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劉春蘭到老家的時間差不多,蔣菊萍也回到了工廠。
工廠還是如往日般寧靜,廠區周圍的溝渠幾近幹涸,雜草瘋長,藤蔓肆無忌憚地爬滿了古榕樹的軀幹,山嵐的綠越發青翠,山坳間那座聳立的大煙囪正冒著青煙嫋嫋,嫋嫋青煙搖擺成了一縷輕幔的曲線——彎彎曲曲、輕輕柔柔地伸向天空。煙和雲層交匯成了一體,煙看似雲,雲看似煙。
遠遠地看到了兒子阿坤,拖著行李的蔣菊萍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此刻,她感到輕鬆了許多。
阿坤問:“老媽,打你電話怎麽一直關機?”
蔣菊萍說:“媽媽手機掉了。”
阿坤說:“春蘭阿姨不是說你換了手機嗎?新號碼也關機。”
蔣菊萍問:“有事嗎?”
阿坤說:“好像有事,但現在忘記了。”
蔣菊萍的新手機在她的挎包裏“沉睡”了兩天,她一點開機的心情都沒有。
推開房間緊閉的窗戶,蔣菊萍探出身子,麵前的山體觸手可及,青綠盎然迎麵撲來,陡峭的山坡濕潤滑爽,遊絲狀的泉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在閃閃發亮的泉露裏,蔣菊萍分明又看到了那些魚,那些遊弋在龍城大江裏的魚,無數的魚爭先恐後地往山頂上爬去,它們奮不顧身、歡天喜地往大山的高處奔去,蔣菊萍木然地看著這些自由祥和的魚,默默地想:活著真好,回家的感覺真好。
蔣菊萍正整理行李,兒子阿坤推門進來,問:“老媽,聽李廠長說我們要回老家了?”
蔣菊萍說:“你不是一直想回去嗎?”
阿坤說:“想是想,沒想到這麽快就要走。”
蔣菊萍感覺阿坤話裏有話,她敏感地意識到兒子肯定有事,問:“你是不是在本地交女朋友了。”
阿坤對蔣菊萍豎了豎大拇指,說:“老媽不愧是老江湖,這個你都猜到了。”
聽說阿坤在本地交了新女朋友,蔣菊萍覺得很奇怪,問:“老家的那個你不要了?這個是幹什麽的?”
阿坤如實說:“這個老家也是我們省的,她在本地上班。”
蔣菊萍不屑一顧地說:“我當什麽好女孩呢,是場子裏上班的嗎?”
蔣菊萍一句話果然點到要害,阿坤解釋說:“不要看扁人好不?人家是正經足浴的。”
蔣菊萍鄙夷地說:“玩玩就算了,你還當什麽真,想英雄救美?小心回去大舅打斷你的腿。”
阿坤不服氣地說:“我才不怕大舅呢,就你們怕他。”
蔣菊萍說:“你就嘴硬,在大舅麵前你敢這樣說嗎?你不怕大舅你留下了幹什麽?老媽奉勸你一句,對女孩嘛不要太認真,多談幾個我不反對,別玩過火就行。”
阿坤饒有興趣地問:“什麽叫過火,什麽叫不過火?”
蔣菊萍一時語塞,有點後悔剛剛對兒子的話說得太負麵,覺得有點教唆兒子學壞的意思,認真想了想說:“就是說,男人在對待感情方麵要有分寸,不要傷害對方就好。”
說完她又覺得有些杞人憂天,在情感方麵,兒子阿坤應該是自己的老師才對,看他成天沒心沒肺的樣子,是多麽令人羨慕,和兒子阿坤的境界比,自己活得太累了,要是都像兒子阿坤這樣清清爽爽多好,自己太拖泥帶水了,日子明明是簡單的,自己非要把它過得這麽複雜,過得複雜也就算了,還舍不得放下。
阿坤出去的時候,蔣菊萍聽到他說:“李廠長,你來了?”
知道李高明在外麵等著要見自己,蔣菊萍對著門外的李高明說:“進來吧!”
李高明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門,問:“回來了?”
蔣菊萍知道他不好意思進來,大方地說:“進來說話吧!”
李高明不再拘謹,公事公辦地坐了下來。
蔣菊萍說:“剛回來,沒開水泡茶給你喝呢。”
李高明說:“剛喝過,有些事情向你匯報下。”
蔣菊萍笑道:“不用匯報,我也放心的。”
李高明說:“物料基本上快消化完了,有些工人我已經安排回老家了,這樣也可以省掉一大塊工資,最近回收率還算好。”
蔣菊萍點頭:“你安排的事情我放心,老李,其實,這兩年我也是沒辦法,你們一定以為我蔣菊萍是個女人辦不了大事吧?唉!怎麽說呢,我又何嚐不知道好物料回收率高呢,本錢大誰不想進好物料呢?實話跟你說吧,老李,我也是被資金給困死了,有些情況你也清楚,我是被趕鴨子上架,是被他(張忠良)逼到這裏來的,邊做邊學,如果不是你幫我,恐怕我早就撐不下去了。”
李高明一直靜靜地聽著蔣菊萍說話,他今天還是第一次聽蔣菊萍叫自己叫老李,聽到老李這個稱呼,他感覺到特別親切,蔣菊萍今天很特別,她比以前開朗豁達了很多,她現在很健談,一點老板娘的架子都沒有,才分開兩天,她的變化是顯而易見的。
看到李高明一直不說話,蔣菊萍問:“老李,你跟我說實話,我是幹這行的料嗎?”
李高明靦腆一笑,說:“你幹不了誰還幹的了,這行又不難,你已經是專家了。”
蔣菊萍一臉燦爛,說:“我也覺得,其實隻要用心,也沒什麽難的,以前一直跟著我哥做生意,雖然跨了行業,但做生意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對吧?”
李高明點點頭,說:“做生意我不懂,我們打工的,做好本分就是了。”
蔣菊萍說:“老李,你就不要跟我謙虛了,你以前也是做老板的,我也知道,做老板其實有什麽呢,我倒羨慕你們這些搞技術的,走到哪裏都有一口飯吃。你別看我人前風光,其實都是假的,來這兩年,投了這麽多錢下去,還不是白幹?不像你們搞管理的,雖然跟著我蔣菊萍發不了財,但起碼工資是有保障的。”
李高明說:“做老板的難處我當然理解,我不像你有靠山,我們這些做小老板的,當年也是小打小鬧,虧下去了就永遠翻不了身,誰不想當大老板?各人有各命,我們命裏就不是大老板的命。”
蔣菊萍歎了一口氣,說:“這做人就是這樣,我羨慕你你羨慕我,其實做人都難。”
李高明看到蔣菊萍今天的態度這麽誠懇,說:“實話實說,你做企業比張哥強多了,我和我表弟小唐也經常聊起張哥,說實話,張哥的確是個好人,但這年頭好人都沒有好報,特別是做生意,你太善良就吃虧,張哥其他都好,就是有點好高騖遠、缺少耐心,按道理,我是沒有資格講張哥的,我自己都是個打工的,我的意思是,老板娘你搞企業一定行的。”
蔣菊萍趕緊說:“還叫什麽老板娘,以後就叫我老蔣,哈哈,就叫老蔣,我不怕被叫老的。”
李高明含蓄一笑,說:“這樣叫多不合適。”
蔣菊萍說:“這有什麽不合適的,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麽?你老李什麽都好,就是有點扭扭捏捏的,看你總是那麽嚴肅,我都不敢跟你多說話呢。”
李高明被蔣菊萍一番奚落,更是顯得有些無措,說:“我嘴笨,也不知道說什麽,總之你以後有什麽,盡管吩咐就是了。”
經李高明這樣一提醒,蔣菊萍好像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來,她想了一會,說:“老李,我有個想法已經很久了,想和你商量,看看你是什意見?”
李高明說:“有什麽你就說吧。”
蔣菊萍說:“我有個不成熟的想法,我想回去之後,再租一個這樣的廠子來做,我已經托人打聽過了,在我們老家有一個老國企在招租,對方手續齊全設備也比較先進,如果你和高師傅還願意繼續跟著我幹的話,我就有信心把它租下來,你看看哈,我們在這也幹了有快兩年了吧,說句難聽的話,學費也交足了,現在放棄,學費不是白交了嗎?市場行情一天天在看漲,我是真著急呀,再說,我也不能讓我哥把我看扁了,我要證明給我哥看看,我蔣菊萍是能夠站起來的,從哪裏跌倒從哪裏爬起來。你是什麽意見呢?”
李高明沉默了一會,說:“這個行業當然沒問題,就是我不幹,也不影響你做決定啊!”
蔣菊萍有點生氣地說:“我說了吧,你老李什麽都好,就是不痛快,給個準話吧,你幹不幹?”
李高明不再矜持,目光堅定地看著她說:“行,老板娘,我聽你的!到哪裏不是打工呢?我這邊你放心就是了,不光是我,高師傅那邊也沒問題的。”
蔣菊萍嗔了李高明一眼,說:“又叫老板娘,看來你還是見外了。”
李高明臉一紅,說:“叫習慣了唄,一下子還改不過來呢。”
和李高明一番促膝交談之後,蔣菊萍心情明朗了許多,她再次若有所思地向不遠處的山坳間望去,那座正冒著青煙嫋嫋聳立的大煙囪,離她似乎越來越近了。蔣菊萍心裏湧現出無限美好的幻景,她好像看見母親拄著拐杖顫巍巍地向她走來,嘴裏不停地低吟著:“幺女你回來了,阿彌陀佛,你終於回來了,阿彌陀佛老天保佑……”母親的身影一直在蔣菊萍的心裏,把她的心裏塞得滿滿當當的,蔣菊萍的心裏頓時覺得暖洋洋的。
她饒有興趣地翻出“沉睡”了兩天的新手機,開機之後,她對著巨大的大煙囪哢哢地拍了好幾張照片,進入微信頁麵後,她精選了一種大煙囪的照片做頭像,接著,寫下了此刻的心情:“終於要回家了,回家真好。”
§§第十二章 亡命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