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我小三子舅舅,從縣城把我接到鄉下外婆家,走的是古道,是江西紅石丘陵山區的羊腸小道,道上有青石板、鵝卵石,有石拱橋、槽溝、歇腳的半路亭。一開始,我坐在竹編的籮筐裏,有時是小三子舅舅用扁擔挑著,有時是籮筐被麻繩緊捆在羊角獨輪車上,由舅舅雙手推著,我探出腦袋張望著山野、樹林,學著鳥叫、狗吠,咬著甘蔗,啃著番薯;長大些了,就走一會坐一會,不時撿幾個小石子,使勁地拋向小河、池塘,驚擾著鵝鴨四處逃散。小三子舅舅喜歡我頑皮,因為頑皮,一路上才有情趣,才有故事,才不疲勞寂寞。有時,路上遇上了大雨,小三子舅舅會摘下自己頭上戴著的鬥笠,把我扣在籮筐裏,推著車跑啊跑,跑到半路亭,躲過這陣雨,要是前麵隻有石拱橋、老樟樹,就把我帶到橋底下、樟樹洞裏,但不管是怎麽躲雨,等到了家,早已經是落湯的雞。
那條山間的古道,彎彎曲曲、斷斷續續地把我對鄉村的記憶、對外公外婆的親情,連接在一起。很多年以後,我早已經長大,成了大人,娶了老婆,生了兒子。有一年春節,我去給小三子舅舅拜年,多年不見他,小三子舅舅還是很清瘦,知道他回了城,找不到工作,老婆也跑了,一氣之下,鎖了兩間瓦房,又回了鄉下,兩個小孩子都沒有念完小學,日子過得十分貧窮艱難。但他看見我,很高興,說這個外甥沒有白喜歡,還記得他這個窮舅舅。吃飯聊天中,舅舅總是說我小時候頑皮。我問他,鄉下的日子怎麽過?他說幫人家種田,有時也去煤礦上拉煤,隻要身體好,活還是有的,怕就怕老了做不動了,子女又指望不上,那就難過了。我又問他,去鄉下還是走那條古道嗎?小三子舅舅有些木然地說道:
“早就不走了,走新路,水泥路、柏油路。”
“那古道還在嗎?”
“在是在,斷的地方多,造房子修大路,蓋掉了。躲雨的亭子也塌了,連石頭、瓦片都找不著了。”
“你的獨輪車還在推嗎?”
“早不推了,現在開電動三輪,二手貨。”
“獨輪車還在嗎?”
“在是在,壞了,你喜歡?”
“想做個紀念。”
沒過多久,我母親電話裏告訴我說,你小三子舅舅送來個獨輪車,說是你要的,讓你保管好。
近幾年,我到過西南邊地,尋找過茶馬古道,用手撫摸雜草叢中的青石板與鵝卵石,追尋著馬幫的足跡,企圖從湮沒的曆史塵埃中聆聽人生的故事與歲月的長歌。但那些身影已經走得很久遠,那些聲音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隻能在文獻中借助文字去想象那身影,去幻聽那聲音。
而每當我看見城市的街道之間、城市與城市之間、城市與鄉村之間,無數的汽車你追我趕、你擠我壓、你牛我更牛的慘烈景象時,我就會回想起小三子舅舅的獨輪車,回想起我小時候坐過的最原始的車,就會真切地回味起那條古道情懷,回想起曾經有過而如今已消失的自然、純樸、簡單的生活。
2013年3月20日,於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