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弋陽縣誌》記載,1941年3月3日至1942年7月間,日本鬼子先後兩次大規模進犯縣城,頭一次竟然出動了27架飛機,把弋陽縣城轟炸得屍陳街巷、房破屋損,大火久久不能熄滅;翌年7月,日軍第十一軍三十四師團岩永支隊千餘鬼子兵,在國民革命軍的頑強阻擊下,攻入縣城,屠殺數百軍民,燒毀房屋580餘棟,犯下滔天罪行,真可謂罄竹難書。
我家在東街的房屋,也難逃劫難。爺爺目睹了這一切。劫難過後,他一病不起,回到許家山,就在奶娘家中逝世,埋葬在許家的後山上,那年他25歲,我父親出生才5個月,還在繈褓中吃著奶水。
爺爺的奶娘很是悲傷,看著5個月的洪家血脈,就把我父親當自己的親孫子一樣痛愛。一個農村普通的婦女就這樣肩負起了母性最偉大、最崇高的使命。所以我父親從小長大,隻有這個許家山的奶奶是最親的人,隻有在奶娘奶奶家裏,才感到了慈母的溫暖。
我父親19歲與小他一歲的我母親結婚,第二年生下了我。我從小跟著父親去許家山,去給奶娘老奶奶拜年;讀書後,學校放假,要麽被送到下放在箭竹鄉移坡山村參加勞動改造的外公外婆家,要麽被送到許家山去小住幾天。奶娘老奶奶去世後,清明節掃墓,要帶很多的香火、紙錢和鞭炮,要先掃了奶娘老奶奶的墓再去掃爺爺的墓,打草皮要打一上午,才能把兩座被雨水侵蝕的墳頭堆好,把四周的雜草、灌木清理掉,使墓地保持著應有的尊嚴。
我沒有見過爺爺,但他的奶娘我見過,我記事時,奶娘老奶奶已經70多歲了,個子很小,頭上總是戴著黑色的平絨帽子,那帽子是我母親買的,每次給她換新帽子新衣服時,她總是要對鄰居老太太們說:“街上毛崽的媳婦真親啊!”我對她的那雙腳和床前放得整整齊齊的布鞋,總是很好奇,那是一雙隻有小饅頭大小的腳,穿著與我兩歲的妹妹一樣小的襪子,而那雙布鞋有點精致,手工納的布底,黑色布麵子上繡著幾朵叫不出名字的小花,穿著這樣的鞋出不了遠門,也下不了地幹農活,隻能在家門前、在灶台前幫助做些家務,守著家撫養兒孫。
許家山是個很小的自然村,村前隔著幾百畝水田就是一條河,名叫葛溪,發源於弋陽與橫峰兩縣交界處的葛源山中。從許家山村去葛溪人民公社,要過河,橋是5拱的長石板橋,並不高,上半年的洪水常把橋淹沒。村的後山是黃泥崗,長滿著鬆樹、竹林、果樹,最高的樹是樟樹;靠近河岸的水田和菜地,很肥沃,夏天農作物總是鬱鬱蔥蔥的。奶娘老奶奶家的幾間瓦房就掩映在樹木叢中。我小時候很頑皮,最喜歡用彈弓打鳥。有一次,我悄悄地躲藏在竹林邊的一棵桃樹下麵,等來一大群比麻雀還要小的小鳥,長著棕灰色的羽毛,眼睛十分機靈,它們站滿了桃樹枝,我竟然一弓石子打下3隻小鳥。現在想起來,深感罪過啊。
奶娘奶奶的家門口有株上百年的柚子樹,我一個人抱不攏樹幹,油光發亮的樹葉把天遮住,上麵長滿著柚子,夏天是綠色,等到秋冬天長大了,長到比我的腦袋還大時,才會變金黃色。柚子樹上也經常會有小鳥來歇息、打鬧,但我從來不打柚子樹上的小鳥,怕打著柚子。奶娘奶奶說了,這柚子是我和父親最愛吃的東西,要看好,等秋天過完霜凍後再摘,那時的柚子又甜又香,讓她自己的兒孫送一籮筐進城,讓街上毛崽家吃到過年。
許家山奶娘奶奶家的柚子,個大皮也厚,用大菜刀破四劃,憋足氣使勁掰開,紅得透明的瓤飽滿沉重,送到口中,甜蜜的水分帶著香,馨香四溢,沁人肺腑,好不甜美。沒等到過年,藏在床底下的柚子就被我吃完了。等到春節時去許家山拜年,奶娘老奶奶會從她的床底下摸出幾個柚子來,囁著已經沒有牙的嘴巴說道:
“老奶奶給你藏著,就等你來啊!”
從許家山拜年回城的路上,我父親總是提著許家叔叔打的大禾米粿,母親手裏拎著許家嬸嬸養的還沒有閹割的小公雞,而我懷裏總是抱著個金黃色的大柚子。
最近幾年的清明時節,如果我沒有空閑回老家去,那就由我兒子去。兒子要坐10個多小時的汽車、火車,跑600多公裏路回老家,要掃的墓很多,既有他自己外公的,也有他自己的老奶奶的,還有我外公外婆的,但再怎麽多、怎麽累,他都必定會去許家山,雖然那個小小的村莊並不是他童年的樂園,也沒有他溫暖的記憶。到了許家山,他會給老爺爺的墓、老爺爺奶娘的墓打上草皮、點上香燭、燒上紙錢、燃放鞭炮,跪地鞠躬,祭奠祖先。
有一次,兒子在爺爺、奶奶家過春節,兒子跟他爺爺聊天問起老家的往事:
“聽老奶奶說,日本鬼子飛機轟炸弋陽縣城時,老爺爺好像沒把她的嫁妝救出來?”
“那時逃命都來不及啊!”
“爺爺,你幾個月大就沒有了爸爸,你是怎麽長大的?”
“跟著你老奶奶苦大的。”
“你小時候最喜歡做什麽?”
“讀書!但我沒有讀完,家裏窮,就去紅石山打石頭了。”
“聽爸爸說,葛溪許家他爺爺的奶娘家,我應該叫老爺爺的奶娘家,門前有棵柚子樹,樹上的柚子又大又圓,你還記得嗎?”
“記得啊,記得!那棵樹在奶娘去世後,沒幾年也死了。”
爺孫倆的聊天在遺憾的語氣中結束。
2013年3月12日,於舟山鳧石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