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出差在北京,晚上閑著去逛書店,習慣性地走到美術書法的書架區。一個留著長頭發的小夥子,正好把剛翻過的一本《計劃生育美術字匯編》往架上掄,動作不到位,書掉在地上了,就在我腳邊。我彎下腰順手撿了起來翻,看見書中的標語,好生親切,心想,要是26年前,有這書就好了,隻要照著往牆上放大,也可省下我不少的腦細胞。
中國人曾經把標語使用到了極致。尤其是在社會革命、發動戰爭、政治運動、推行政策中,走在中國的城市與鄉村,走進每條街道與巷弄,幾乎都能看見標語。大的標語10多米甚至幾十米長,占據著整幢房屋或整條巷弄的牆體;小的標語,張貼於大門、電線杆上,抬頭可見。
剛參加工作不久,我也寫過標語,江西省弋陽縣樟樹墩人民公社的主要村莊的適合寫標語的牆體,幾乎被我寫的標語覆蓋過。經過這麽多年的風吹雨打,那些用石灰水書寫的標語是否還有遺存,不得而知。但我至今還覺得很有些成就,因為我接受這份工作任務的時候,頭都暈了,要寫一個公社的標語,實在是個很大的工程啊,這要寫到猴年馬月啊?那時我兒子剛出世,老婆遠在上饒工作,叫我怎麽不頭暈啊!心想,誰讓你自己要求到文化館工作的?誰讓你能寫會畫還會拍照片呢?能者多勞,自古而然。寫吧,領來一大箱豬毛排刷,幾十盒粉筆,好在石灰水不用領,搭上公社派來的拖拉機,鑽進沒有玻璃的駕駛室裏,開往鄉下,車後鬥裏裝的石灰包沒有紮緊口子,一路拋撒著石灰,把我嗆得眼淚汪汪。下車時,迎接我的公社幹部見我像個白毛女似的,露出黃稀稀的大暴牙大聲笑著,一下把我拉到水井邊,丟給我一隻水桶,讓我把自己洗出個人樣來。等我重新出現在公社幹部的麵前時,他把一疊油印的材料塞給我,再讓我簽字領了一個月的飯菜票,指了指窗外不遠處正在冒煙的食堂,說睡覺的地方還沒有找好農民家,晚上再說。
這是我參加工作後第一次下鄉幹活。要我書寫的標語內容是“計劃生育”,標語口號都在油印的單子上了,自己去選,哪個房屋可以寫、寫什麽,自己定。我問公社幹部,我選好房屋後,請您去跟農民家打聲招呼。
“打什麽招呼?房屋是農民的,就不能寫嗎?”
“我是怕農民不喜歡啊。”
“什麽喜歡不喜歡的,你去寫,誰敢反對,我把他抓來。”
我不再要求,他也不會答應我的要求。心想,還是自己小心為好。
吃過午飯,就拿了一盒粉筆和一把卷尺,去公社附近的村子找牆壁了。聽說要在牆上寫標語,一個年事已高的農民老爺爺扶著門柱對我說:“寫字的老師,進來吃杯茶,把我家的寫大點啊。”
剛好從菜地回來的他家小媳婦,拎著一大籃豬菜,靠在紅石牆上說:“你老糊塗了,不要寫,寫別的可以,不能寫計劃生育的東西!”
我還沒有應話,這家的公公就與媳婦話不對勁了。但我還是很天真地問那農家婦女:“為什麽呀?”
“你能保證我第一胎生個崽俚,就可以寫。”
無語的我,隻好拎起東西上別處看看。天快黑時,回到公社,把飯吃過,公社幹部對我說,現在不好找住的,抓來公社做引產、結紮的人太多,附近的農民家全住滿了,你就將就點先住禮堂邊的倉庫吧。
我在堆滿生產工具的倉庫裏找到我的臨時床鋪,胡亂地洗了下,就早早地睡下了。半夜時分,我被隔壁禮堂傳來的哭鬧聲驚醒,迷糊地聽見婦女的哭泣、小孩的吵鬧、男人憤懣的謾罵和熱水瓶被摔出的爆炸聲。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好奇地走進禮堂去,看見禮堂的主席台上下鋪滿了稻草與床被,還有籮筐、鍋碗等生活雜物。很多農家婦女、男人、小孩各自擠在自己臨時劃定的區域內,年輕的婦女蓋著自家的棉被,頭上纏繞著坐月子用的那種毛巾,年老的婦女在給自家的媳婦或女兒準備早飯,有的在喂食雞蛋紅糖水,有的隻是稀飯、紅薯,而男人則蹲在地上抽著竹煙筒,臉色十分難看,不懂事的小孩叫著肚子餓,也想吃母親的早飯。穿著白大褂的醫護人員拎著鹽水瓶不時地走進走出。
我默默地看著眼前的這些,我知道這就是做完引產或結紮手術的臨時病房。我心裏也十分清楚,我是與縣裏派出的計劃生育醫療隊一起下鄉的,也很清楚分配我寫標語是起什麽作用的。在樟樹墩人民公社大概住了一個半月,走遍了這個公社所有的大隊,用掉幾十把豬毛排刷,自己和出的石灰水估計可以粉刷好幾百平方米的牆壁。當時統計過,現在忘記了我一共寫了多少條標語。有些老百姓,問他借梯子或者凳子,他們很願意,也會倒杯熱茶給我喝,甚至炒碗米粉、大米果端到我手裏;有的見我來寫,就關上門,不理不睬,躲得遠遠的。隻記得老百姓最喜歡我寫的標語是:“優生優育,美好幸福”、“計劃生育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等;最不願看到的標語是:“隻生一個孩子好”、“超生偷生要法辦”等;有趣的是,我頭天寫好的標語,第二天路過時一看,牆麵全被石灰水粉刷掉了,或者刻意地隻粉刷掉其中的關鍵字,更有人把圍牆拆去一段石頭,或者在牆前堆放些柴火使標語前後不能讀通。我看到了,好補的補幾筆,不好修複的也就作罷,全當自己沒有看見。
有一回,公社幹部把我叫住說:“你的美術字寫得還不錯,就是寫得不夠狠!”我問他什麽叫寫得狠,他板著臉說:“要多寫警告性的話,要讓老百姓看了害怕。”
我說:“老百姓已經很可憐啊!”他很不高興地把手一揮,讓我出去:“你懂個屁,書都是白讀的!”
那時年輕氣盛,不懂社會上的事,更不會做農民的工作,受氣了,也不能回單位說,隻是消極地怠了幾天工,把標語的字寫歪斜了些。好在我寫完了,就回城去,今後也不會再來寫了。
在北京書店看到的那本《計劃生育美術字匯編》,我沒有買下,因為那裏麵並沒有收錄我當年寫的標語字,如果收了,我肯定買回來做個紀念。那書估計沒有多少人會買,因為現在年輕人都在電腦裏找字體了,而且,現在的街道、牆壁,不可以隨便亂寫標語了,穿製服的城管要抓你,沒有經過他們審批,你寫,就罰你款、沒收你的工具。要是話不投機,搞不好還要挨上一頓拳腳。
2013年3月13日,於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