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弋陽古城東北角橫亙著一座小小的山麓,山的南坡與東門嶺相銜,在鳧石岩一帶直接滑向信江。山的東西兩頭,各有人工開鑿的通道,通往北鄉。山的北麵,壁立高聳,有淩空摩天之險勝,且有天然岩洞凹於山帽簷下。與絕壁相隔千米餘,是浙贛鐵路,每天往來的火車不計其數,與山南信江河的風帆,形成呼應之趣。
從山麓到信江沿岸,自古就是這座城市的學府之所,宋宣和五年建有“碧落洞天書院”、元人始開“疊山書院”,今有弋陽中學、方誌敏中學、弋江鎮第二小學、弋江黨校。因為我家先後住東街的頭尾,9年的小學、初中、高中學習也都在這一帶完成,可以說這裏就是我成人之前的生活場所,既是我玩耍的空間,也是我學習的校園。
我從小並不知道這山麓的名字,我們隻是稱它為後山或打石山。小的時候,父母親寧願我們去疊山書院和後山玩,也不喜歡我們下信江河去玩。那時的後山,除了校園,就是成片的鬆樹、板栗樹和半裸著隻長糯米草的山坡。我跟著鄰居加同學比德提過鳥籠子,在後山誘捕布穀鳥,用彈弓打過毛栗子,躺在糯米草上曬太陽,幫比德抄寫作業;我們也站在山頂,數過火車頭後麵的車皮數,眺望過信江河上往來的帆影,也偶爾鑽過陰森的岩洞,因為害怕裏麵躲藏著的毒蛇,從來不敢在洞裏久留。
幾十年過去了,我也離開老家二十多年。一日接到程繼紅同學的電話,他說正在弋陽中學後麵的山麓上,尋訪到了碧落洞天書院的舊址,在岩洞的絕壁上看到了“碧落洞天”四個石刻篆體字。程兄是我大學的同學,是中80班上僅存的學問家,原來在上饒師院任教,2005年離開江西也去了舟山,在浙江海洋學院人文學院任教授,長期從事唐宋詩詞和朱熹理學的研究。他這次回江西是參加朱熹學術研究會的年會,順道考察了朱熹在信江一帶開展學術交流、遊曆講學的舊址。
“你小時候到碧落洞天玩過沒有?”
“我常去那地方玩,我們叫它後山。”
“你沒有看過那石刻?”
“沒有,好像聽大人說起過,但一次也沒有看見過。”
“那你是怎麽玩的?”
“玩捉鳥、打毛栗子。”
“這地方好,朱熹到這裏講過學。”
“我不知道。”
這之後,我回老家好幾次,都因為時候緊,匆忙而來,匆忙而去。今年的清明節前一個禮拜,我在杭州開會,半天的會一結束,我就買了火車票,溜回了江西老家,想好好地待幾天,掃掃墓,走訪親友,重遊故地。老朋友斌崽,是電影院的經理,因為電影院拆後重建,已經有一年多沒有正常的班上,這次我回來,幾乎每天騎著摩托車,載著我東跑西走,成了我最貼心又不花錢的車夫。
“斌崽,現在有點空,帶我去縣中的後山?”
“找‘碧落洞天’?”
“你真是條蛔蟲!”
“你P股一翹,我就知道你想拉什麽屎!”
“幾十年沒有去過了,怎麽走曉得不?”
“你坐好就是,不是吹,弋陽就沒有我找不到的地方!”
摩托車一溜煙,就繞到了弋陽中學的後麵,原來這裏是個采石場,已經廢棄很多年,老百姓造了很多房子,把山溝子塞得滿滿的。斌崽在一戶人家門前把車停下。我們倆開始走迷宮似的小道,在滿山密集的墳堆、雜草間擇路而行。
“斌崽,我小時候不從這裏走的。”
“我知道你是從草袋廠後麵走的,但那邊早蓋了敬老院、建了電視台,打了圍牆。”
“草袋廠後麵的毛栗子樹還在嗎?”
“還想打毛栗子吃啊?你想得真好。”
斌崽在前麵帶路,其實已經看不出是路,沿著山麓的帽簷走,方向是對的,他停下兩次,在茂密的樹叢中,爬下山的北崖,又折回來,再往前走。我因為怕蛇,折了根一米多的樹枝,跟在他後麵,不停地打著身邊的草木。
“哪有你這麽打蛇的,要打到我前麵去打。”
沒走太多路,終於在盛開著一叢杜鵑花的懸崖邊,找到一處岩洞,洞壁上長滿了青苔和返青的山草,四周的樹枝、大茅草把岩洞遮蔽著,我們拉著樹枝半吊著把自己放下岩洞,彎著腰低著頭,在岩洞的青苔和草叢中尋找著,還是斌崽眼力好。
“過來,在這裏,應該是那個石刻。”
我順著斌崽的指引,在岩洞向裏的斜麵上,依稀分辨出並不完整的四個字。斌崽把我手裏的樹枝拿了過去,踮起腳,伸長脖子和手,把斜麵上的青苔和耷拉在上麵的雜草撥開,並沿著筆跡來回地劃動著樹枝,不一會兒,石刻的字跡清晰起來,是篆書“碧落洞天”四字。我讓斌崽再仔細看看旁邊是否還有落款,斌崽說,青苔很厚,看不清,除非用鏟子把青苔和草全弄幹淨。我說那不行,會破壞石刻的,文物辦要告你的。依著茅草,我盡力把自己向後仰,用萊卡相機24毫米的鏡頭把這塊岩麵和石刻拍了下來。下山的路上,我撥通了縣文物館館長翁誌強的電話,想了解字的作者,石刻於何年。翁館長是個書法、篆刻家,曾師從錢君陶,以石陶為號,並未念什麽大學,靠自己刻苦勤奮和藝術天資,自成氣候。我與他兄長是文友,也曾經點評過他的習作,可算是忘年之交。他客氣地稱呼我為洪叔,說原來“天”字旁邊好像有個“朱”字,有人據此猜想是不是朱熹寫的,但不能確定。
回到舟山後,我向繼紅兄借來《朱熹年譜》(中華書局版),又翻看了《弋陽縣誌》,還搜索了電子版的《四庫全書》,都沒有找到史料可以直接證明“碧落洞天”四字的作者和石刻的年代。朱熹曾到碧落洞天書院講過學,應該是無誤的,根據《四庫全書》所收的朱熹所寫的《陳文正公文集》重刊序言,我推算出朱熹是在宋乾道七年也就是公元1171年前後走信江水路,由河口到弋陽渡下船登岸,在碧落洞天書院停留,受人所請,感念宋時名相、弋陽人陳康伯“在朝曆事二帝前後廿餘載功業,詞章巍然煥然”,而“沐手焚香端坐,肅觀越月餘而始動筆”。朱熹小陳康伯33歲,此序應是他44歲時所寫。又查閱朱熹的書法遺稿,得知朱熹不僅是理學大師,也是宋代書法大家,但朱熹擅長行草,不見有篆書遺存,故此不能佐證“碧落洞天”四個篆體字為朱熹親筆、時人摩崖石刻。最後我在《江西通誌》(卷四十)找到這樣一段文字:
“在弋陽縣治東北裏許,山甚嚴險,石壁有‘碧落洞天’四大字,書法精妙,相傳為仙筆。”
2013年4月16日,於舟山鳧石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