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的決定一旦明確了,蔣菊萍感到渾身的體重都減輕了很多,晚飯過後,她又叫上劉春蘭一起去散步。她們沿著工廠附近的土路往鎮子裏的方向走,土路兩旁,陡峭的山坡上灌木叢生,紅的,藍的,紫的野花,在野地裏爭奇鬥豔,青澀的野果觸手可及,山坡上,茂密的毛竹身姿挺拔。
蔣菊萍對劉春蘭說:“和我們的遭遇截然不同,這裏的景色真是美到極致了,老家輕易可看不到這麽美的風景。”
劉春蘭肯定地說:“那是,起碼我是從來沒見過。”
蔣菊萍說:“我見過的,不過是在小時候,小時候的農村到處就是這樣的,現在的老家全變了,老房子不見了,樹木少了,土地不見了,山消失了。家可以回,家鄉則很難回了。”
“唉!”劉春蘭歎了一口氣,說,“有父母的地方有祖墳的地方就有鄉愁。每個人都憧憬想回到童年,但我們這一輩人似乎每個人的童年都不幸福。”
蔣菊萍說:“其實,這也好解釋了,有個名人不是說過一句很經典的話嗎?他說‘其實所謂美好的時光,隻有在回憶的時候,才顯得最美好’。”
劉春蘭用欣賞的目光看著蔣菊萍說:“看不出來,你很有文化呀!”
蔣菊萍說:“來這兩年了,我明白了很多事情,說實話,我恨過這個地方,我恨這個地方的時候就恨張忠良,非常恨他,你知道的,是他讓我陷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我當初太信任他了,我當初就像個傻瓜一樣任他擺布,是他讓我在我哥麵前抬不起頭,是他讓我背負著對蔣家不仁不義的罵名。我現在所有的痛苦,都是他一手造成的,這兩年,我確實看透了很多東西,苦難的經曆是可以教會一個人成長的,生活就是這樣。以前我太單純了,一直有哥的保護,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來這才讓我明白,家庭比什麽都重要。”
看來,今天表姐蔣菊萍的心情特別好,她很少主動對自己提到張忠良,提到他說明她已經原諒他了。劉春蘭問:“你現在不恨他?”
蔣菊萍的回答毫不猶豫,說:“我恨我自己。”
劉春蘭說:“我的境界可沒有你這麽高哦,我反正是死腦筋,我是不會原諒他胡海洋的。”
蔣菊萍說:“原諒不原諒的意義都一樣,你和胡海洋的關係,比我和張忠良的關係要單純很多,你們之間隻爭一個情字,而我和張忠良之間,可不是一個情字這麽簡單。”
劉春蘭一臉認真地問:“他愛你嗎?你愛他嗎?”
劉春蘭這麽直接的提問讓蔣菊萍感到很意外,她尷尬地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當初,不愛他,怎麽會像傻瓜一樣,挪那麽多錢給他呢?”
劉春蘭窮追不舍,問:“你現在還愛他嗎?你當初確定他是真愛你的嗎?”
蔣菊萍自言自語地說:“和錢沾上邊的愛情,怎麽解釋得清楚呢?他是不是真愛我,我自己真的很糊塗,我們的愛情一開始可能就是一個謎。”
劉春蘭若有所思地說:“說什麽貧賤夫妻百事哀,我看,有錢人的愛情才是最值得懷疑的。”
蔣菊萍接著說:“說實在的,我現在對他的感覺都好複雜,根本不是簡單的愛啊恨啊能夠解釋得清楚的,要說這兩年的經曆,倒真的是要感謝他。”
劉春蘭是一臉茫然,她順手從路邊扯了一棵青草放到嘴裏嚼了起來,問:“張忠良現在在什麽地方?你們將來有什麽打算?”
劉春蘭的話像一根刺一樣紮到了蔣菊萍的痛點,她反問她:“還能有什麽打算?除了找他要債,我還能有什麽打算?”
劉春蘭說:“也是哦,欠賬還錢天經地義,張忠良不會賴賬不還吧?”
蔣菊萍說:“有錢誰會賴賬?問題是他不止欠了我哥哥的錢,他在老家還借了很多人的高利貸,幾年了,我從來沒逼過他還錢,我對他真的是仁至義盡了。”
說到這裏,蔣菊萍突然有了一個主意,她對劉春蘭說:“是該到了一個了斷的時候了,不親自去看看,我心裏始終不踏實,廠裏這段時間你和李廠長看著點,我準備出去一趟。”
劉春蘭明白她的意思,說:“我陪你一起去吧,一路也有個照應。”
蔣菊萍猶豫了一下,說:“一起去就一起去,我們明天就出發。”
劉春蘭問:“你知道他現在人在哪裏?”
蔣菊萍淒然一笑,說:“肯定還在地球上。”
回到宿舍,蔣菊萍和劉春蘭各自收拾明天出門的行李,說實話,蔣菊萍也不知道張忠良現在的具體位置,不過,她非常清楚他現在的處境,聽大哥說他已經被通緝了,很多債主都對他失去了耐心,張忠良現在隻和她還保持聯係,除了他的弟弟張忠心,她無疑是他最值得信任的人。
晚上,蔣菊萍撥通了張忠心的電話:“你哥哥現在在哪?”
張忠心一直把她當嫂子,在他心裏,他一直認為她和張忠良是一夥的。
聽到蔣菊萍向自己打聽哥哥的消息,張忠心想都沒想,說:“我哥哥現在人在廣西呢。”說完又問,“嫂子,你現在還好嗎?最近工廠生意怎麽樣?”
蔣菊萍沒有心情和他囉嗦,說:“你叫他打我電話,我找他有事。”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掛了張忠心電話沒一會,一個外省的固定電話打了進來,蔣菊萍猜都不用猜,就知道是張忠良打過來的,張忠良的聲音聽著有點顫抖,問:“菊萍,你找我?”
蔣菊萍問:“你現在在哪裏?”
張忠良說:“我現在在廣西,你最近還好嗎?”
蔣菊萍冷冷地說:“電話裏不多說,我明天飛過去,見麵再說吧。”
一聽蔣菊萍要來見自己,張忠良感到很興奮,說:“好,明天我會聯係你。”說完一秒鍾都沒耽誤,掛了電話。
終於做了決定,要去見張忠良,蔣菊萍心裏百般不是滋味。自從張忠良跑路之後,她和他再沒見過麵了,想起二人短暫的甜蜜,想起同窗時他可愛的模樣,想起第一次帶他去見大哥蔣巨峰時的場景……蔣菊萍感覺這一幕幕就像一場無聲的黑白電影:顏色單一,基調灰暗。如果條件具備的話,她是多麽想邀請一個優秀的作家把她的遭遇寫成一本書,屬於她自己的書。隻有真正屬於她自己的書,才能真正道出她心裏最想說的話,別人的故事是別人的故事,別人的故事寫得再好都和她沒關係,那些經過藝術處理精心加工出來的故事,雖然唯美、感同身受,但總缺乏她最想要的效果。
蔣菊萍多麽渴望有個作家能夠完完全全進入她的內心,用他的天賦寫出她最真實複雜的情感,把她的憂傷還原出它楚楚動人的模樣,把她所有的不幸、無奈、憂傷、痛苦、失落寫出不一樣的感受。如果人生真的是一出戲,她是不情願當什麽主角的,主角太累太辛苦了,主角有太多的台詞要記,有太多的形象要去塑造,有太多的潛規則要麵對……主角太累了,就像現實生活中的她一樣,現實生活中的她認識了張忠良,她是蔣巨峰的妹妹,她是老板娘,她大老遠地跑到這個鬼地方來受罪,她明天要去見張忠良……現實生活中有她太多戲份,如果可以選擇,她情願選擇一個跑龍套的角色,跑龍套不用背台詞,不用看導演臉色,不用裝腔作勢,不用化妝卸妝……就像眼前的表妹劉春蘭,簡單地去愛簡單地去恨,簡單的生活簡單的思想,或是像身邊的阿坤那樣也很好啊,滿足開寶馬,和不同的小女孩談幾場瀟灑自由的戀愛。
張忠良跑路的這兩年,蔣菊萍是有機會去見他的,但她都沒有去,為什麽呢?她沒有想好。自始至終,大哥蔣巨峰都是橫在她和張忠良之間的一堵牆,蔣菊萍現在麵對的兩個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張忠良已經是過去式了,而大哥蔣巨峰則永遠是大哥。
她心裏比誰都清楚,這次不同尋常的見麵其實再尋常不過,這次見麵的形式一定大於內容的,隻是,她需要這個形式來驗證一些什麽,好比是解答一道數學題,寫完最後一道程序,答案就算完成了,她就可以徹底地和過去說再見了,同時,她相信大哥會理解她的,她也相信大哥會原諒她的。
§§第十一章 沒有了斷的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