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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塔橋洪家

  聽我奶奶說,1942年,日本鬼子掛炸彈,北街口當時一片火海,我家的房子燒了;奶奶還說我爺爺正好拉肚子,沒能把她的嫁妝從房子裏搶救出來,所以很生我爺爺的氣。我爺爺眼見房子燒了,做點小生意養家糊口的根基沒有了,又沒有救出奶奶的嫁妝,很傷心,於是肚子越拉越厲害,拉到後來,自己也不看醫生也不吃藥了,回到鄉下葛溪許家奶娘家,在奶娘溫暖的農舍裏離開人世。繈褓中的父親失去了父親,我奶奶改嫁後千辛萬苦把她為洪家留下的獨苗養大成人。父親20歲時,娶了從上海落難到江西弋陽的我母親,翌年生下我。我父親從小失去父愛,沒有父親的記憶,以至我從小也沒有爺爺的疼愛,少了些祖輩的溫暖,但我父親給了我很多很多的父愛,沒有誰比他更知道父愛的溫暖。

  我爺爺一定恨日本鬼子,但他沒有看到日本鬼子在中國的投降;我父親從小就恨,雖說我奶奶帶著我父親把北街口的房子重修起來,但掛炸彈燒我家房子、使他父親一病不起的仇恨是無法忘記的。這仇恨的種子也深植於我心中,打小看《地雷戰》《地道戰》時,就覺得特別解恨,恨不得自己到電影裏去殺幾個鬼子。

  因為爺爺早逝,又葬在葛溪許家,雖說與灣裏塔橋洪家相隔不到十裏路,奶奶也帶父親回村去過,但漸漸地就少了往來,我在江西生活的30年,每年的清明,隻到葛溪許家去給我爺爺和我爺爺的奶娘叫親掃墓。離開江西到浙江舟山海島生活也有20多年,每年清明不是我回去,就是我兒子回去,也隻去葛溪許家。我從來就沒有去過塔橋洪家。但我知道它的存在,心中有過念想。記得我父親在上世紀90年代初去過老家,說是村裏帶信來要重修族譜,這次,在塔橋洪家的族譜上多了我和我兒子的名字。

  我父親退休後與我母親一起去上海安度晚年。老家的消息就更少了。

  弋陽城的北街口,當年住著兩戶洪家人。我老爺爺洪老三,住街口的東北角,而西南角是洪老四的毛竹屋。我小時候,對角洪家的老四與女兒秋菊與我一起上的小學;長子建華,從小我喊他大哥,後來我們成了畫友。建華家與塔橋洪家一直有很多的聯係,大概是他父親兄弟多,又在村裏的緣故。關於村裏的消息,都是建華告訴我的,雖說很少,但總還是有些聽聞。

  我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羈旅在遠離老家的舟山海島,20多年來,漂泊異鄉,無時不在思念自己的故鄉。塔橋洪家,想象著有塔有橋的村莊,該是多麽詩情畫意啊。老家也就常在夢裏。

  今年的清明,我回鄉叫親掃墓,並與建華兄相約,隨他們家兄妹一起去塔橋洪家。建華告訴我,他父母都已過世,安葬在老家的雷公山上。每年清明,兄弟妹妹結伴同回,一起祭祀先人。

  4月3日,我與建華一家兄妹5人會合後,由北門出城,約行30裏至五裏崗,離開弋樂公路向右轉入新修的鄉村道路,經灣裏湖橋小學,再行2裏泥濘村路,即到了塔橋洪家。

  幾隻家狗聚集在村口一陣狂吠,像是在歡迎我回老家的鞭炮。跟在狗後麵走出來的幾個村民,遠遠看去就知道是留守村莊的老者。我走下汽車,環顧四周,急切地想看看老家的風景。這一帶屬丘陵,雷公山不高,村莊依靠在山下,一條被樹木掩映的小河從村的西麵由北向南繞著,幾棵高大的古樹與新舊農舍散布在村中。小河邊有個雜貨小店,賣點油鹽醬醋香煙老酒,小店的門口對著一座單孔石板古橋,橋麵上是農家手推獨輪車幾百年來軋出的幾道依稀的槽軌。塔橋的橋,大概就是指這座小小的石孔古橋了。那麽塔在哪裏?剛認識的開小店的財旺兄告訴我,他也沒有看見過塔,聽上輩說,塔很早就倒塌了。

  我們塔橋洪家的祖先,何時從何地遷徙到此?帶著這個疑問,我在米旺兄家打開了他從閣樓上搬下來的一隻大木箱,塵封多年的木箱裏麵珍藏著十幾本線裝的洪氏族譜。一時,建華兄妹幾人也圍攏在我身邊。米旺是老村長,年輕的新村長已經到浙江義烏打工去了,村中的事務還是由米旺掌管,米旺兄告訴我,這本族譜是1993年新修的,老譜在“文化大革命”時被燒毀了。燒譜的本村族人害怕被革命,先是偷偷地把族譜藏在地缸裏;革命運動越來越厲害了,到後來,再也不敢私藏老封建主義的東西,隻好燒了。這一燒,燒得村民像斷絕了祖先的曆史、失去與祖先基因傳承似的。現在的這本是1993年修的新譜,是白手起家重修的,有很多的空白與缺損。中國人的族譜,一般是20年一修,時限又快到了。

  我在這本族譜中欣慰地找到了自己、妻子與兒子的名字,順著族譜的體係,倒著往上找,父母親、祖父母、曾祖父母的名字都一一找到。洪老三,我的老爺爺,也就是曾祖父,我終於知道了他的名字是洪加順,加順的父親叫新發,生有六子,加順排在第三,故叫洪老三;洪老三快60歲時剃須結婚,得獨子名春生,也就是我爺爺;春生生忠清,也就是我父親,又是獨子;忠清生我還是獨子;我生自然,已經是四代獨子,實在是不容易。洪自然出生時,是我奶奶照顧的,她老人家抱著洪家的第四代孫,逢人便說這是洪家“金線吊葫蘆”。建華的曾祖父叫加丁,排在第四,是我老爺爺的兄弟,建華的弟弟建章說是洪老三把洪老四從鄉下帶進縣城去謀生的,據說是他父親告訴他的。譜中還記有一事,說我老爺爺加順還生有一女名春花,應是我父親的姑姑,但我從未聽我奶奶和父親說起。如果真有春花,她嫁往哪裏?其命運如何,倒真是謎!沿著新發公再往上找,到了元仕公,約為清康熙年間出生,譜的頭序上說,是元仕公帶著族人從樂平李陵遷徙到弋陽灣裏,在塔橋的丘陵上初結茅廬、開山種樹、耕耘收獲、繁衍子孫,至今有300多年。關於洪姓的發端,宗譜的總序上說,是上古時代的治水英雄共工,後為避諱,加水旁稱洪姓,至今5000多年。我們塔橋洪家這一分支,乃涓涓細流;但百川歸海,世代歸宗,這是一種生命的認同與種姓的歸宿,是中華五千年人脈的一種傳承與延續。而在“文化大革命”時期,這些被批判為封建文化的糟粕,被付之一炬,使多少國人失去家族的認同、斷絕祖先的基因線索與文化脈絡。十年“文革”的荒謬是民族的傷痛與悲哀!

  這天中午,我們在銀生伯伯家上了酒桌,他的兒子叫牛旺,頭天就準備了一條家狗,清早又打了一石口麻子粿,牛旺的老婆把柴火灶燒得火紅火紅的,幾個村嫂在灶間幫著燒飯做菜。酒是牛旺家自己釀的頭道穀酒,青瓷飯碗裏倒著,第一次回塔橋,雖是謙虛了一會,怎麽的也要喝上半斤八兩,就著一大臉盆的春筍燒狗肉,我與建華兄弟幾個喝了個痛快!因為下午還要上雷公山叫親掃墓,留了些酒,沒有一醉方休。

  雷公山就在村後,從山林中步行上山,一會就到了。其實雷公山就是塔橋洪家的祖墳山,族中先祖多數歸葬於山中,建華的父母雙親於幾年前也回到老家的山中長眠,聽說另一房建平的父母也回來了。沒有族人可以指認我的老爺爺洪老三的墓地。我把從縣城帶來的香火紙錢,供奉於幾座祖墳的碑石之前,一一祭祀,老爺爺的墳是哪座,已經並不重要,我今天回到老家,走上雷公山,就把長眠於此的列祖列宗都一起祭祀了,感念他們的恩情。灑下酒水,點燃香火,在追思遙想之中,深感慚愧,作為塔橋洪家的後代,才第一次回鄉祭祀;作為洪家的後代,沒有為塔橋洪家做過哪怕一點點的事業。

  在山中的古樹林中,我驚奇地發現幾叢蘭花,是普通的春蘭草,花已謝多時。我小心地用手挖出一叢,準備帶回舟山,放進我的“弋海蘭園”,期待著我的蘭房裏飄溢出鄉情浸染的幽香。

  下山時,又被村民請至家中,吃了兩家清明粿,清明草是小河邊上長的,糯米是洪家田裏自己種的,餡子裏的小毛筍是雷公山上挖的,臘肉是農家自己醃的,包在一起,那味道充滿著濃鬱的鄉情。一連吃兩家,實在吃不了,他們就把剛出蒸籠的清明粿包上,一定要我們帶回城裏。我一手捧著熱熱乎乎的清明粿,一手提著蘭草,再次走上石孔橋,想向塔橋洪家作個告別,我想數一數村中有幾棵古樹,多看看村舍、田畝和橋下的小河,可是眼睛卻被淚水迷糊了。

  我答應聚集在村口為我們送別的村人,答應銀生伯伯、米旺、牛旺兄弟,我一定會常回來看看,一定會回老家來的。人走已遠,村狗的叫聲還依稀在耳邊。

  在回浙江舟山的漫漫歸途上,我寫下了兩首詩:

  其一

  清明回鄉路迢迢,五裏崗上望塔橋;

  村中古樹成先祖,家譜往事知多少?

  其二

  灶間火紅蒸籠小,毛筍狗肉盡佳肴;

  青瓷海碗酒三巡,鄉音未改唱民謠。

  2011年6月1日,於舟山弋海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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