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停在村頭,當即聞到了一股濃鬱的芳香,咕嘟嘟直往鼻子裏灌,忍不住深吸一口,不曉得進了肺還是胃,舒服極了。就找芳香的來源,燕坊的樹太多了,密密麻麻一片,一時弄不明哪棵散出,近了去聞,好像哪棵都有那種芳香。黎生說,那是味串了,還是問問人家吧。沒開口,一個小姑娘就笑著說,是枇杷樹。小姑娘看著我們笑半天了,好像是她出的一個謎難為了我們。要進村,可沒那麽簡單,得付款,小姑娘是守村門的。這可絆住了急著進去的念想。沒有接到通知嗎?沒有。反正是你讚美了芳香也不能隨便進去。正在這時,一輛車子嘎地煞在了小姑娘跟前,隨後下來幾個笑著的人。那你們進去吧,錯了,不是走那邊,先走這邊。小姑娘極其認真。
我們就沿著一路芳香沒入了高樹覆蓋的燕坊,剛才的小插曲絲毫沒有削弱我們的興致。看來燕坊已有了開發旅遊增加收入的意識,一百多棟老屋成了寶貝,外來人不能隨便看了。
進來就發現,這是一個有別於其他古村的村子,當然同樣有著氣派非凡的祠堂,庭院深深的房屋,大大小小的池塘老井,不同的是人們多數還在利用著這些東西,進去就像進入了一個生活場景。
水木清華坊前,三個婦女在井台邊打水、洗菜、涮衣,互相拉著話題。鮮紅的蘿卜讓人嘴饞,有人嘻哈著將一個送進嘴裏,聲音清脆而出,老婦就熱情相讓。燕坊總是以一個個獨特的門坊引人目光。水木清華門坊就仿佛清華大學,燕坊人說得有根有據,早前燕坊人在清華教書,清華最初有設計動議,燕坊人就將老家的水木清華門坊引薦出來。
拐過大夫第,進到資政第,兩頭老牛在悠閑吃草,一旁伴著一老一少的女子做被子,紅紅的麵,白白的裏亮在陽光裏。一扇門半開著,門洞裏掛著一件老舊的鋤和一件蓑衣,好奇心驅使著我走了進去,靠門的一間屋子也半開著,擺滿了暗舊的家什,從亮光處猛一下看不大清楚裏麵,怎麽沒有人呢,趕緊拔腿。這時一個不高的聲音說,坐一下嘛。似很久遠,還是沒有看到自哪裏發出,心裏一緊,腿早到了院子裏。看過州司馬第,一條窄巷細細長長引到一個敞亮地方,見三條狗在那裏滾,本來是兩條在談愛情,又跑來一條搗亂,牙狗就極力保護愛情成果,結果上演了一場二鳳奪凰。坐在一旁的人無動於衷,一大女跟兩小女靜靜地玩著什麽,年輕媽媽在光線裏奶嬰兒,兩個女人圍一個年長者在嘮嗑,看到我拍照也是無動於衷。
再轉過來,是麟鳳院,幾個男人無所事事曬著太陽,話也不說,看著一個剃頭的忙得急,一會刀子,一會刷子,一盆用完的水嘩地潑出一片碎銀。門內是一個廂房,卻裝飾得雕梁畫棟,牆上掛著匾額、對聯、字畫,書香氣飄了出來。真對了,是十分講究的書房庭院。院裏有天井,給書房透進光線和空氣,累了還可以井中望天,看雲飛燕過。牆上兩幅金粉畫閃著原有的光澤。剃頭的說,有人一幅出五千沒有給他,黎生說,要是你讓我就買了。農耕山水圖看得人眼放光。而這樣的好東西實在太多,走進哪家都會看到,不是牆上的,就是地上的,或是門窗上的,一架雕滿喜鵲蓮花的鎏金大床據說有人出價很高,主人都沒有出手。古董商總是來轉,有的就轉走了,出手的和進手的都咧著嘴笑。我是有些不敢睡在那樣的床上,曾在周莊蒙主人熱情睡過一晚,整夜裏都感到什麽聲音在響,明清至今,不定有多少人享用,享用了又走了。一晚上沒有睡好的我,第二天就搬離了那間繡樓。
我看上了一個太師椅,寫字坐上麵倒還安穩,搬了搬硬是沒有搬動。這雕花大椅承載過多少自在和慨歎啊,回頭見牆上一幅對聯:“群居守口獨坐防心,能忍自安知足常樂”。
走出來一群鴨子嘎嘎叫,和一隻母雞在爭食,母雞也不做聲,隻管伸出嘴去要鴨子的好看,母雞的懷下,一群黃茸茸的雞仔。光線斜照在一個做功課的孩子身上,一旁的媽媽在做臘腸,一串串掛在陽光裏,扭頭看了,還有地上曬著的片片蘿卜,白白地晃著人的眼睛。正看得呆,劈劈啪啪一陣帶著水音的聲響,兩個女子塘邊浣洗,木棒子在頭頂劃著弧線,一些水點順著弧線飛,落下一群的雨花。有人穿著防水衣在塘裏費神,塘裏的魚就是不讓他上手,半天沒見他露出得意的笑容,但還是樂此不疲地在水裏費神。倒是岸上一個牛人顯得輕而易舉,一頭牛倒掛在樹上,刀子已經將牛肢解得剩一副架子,鮮紅的架子有些讓人慘不忍睹,可這個庖丁一忽抽兩口煙一忽動幾下刀子,沒事人似的。有人走上去詢問關於牛的年齡和健康狀況,以獲得一點安慰。我遠遠地離開了,牛是逃不脫這等命運的,誰會為一頭辛勞了一生的牛舉行隆重的葬禮呢?將來也許會有那麽一天。隻是聽說,自古燕坊牛宴就遠近聞名,村上辦大事都開牛宴。而且同是吉水的楊萬裏也來過燕坊,與友人吃過牛宴後還即興賦詩一首,詩名叫《燕坊午望》,後兩句為“回身卻小深簷裏,野鴨雙浮欲進欄。”與“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詩味差不多。
繞過一圈,又看到了有著二十棟大屋的門坊,這麽一片老宅大屋,沒有一定的實力,是不能完成的。眼前的時光滑到了明末清初,燕坊人沿吉水順贛江而長江,經商的腳步和帆影遍及四方,長江岸邊繁盛的街衢,聞名遐邇的“力誠商號”、“寶興裕商號”、“王世太商號”,可都是燕坊的鄢家、饒家、王家開的,誰會想到那日進鬥金的大手筆的點化,竟會連著一個僻遠的小村。小村的一聲咳嗽,都會引得這些商號一陣不安。終於有一天,一隻隻帆船又起航了,他們把在外積累的寶物以及觀念都運回了小村,而後就有一棟棟大屋如雨後春筍。不僅如此,他們還興辦教育,獎掖後生,一個村子就建了兩個書院。我走進“複初書舍”,已經是破敗不堪了,屋頂舊瓦滑落的地方,一縷陽光鑽進來,把一幅蜘蛛的八卦圖打得一片燦爛。走時邁過頹朽的門檻,極輕的腳步,還是有什麽東西在身後落了下來,側耳再聽,聽到了遠去的朗朗書聲。
似乎是一晃間,一棟棟老屋,如坐在陽光裏經霜曆雪的老人,隻留下繁華繞眼的回憶。倒是那些樹,還是鬱鬱蔥蔥,散發著無盡的馨香。
出來時,小姑娘還是笑著守在村口,還來啊——那語態好似是,我們這裏好吧?不信你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