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旅居舟山群島的22年期間,逢年過節的時候,我總會接到這樣的電話:
“曉明哥,船明朝靠岸,夜上到你屋裏吃兩杯酒。”
這是在東海艦隊的水兵老鄉方兵或汪建材打來的電話。
我回答道:
“好啊,我讓你們嫂子做老家的菜吃!還有老家剛帶來的大禾米粿!”
“好、好、好,就是想吃大蒜鹹肉炒粿啊!米粉有嗎?”
方兵和汪建材,1990年的兵,比我還早幾年來舟山,分在東海艦隊舟山某驅逐艦支隊,艦艇上的士官。1993年年初的一天,兩人叩開我剛來舟山落腳的定海老城縣前街龍首橋4號的門。
一開門見兩個小當兵笑嘻嘻地對我說:
“你是弋陽人吧?”
才來舟山幾個月,知道這裏的部隊裏有老家的兵。沒有想到,他們就這樣操著弋陽腔找上門來了。
“是啊,我弋陽的,你們是哪個部隊的?”
“海軍,就在輪渡碼頭邊,聽說你是老家來的,想認識下。”
我把兩名海軍戰士讓進低矮的老平房,也沒有凳子請他們坐下。他們說今天就不坐了,認識了,就經常會過來玩的。說完就要走。我5歲的兒子很是高興:
“解放軍叔叔,別走啊,跟我一起玩賽車吧!”
“叔叔馬上要回部隊去,下次帶你去軍艦上玩吧。”
“好啊好啊,叔叔的軍艦大不大?”
“大,很大,方叔叔的艦是護衛艦,汪叔叔的艦是驅逐艦,更大。”
就這樣,認識了方兵和汪建材,沒幾年,我和他們成為了兄弟,他們隻要船靠岸放假,就上我家來,幫我們做些家務,搬過兩次房,帶我兒子豆豆去軍艦上玩,在碼頭抓螃蟹。許多年裏,隻要我春節不回江西,在舟山過年,我都會很早就打電話告訴他們:
“方兵,今年三十的年飯在我家吃。”
“讓嫂子留兩個菜讓我來燒。”
我沒有當過兵,我老婆卻在當兵的老鄉中成為了軍嫂。因為她會做很多很多家鄉的菜給這些當兵的小兄弟們吃,特別是在逢年過節的時候,他們不能回家探親,就把我家當成了了解鄉愁的地方,把我當成了兄長,把我老婆當成了姐和嫂子。往往這時也會盡情地喝酒。
“曉明哥,叫兩拳啊!”
“拿調羹來,倒酒!三打兩勝還是一拳一調羹?”
“從曉明哥哥開始打通關,六六順,輸了兩調羹酒。”
“可以啊,就這樣定,開始!”
“先戴個帽,全福壽啊,哥倆好,賀過了!”
“全福壽啊,一定高啊!”
“全福壽啊,發了財啊!”
於是和平路舟山日報社的宿舍樓裏,洋溢出美酒的甜香和鄉友們節日的快樂。第二天,報社的同事和值夜班的編輯一見我就開起玩笑來:
“江西老鄉又聚會了?”
“昨天夜裏喝高了吧?江西四特幾瓶啊?”
“你們那是劃什麽拳啊?聽都聽不懂。”
我於是掏出香煙、賠上笑臉:
“過節過節,當兵的老鄉回不了家,鬧酒了,打攪大家了!”
一開始隻有弋陽的方兵和汪建財,後來弋陽來的老兵、新兵,甚至江西其他地方的兵,也上我家來玩,最多時大概有二十幾個,一桌坐不下了。真有點應接不暇了。本來雙休日想休息下,當兵的老鄉來了,怎麽辦?老婆開始跟我提意見了。慢慢地,我們把受邀來家裏過節的老鄉控製在弋陽幾個鐵哥們和鄰縣貴溪、河口的幾個弟兄。隨著年齡的增長,方兵、汪建財先後都找了對象結了婚,汪建財結婚後打了報告轉業回老家去了。
戰備不緊張時,部隊也放春節休假,輪到方兵時,汪建財就不一定輪著,不管誰輪上,都急切地趕回老家與父母親人團聚去。
不等部隊電話來,他們是不願提早歸隊的。
“曉明哥,昨天半夜回部隊了,給你帶了幾斤鄉下的狗肉來。大禾米粿太重,就沒有帶了。”
“回來了,這個禮拜天不出海就過來,冰箱裏的螃蟹等著你們呢。”
往往是,很久沒有回老家了,饞著想吃江西的菜;等回家飽餐過後,又饞著想吃舟山的海鮮了。我們早就掌握了這個規律,所以節後從老家回來後的聚餐,就主要吃海裏的東西,隻是酒,照樣喝江西的四特,從玻璃瓶的到瓷瓶的,從五星喝到東方紅韻、藍韻,直到十五年陳釀。
最近這幾年,中國的海軍終於走向了深藍遠海。有一次,方兵在出海前上我家辭行,開玩笑地對我說:
“真的要感謝索馬裏的海盜。”
麵對我的困惑,一邊待著的兒子接了話題:
“索馬裏的海盜不鬧事,你憑什麽把軍艦開到非洲去啊?”
這次馬來西亞的飛機失蹤了,方兵的軍艦去了南太平洋,到澳大利亞去搜尋。來回4個月。兒子的結婚喜酒已經迫在眉睫。
5月初的一個夜晚,方兵從萬裏之外的軍艦上打來電話:
“曉明哥,我們軍艦已在返航,估計能喝上豆豆的喜酒。”
“那就好啊,我們等著你凱旋。”
到了5月16日,白天,方兵的老婆來電話說,方兵的船要靠岸了。
可是到了晚上,方兵的電話響了:
“曉明哥,18號禮拜天來不了,豆豆的喜酒喝不上了。”
“不是今天靠岸嗎?”
“不靠了,現在去鎮海加油,明天出發去上海,我們的船要跟俄羅斯搞軍演。”
“真是辛苦啊,兄弟要保重身體!”
“跟豆豆講,等我回來再喝!”
可是,方兵的船在參加完與俄羅斯太平洋艦隊的軍演後,又去了夏威夷,參加美國的環太平洋軍演。這一去估計又是幾個月。
6月2日的端午節,我把方兵的老婆和女兒喊來,在我家過節,吃豆豆從江西老家帶回來的粽子。豆豆問方兵的女兒:
“你幾個月沒有看到老爸了?”
已經讀小學六年級的女孩默默地吃著粽子,被豆豆問出了眼淚,沒有回答。方兵的老婆苦笑著說:
“都半年多了!春節出去的。”
“別哭,你爸爸是全海軍優秀士官,你要感到驕傲啊。”
“伯伯,我老爸其實不能喝酒了。”
“你老爸比伯伯年輕很多,伯伯能喝,他怎麽就不能喝呢?”
這時方兵的老婆接了女兒的話題說:
“方兵電話裏說,這次出海把胃累壞了,在艦上胃出血了。”
“那還不打報告下船休息?”
“他說任務緊,不好請假,回來再看。”
想起往日方兵、汪建財和我一起暢飲美酒,劃拳鬥酒的時光,我禁不住潸然淚下,我把酒斟滿,端起:
“兄弟你辛苦啊,敬你了!今天過端陽,你老婆和寶寶都在我家。”
此時,真想給方兵打個電話,但那是不可能的。遠在太平洋上的海軍官兵們,為了祖國的安寧,為了世界的和平,正經受著孤獨與疲勞,在履行軍人的職責。
“兄弟保重,早點回來,我們為你接風,你嫂子說給你做最喜歡吃的!”
2014年6月16日,於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