中華傳統文化中的重要組成內容,是東方文明的智慧載體,道家講天人合一、清淨無為、虛空無我、寧靜致遠;而佛家主張五蘊皆空、持戒禪修、慈悲為懷、普渡眾生。二者雖各有主張、分歧,也相互補充、包容。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千餘年前,葛仙翁葛玄來此煉丹修行,看中的是此山的清淨與高遠;禪僧來此山,必定也是受雲霧相邀,與鬆柏對話,空心靜坐。哪受得了這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和凡夫俗人求財要官的喋喋乞討啊!
我一介草民,無官無名,無緣去拜見道觀的長老和佛寺的方丈,求仙問佛,撥開我心中也帶著硝煙的雲霧,破除我的愚蒙與執迷,指點我回家的渡口,尋找到通往仙土佛國的道路。
葛仙山是神仙與菩薩居住的地方,清淨、神秘而聖潔;鞭炮是人間喜慶、熱鬧的需要,用鞭炮來向神仙、菩薩致敬,來求仙問佛,祈求健康長壽、升官發財,可謂民間風俗。
下山時,我不敢走過接官亭,怕自己的莽履驚擾了官家的仕途風水;我盡量地躲避著一陣一陣的鞭炮聲和隨風飄揚的硝煙,害怕自己的耳朵永遠失去了清淨,怕自己的肺腑嗆進了洗不盡的硝煙。
我媽媽好多年前,皈依了基督教。我不想告訴她,我已經去過了葛仙山。
2013年3月14日,於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