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高考恢複的第三年,我高中畢業報考文科加試美術,文科考了266分,美術專業的素描、色彩兩門平均分數92.5分,老師都以為我能上美術學院或者師範學院的美術係。結果名落孫山。全上饒地區美術類的錄取名額有限,開後門的人很多,我家平頭百姓,無門路可以請托,自然被擠出門檻。我的美術輔導老師章遠遊先生是南昌師院的教授,畢業於劉海粟創辦的上海藝專,“文革”期間下放在弋陽教書,帶我三年,很是不服氣,找了江西師範學院的美術係主任燕鳴教授,幫我查詢,燕教授想調我美術考試卷,但沒有調到,無可奈何。投訴《江西日報》,無果而終。16歲青春年少,才出校門,就挨了當頭悶棍,很是悲憤。兩種選擇,要麽跟父親去學電工,將來子承父業;要麽複讀補習一年,明年再進考場。我咬牙切齒也要上大學。但父母隻同意我報考文科,不得加試美術。
於是我與戴武林、李春蘭幾個同時落榜的同學相約一道,去一所農村中學插班補習。這所農中叫朱坑中學,離城隻有30裏鐵路,買2毛錢車票,坐半小時火車,一站就到。當我們幾個男女同學背著鋪蓋、一手搖晃著搪瓷臉盆、茶缸,一手拎著一捆沉重的複習資料,從綠皮火車上走下來,怯生生地向朱家坑鄉政府所在地走去時,站台外的農民老鄉們還以為又來了知識青年。
“不是送走了,怎麽又來了啊?”
我們低頭不語,臉卻有些害臊似的紅起來。沒有人迎接我們,更沒有喧天的鑼鼓、鞭炮。我們憋著一股勁,艱難地走進了位於山崗上的朱坑中學。我們很清楚,將來的命運如何,將在這片山崗上的學校裏決定。
父母們奇怪的是,你們為什麽跑到鄉下的農中去補習。我們告訴他們,因為朱坑中學有幾個“文革”時期下放在那裏的好老師,他們還沒有落實好政策,不能調回城教書。他們是班主任兼語文老師張榮金、數學老師張順忠、曆史老師塗一清等。我一輩子將永遠感謝他們,是他們在那所破落的農中裏,在極其簡陋的教室裏,用極其匱乏的教材,輔導我們學習,他們是在用全部的身心教育我們,用他們被埋沒了很多年的智慧引領我們,他們要把失去的最好的教學年華從我們身上找回來。我們從他們那裏學習到的不僅僅是高中課本上的知識,讓我們終身受益的是他們的人格與精神。
張榮金老師,20多歲時就被打成了右派,深愛他的妻子在“文革”中忍受不了精神的折磨,崩潰了,成了個瘋子,生下的兒子出現智力障礙,落下終身殘疾。張榮金老師個子很高,身材魁梧,聽說年輕時是大學校籃球隊的主力。他站在講台上朗誦古文、詩詞的身影和他洪亮的聲音搭配得很恰當,每到精彩處,那是神采飛揚,仿佛是在朗誦他自己的作品。
每天下午第三節課的下課鈴聲響過,隻要不刮風下雨,張榮金老師會準時地站在教室門口:
“打球了!打完球吃飯,晚上再看書。”
他大聲地喊著,而且我感到是特別對我們幾個插班補習生喊的。喊完後,他就走到朱坑中學唯一也是最好的體育器材籃球架下,一邊拍打著籃球,一邊等我們陸續地走進球場。再把球投向籃框,讓我們去拚搶。等我們熱身好後,就讓我們自己分邊,開始打兩節的比賽。我和方有旺、張德旺的個子都隻有165公分,在縣一中讀書時,基本不摸籃球,我喜歡乒乓球,但這裏沒有球台。戴武林、方勇,還有毛陸軍三人個子高,就由他們領軍,我們個子小的隻是湊個數而已。張老師從口袋裏掏出哨子,使勁一吹,比賽開始。他的有些愚鈍的兒子就在場邊笑嗬嗬地跑來跑去幫我們撿球。而他妻子在人清醒時,會跑過來,把兒子拉走。
一天中個把小時的打球鍛煉,對我們這些正在苦讀備考的學生來說,真是很重要。一開始我們有些抵觸,不太願意參加,怕浪費了時間。幾個星期下來,我們都感到身體舒展開來,高考落榜的情緒漸漸地消失了,複習的效果也好了。隻是肚子更加地饑餓了,有時才打半場,就眼冒金花,大咽著口水,癱坐在地上。
農中的夥食實在是太差了,除了大米飯是充足的,有油水的菜基本沒有。來插班的補習生,一般下課都比農村的學生要晚,等我們走進那個極其簡陋的學生食堂時,大菜盆裏那些很少看見油花的蘿卜、白菜、海帶、豆腐什麽的,已所剩無幾。而屋簷下、操場邊,宿舍裏,端著飯碗的農村同學,都把自帶的竹筒、搪瓷杯、玻璃瓶拿出來,裏麵裝的不是蘿卜絲紅燒魚就是黃豆燒豬腳,還有各種各樣的農家小菜幹,最多的是裹滿紅辣椒的豆腐乳。我們手裏端的卻是一大碗無法下咽的早米飯。我常常會含著眼淚地走開,躲到旮旯裏,一點一點地咽著。教室裏與我隔一桌的農村同學福崽,有時會端著菜筒走過來,把他母親做的的菜夾一點到我碗中:“吃吧,我娘做的,不好吃,下下飯。”那以後,我也常常會幫福崽解答功課上的難題,就這樣,我漸漸地與幾個農村的同學成了好朋友。他們在我的記憶裏已經很久遠,因為我們分開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過,這已經有30多年了。
農中的住宿也如食堂一樣,極其簡陋,我們男生被安排在一個很大的倉庫似的房子裏,除了紅石頭砌的牆,就是牆上架的木頭橫梁和上麵蓋著的瓦片。有窗,但沒有玻璃,冬天時,農村的同學就用稻草塞住窗口,堵住風寒。我們的床鋪是比電影裏解放軍睡的床鋪還大,兩長溜地排開,三個班的男生全擠在一起。一到半夜,磨牙的、說夢話的、起來大小便的,什麽稀奇古怪的聲音都有。有幾個農村的同學很喜歡說鬼的故事,有一陣子,大家很害怕,都不敢起來撒尿了。其實我們的所謂寢室是由農場的牛欄屋改造而來的。幾乎每天晚上不過10點半,我們不會離開教室,去那冬天冰冷、夏天悶熱可怕的寢室。從教室到寢室,有幾百米路,要經過一排教師宿舍。我們常常看到張榮金老師家的燈光隔著破舊的窗簾布還幽幽地亮著,裏麵傳出二胡的聲音,張老師多才多藝,能打籃球,也能拉二胡、手風琴。校園的夜晚,一切都安靜了下來,聽得見不遠處稻田裏的流水聲,和野貓發情時的叫喚聲。張老師拉二胡,一般不會超過11點,但有時也拉得很長很長,特別是他妻子精神病發作的日子裏,他拉出的曲調悠揚而淒婉,有種不能言說的憤懣與幽怨。
冬天裏沒有熱水洗臉,就著一口大水井,隻是洗把臉,在家裏養成的每天晚上洗P股上床的習慣,這裏做不到了。於是皮膚病在我們中間蔓延開來,上課時老是發癢,我們也隻能兩腿交錯,磨一磨褲襠而已。30多年過去了,頑固的牛皮癬不時地還要騷擾著我。
朱坑農中四周沒有什麽山水風景,一片紅土山崗。我已經沒有心思寫生畫畫,連速寫本也沒有帶來過,一切與美術相關的事情暫時都放下了。好在這裏的風景激不起我習畫的欲望。但校園後麵的山崗上有一片梔子樹林,梔子樹與山茶樹一般高低,茂密的樹葉,秋冬天也不見掉落,樹林的地麵上是草,很幹淨柔軟的草,像稻草墊子似的。隻要是晴天,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就鑽進這梔子樹林,各自找塊草地,把要背誦的資料攤在草上,或是梔子樹上,先是拿著書本、資料繞著梔子樹轉圈,一邊轉一邊背誦,轉累了就趴在草地上背,再累了就把書一掄,四腳朝天地躺著,眼望著蒼穹。隻有這時,才覺得自己是屬於自己的,覺得靈魂還在我們的身體裏,偶爾也會默默地祈求上天憐憫我們,保佑我們能考上大學。
第二年的5月,梔子花開了,像一夜間下了場雪似的,整個梔子林裏盛開著白色的花朵,那花的芳香簡直讓我們窒息。女同學們也聞風而動,跑進林來,像一群吵鬧的蜜蜂。真是討厭,吵得我們無法安靜地背書複習,無奈,隻好撿起書包,離她們遠遠的。
1980年的高考終於開始了。幾門功課考完後,我因雙腿無力不能行走住進了醫院。抽骨髓化驗診斷,結論是多發性神經炎。張榮金老師把揭榜的考試分數親自報送到我家中,318分,比去年多出56分,一年的苦讀終於換來了寄托全家人希望的結果。而我雙腳還不能正常行走,扶著牆壁,倚靠在房間門上:
“多謝張老師了!”
我幾乎是哭著表達了自己對老師的感激之情。
我們結伴一起去朱坑中學補習的同學,這年基本都考上了,本科的三個,專科的四個,還有中專的幾個。那個夏天,盡管我雙腿很難行走,但快樂給了我無窮的動力,我們這些同學今天上我家,明天去他家,男女同學在一塊分享著甜蜜與快樂。李春蘭的父母親看見我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很是奇怪地說:
“怎麽拐子也可以考大學啊?”
於是女同學們開我玩笑說,以後就叫你“曉明拐子”了!
懷揣著江西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我是跪在車門口高高的踏板上爬上火車去南昌的。
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一直到2008年,我也記不清,我們幾個朱坑補習生,多少次依舊結伴著去看望張榮金老師。每年春節,隻要我在江西弋陽老家,初二或者初四,一定是在張老師家拜年,品嚐張老師親手做的飯菜,每每這時,我都會說起朱坑中學的夥食,會記憶起我一直叫不出他大名的福崽等鄉下同學。
張老師的晚年雖有退休的基本保障,但生活過得辛酸、淒涼。大半輩子精神瘋癲的妻子早他3年而去,張老師傾注了大量的心血既要照顧著“文革”中患難與共的妻子,和他先天就有些智殘的兒子,因此使他家境貧窮,50多平方米的家中沒有任何值錢的家具。2005年的春節,我們這些同學一起為他舉辦了70歲的生日宴會,他穿著一身已經十分陳舊的黑呢子大衣,這是他最好的衣裳,戴著一條女學生送給他的紅格子的圍巾,頭上還有一頂黑色的鴨舌帽。人雖然蒼老得很,灰白的頭發被帽子蓋著,走路也開始有些遲緩了,但他還依舊精神矍鑠,看到我們都長大成人有了事業、家庭,無比地開心、滿足。
張榮金老師離開人世的時候,我從浙江舟山乘了9個多小時的汽車、火車趕回老家。我和同學們哭拜在他的遺像前。遵照他的遺願,由他的兒子把他的骨灰撒向信江。那天清晨,在信江三橋上,天色陰鬱迷蒙,下著小雨,燃燒的紙錢在風中飛舞,由東向西流淌的信江河水,像鉛水似的凝重。
撒完骨灰,他的女兒哭泣著把他父親的一張大學時期的照片交給我,請求我來保存。我淚眼看著照片上的張老師,穿著翻領的運動服,是那麽的青春而有活力。因為在上世紀50年代末議論了一些時事政治,而被打成右派,下放農村勞動改造,後又在“文化大革命”時期再受批鬥,人身與精神飽受折磨,連同他最親愛妻子和兒子也受到摧殘。老天無眼啊!
我在橋上徘徊了許久,臨走時,我把白色的鮮花紮在橋的欄杆上,雖然不多,但它使我想起朱坑中學,想起校園後山崗上的梔子樹,和那年永遠烙印在心裏的梔子花香。
謹以此文,來記憶我們曾經走過的歲月,表達對張榮金老師最崇高的敬意和無限的思念。
2013年2月23日,於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