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中國人出遠門,說向東,是東渡日本;向南,叫下南洋;向西,叫走西口,如唐僧曆經磨難,自西天取回真經;而向北,叫北上,如北上抗日,把小鬼子從東三省趕打回去,或者叫闖關東,到關外的東北區討生活。如今內陸人說向東,是去東部沿海謀生;向南是去深圳、廣州淘金;向西是去搞西部大開發;而向北是去北京,並不是去京城趕考謀個官做,而是被戲稱為“北飄”,尤其是那些大學剛畢業還沒找著工作的學生,他們在京城的各種招聘的場子裏飄來遊去,渴望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
我在22年前,也動了離開老家的念頭,不會做生意,不敢南下深圳;也沒有西去,不敢去西部開墾未來;也沒北上,沒有底氣去京城混個臉熟;隻好向東,也過了海,不是東渡扶桑,而是找了個東海上的舟山島,一待就22年了。幾乎與我同時離開老家的,還有畫友劉道富,他去了深圳。道富有個哥哥叫道榮,兩兄弟都搞美術。老大是先當兵,再從部隊考進解放軍藝術學院。道富是高考直接考進江西師範學院美術係。劉老大,在軍校學的是油畫,受19世紀俄羅斯現實主義的影響很深,他的代表作品《方誌敏在獄中》與著名油畫家馬宏道的《方誌敏被捕》是一起創作的,現在還高掛在弋陽的方誌敏紀念館裏。那時我還在讀高中,準備考美院,對那兩幅畫很崇拜,經常跑到紀念館去觀看,現在我還記得劉道榮筆下的方誌敏,穿著陳舊破爛的棉衣,那露出的棉花是油畫顏料堆積出來的,很逼真。而馬宏道筆下的方誌敏是站在風霜過後的楓樹林前,那一片片楓葉也是由顏料堆積而成的,被油畫刀隨意地修整過。
劉道富在師範學院學的是國畫,以人物為主,兼學花鳥。我雖然沒考上美院,後來是上江大讀中文,但美術就像我的初戀情人似的,放不下,一直堅持著自修自學。我和道富的學校在南昌的同一條大街上,在校期間,我還常去他那裏,偷偷地熏陶一下。畢業後我們倆先後都回了老家。在老家工作期間,我們經常相約著出去寫生、攝影,把美術與攝影結合起來,亦畫亦影,並與嚴建華、鍾俊峰、火崽、紅崽、斌崽等成了好朋友。我們騎著自行車,一起去曹溪東港拍水碓、去灣裏西李拍戲台、去洲上劉家拍牛群,像電影裏的敵後武工隊,又像鬼子進村似的,一個村一個村去拍,常常被老百姓罵為“吃飽了撐的”。我們去的次數最多的地方是龜峰,住在鍾俊峰放電影的禮堂樓上,赤膊打牌喝酒講女人的故事。那時,道富已經結婚,拍了女人的裸體,吉他形的P股,線條很優美,要他拿出正麵拍的,他死活也不肯,大家就罵他太保守,白白學了美術。拍過人體的還有鍾俊峰,他把單位的美女放在龜峰的風景裏拍攝,用丹霞岩石來襯托人體,很有質感。他們倆拍人體都是一個人偷偷地拍攝的。特別是道富,搞得很神秘。我們大家一起拍裸體是在曹溪農村,大夏天,拍得也不是村姑小娘子,而是七八十歲的老姆姆。曹溪女人到夏天,嫌麻煩,喜歡脫掉上衣幹農活、奶孩子,所以在稻田、河邊經常看到裸著上身的婦女。我們想找年輕婦女拍,道富說算了吧,曹溪的男人惹不起啊,萬一被發現,拿起棍子追出來,我們就死定了。
這樣的快活日子過了好幾年。後來,我和道富先後離開了老家,火崽、紅崽也跟著走了,我們這群“吃飽了撐的”的照相青年就散了,弋陽的攝影活動沉寂下來。
大概是2002年,我聽電話裏嚴老板說,道富在深圳出了車禍,傷好後回來了,待在家裏不出門。那年的春節,我回老家過年時,把道富從家裏拖出來,我們幾個“吃飽了撐的”又好好地聚了幾天。我問道富以後怎麽打算,他有些遲疑地說:“深圳不去了,先在家待著,靜下來畫畫、寫字。”又過了幾年,也是春節,我再次去找他,道富把我帶進他的簡陋的畫室,從雜亂的書籍、紙張中翻出些字畫,鋪在地上,和我一張一張討論著。他還在堅持自己的人物畫,並試圖用現代人的視覺語言來顛覆傳統的筆墨,他畫端午的龍船,變形誇張而不失法度;畫牧牛的少女糅進了西洋美女的性感而不失東方女性的溫潤;更讓我吃驚的是他的書法,竟然有了大家的風貌,一筆草書如長蛇遊動,猶如王鐸再世。
在我們的相談甚歡時,道富的老婆陳菁(跟我也是同學)從廚房裏出來,不以為然地說道:
“曉明,你不知道了,他每天把自己關在家裏,門都不出,就畫些這樣的東西,有麽裏用啊!”
“陳菁,道富的畫很有特色啊。”
“再畫下去,把在深圳賺回的錢,吃光用光,就喝西北風了。”
“不理她,我們說我們的。”
道富已經習慣了老婆的埋怨與嘮叨。繼續和我講著他的畫。那天,陳菁也高興,看到自己的老公難得這般興奮,就把原來我們一起玩的幾個朋友都叫來,做出一桌飯菜,請大家喝酒。酒過三巡,我一時興起,作了一首詩送給道富,給大家助興:
鵬城十載望高樓,繁華閱盡欲何求?
歸隱故裏閑無事,弋江清水寫春秋。
道富高興,第一個把自己灌醉了。我們隻好向陳菁告別,散了。
又過了幾年,到了去年的春節前,嚴老板打來電話問我回不回去過年。我說去上海陪父母。嚴老板說我不回來,大家不好玩,掛電話前,告訴我:
“道富要去北京了,你最好回來,大家為他送個行。”
“你說道富去北京?為什麽?”
“北京有個叫什麽的畫家村,他老婆說道富把深圳的房子賣了,要去北京闖一闖。”
“我剛去過北京,畫家村叫宋莊。”
“兄弟們都在為他擔心啊。”
大年初一,我跟道富打電話問候春節,因為電話多,忘記了問他上北京的事。元宵節這天,我收到道富發來的短信:
“曉明,我現在北京宋莊,新的手機號是……”
我馬上撥通他的北京電話:
“道富啊,你怎麽說走就真走了呢?”
“潛水時間太久了,想出來呼吸一下。北京世麵大,闖闖看。”
我在文聯工作,對上海、杭州,也包括深圳、北京的藝術品市場,多少有些了解,也實地考察過這些城市的畫家村落。年前對北京798藝術區、宋莊畫家村的考察,使我對當代中國的所謂藝術市場頗有些反感,真不敢苟同這些市場背後的炒作,對於當下被急功近利的浮躁心理虛高的中國當代藝術品市場,不抱什麽希望。
而道富卻在此時,離開老家,走出寂寞的畫室,以半百的年紀,隻身北上,開始了人生的又一次拚搏,開始了他的北飄。
難道是被生活所迫,為了換些孔方兄來買房買車,還是想借助北京的世麵來提升自己的藝術境界?
我不能把自己的擔憂告訴道富。電話裏我最後說:
“你要保重身體,畫畫玩,累了就回老家歇息。我退休後也會回老家去,有機會兄弟們再聚一起。”
我想再寫首詩,送給北飄的朋友,卻無酒起興。
2013年3月4日,於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