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曾經告訴我,說我還在她肚子裏時,我父親經常帶她去看戲,戲院與我家在一條街上,走幾步就到了,那時看戲的人很多;還說,父親愛看戲,因為唱戲的演員裏有他初中時的女同學。母親懷我時是1963年初,正值新中國成立後最嚴重的三年自然災害的末期,她懷著我,不時地感到饑餓,可以說我還沒有出生就遭受了天災,有些營養不良。但父母親愛看戲,似乎是在補充我營養,這營養卻是精神的、文化的,以至於我長大後也喜歡看戲,還喜歡舞台攝影,拍攝了茅威濤、王誌萍等不少越劇名角。
我問母親那時看什麽戲,她說是弋陽腔劇。父親接話說,女同學叫林西懷,1958年初中畢業,他去南昌學電工,林西懷被招進弋陽腔劇團。母親又接著說,你才三歲,“文化大革命”開始了,說弋陽腔劇是傳播封建思想,禁止演出,要劇團改唱革命樣板戲,排演《沙家浜》《紅燈記》《海島女民兵》《智取威虎山》等。於是我兒童的精神文化享受就是跟父母親一起聽革命樣板戲,看阿慶嫂、李鐵梅如何與敵人周旋,學楊子榮披著白雪篷在林海雪原裏打進土匪窩,還讓父親的工友木匠師傅仿製了一把駁殼槍,紮上紅布條,配帶在腰間,神裏神氣在北街口家門前站著,嘴裏唱著不合調的戲文,街坊鄰居家的小孩羨慕得不行,向自己的父母親哭鬧著要一把跟我一樣的木頭槍。
十年“文化大革命”,老百姓喜聞樂見、看了好幾百年的傳統弋陽腔劇,失去了舞台,戲裝、道具被燒毀,演員被改造,有的還被遣散回鄉,流落到民間。關於弋陽腔劇的知識,是等我上了大學後,在戲劇理論課上才完整地了解到的。記得授課的老師找到我問,你是弋陽人,聽過弋陽腔嗎?我說知道弋陽有弋陽腔劇,但沒有好好地聽過,不讓演,隻在鄉下,老百姓偷偷在唱。老師輕輕地說:可惜了,偉大的戲劇,就這樣被革命掉了。
我國戲劇史上,被稱為四大聲腔之一的弋陽腔,又稱高腔,發端於元末明初,起源於我的江西老家弋陽縣。弋陽腔的曆史上溯到宋朝,北宋戰敗於金人,遷都南下至臨安,史稱南宋。宋人好戲劇,因此梨園之風也就隨宋朝的官宦、商賈、文人墨客、民間雅士以及流民一起南下,輾轉於江南大地,在城市、鄉村四處流行,謂之南戲。南宋當朝宰相陳康伯與禮部尚書周執羔都是弋陽人,據傳,溫州樂清人王十朋高中狀元後,走水路,順信江途經弋陽渡,適逢陳康伯病重在鄉休養,王十朋將隨身所帶的一批南戲劇本,贈送給了陳康伯,陳十分歡喜,令鄉人中善歌舞、戲劇者排演。南戲在弋陽盆地這塊自古富饒豐足的土地上,漸漸地生根繁衍變異,糅合進弋陽方言,並將弋陽、貴溪、樂平、鄱陽一帶的道教音樂與民間民俗,以及目連戲,久而久之,發展成為弋陽腔劇。它以鏗鏘的鑼鼓、激昂的聲腔、眼花繚亂的武打和內容豐富的曆史劇目,受到廣大民眾喜愛,並直接影響到京劇的發展,成為明清兩朝幾百年間中國戲劇舞台上最具影響力的傳統戲劇。根據資料顯示,全國現在有11個省的37個劇種與弋陽腔存在曆史淵源關係。弋陽腔劇有400多個曲牌,著名劇目有《荊杈記》《封神傳》《嶽飛傳》《祭碑出征》等。
1987年的夏天,我國著名的文藝理論家、美學家王朝聞先生第二次專程來弋陽,調查弋陽腔劇的現狀。我當時在弋陽縣文聯工作,參與了接待、陪同。因為弋陽文化宮已經被改為青少年宮,舞台被改作了台球房,出租給了個體戶,恢複不久的弋陽腔劇團沒有辦法為老先生正式演出,就在弋陽賓館的會議室裏安排林西懷等弋陽腔老演員簡單地表演了幾段唱腔。滿頭銀發的王老先生,很是認真地觀看了表演,並與演員們座談了很久。他一再囑托縣委的領導,一定要好好保護弋陽腔劇,保護好國家珍貴的文化遺產,把它傳承下去。
那年的冬天,將近春節。耕作了一年的南鄉北鄉的農民,把古舊的戲台打掃好,張燈結彩,爭先恐後地邀請戲班子進村,把十裏八裏的鄉親接來家中,熱熱鬧鬧地唱大戲慶豐收迎新春。我約了文化館的攝影師嚴建華,跟隨弋陽腔劇團下鄉演出。團長就是林西懷。林團長早知道我是誰家的兒子,誇我父親讀書好,很可惜,最後隻做了個電工。林團長的老公也是劇團的,姓張,他們生了天仙似的兩個女兒,大女兒跟我從小學一直同學到高中,被譽為弋陽中學的校花,有很多男孩子追求,早就談了戀愛。
人到中年的林團長帶著40多名團員,提攜著臉盆、被褥,在陰雨中,在村頭的鞭炮聲中,被迎進泥濘、潮濕的村莊,他們被安排在老鄉家中吃住,與鄉親們很快就熱乎得像親戚似的。一聽說林西懷來了,村民們很是興奮,大家久聞她的大名,都想親眼看到她的精彩演出。
在全村男女老少、十裏八裏鄉親的熱切期待與吆喝聲中,在滿村飄蕩的狗肉炒年糕的濃香之中,鏗鏘的鑼鼓響起來,喇叭張開大嘴充滿醉意地吹奏出悠揚的樂曲,戲台前密密麻麻、黑壓壓的人群在焦急地等待著戲幕的拉開。
這時,我和嚴建華,先是在狹小的後台,用廣角鏡頭貼近著演員,拍攝他們化妝、換穿戲服,拍攝師傅們指導剛進團新手平穩情緒、提醒戲文,拿捏唱腔。再轉到前台,聚焦著前麵幾排年長的叔伯、姆姆和他們懷裏抱著的兒孫們。喜歡趴在台沿的村童,總是要來搶我們的相機看,吵鬧著要把他們拍進去。
當戲幕緩緩地拉開,臨時架起的聚光燈把舞台照得雪亮。武生們紛紛登台,翻騰著筋鬥一一亮相,一時把戲台上弄得塵土飛揚。戲就這樣開場了。那天上演的劇目好像是《楊門女將》,林西懷扮演穆桂英,當她披掛上場時,其唱腔洪亮,動作老練,神采飛揚,整個戲場子沸騰了。老百姓喜歡名角,就像時下青年人喜歡港台歌星一樣,喜歡得一塌糊塗,毫無道理。掌聲、叫好聲和口哨響混雜在一起,在台下掀起一陣高潮。隨著劇情的變化,我從鏡頭裏看見,有的老人的眼眶裏流出了眼淚,有的老姆姆的嘴巴笑得流口水,而孩童們的眼睛裏則充滿著好奇。
將近半夜時,中場休息,鄉親們抬來幾大盆狗肉燒年糕和米粉,一人給個大口碗,自己盛,站著吃,又香又辣,呼啦呼啦的,吃得滿頭大汗。吃完後,演的再演,看的再看,而這時,有的小孩已經酣睡在祖輩們、爹娘們的懷裏。我和嚴建華被派到後村的一戶農民家睡覺,沒等當晚的戲演完,就鑽了被窩。淩晨三四點鍾,我被農民家的公雞叫醒,迷迷糊糊地起來撒尿,依稀聽到前村那邊還有鑼鼓的聲音。真是“雞叫天明亮,還有鑼鼓響”。
1991年,我離開老家弋陽,至今已經22個年頭,其間10多次回鄉過年。2009年的大年三十我回到老家趕丈母娘家的年夜飯。大年初一一大早,我撥通了弋陽的攝影朋友楊斌的電話:
“斌崽,哪裏有戲看?”
“你昨天夜裏轉來了?”還在睡夢裏的楊斌被我吵醒了,“想看戲是不?等我問下弟郎。”
楊斌的父親就是楊典榮,與林西懷一起進的弋陽腔劇團,兩個人是老搭檔。楊斌沒有子承父業,倒是他弟弟頂替父親進了劇團,成了鼓手。
“後日,初三,清湖鄉有個村請了弋陽腔劇團。”
“你帶路,再叫幾個人,一起去。”
“好的,嚴老板店裏集中。”
又是個陰雨天,我又看到鄉親們扛著長條木凳、拎著竹籃火籠,牽兒背女地往戲台趕,又聞到狗肉炒年糕的濃香,又聽到鏗鏘的鑼鼓在鄉村田畈上、古石橋的溪水邊久久地回蕩。
2013年3月5日,於舟山鳧石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