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菊萍到隔壁房間,叫劉春蘭去取錢。
劉春蘭很久才開門,蔣菊萍問:“是不是在做春夢?”
劉春蘭苦笑一聲,說:“你怎麽知道?”
蔣菊萍驚訝地問:“還真被我猜中了?”
劉春蘭揉了揉酸澀的雙眼,長噓了一口氣,說:“都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情拿我開玩笑。”
蔣菊萍不再和劉春蘭開玩笑,說:“趕緊準備10萬塊錢現金,等會就要用。”
劉春蘭茫然地看著蔣菊萍,說:“我前兩天不是跟你說過了嗎?賬上哪還有錢呀?最近不是全買物料了嗎?”
蔣菊萍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真是忙糊塗了,心裏頓時煩躁起來,說:“這下要命了。”
劉春蘭看著一籌莫展的表姐,說:“要不,找誰先借一下,過兩天資金就慢慢回籠了。”
蔣菊萍一臉愁容,說:“人生地不熟,找誰借呀?”
劉春蘭說:“要不找大表哥想想辦法。”
蔣菊萍趕緊說:“這事千萬不要讓大哥知道,你等會交代阿坤和李廠長他們,這件事誰都不要傳到老家去。”
“哦。”劉春蘭一下也沒了主意,問,“那還有誰肯借錢呢?”
“我有辦法。”蔣菊萍說完就開始翻手機號碼,翻到大嫂阿英的號碼,她毫不猶豫地撥了過去。
大嫂阿英說:“菊萍,怎麽這麽早打電話,是不是找你大哥有急事?”
蔣菊萍說:“大哥人呢?”
大嫂阿英說:“你還不知道你大哥那個臭習慣?家是酒店,酒店是家,我明義上是他老婆,實際上連一個保姆都不如。”
這個時候,蔣菊萍也沒心情安慰大嫂,說:“我不是找我大哥的,我是想找大嫂幫忙。”
阿英說:“菊萍,有什麽事情就說吧,都快兩年沒見你人了,沒有急事你也不會找我。”
蔣菊萍說:“大嫂,是我不對我不對,你你你先借我10萬塊錢好嗎?過幾天就還你,救急!”
阿英說:“好啊,等會兒銀行上班我就給你轉過去,不急不急哦。”
蔣菊萍說:“嫂子,急死我了,能不能叫麗麗用手機銀行轉?”
阿英問:“這麽急?”
蔣菊萍說:“真的很急,不過你千萬別跟我大哥說哦。”
阿英說:“知道了。”
掛了大嫂的電話沒一會兒,手機信息顯示10萬塊錢已經到賬,看看時間也差不多,蔣菊萍便催劉春蘭趕緊去鎮上的銀行取錢。
去鎮上的路上,劉春蘭又想起遠在老家的兒子,於是撥通了胡海洋的電話,電話裏傳來滿是埋怨的聲音:“終於想到給我打電話了?打你電話又不接,你到底想什麽呢?”
劉春蘭淡淡地說:“也沒什麽事,兒子還好嗎?”
胡海洋滿是委屈地說:“兒子還好,就是經常說想你,你什麽時候回來?”
劉春蘭說:“叫你媽媽看好他,叫他不要去有水的地方玩,沒事我就掛了。”
“你等等……”胡海洋還想說什麽,劉春蘭已把電話掛了。無情地掛斷了前夫胡海洋的電話,劉春蘭心裏也不是滋味,對於愛情,她恐怕再也不會有了,不是因為兒子,她永遠都不想再看到胡海洋,她和他已經成了路人。和胡海洋的婚姻都已成了一段曆史,“哀莫大於心死”,隻是讓她感到迷茫的是:到現在她都弄不明白,是愛他的心死了,還是她愛的心死了?她為什麽就不可以學學別的女人,再給他一次機會呢?她的決絕和堅持,真像她認為的那樣有意義嗎?離開了她,胡海洋一定是後悔過的,但隻要一想起那個叫阿珍的女人,她就不可能再回頭了。敗給一個發廊妹不可怕,敗給一個男人真是太可怕了,想想要和這個打敗她的男人過一輩子,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
結束了幾天陰霾,天空有放朗的趨勢,樅樹、鬆樹、苦櫧樹、野楊梅樹,在靜謐的山穀間比肩而立,毛竹的葉黃得很不合時宜,路兩旁,一汪又一汪溪水禁錮在幹涸的溝渠裏無法動彈,青苔被凝固在淺顯的沙石裏像腐爛的絲綢。附近的農民工開始三三兩兩地上班下班,一個騎自行車的農民工對另外一個騎著電動車的農民工說:“真晦氣,昨晚陪著一個屍體上夜班。”另外一個農民工說:“誰說不是呢?這家人也夠絕的,丟個老娘在那裏哭了個通宵,其他人都忙著爭鈔票去了。”
聽到兩個農民工的議論,劉春蘭心裏很不是滋味,心想:多少錢可以到這位可憐的老人家手上啊?想到這個老人家,劉春蘭加快了步子。
從銀行回來,朱師傅的老婆和兒子已經在蔣菊萍的辦公室等著,由於賠償價格都談好了,蔣菊萍也就方便和他們見麵了。看到劉春蘭回來了,蔣菊萍趕緊對劉春蘭說:“你讓朱師傅愛人親自點一遍。”
劉春蘭看了一眼朱師傅的老婆,發現她的表情很淡定,臉上並沒有看到自己想象中的悲傷,她身高體瘦,長臉,尖下巴,穿著介於城裏和鄉下人之間,顯得和她生活的環境不太相適宜。
劉春蘭把剛從銀行取出來的10萬塊錢輕輕放在了朱師傅老婆的麵前,看到10捆原封不動的錢,朱師傅的老婆當著大家的麵,她拆開第一遝開始點數,她點幾張就用手指蘸一下唾沫,點幾張又蘸幾下唾沫。點到第三遝,朱師傅老婆的嘴裏明顯沒有了唾沫,但她還是機械地重複著蘸唾沫的動作,蘸了好幾下,她點錢的手指依然是幹幹的。第三遝鈔票點到一半,她又蘸了幾下手指,然後無助地看了看她的兒子。這時,旁邊一個中年男人說:“不要點了,不用點了,我們相信老板娘的為人。”
聽到有人解圍,朱師傅的老婆停止了點錢的動作,笨拙地想把點過的錢重新整理好。
劉春蘭說:“放心吧,沒有假錢,這錢是用命換來的,是對你們的補償,不可能有假的。”
蔣菊萍也說:“回去有空再點一遍,如果發現少了或者有假錢,我照賠。”說完走過去,三下兩下就把鈔票歸位捆好了。
蔣菊萍對朱師傅的老婆說:“我們說話是算話的,希望你們也一樣。”
朱師傅的老婆沒說話,她的身子由於彎得太久,有些僵硬。這時,一旁的中年男子說:“既然老板娘是爽快人,我們也不為難你了。”
劉春蘭問他:“殯儀館的車子來了沒有?”
中年男子說:“剛剛打過電話了,應該在來的路上。”
朱師傅的老婆和兒子拿了錢還沒有離開的意思,蔣菊萍感覺他們肯定還有其他的要求,問:“還有什麽要求,請說?”
朱師傅的老婆和兒子沒說話,一旁的中年男子接過蔣菊萍的話說:“老板娘,情況是這樣的……”話說到一半,他停了下來,點了一根煙後就看著朱師傅的老婆。
劉春蘭有點不耐煩地說:“有什麽要求你們就提嘛?我們賺錢也不容易。”
中年男子對蔣菊萍說:“事情是這樣的,老板娘,我娘昨晚哭了一晚上,已昏過去了,現在還在醫院裏……”
蔣菊萍說:“老人家恐怕是晚上著涼了,我們給點撫慰是應該的,你說個數吧。”
劉春蘭心裏是又好氣又好笑:還虧得你們說得出口,讓一個老人家守一晚上,你們眼裏隻有錢?
中年男子說:“老板娘,你就再補5萬塊錢吧。”
蔣菊萍很痛快地說:“5萬就5萬,不過,錢要等兩天才能給你們,可以立一個字據,這錢必須給老人家,而且以後老人家再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和我再無任何關係,行嗎?”
中年男子急忙說:“行行。”說完就要了筆和紙,對朱師傅的兒子說,“侄兒,你立個字據。”
朱師傅的兒子顯然沒經驗,小心地問:“字據怎麽寫?”
中年男子說:“你就寫今收到老板娘五萬塊錢營養費,以後奶奶的健康與否和她們沒有半點關係……”說完就問蔣菊萍這樣可以嗎?
蔣菊萍說:“就按你的意思寫就是了,錢過二天給你,到時一手交錢一手交字據給我。”
蔣菊萍在字據上簽了字。中年男子在外麵打電話,回頭對蔣菊萍說:“我剛剛問過了,殯儀館的車子一會就到。”
大概過了半個鍾頭,伴隨著爆竹聲,那輛拉著朱師傅的中巴車緩緩駛出了工廠大門。
蔣菊萍有氣無力地對劉春蘭和李高明說:“你們知道,現在該做什麽事情嗎?”
劉春蘭一臉茫然,問:“什麽事情?”
蔣菊萍說:“去鎮上買鞭炮來放。”
“哦。”劉春蘭明白了蔣菊萍要放鞭炮去晦氣的意思。
李高明說:“鞭炮早買好了,我現在就去放。”
一聽李高明說鞭炮已買好了,蔣菊萍用讚許的眼神看著他,問:“鞭炮大嗎?”
“鎮上最大的。”李高明說。
看著李高明漸行漸遠的背影,蔣菊萍很想叫住他,她很想對他說一些什麽,她應該對他說些什麽的,他們之間明顯是缺乏溝通的,她對他說什麽好呢?幾句感謝的話,顯然太膚淺了。如果可以大聲叫他一下,她應該叫他什麽好呢?她很久沒有叫他李廠長了,她好像也沒直呼其名過,毋庸置疑,她現在更願意稱他為李高明而不是李廠長的,雖然這個稱呼明的沒變過來,但暗的早已經變過來了,同時,她也希望李高明以後不要再叫她老板娘了,除了老板娘,他應該怎麽稱呼她呢?叫蔣菊萍是不合適的,叫菊萍顯然更不合適的,除了這些稱呼,他應該怎麽稱呼她呢?除了老板娘、蔣菊萍和菊萍,還有其他更好的稱呼嗎?
付清死亡賠償金的當天晚上,蔣菊萍把李高明和劉春蘭約到了辦公室,她對李高明說:“這個工廠我不想再做了,把剩下的原料用完就不要再進貨了。”
李高明沉思了片刻,說:“這樣損失會很大的。”
蔣菊萍說:“損失也沒有辦法,事故不斷,吃不消了。再熬下去,恐怕連本錢都回不來,我得回家了。”
劉春蘭若有所思,說:“也是,一年到頭看著生產和銷售都很正常,就是看不到賬上多出錢來,在外麵辦企業,成本太高了。”
蔣菊萍對劉春蘭說:“不當家不知道柴米油鹽貴,家不好當。”
劉春蘭說:“回去也好。”
蔣菊萍要回老家的消息,像宣布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即將結束,車間的農民工都跟換了個人一樣,精神飽滿、談笑風生,見到蔣菊萍老遠都喊:“老板娘早啊!老板娘吃過了?……”以前的他們不會這樣的,以前的他們隱忍、冷漠、寡言,氣色陰鬱,臉上看不到光芒、喜悅和希望,連一貫木訥的金師傅逢人便說:“快回去了,快回去了。”快樂的表情宛如過大年的孩童。
看到工人的這些變化,蔣菊萍心裏五味雜陳,心想:其實想回家的豈止是自己,身邊的每一個人,誰不迫切想回家呢?大家真的是歸心似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