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年春節過後自江西老家回舟山,年前重新裝修好的房子就等我把雜亂的書籍重歸於書架。妻子將《帶湖與瓢泉》丟給我:“這不是你要找的書嗎?”
平日,我與繼紅兄對飲,他總是戲說我住信江頭,他居信江尾,罵我在弋陽疊山書院門前的鳧石岩上撒尿,汙染了他在貴溪泡茶的清水。讀過他寫的信江文化的書稿,一日再飲時,半醉的我說:“哪天,我去打造一條帶篷的漁舟,邀你作一次信江之旅,從懷玉山下的冰溪鎮下水,途經上饒渡、河口渡、弋陽渡,繞過龜峰山,由流口渡進入貴溪;再下鷹潭,最後由餘幹瑞洪入鄱陽湖。意下如何?”
“好啊!正合我意,早有此念,沿信江漂流,追尋古人之足跡,再續信江之文脈。幹!”
“幹!想當年,陸氏兄弟赴鵝湖之約,肯定是走信江水路,不過他們是逆水行舟。”
“朱熹出閩入贛,也曾經由信江下鄱陽。我問你,朱熹是否到過弋陽,並在城東門外的碧落山麓上題寫了碧落洞天四字?”
“據我考證,朱熹可能到過弋陽,但那四個字肯定不是他寫的,碧落山上的四個字我上去看過,那是篆體字,朱熹書稿遺存中沒有見過他的篆體字。”
這是我與繼紅兄的酒話。但酒後說的是真話。我的酒量遠遜於繼紅。他喝啤酒,量大;我喝白酒,量小;雖說我一以當十,但還是先敗下陣來,往往是他還沒有盡興,而我已在席上依靠著桌椅漸漸發出微微的鼾聲。
追溯曆史,信江流域,古代屬於楚頭吳尾,閩浙皖贛四省通衢之地。先後歸於鄱陽郡、信州、饒州、廣信府等。信江發於贛東北的懷玉山,向西而北在一路丘陵之間逶迤,入鄱陽湖,造就了信江富饒的盆地,既灌溉著方圓數百裏的糧田桑麻,又維係著東西南北的水路交通,承載了四省通商的重任。
信江還是一條文化的長河,她以其獨特的地理位置,豐沛的水係,經久不息的流淌,承載了中華文化的舟楫,穿梭於曆史的時空中,傳播著以“儒”、“釋”、“道”三位一體的東方文明思想。最早,在信江上承載與傳播的是道家的思想與哲學。在信江流域的西段,有一條支流叫蘆溪河,沿此河逆水向南,約幾十裏便到了龍虎山下,這裏有上清古鎮,上清宮是東漢道教天師張道陵的福地,道教正一道的祖庭。遙想古代道家仙人出山,必泛舟於清澈的蘆溪河,順流入信江,再逆水向東,經貴溪至弋陽、鉛山、上饒,最後泊於三清山下,沿岸是丹山映水,鳥語花香,一派人間仙境,令仙人道士不時停舟暫歇,采集靈芝仙草,埋灶生火,汲水煉丹,甚至造觀設堂,畫符念咒,傳播仙術。於是,信江沿岸,先後出現了多處道教遺存,如上饒的靈山、玉山與德興交界的三清山、鉛山的葛仙山、弋陽的搗藥山,使道教在東漢以來,經魏晉南北朝,興盛於信江流域,成為道教曆史上的一道風景。
在信江上揚帆遠航的還有釋家的禪宗。佛教傳入信江流域,大約在東晉建武至鹹康年間。史載,鹹康年間(335-342)有僧人在弋陽境內建真如寺和蓮塘寺等,此乃上饒佛教的肇始。六祖慧能創立禪宗後,一宗開五葉,其法脈主要在粵、贛、湘、閩一帶發揚,而其中的臨濟宗、雲門宗、法眼宗、曹洞宗、溈仰宗及臨濟宗的黃龍、楊岐二派共七宗均有弘傳。考察中國禪宗南宗的曆史地理,我們得知贛地的信江攜手撫河、贛江等水成為釋家文化傳播的經緯。信江沿岸著名的寺廟有弋陽的南岩寺,鉛山鵝湖峰頂的慈濟寺、天乳寺,上饒的虎岩寺等。古代,特別是隋唐以來,在信江上往來的帆船,常常吹拂著無影的禪風。
道、釋之外,在信江上往來、爭鳴的則是被中國曆代統治者奉為治國安邦最高理念的儒家思想。信江沿途兩岸,以及與信江水係緊密相連的的環鄱陽湖流域,儒學宮、書院分布密集,著名的書院有鉛山的鵝湖書院、貴溪的象山書院、上饒的信江書院、廬山的白鹿洞書院、弋陽的疊山書院等。這些書院成為儒學傳播的課堂,成為信江流域儒學之士精神的精舍,以及學術交流與爭鳴的講堂。在信江上往來的既有像朱熹、陸九淵等理學大家,也有王安石、陳康伯、謝疊山、徐九思等忠臣義士,更有辛棄疾、蔣仕銓、楊萬裏、徐霞客、洪浩父子、汪俊等曆代名流。
而經信江擺渡,道教仙術、佛教禪宗和國粹儒學向東進入浙西、向南入閩帶粵、向北進皖南,向西進三湘而帶川黔,傳播甚遠。而道教音樂在元明時期又成為培育中國戲劇高腔鼻祖弋陽腔的藝術土壤。古代鉛山人民生產的連四紙,成為中華文化傳承的主要載體。據說茶聖陸羽,當年在上饒學佛參禪時,學習衝茶泡茗用的清水也汲於信江之濱。
六百裏信江,上盛天露,下接地淵,宛如長龍,秀比銀河。她無私,澆灌田野,哺育兒女;她負重,承載舟楫,傳播華夏文明;她包容,融匯“儒”、“道”、“釋”,詮釋東方的智慧。我和繼紅兄先後離開江西,走出信江流域,落戶至東海上的舟山群島,成為了一介島民。繼紅的學術研究也從信江文化轉至浙東理學與海洋文化。而我的藝術土壤,也由贛東北的紅土地,變化為藍色的海洋。但故土的情結在心底,故鄉的明月在夢中。
信江河水向西流,鄱陽煙雨亦難留。
帆隨揚子向東去,飄洋過海欲何求?
2013年春,於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