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弋陽縣地界內的河流分屬信江和饒河水係,歸於鄱陽湖,而入長江。信江在地界內又名弋陽江,歸於此江的最大支流為葛溪河,但從長度上講,地界內弋陽江隻有53公裏,而葛溪河為68公裏,後者雖然長了15公裏,但河寬隻在50米左右,無法與弋陽江300米的河寬比肩。葛溪河發源於鄰縣橫峰的黃泥凹,從弋陽東北角的烈橋鄉入地界,蜿蜒流經烈橋、葛溪、花亭三鄉,於城西南的洲上劉家穿桑葉橋而匯入弋陽江。
我從小是從江河裏泡大的,10多歲時,家門口的弋陽江,我可以遊個來回,隻在江中心的鳧石上玩似的休息一會。西街住著我姨奶奶,她家的門口是桑葉橋,橋下是清澈見底的葛溪河。我和年長我一歲的小叔叔,常常過桑葉橋去洲上劉家采桑葚子吃,或在桑葉橋下釣小雜魚,一般不會在葛溪河裏玩水,因為夏天時水太淺,隻剛過膝蓋,玩不出花樣來。西街到底,是西港橋,葛溪在此拐彎向北,繞到城的背麵,河上有北門石拱橋、浙贛線鐵路橋。葛溪河在葛溪鄉有四座橋,先是葉家老石橋,我曾經跟著父親走過幾次葉家橋,到河北岸的許家山村去掃墓;而葉家的新石橋,我30年前曾經在正月初一的早晨,騎自行車從城裏跑到這裏來,畫葛溪河的日出景象。最後那座橋叫湖西謝家橋,我沿葛溪河走得最遠的地方就是謝家,村子依水而建,隱藏在一片楓樟樹叢中,很幽美。而在葉家橋與謝家橋之間是過港埠陳家橋,在陳家橋上下遊數裏處,分別築有上下葛壩,兩壩均為清乾隆年間建造,引葛溪河水灌溉葛溪畈良田萬餘畝。我奶奶的娘家就在過港埠陳家,小時候常跟著奶奶來。
葛溪過港埠的深刻記憶,都在夏天,就在陳家古石橋與上葛壩之間的那段葛溪河裏;也不是我跟隨奶奶回娘家的時候,那時我太小,而是我長大成人讀完書參加工作以後。
我大學畢業的第一個工作是黨校語文老師,後來換了兩次單位,到了我最想去的文化館。李開邦館長自己是畫家,館裏文學幹部已經有了,缺個攝影的。“那就幹攝影吧,反正美術、攝影是通的,你也喜歡。”就這樣,我以美術的功底、文學的本科,幹起了攝影工作,擔負著全縣攝影愛好者的輔導、培訓。李館長給我一台舊的東德產的135單反相機,還買了輛飛魚牌新自行車給我,又給我配置了一間攝影室外加暗房。我的工作室很快成為全縣攝影朋友聚會的沙龍。
幾乎每個禮拜,隻要天氣好,我們就三五結伴、四六成群地騎上自行車下鄉,走村串戶去采風,人們戲稱我們是敵後武工隊,也笑罵我們是小鬼子進村。我們的足跡可以說是遍布城鄉每一個角落。當然我們也下信江河、去洲上、到曹溪東港,但我們最喜歡去的地方是葛溪河,沿著葛溪河往上走,一直走到自行車當天能來回的湖西謝家,過港埠陳家、上葛壩、謝家古樹林那一帶簡直就是我攝影人的天堂。這裏有古村落、古石拱橋、水碓磨房、牛羊牧童、鵝鴨戲水,有男耕女織的田園生活,有村民純樸的鄉情。特別是夏天,這裏是我們常來體驗農耕生活、捕光掠影的樂園。
盛夏時節,豔陽高照,葛溪河水倒映著白雲飄飄,流淌著稻穀清香,鄉村正在雙搶農忙。我、嚴老板、紅崽、火崽、斌崽等,背起攝影包,跨上鈴鐺不響車聲響的自行車,一溜煙地朝25裏外的過港埠奔馳而去。路遇的村民,有的笑語相迎,說照相的師傅又來了,女孩子連忙把臉遮掩起來,而村狗總是最熱烈、不厭其煩地大聲叫喊著,像是在歡迎我們,也像是在驅逐我們。
陳家石拱橋,也是清代修建的,四拱,橋墩有鷹嘴石,橋麵中間是車道,石板上至今還保存著獨輪車推出的深淺不一的溝槽。橋下有鵝卵石灘,夏天時的水淺,可赤腳過河。我們如果是清晨4點多趕過來,就可以拍攝牛群過橋、農民挑擔子進城賣菜和村婦們赤腳洗衣的情景。而如果是下午躲過午時的驕陽再出來,就可以看到更為精彩、生動的田園生活景象。
在夕陽下山前的近兩個小時裏,是過港埠葛溪河最熱鬧的時光。陳家、謝家兩個村莊的孩子們幾乎全泡在葛溪河裏。從陳家橋到上葛壩,再到謝家橋,幾裏長的河道裏,歡聲笑語和叫罵呼喊聲,以及牛聲、狗吠、鵝鴨吵鬧聲,交匯在一起,此起彼伏,把整個河流搗騰成歡樂的海洋。百米長的上葛壩,壩體高2公尺,湖西謝家流下的河水在這裏像被女人梳子梳過似的出現雪白的瀑布,青石板築起的壩身發光發亮打滑。村童們下午先把牛牽過去,放養在河邊吃草,然後就在這裏玩水。玩水的方法與我小時候在信江河裏玩水有些不一樣。他們一群一群在光滑的壩上或在石拱橋下追逐、打鬧,在瀑布裏、鵝卵子石灘上打水戰,再爬上河邊的楊柳樹上、橋墩上,比跳水,一是高二是遠,一群一群比,陳家與謝家比,1班與2班比,比不過就耍無賴,賴了就罵就打。這樣鬧夠了,肚子就餓了,於是村童們去偷甘蔗挖紅薯,甘蔗拔掉皮,先用討豬菜的刀劈,看誰劈得多,劈下的歸你吃,劈剩下的算你輸。
等夕陽紅了的時候,對麵的牛群開始叫喚了,村童們就去牽牛回,牧歸的牛群走在水壩上、走在石拱橋上,天還是藍的,雲就像火燒似的,村童的手上揮舞著竹枝。村口出來老人、婦女,不停地向河裏、壩上、橋下,叫喊著自己孩子的乳名。等牛群進了村,天色晚了下來,幹完農活的男人們開始下河來洗澡,女人則在家生火做飯,忙著把豬喂,把雞、鴨、鵝往欄裏趕。遠遠望去,炊煙從樹林茂密的村莊裏嫋嫋地升起,襯托著最後的夕陽。
而我們,已經拍得眼酸手痛背也彎,汗水幾經葛溪河水清洗,濕透又幹、幹了又濕的汗衫已經泛出鹽白。我們坐在石拱橋上,整理著攝影器材。斌崽總是忍不住要先問道:
“嚴老板,拍了幾個膠卷了?”
“120四個,135幾個還沒有算出。”
“我看紅卵子最浪費,曉不得拍了幾十個?”
“今天拍得高興,多拍幾個,狗屎,又不要你買!”
“拍到好作品的,今天轉去要請客。”
“可以,10個韭菜粿就把你撐死。”
在夕陽的餘暉裏,我們騎上車,也如村童們一般一路上嬉笑互罵著,十分開心,疲勞被晚風吹走了。
2013年3月22日,於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