鑼鼓鏗鏘

第一章 舌尖上的弋陽

　　人人都說家鄉好。出外謀生的人，離開時包一袋泥土隨身帶著；年紀大了，總想著怎麽回去，了卻葉落歸根的心願。

　　人們對家鄉、故土的依戀，其實是對親情的回顧和向往，是對那養育他的山水、田園的思念和感恩。再具體點說，就是對童年一起玩耍的夥伴和遊戲場所的回憶和留戀，就是對奶奶、外婆親手做出的家鄉美食的渴望與回味。

　　農耕社會的人就是這個德性，總是頑固地堅持著自己對家鄉的那份厚重的情感，這種情感尤其強烈地表達在舌尖上。

　　在舟山群島生活了20多年，我的舌頭早已經習慣了螃蟹、對蝦和蛤蜊，有了對海鮮的頑固的依賴；遠在內陸的弋陽老家，還會有哪些美食至今還讓我在回味並渴望著呢？

　　丈母娘做的黴豆腐，味道濃香鮮辣，入口滑潤，是下飯的絕配，正如舟山人的嗆蟹、泥螺，用筷子挑時糊耷耷的，吃起來卻味道濃鬱；現在年紀大了，血壓高了，腳也痛風過了，醫生說鹹的東西別再吃了。於是老家帶來的黴豆腐連同舟山人最愛的嗆蟹、泥螺再也不上桌了。

　　其實黴豆腐也不是我老家特有，紹興人叫醬豆腐，但不放辣椒，風味不同。還有年糕，也到處都有，寧波的水磨年糕就細密白潤，但口感與弋陽的年糕有差異。

　　弋陽鄉下人不叫年糕，而是叫大禾米粿，為了區別於外地的年糕，就說成“弋陽大禾米年糕”。弋陽的年糕之所以與寧波的水磨年糕有區別，原因就在“大禾米”上。寧波的年糕是水磨的，但這隻是加工方式的不同。寧波的年糕也用米，但它使用的是普通的吃米加糯米，而弋陽的年糕用的米是隻在弋陽本地產的“大禾米”，原料上有很大的差異。這“大禾米”有什麽特別的呢？

　　“大禾米”，屬梗型糯性一季晚稻，種植在氣溫水溫偏低，濕度大，光照時間短的丘陵冷漿田裏；這種水稻從春播、夏種、秋養，到冬收，吸“四季之水”，得“天地之養”，方成就其“白潔玉潤、柔韌爽滑”的特性。又因其種植麵窄，生育期長，產量低，所以顯得特別珍貴。

　　在年糕製作過程中，婦女將漂洗後的大禾米放進木蒸籠，經過大火、文火三蒸後倒入石臼，男人再以木槌捶打二百多下，即所謂的“三蒸二百舂”，最後以雕花刻字木模板壓製成大小圓形；排列在竹篾席上，家中長者以手指沾紅泥，在溫熱的年糕上點紅取彩討個吉祥；這時，圍在身邊的孩子們就可以爭搶而食，有的孩子喜歡用柴火、稻草略做燒烤，待外層焦黃後，蘸些白糖再吃，香甜無比。居家的吃法，一是以鹹製的臘肉，佐以新鮮大蒜，柴火幹炒，晶瑩剔透，濃香滿腹；二是水煮煲湯，加些青菜嫩葉，素白細潤，清新爽口；三是清炒，出鍋前加入芝麻桂花白糖，則芳香四溢，經久回甘。

　　除大禾米年糕，我對家鄉的燈盞粿、立夏粿，也有美好的記憶。燈盞粿、立夏粿隻用早米做原料，經水磨出漿粉，再入鐵鍋文火燒製成團，婦女以手沾油，乘熱搓揉出燈盞形粿胚或葡萄似的粿粒。在燈盞粿胚裏盛滿由鮮肉、香菇、豌豆、南瓜等合而烹製的餡子，疊放入籠，熱蒸起鍋，分而食之，粿香餡鮮，味道絕好。而立夏粿，則是先用大鍋文火熬製鮮湯，湯料也是鮮肉、香菇、蒜苗、豌豆，隻是不能放南瓜，講究的人家還會加入烏賊魚鯗切成的絲，待湯沸騰時，把揉好的粿粒倒入，數分鍾後，則立夏粿成，可以滾燙出鍋，勺進海碗，乘熱而食，湯料與粿入口含香，回味無窮。農家雙搶時節，家家戶戶用水桶盛，扁擔挑，饑渴的農民站立田間地頭，一碗下肚，充饑解渴，疲勞頓消，精氣回轉。

　　燈盞粿、立夏粿吃過，歇一會，就要沏茶上茶點。弋陽南鄉、北鄉差異大。南鄉毗鄰貴溪，北鄉緊靠樂平。南鄉的港口、箭竹一帶的茶點以鮮辣的手工捺菜為主；而北鄉的曹溪、中畈、烈橋則以曬製的小菜幹為主，最好吃的是茄子幹、南瓜幹、豆角幹，這些小菜幹都經過糯米醬浸潤，再蒸熟、太陽曬；捺菜酸辣香甜，小菜幹則醬香甜潤。在弋陽所有的茶點中，無論南北，都必須有芝麻米糖，才能化解酸辣醬鹹之味。米糖以曹溪人做的寸香糖最好，雪白的米糖又細又長，抽空的糖芯裏塞滿著爆米花與黑芝麻，有了米花和芝麻，米糖就香脆起來，不粘牙。盛放米糖的器皿是陶罐或鐵桶，裏麵必須放入整塊的石灰，以免潮濕。記得小時候，放學回來偷吃米糖，手伸進罐子掏摸，常常石灰米糖一把抓，吃在嘴裏是又甜又苦，咽進的是糖水，吐出的是石灰口水。

　　入冬以後，弋陽農村的空氣裏漸漸地飄蕩起令人饞涎欲滴的狗肉香。弋陽人吃狗肉，不去皮，用稻草烘焙狗毛，待皮現焦黃時，大塊分解下鐵鍋，文火煮熟後手撕成條，佐以冬筍、大蒜、生薑、辣椒，回鍋爆炒，或與米粉、年糕搭配，炒也行、燜也可，其肉鮮美，其香濃鬱，其味經久。一家吃狗肉，全村人紛至遝來，人人分享。今天上你家，過些天就去他家。一個冬天，全村的家狗隻剩下下過崽的母狗和吃奶的小狗，和幾隻配種的公狗。春節前夕，村與村之間，一到夜裏，相互提防著打狗的行為，生怕自己村裏的狗成了他村桌上的佳肴。最可恨的是城裏下鄉去的打狗賊，隻偷不養，老幼不分、公母不論，常常招來村民的圍打。偷狗賊被村民打斷手腳的事時有發生，隻能自認倒黴。

　　家鄉的美食還有一些，我無法一一敘說，還是留待大家自己去品嚐。對弋陽老家和親人的記憶就這樣融入在美食的回味中，在舌尖上長久地發酵。

　　2014年7月，於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