鑼鼓鏗鏘

第十八章 廢棄的鐵道

　　我這輩子，與浙贛鐵路有不解之緣。從杭州到南昌有600多公裏。50年多年間，從小到大再到老，估計我在這條道上走過的行程有好幾萬公裏吧。而這段鐵道，又以弋陽東西行到南昌、東行到上饒、杭州，乃至上海為我常走的區間，弋陽始終是起點或是終點，因為那是我老家，那裏有父母親、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有許多老師、同學和朋友，還有我的老丈人和丈母娘，我走得再遠，都會回來。路上的艱辛，我在《回鄉的路》一文中已經做了記敘。

　　今年農曆正月初四，我從上海回舟山，老婆兒子帶著雪瑞也從江西老家回來。兒子告訴我：

　　“弋陽火車東站拆得一塌糊塗，隻有外婆家住的那一幢鐵路職工宿舍樓，像釘子戶似的。”

　　老婆接著兒子的話說：

　　“原來的鐵道全部改造，要換高鐵了。”

　　浙贛線換高鐵的事情，我早就知道。在縣委工作的妹夫柏青去年就告訴我了，還說本來不設客站，要去上饒站，90多歲的老革命家汪東興跑到鐵道部罵娘去了，說弋陽是方誌敏烈士的家鄉，是贛東北革命老區，交通太落後了，對不起先烈。鐵道部才改了圖紙。聽了兒子、老婆的最新消息，我很是興奮地說：

　　“那就快了，以後我們回老家就坐高鐵了。”

　　“想得美，高鐵又不開到舟山來，要坐還得去杭州，不如我開車更方便。”

　　兒子嗆了我一句，但話也對，從舟山到杭州再換高鐵，還是費時費力，不劃算。老婆似乎也不怎麽高興地說：

　　“再告訴你一件事，那條去樟樹墩蛇紋石礦的鐵路廢掉了。”

　　“廢掉了？為什麽啊？”

　　“樟樹墩山裏的礦石挖光了，水泥廠也停了。”

　　原來從弋陽火車東站分出一條支線鐵路，往北經過葛溪鄉，大約30公裏到樟樹墩鄉山裏的蛇紋石礦，用火車把礦石運出來，直接卸在海軍水泥廠原料場裏。

　　“那葛溪鐵路工區呢？”

　　“在老家天天下雨，本來想帶媽媽去葛溪看看的，媽媽說，在鐵路工區住過10多年啊。”

　　“那下次回老家，我帶你媽媽去。”

　　“下次？下次去，早就沒影沒蹤了。”

　　我第一次去葛溪鐵路工區，是32年前，高考完，剛接到錄取的通知。我老婆那時還隻是補習班的女同學，她和李春蘭、劉紅來邀我一起去葛溪，說她家做了很多立夏粿，請我們去吃粿去。

　　我跟著她們來到火車東站，沒有買票，爬上黑鐵皮的悶罐車廂，火車吐出幾口煙氣，鳴了聲汽笛，就往北開去，途中經過葛溪河，和很大的一片田畈，不用半個小時就到了葛溪火車站。火車把我們放下後就繼續往北去樟樹墩了。站台邊筆直地站立著一排高大的桉樹，樹下是一排帶有鐵路標誌的工區房屋，每戶人家都有個小院子，種著蔬菜、養著雞鴨。

　　第一次走進鐵路人家，牆上掛的草帽、倒水的搪瓷茶杯、盛立夏粿的鐵碗無不印著紅色的鐵路徽標，房門口還擱著幾把養路用的洋鎬、鐵鏟、榔頭。女同學的父親是這個鐵路工區的班長，50多歲，個子不高，但很壯實，頭發已經雪白，吃飯時，看見他把兩大碗熱呼呼的立夏粿，嘩啦嘩啦地倒進嘴裏，沒幾分鍾就吃好了。後來才聽女同學說，她爸是1950年的兵，直接上朝鮮去打仗，因為是炊事員，沒有被美國鬼子的子彈打死，但得了傷寒，回了國，分他去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他不肯，說家裏有老母親，辭了工作，回到江西橫峰縣農村種田，後來上饒鐵路段招工，他報了名，從此放下犁耙，拿起了洋鎬，成了鐵路養護工。先是在浙贛鐵路上饒路段上行走，後來就不知怎的走到鐵路支線上了，像釘子似的被固定在葛溪鐵路工區，帶領著七八個工人，看管著30裏鐵路。

　　我也不知道怎麽的，在南昌讀大學期間，就愛上了這個鐵路工人的女兒。大學畢業的那年夏天，我到葛溪鐵路工區來看女朋友，正值她家農忙。她父親雖說是鐵路工人，但完全還像個農民，他把鐵道兩旁的護坡、路基邊角地，好利用的都給整出了菜地，甚至還有一畝多水稻田，種出的紅薯、黃豆、玉米、大米、蔬菜，人吃不完，分給工友們，也拿來養豬喂雞飼鴨，讓附近村裏的農民羨慕得有些眼紅。我那次是真得趕巧了。我強裝著有力氣，幫他家幹起了農家活。下水田，把剛割完稻子的水田翻一遍；農民家有牛，用牛犁；女朋友家女兒有5個，就是沒有牛，我這個未來的大女婿想逞能，於是就幫著用鋤頭翻田，未來的老丈人不反對，像是要看看這讀書人到底有多少能耐。頭上是烈日驕陽，腳下是爛泥巴水田，我這穿慣鞋襪、白淨淨的雙腳，踩進爛泥，總是拔也拔不動。還沒有挖出一個田角，人就累得直喘氣，汗水已經濕透了頭發、汗衫，模糊了眼睛。未來的丈母娘有些不忍心，叫小女兒到田邊，把我喊回了家。我休息了一會，覺得很沒有麵子，就拿起扁擔、水桶，上工區的水井裏去挑水，歪歪扭扭地挑了三趟，共計6桶水，把很大很大的水缸勉強裝滿。其實我在城裏，讀高中時也幫父親挑水，從信江河裏挑水，挑兩趟，但我家的水桶小，人口也少，又沒有養豬，吃不了很多的水。

　　很多年以後，我帶著老婆、兒子去了浙江舟山，老婆的家人還住在葛溪鐵路工區，老丈人用二女兒頂替自己就業當了列車員，把三女兒嫁給了工區附近葛家村的農民，大概是想依靠農民來幫他幹農活吧。又過了些年，弋陽火車東站的工區按照規定，安排支線退休的養路工人遷進城來，分配在東站的職工宿舍樓裏住。老丈人當時很不情願，他說進了城，就沒有地種了，也養不了豬，生活怎麽過啊？與兩個早盼著進城的女兒鬧起了別扭。好在我老丈人還愛聽大女兒的話，我老婆跟他做工作說，兩個妹妹再待在鄉下，以後又嫁了農村，就永遠成下鄉人了啊；菜不能種就買，我會孝順你們兩老的，不愁吃啊。

　　老丈人帶著最小的兩個女兒進了城，每天一大早就扛著鋤頭到車站四周轉悠，整了些房前屋後的小土地，繼續種著大蒜、白菜什麽的，不過癮，很是鬱悶。聽丈母娘說，老頭子自己沿鐵路回葛溪工區好幾回，人找不到了，急得全家人四處去找，後來工區打了電話才知道他去了葛溪站。

　　那條鐵路，雖然隻是條支線，但在我老丈人的心裏，那就是他的世界，是他生命運行的軌道。他不知道把多少汗水灑在了鐵道上，用壞了多少把洋鎬，他的腳步像丈量自己的土地似的把這段歸他養護的鐵路一遍一遍、一回又一回地丈量。也因為有這條鐵路，因為有他工餘時開墾出的菜地，種出的糧食、蔬菜，才在那個一切依靠計劃供應的時代，能保證自己的老婆、5個女兒不會餓肚子，還能吃得比我這個城裏人好很多，還能幫助自己的工友們吃上計劃供給以外的飯菜。

　　在我老婆五姐妹的家中，都掛著這樣一張照片，我老丈人戴著那頂已經褪色的鐵路員工帽子，我5歲的兒子和比他小一歲的表弟，依偎在外公的懷裏，祖孫仨坐在枕木上，身後是那條向遠方延伸的鐵道。這是我為老丈人留下的最好的紀念。

　　我對老婆說，等高鐵通了，我一定帶你去重走浙贛線，從杭州上，到弋陽下，再帶你去葛溪看看。

　　2013年3月22日，於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