鑼鼓鏗鏘

第十四章 鄱陽湖醉酒

　　元宵節後，去江西老家過年的老鄉們陸續回到舟山，免不了聚會一下，喝幾杯大家捎回的江西四特酒，聽聽家鄉的新鮮事。贛南的老鄉很是興奮，說《國務院關於支持贛南等原中央蘇區振興發展的若幹意見》發布後，國家給了革命老區很多優惠的政策，家鄉正掀起一股發展、建設的熱潮，說高鐵很快就要通到家門口了，說新農村建設正在全麵鋪開；宜春的老鄉則說要回溫湯一帶去買溫泉房；而南昌的老鄉則在抱怨城區的交通擁堵，說開車回去是自己找罪受。我屬於上饒，但我今年沒有回去，隻是認真地聽著；而上饒鄱陽縣的老鄉說的事情讓我大吃一驚，他就坐我旁邊，敬我酒時有些得意地說道：“洪兄，這回在鄱陽湖邊吃到了天鵝肉！”

　　“不會吧？”我把酒杯停在嘴邊，皺起眉頭，“天鵝是受國家保護的鳥類啊！”

　　“真的，真是天鵝。我還拔了幾根羽毛給小孩玩。”

　　我一時無語，好在他隻是悄悄地跟我說了這事，席上其他的老鄉並沒有聽到。我放下酒杯，用手指壓在嘴唇上，給了鄱陽老鄉一個眼色。幾天後，我在網上向還在從事搞新聞的同學問詢此事。新華社江西分社陳建華證實，鄱陽湖一帶的確發生過捕殺天鵝的事情，個別不法分子用“天網”、投巨毒誘餌等卑劣手段在殘害天鵝，並將捕獲的天鵝私下販賣到餐館。《九江日報》很快給我傳來他拍攝的“天網”照片，但見鄱陽湖的灘塗上，插著許多毛竹竿，竹竿上撐著隨風舞動的尼龍絲網。同學們告訴我，這些批評報道每年都有，但捕殺天鵝的事情還是會發生，當地政府為此頗感頭痛，成為一件難以治理的頑症。

　　鄱陽湖是我國最大的淡水湖，地處江西的北部，她匯聚了江西境內主要的河流，贛江、撫河由南向北，信江、昌河、饒河由東向西，修河由西向東，這些江河最後全部都進了鄱陽湖，而鄱陽湖的出口就是中國第一大江——長江，蘇東坡筆下《石鍾山記》，就寫於湖口。鄱陽湖又正處於華夏大地的南北交際線上，所以千百萬年以來，鄱陽湖就是中國境內乃至東西伯利亞地區候鳥的越冬棲息之地。

　　25年前的那個春天，弋陽縣文化館的館長、畫家李開邦老師組織縣裏幾個畫家、攝影家去鄱陽湖采風。從弋陽去鄱陽湖有兩條路，一是向北經樂平縣，再到鄱陽縣下湖；二是往西經貴溪、鷹潭，再到餘幹縣，路遠，但李老師是餘幹人，而且餘幹還有個瑞洪古鎮，就在鄱陽湖邊。於是我們一行上了開往餘幹的長途客車。那時還沒有高速公路，弋陽到餘幹大概是200公裏路程，天生就暈車的我，又坐在後排，與我鄰座的是位女孩。還沒有到鷹潭，我就暈睡得不知人事。3小時後，疲憊不堪地從客車上下來，站不穩身體。

　　“你們看，阿明的P股出血了！”

　　我用手一摸，褲子破了個洞，裏麵是濕的，看看手上，果真有血，這時才感覺到了痛，頭腦一醒，才想起後排座椅的海綿是破的，看得見海綿下生鏽的彈簧。一定是被那彈簧紮破的。但大家並不這樣認為：

　　“旁邊有美女啊，太厲害了！”

　　“剛認識，就搞出血來了！”

　　這件事就成為朋友間的笑話，每當回憶起這次采風，他們就說出來開我玩笑。

　　古鎮瑞洪，鄱陽湖邊的漁鎮。我們在滂沱的大雨中走進鎮子，但見漁港裏停滿了帶竹篷的打魚船。黃豆般大小的雨粒打在竹篷上嘩嘩地響，披著蓑衣赤著腳的漁民在泥濘的岸邊疾走，我們根本走不出去，躲在小吃店的門口，或找個帶樓閣的吊腳屋，從瀑布似的屋簷水後，用210毫米的鏡頭巡視著漁港與街道，抓拍些風雨中歸港的漁船和撐著油紙傘行走在街道上的人們，還有那由青石板與鵝卵石鋪陳的街道在雨水中反射出的油光。翌日，雨過天晴。李老師約好的竹篷漁船已經停靠在碼頭。想下湖的上船，不想去的，就留在鎮上跟李老師繼續轉悠，畫畫的就留下來寫生，我們玩相機的5個人就上了船，帶了些燒餅、油條、花生、小菜幹，還有兩瓶四特酒。李老師一邊幫著把鐵錨收上船，一邊囑咐著船家老板。長長的毛竹竿在碼頭的石板上一點，同時漁船冒起了柴油煙，水麵被船頭撞起小小的浪花，我們就這樣往鄱陽湖裏開去。

　　“你們來晚了，前些天，天鵝都飛走了。”船家老板掌著舵，望著茫茫的湖麵，對我們說道，“要是年初就下湖，鳥多啊，拍成照片好看。”

　　“現在一隻也沒有了？”

　　“是啊，去北方了，冬天來，春天走。一隻鳥動，就一大群鳥跟著，很好看。”

　　“那我們就拍你們下網抓魚吧。”

　　“可以啊，省裏經常有記者坐我的船，還有拍電影的。我常常帶他們去湖心島上玩。”

　　“我們也去湖心島上吧。”

　　春天的湖麵罩著一層迷霧，散射的陽光有時使我們分不清天際線，遠近的漁船成為我們在湖中的坐標。我們在湖中追蹤著作業漁船的身影，先隔著幾十米拍他們下網起網，再靠近拍他們在船上理魚補網。船家老板的老婆就是我們最好的模特，雖然年紀大了些，但常年被湖風吹刮的臉就是漁家婦女的本色，她開始還不太樂意，總是把臉背過去，或者把鬥笠壓得很低。漸漸地，就放開了，還找出紅色毛巾在頭上紮起帽子來，歡笑的眼睛閃著湖光，被風吹亂的長頭發總是夾進嘴唇。被水草圍住的湖心島漸漸近了，船家開著船卻找不到原本可以拋錨的地方。他用竹竿在水草裏探試著：“才下了幾天的雨啊，就漲水了。”

　　“聽說鄱陽湖在圍湖？”

　　“就是啊，標語上寫的，叫做圍湖造地造福子孫萬代啊！”

　　“湖小了，春雨一落就漲水。”船家的女人也忍不住說了一句。

　　原本要到湖心島上去埋鍋做飯的，現在隻好在漁船上將就著做了。船家的女人把上午捕上的兩條鯰魚殺了，直接放進鐵鍋裏，加上曬製的蘿卜絲、粉皮，再放入生薑、蒜、辣椒，滿滿的一鍋燜煮著。我們在狹窄的船艙裏把大鬥笠翻個麵當桌子，把早上帶來的燒餅、油條、花生都拿出來，鍾俊峰用牙齒把酒瓶蓋子咬開，會喝的不會喝的今天都要喝，還給船家老板也倒上了半碗，嚴建華靠近燒飯的鐵鍋，他打開鍋蓋，把他那碗裏的四特酒倒了一半多到鯰魚湯裏。酒量最好的火崽看見了，吵著說要罰建華的酒，於是大家罵罵咧咧地鬧起來，等粉皮鯰魚端過來，大家的筷子、湯勺就忙不停地往自己的嘴巴裏送，一邊呼著氣，一邊叫道：“哇呀呀，鮮死人了啊！”

　　“從來沒吃到過，真是好吃啊！”

　　“你們這般狗屎，剛才還罵我倒酒，不倒那兩酒，有這樣好吃？”我那時的酒量還很差，基本屬於不會喝，大家高興，又是難得在鄱陽湖的船上，一喝就高了。那船家老板也跟著高興，半碗酒，沒幾口就光了，火崽拿起瓶子再給倒，他女人不肯，罵道：“死鬼啊，還要喝，吃醉了怎麽把船開啊？”

　　隻見船家老板接過酒碗，抿了一口，清了下嗓子，把頭一昂，唱起歌來：“曬網的小娘子呀，花衣裳好看呀，真呀真漂亮啊！”船家老板的聲音雖然沙啞，但高昂激越，帶著酒氣的漁歌回蕩在湖麵上。我們看著船家的女人，吵著要她唱兩句。女人怎麽也不肯，說不會唱，一句也不會唱，打死她也唱不出來。僵持了一會，正在酒興上，也不知是誰出的餿主意：“叫阿明唱，跟船家老板唱對家。”於是大家轉過來，向我起哄吆道：“對了對了，你在弋陽唱過劃龍船的歌。”

　　“墨水也是你喝得多，你不唱，說不過去。”無奈，年紀最小的我也隻好頭皮一硬，脖子一粗，臉是早已經紅得跟猴子P股一樣了：“不可以笑，唱就唱兩句。”

　　“少囉嗦，快唱！”

　　我慢騰騰鑽出去，站在船頭，手扶著竹篷，應著船家老板的歌調：“打魚的情哥郎呀，荷包裏裝錢呀裝啊裝不滿啊！”

　　“小娘子的床啊，太陽光曬呀曬得暖洋洋！”

　　“哥郎啊哥郎，半夜的奶水多啊多，多得比湖水還要多啊！”

　　“哈哈哈！”

　　“這哪裏是唱歌，明明是T情啊！”

　　“你這狗屎！”

　　黃昏的時候，我們的船帶著一船的歡樂回到瑞洪漁港，與李老師他們重新會合，晚上在老街上的小酒家，李老師叫了一桌菜，說是慰勞一下下湖的兄弟們。一開酒，湖上回來的就指著我，要我把中午在船上唱的歌再唱給李老師聽。我說唱不了，忘記了，打死我也唱不出來，除非你們把船家老板請來，一起再喝酒。這事已經過去許多年了，每每想起，還是那麽溫暖有趣。隻是李開邦老師英年早逝，對他的記憶總是與鄱陽湖的采風聯係在一起，與鄱陽湖的天鵝聯係在一起。

　　2013年2月，於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