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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斷臂漁夫

  清明節前回老家祭祖,望江路100號的房子,因為長期無人居住,便宜地租給了鄰居。我隻好住在不遠處的妹妹家。從老房子到妹妹家的中間就是疊山書院,我家與書院之間還有條小弄堂,弄堂裏住著石匠、篾匠等手工業者,還有一位姓張的漁夫。

  清明的那天早晨,我早起開窗,習慣地要看看我的母親河信江的晨景。春天的河水有點漲上來,河中央的鳧石被水淹了腰身,隻露著背脊。遠處的信江大橋被薄薄的霧氣淡化了身影,而對岸城郊小學的那棵老樟樹,還默默地守候在河堤上。眼前的景色就像染過的色彩一樣,在記憶的銀幕上重演,抹不掉,衝不去,隻是河的對岸現在多了些新的農居。

  妹妹也起來曬衣服,她一直住在這條街上,40多年沒有離開過。這時,從上遊逆著初升的太陽光,慢慢地劃過來一隻竹排,竹排上站著幾隻鸕鶿,有一隻在抖動著翅膀,把金色的波光扇得有點眼花。因為順水,竹排很快就到眼前,那劃槳的身影很是熟悉,一隻空虛的衣袖在風中擺動。

  “曉玲,我家老房子隔壁弄堂裏的張家老二,還在抓魚啊?”

  “他不抓魚,就沒有辦法過日子。”

  “他家老爹、老大也還下河?”

  “老大還在下河,他老爹已經過世了。”

  “這老二也該有50多歲了。”

  住弄堂的張姓漁夫一家,世代以捕魚為生。記得小時候,我和鄰居家的小孩老去爬他家的後院,騎在牆頭數鸕鶿,有時數出的是25隻,有時數出的又多一隻或少兩隻,一直沒有數清他家到底是多少鸕鶿。張家老爹脾氣大,我們怕他,有時也開他玩笑,用小石子往河裏掄,驅趕他的鸕鶿,或用小棍子敲打他停靠岸邊的竹排,夏天遊泳時,也會爬上竹排練跳水。

  我母親買回家的魚,基本是張家的鸕鶿抓上來的,有鯉魚、鯽魚、翹白,我最喜歡吃的是八胡須、黃刺魚。母親用自己曬製的蘿卜菜葉,和番薯粉皮、生薑、辣椒合在鍋裏燜煮,味道鮮美,終生難忘啊。也可以說,我是吃著張家鸕鶿抓上的魚長大的。因為我們這條街,就他們張家是漁民。聽父親說,我們弋陽縣的漁民都姓張,下遊貴溪縣的漁民都姓羅,世代如此,還說養鸕鶿是家傳的。

  大概是我上高中準備考大學的那年,有一天早晨,我被家附近城牆上和河岸邊的吵鬧聲驚醒,後來又聽到婦女的哭喊聲。我衝出家門,跑到城牆上往河裏看去,岸邊的礁石上已經聚集了很多人,張家的老爹大聲叫喊著:“快抬人,上醫院去。”他的二兒子躺在竹排上,水麵有血在漂浮。哭喊著的是老二的娘和老婆。鄰居們在議論,說張家老二用炸藥炸魚,把自己炸了。

  等我放學回家,特意走了弄堂,到漁夫張家。女人的哭喊已經變成斷續的抽泣,老二的老婆一邊哭一邊罵著:“挨刀的人啊,說了不要炸魚,就是要炸,炸死你去啊!”

  很多親戚、鄰居聚集在張家,還沒有散去。醫院裏傳回來的消息說,張家老二的命保住了,但左手沒了,那隻掄炸藥的左手被炸掉了半截。對於漁夫張家為什麽要用炸藥炸魚,我問過父親,父親隻是說,河的上遊還有人用農藥藥魚,信江河裏的魚越來越少了。

  那年我沒有考上大學,約了幾個同學去朱坑農村中學插班複讀,準備來年再考。放寒假從朱坑回城過年,年前的一天早晨,我在城牆上看見了張家老二,他蹲在地上,棉衣緊緊地裹著身體,他用右手抽著香煙,失去左手的棉衣袖子被塞進了口袋。我不敢貿然地靠近他,隔著幾步,站著,用眼睛斜看著張家老二。這時,他很敏感地回過頭看我。

  “放假回來了?”張家老二苦笑著臉,對我說道,“還是要讀書啊,不讀書就像我一樣,沒有出息啊!”

  在鄰居家的孩子中,我是比較乖的,讀書也還好,大人們常對我父母誇獎我,說老洪家的兒子聽話,不管是豐城姆姆家做凍米糖、還是剃頭的何師傅家炒花生,都會抓一把給我吃。其實也是我父母親人和心善,與鄰居們處得好。張家老二跟我說話,我愣著,竟不知怎麽回答。隻是靠上兩步,也和他一樣蹲著,望著信江河。河麵上很平靜,有兩隻竹排在遠處,風中傳來他老爹和哥哥吆喝鸕鶿的聲音。

  第二年的寒假,我是從南昌回來,大學的第一個假期。母親讓我上弄堂的張家去買魚,買過年的大鯉魚,母親說是前幾天跟張家預定好的魚。我提著竹籃子,很樂意地去了。張家門口還有幾個買魚的鄰居。

  “大學生放假回來了?”張家老二的老婆認出我來,高興地叫起來,“你家要的魚,留著,很大很紅的鯉魚,過年討彩啊!”

  “這是張叔自己抓的?”

  “是啊,命苦,靠一隻手下河,現在還在河裏呢。”

  我接過張家老二抓回的鯉魚,問老二的老婆:“幾斤?多少錢?”

  “你拿去就是,我會跟你媽媽算的,我家還有衣服在你家做呢。”

  拎回魚,我特意還帶上其他的菜,一大籃子,下河邊的礁石上去洗。街坊鄰居的姆姆、阿姨們看見我來洗菜,讓出個位子來,然後你一句她一句地問我大學什麽樣子、讀書苦不苦。其實我下河來,是想看看張家老二一隻手是怎麽劃排撐篙的,又是如何抓住鸕鶿讓它們把魚從嘴裏倒吐出來的。但河麵上看不見張家的竹排,估計是過了橋洞到下遊去了。

  30多年過去了,我離開家鄉去浙江舟山群島也已經20年了。我父母親也遷去了上海。但每年我都會回老家,到這條街上來,看看自己家的老房子,進疊山書院緬懷古人,與當年的街坊鄰居、小夥伴們聊幾句。當然,也會走進弄堂,去看看漁夫張家,看看他家的老二。

  清明的這天,先後給祖父母、外祖父母的墓地掃了,上過香,灑過酒,燒過紙錢,放過鞭炮。第二天計劃去灣裏鄉塔橋洪家,去村裏看望族上的老人。和頭天一樣,一大早起來,想買些魚肉蔬果去村裏燒桌飯。從妹妹家出來,在疊山書院的大門口,看見了張家老二從河裏挑著魚簍子上來,而他的幾隻鸕鶿被係在竹排上。

  “張叔好啊!”

  “哦,是阿明啊,轉來了?爹娘也來了?”張家老二把魚擔子很熟練地用右手一順,就落了地,然後又拍了幾下身上有些水跡的衣服。

  “我爹娘年紀大了,在上海,我代他們回來叫親。”我俯下身,一邊挑著魚,一邊說道,“河裏的魚難抓吧?”

  “不要提了,難啊,有時抓的還不夠喂鸕鶿吃。”

  “現在國家不是禁止農藥毒、炸藥炸了,魚怎麽少了呢?”本來不想提炸藥炸魚的事,口沒有關緊,就說出了。

  “水不對啊,水越來越少,越來越邋遢了啊!”我知道張家老二說的邋遢是什麽意思。我從竹籮裏挑了一條兩斤多的鯉魚,讓張家老二打秤。

  “打麽裏秤呀,都是老鄰居,我也不客氣,你就付個10塊錢吧。”張家老二收過錢,就挑起擔子回家去。

  望著他空著的一隻衣袖,和他有些步履艱難的背影,再回頭望著我的母親河,心中泛起一陣酸楚來。

  2013年3月4日,於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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