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覺得黃庭堅還是有幸的,他一忽鄉野一忽朝廷,一忽詩文一忽書畫。鄉野讓他體味世風民俗、自然景物,朝廷讓他感知政事繁務、勤案累牘。
他的幸還有一點,就是這個江西修水人,還到江西的泰和做了幾年知縣。泰和是個好地方,有澄江如練穿城而過,潤滋沃野良田,這裏民風淳樸,物產豐盛,使得這位大詩人總有雅趣餘興。
建於唐代的快閣是他必去之處。這快閣高聳如峰,雄踞於重簷樓閣之上,且緊鄰贛江,登臨其上,宏闊入眼,豪情臨胸。宋初太常博士沈遵任泰和縣令期間,也常登閣遠眺,因感心曠神怡,遂將原來的“慈氏閣”易名為“快閣”。“閣曰快,自得之謂也”。黃庭堅登快閣的心境,反映在了那首著名的《登快閣》中:
癡兒了卻公家事,
快閣東西倚晚晴。
落木千山天遠大,
澄江一道月分明。
朱弦已為佳人絕,
青眼聊因美酒橫。
萬裏歸船弄長笛,
此心吾與白鷗盟。
黃庭堅登快閣的心緒必是不一樣的,這首詩讓人感覺到他心中的悵然與飄渺,當然,也從中看出了他對泰和景物深切的體察與感染。黃庭堅題詩後,快閣越發名氣大振,達官名流隨詩而來,以一睹快閣為快,陸遊、文天祥、楊萬裏、劉鶚等均有賦詩題詠,累百餘篇,代而不絕。
朋友帶著我來到泰和,已是黃昏,雖近秋天,暑後的餘威仍存。車子轉了好幾個圈子,最後停在了泰和中學門前,中學裏出來的是當地的一個文化人,熱情有加地領著我們進到了學校裏麵。學校已經放假,空落落地沒有一絲聲音。校園很大,一排排樓房遮擋住了視線。又是一陣繞,終於在一片灰樓的後麵,看到了一聳樓閣。
它怎麽會在這裏?這就是快閣嗎?它似乎是躲在了這個重點中學的一隅,顯赫的名聲與它的所在似有些不大協調。此間的氛圍讓這快閣也多有些不快。
而我,卻顯得欣欣然,管它現在是在什麽地方,反正我找著它了。我就像尋著黃庭堅當年的步履一步步地向它走近,又一步步地攀援上去。下看看,上看看,左看看,右看看,真的是“快閣東西倚晚晴”了。再上一層的時候,就看見了那條大江,當年黃庭堅所看到的那條江,與我所看到的一模一樣。遠山重疊,像疏淡的水墨。隻是沿江而去直到無限遠近的那些樹還泛著青黃,沒有掉落的意思。
我想找到黃庭堅當時的心境和意境。有人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說你看江的對麵了嗎?我仔細看去,那是好大的一片蓊鬱的園林。有人說,那片園林古老得不知多少年了,我們應該到江對岸的林子裏與快閣對望。
好主意,立時驅車,趁天未黑盡。
這是一片多麽神奇的林子啊,蓬蓬茸茸遮蓋了好大一片天地。一棵一棵的樹木都顯得粗壯無比,而且各具姿態。有的挺拔千丈,有的橫槊百米,有的就順堤岸長到了水邊,或探頭彎腰,或勾肩搭臂,或幹脆就直沒水中,彷如被那江水逗引得意迷心醉一般。
林子深了,也顯現出陰濕潮氣,更多的灌木滋生而出,把個林子渲染得蓬蓬勃勃。
一些鳥兒自林間起起落落,更有那些蟬兒趁著將盡的夜色發狂地鳴叫,直讓林子顯出更深的幽靜與某種恐怖。
極快的腳步去往江邊,透過樹的枝丫葉片,真就看見了對岸屹然而出的快閣,黃昏中勾勒成一個碩大的剪影。
那或許就是泰和有名的快閣晚唱。唱的或許是那快閣頂上的一輪明月,像誰手拿著一把銀白的團扇,或敲打著一個銀盤。想民族英雄文天祥兵敗被元人囚於船中,順贛江解往大都。船過泰和時望見快閣,如遇廬陵父老一般,遂作一首《囚經泰和仰望快閣感賦》,其中有句:“漢節幾回登快閣,楚囚今度過澄江。丹心不改君臣義,清淚難忘父母邦。惟恐鄉人知我瘦,下帷絕粒坐蓬窗。”那心境著實讓人感慨萬端。快閣,已然是吉安的標誌了。
天漸漸黑下來,月光透過快閣的簷角灑在贛江上,白天看似激湧的江水,此時竟顯得波瀾不驚。
隨著月光望向遠處,細白隆起的沙渚旁,真的如一條白練盈盈而出。
我幾乎驚奇得要叫起來,恍然間好像時光並未走過,高高的快閣上莫不是有個人影?發髻高挽,苒須飄蕩,在抑揚頓挫地吟誦著那首“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的千古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