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閔在稿紙上寫下最後一個字,就如一個美麗的符號劃出最亮麗的倩影。《長空傲鷹》就這樣出籠了。關囯劍先是組織專家審讀劇本。曙初見老閔有點忐忑不安的神情,寬慰道,放心,醜媳婦遲早要見公婆。我對我們精心澆灌熱血鑄就的東西還是有信心的。
最挑剔的專家關口通過了。關囯劍開始了緊張的籌備工作,從活動策劃、投資預算再到劇組組建、物色演員、技術支持等各個環節都要考慮周全,不能有絲懈怠。
老閔重新煥發了青春,劇集的入圍,肯定了他的創作功力與水平。他以此為支點,似乎又尋回人生的希望與目標。關囯劍讓他不要在公司廝混下去,直接把他調到劇組擔任策劃兼顧問。老閔回到熟悉的軍族生活中,他每日不厭其煩地給關囯劍講空軍生活細節,提示拍攝重點。關囯劍問他,你女兒長到現在,你有沒有付出過這麽多的心血?
老閔搖搖頭說,沒有,我閨女出生那陣子,我正好輪戰在南疆,二度在邊境線上作戰。軍人就是如此,戰爭來了,就像掉了魂似的,其他啥也顧不上了。我是在貓兒洞裏接到我閨女出生的電報。等接替我們的戰友從山上下來,我又回到和平環境下已是一個多月後,沒等我回家探親就一紙命令接著上了軍校,女兒半歲我才見第一麵。遺憾嗎?不遺憾。軍人的命運就是如此,女人選擇了嫁給軍人就要明白犧牲與奉獻的道理。沒啥可抱怨的。這部作品從播種到孕育,再到出生傾注了我所有的心血,就如嗷嗷待哺的孩子,我看到了他從幼小到逐漸強壯,再能站起來走路了。
關囯劍深有感觸地說,文學的力量在於真實,隻有真切地說出了心聲,作品才具備感染力和戰鬥力。聽君一席話,我明白這部作品其實就是你畢生精華的寫照。
老閔說,謝謝老弟的理解,你是這部作品真正的讀者。由你執導,是我的榮幸與驕傲。我相信一定能準確而真實地把握作品的核心價值。
攝製工作進展順利,並首播大獲成功。到年底報送國家電視劇“鍾呂獎”一舉奇魁。曙初、關囯劍、閔湘洪喜極而泣。這個中的艱難與辛酸隻有老閔感受最深刻。兩人一致推舉老閔上台領獎。按規矩關囯劍是本劇總製片人,理應由關囯劍受獎。但關囯劍選擇把這個機會讓給老閔是有自己的考量。老閔太需要這個電視劇,更需要這個國家大獎,也許他由此而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這個獎肯定會成為他前進的助推劑。失敗了不要緊,重要的是老閔又重新站起來了。人生可能就一二次機會,他能抓住就仍然是勝者與勇者。
從北京回到木棉,曙初剛上班就接到軍區空軍幹部部李林幹事的電話,由於長年跑空軍這條線采訪,空軍機關從上到下都熟悉曙初,曙初跑軍隊這條線時常要下到新聞發生的第一線,這李林陪曙初曾到基層跑過兩趟,自然很熟。曙初為老閔的事多次找他想辦法催促解決。李林今天來電話是告訴他那個跛子詐騙犯最近在東北某地被擒獲。據他向公安局供訴那筆二十萬公款詐騙全係他一人策劃所為,與閔政委無關,閔政委在這件事上,也沒收受過任何賄賂。有了地方公安局的結案證明,最近組織上對閔湘洪所犯錯誤已重啟調查程序,昨天下午黨委決定出來了,認為此事主要因閔湘洪個人喪失警惕性,違反製度與原則才釀成嚴重的錯誤,雖然主觀上還是想為基層解決實際問題,但好心辦了壞事,客觀上產生極壞影響與後果。現決定,不再追索對閔湘洪的處理,按團職幹部待遇退休。
李林說,由於閔湘洪已離家多月,又沒有其他聯係方式,我們一方麵通知了他的家人,一方麵通過他的朋友聯係老閔。我知你倆平時來往頻繁,你也一直在催促解決老閔的問題,請你轉達組織的決定意見。
曙初滿口應承道,我保證傳達到。
曙初掛了電話後,替老閔高興,他朝思暮想的組織決定今日終見分曉。也算是為他的事件有了一個明晰的定性意見,盡管不可能再回到他熱愛的工作崗位上去,但部隊仍然保留了他的正團職位待遇退休,意味著他不必再為溫飽而疲於奔命了,起碼有了一個穩定而不差的經濟收入來源。
幾天後,已搬到關囯劍公司宿舍住的老閔找到曙初,從包裏取出厚厚的兩疊萬元鈔票,說,老弟,部隊補發了我這多年來停發的工資,這是你幾年來資助我那閨女上學用的錢。我必須歸還老弟。
曙初說,老哥,你不必把錢財之事放在心間。困難時我幫兄弟義不容辭,如今你經濟狀況改善了就當是給孩子的見麵禮,也算是叔叔的一點心意。孩子有出息才是最重要的。我欣慰的是,你老閔雖被打趴下,但沒荒廢孩子,你是條漢子。
老閔說,朋友的深情願誼才是支撐我走到今天的動力。我會繼續走下去。
老閔停頓了片刻,滿懷愧疚地對曙初說,我這幾天一直不能釋懷,雖說組織上已有定論,但給部隊造成的損失卻是實實在在的。這幾年我過得雖然艱難,但我沒有任何怨言,我應當承擔這個過失造成的一切後果,組織上對我的任何處理都不為過。想到那個白白丟掉的二十萬鈔票,我夜不能寐,心如刀絞啊……
曙初帶著同樣的感慨說,你這樣想就對了。現在好了,你應當放下思想包袱,輕裝上陣,從容麵對未來。老閔使勁點點頭,說,一切向前看。
過了兩天,關囯劍打來電話,急吼吼地在電話叫道,曙初,立刻趕過來,老閔快不行了……
曙初大驚,問,前兩天我還同老閔在一塊聊著呢,他稱還要回老家去接嫂子到木棉一起生活,怎麽這麽快就出事了?
關囯劍話中帶著哭音說,老閔突發心梗現在進入昏迷狀態,你趕緊過來見上最後一麵。
曙初撂下電話,急往醫院奔去。關囯劍在搶救室門口急得團團轉,不時探頭瞧瞧裏麵的情景。曙初的到來,讓他焦慮的情緒暫時得到緩解。
關囯劍說,曙初,這人呀假如一直是繃緊著神經如彈簧一樣生活,那可能倒沒啥事。有一天這彈簧突然不再壓緊,崩地鬆開了,反倒要出事。這老閔早就有心髒病,從來沒當回事,尤其是被解職以後,他就憋著股氣,把生病的事早忘到腦後,這股氣也是支撐他的力量,不把問題解決絕不退縮,他要堅持到出頭之日。現在問題徹底結案了,他心裏的精神支柱轟然倒塌,找不到支撐他繼續走下去的精神力量病魔便立刻摧毀了他。
曙初說,老閔前兩天還說要繼續奮鬥下去。他不可能會向病魔低頭的。
關囯劍說,人算不如天算,但願好人有好報,否極泰來。
此時,搶救的醫生陸續走出搶救室。曙初問醫生情況如何了。
醫生搖搖頭說,太晚了,病人的心髒已受損到極限,非常嚴重,早兩年就該結束生命了,能活到今天已屬奇跡。你們進去告別吧。
曙初、關囯劍奔到搶救台前,心電圖屏幕上已走成直線,護士正從老閔身上把一根根管子拔下。老閔安詳地睡著了,平靜得像個嬰兒,他終於歸於林泉,那裏沒有煩惱,沒有欺騙,他不再需要為生計顛沛流離。
別了,我的好兄長老閔。曙初熱淚滾滾流過前襟,人間的悲苦莫過於看到好朋友離去而自己束手無策,隻能默默承受。老閔遺下的家屬和閨女今後又將如何麵對生活與前麵的路?曙初從醫院出來回到辦公室給李林幹事打電話,把老閔的死訊通報過去,再是通過部隊信息平台通知到仍在部隊家屬院居住的閔湘洪家屬,盡快趕往木棉處理後事。
曙初對老閔的家境還是很清楚的。老閔在位時,風海縣多少有點照顧老閔的麵子,安排其家屬在一家縣屬企業上班,每個月也能掙三五百塊錢。老閔一出事,這點麵子也沒有了,家屬下了崗,從縣城回了家。老閔也不再享有單門獨戶的小院子、專線電話和公務員料理生活等待遇,機關管理股在家屬大院找了間小兩居打發了老閔一家人。
幸虧空軍黨委對老閔問題已下達結論,老閔雖然死前幾年沒有享受團職待遇,這一死反而“團職待遇”起了作用。李林知道如何處理這個問題,一通電話下去,任何事都按程序走一遍,老閔的老部隊主動來了辦後事,現任在職的接替老閔的領導立刻讓管理股去接老閔家屬、閨女送往木棉處理身後事。
老閔的死對這家人的打擊是空前的。老嫂子卻全部忍下來了,老閔從停職到撤職,再漂流四海,她同老閔一樣共同承擔著每一份痛苦,經受著每一次打擊,當她剛剛熬過生命的最痛苦期時,終於能夠輕鬆地喘口氣了,老閔卻撇下她娘倆撒手人寰。
曙初對這位老嫂子肅然起敬。老閔是不平凡的,他的家屬同樣是可歌可泣的,李林幹事代表幹部部來到現場向老閔遺體告別。曙初把他拉到一旁說,人死不能複生。老閔離開我們了,這已既成事實。眼下的問題是我們不能愧對生者,不能讓老閔的未亡人為生活而憂。你在部隊,掌握政策界限,你應當落實有關照顧現職軍官家屬的政策條例。
李林沉吟了片刻說,曙初,這點請你放心,政策該給的肯定一條不少,作為老閔這種特殊情況,我考慮向領導提出額外照顧,切實解決閔家的實際困難,做到讓死者安心,生者放心。
曙初說,拜托李幹事多費心多籌謀,老閔的在天之靈也會庇佑有善心善意的人。
曙初寫信告訴李雯下個月他準備去越北看望一位長眠於越北的好友,下個月的十號是她的忌日,我答應過她每年的這一天都會來看她。這不僅是履行一個承諾,更是表達對這位好友的敬重。
李雯很快回了信,信中說,她下個月正好休探親假,要回越北探望父母。她相約在越北見麵,並附上了她家在越北的住址,希望曙初到越北後去找她。
曙初又回到了越北,他沒有在市區停留,直接去了石灰窯鎮,先去看了容玉大媽。容玉的孫子趙正已在讀幼兒園。容玉大媽先陪曙初去學校後山祭掃林穎的墓。林穎的墓碑用花崗岩雕琢而成,四周鬆林圍繞,蒼翠青綠,鬆濤陣陣,似在呼喚這個不死之靈。曙初見了墓園四周收拾得幹幹淨淨,沒有一絲雜草,便問,容大媽,這林穎的墓收拾得如此幹淨,是誰不能忘懷於她?
容玉說,是學校林穎教過的學生。他們每周班隊活動日都會自發地給烈士之墓打掃幹淨,不容任何雜草與汙垢。他們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愛著他們的林老師。
曙初默念道,林穎,你才是真正的鄉村女教師,你是以生命寫出了一個大寫的人字,以犧牲個人幸福喚醒無數個麻木的靈魂,你才是孩子們永遠的老師,是我們的強者。
曙初讓容玉先下山去,他要多呆會兒陪林穎說話。
曙初麵朝東方,在太陽溫柔的包裹中同林穎悄悄說著無以窮盡的話,說著一年來失去林穎之後的空洞、痛苦與遺憾。直到太陽漸漸西墜,曙初仿佛把一輩子的時光都度過了,心間的失落感才漸漸放下,遂慢慢往山下走去。
容玉煮好飯菜等曙初。曙初沒點胃口,不忍回絕容玉的好意,便拿起一個蕃薯慢慢咽著。趙正聽到院中的狗叫,跑到院門透過門縫往外揪著。過了一會兒,趙正小跑著奔向奶奶說,老趙頭又在村裏閑逛,正路過我們家門口。我怕怕,怕他進我家的門。說罷往奶奶懷裏鑽。
容玉抱著趙正說,孫兒乖,不怕怕,有殷叔叔在,有奶奶在,誰都不怕。
曙初納悶地問道,這小趙正怎麽見了這老趙頭竟如此害怕。他是何方神仙,能令村人臉色大變,看樣子來路不凡。
容玉歎了口氣說,按理說你是村外人,我是不能說村人的閑話碎語的。你就別打聽了。
曙初聽她話中有話,倒有打探清楚的興致,說,容大媽我都快成你兒子了,你還把我當外人,有啥秘密告訴我把,說不定我還能幫你出出主意。
容玉說,好吧,這趙姓家族的家醜我也不想守在肚裏發酵變爛。這老趙頭名叫趙七毛,一聽名你就知道在家排行老七,年輕時遊手好閑,好吃懶做,媳婦也跟人跑了,老七晃晃悠悠就單身一人過著日子。時常在村裏幹些偷雞摸狗之事。小孩子見了他都很害怕,都遠遠躲開。這老七就這樣蹭吃混喝挨到了六十多歲,人們都叫他“老趙頭”。老趙頭忽然對鄰家一個上小學的小妹妹感興趣,一天趁小妹妹一人在家就爬過牆頭溜進家門把小妹妹奸汙了。臨走時,老趙頭惡狠狠地嚇唬小妹妹,不準把今日之事給爹媽講,否則放火燒你家的房。爹媽從山上打豬草回來,見小妹妹蔫蔫無力,以為小妹妹生病了,一摸額頭,果真在發燒。媽媽便要帶小妹妹去找村裏郎中看病。小妹妹有氣無力地說,別去看了,我下麵疼得厲害。媽媽急忙把小妹妹抱到裏屋脫下衣褲一看,小妹妹的下身還在流血便知道是怎麽回事。厲聲問,這是誰幹的。
小妹妹指了指鄰家的院子,媽媽頓時明白了,衝往老趙頭的院門大叫,畜生滾出來。
老趙頭早跑得沒了蹤影。小妹妹爹媽便帶著她找村長。村長也是趙氏家族族長,也素知老趙頭平日見了女人和孩子都色迷迷的,早晚要出事。但他不想管這事便對小妹妹家人說,老趙頭跑了,冤有頭,債有主,查無對證,我們也無能為力。
小妹妹媽一聽急了,怒吼吼道,你這是偏袒,你這是不作為,是同壞人穿條褲子。
村長嘿嘿一笑說,你說我同壞人穿條褲子,就穿條褲子。這事我還真不管了。
小妹妹媽氣憤地說,那我就上鎮裏去告。
到了鎮裏,正在值班的是名副鎮長。聽了小妹妹媽哭訴後,也覺得挺難辦。
這老趙頭的侄兒就是鎮派出所所長,在某種程度上權力比他這個副鎮長大的多。他不想為了眼前這個農婦得罪所長,便推諉道,你所反映的問題屬於刑事案件,鎮裏處理不了,你還是上派出所去找警察報案吧!
一家人又被鎮裏推到派出所。去到派出所,一位值班警察作完筆錄後說,你們先回去等,我向所長匯報後再決定是否立案。
小妹妹媽媽眼巴巴地望著警察,問,那要等多久,可把壞人抓住?
鄉警說,你回去等著吧,我們會去找你。
一家人隻好回了家。小妹妹從此落下病患,那被撕裂的口子一直長不好,老發炎。媽媽用了鄉下許多土辦法去洗呀、塗呀就是好不了。這邊等派出所去抓人,等呀,等呀,許多天過去了,根本沒見警察到過村裏。相反的老趙頭逃出去避了幾天風頭後,見沒啥動靜,又神氣活現地在村裏拋頭露麵。小妹妹媽去啐他、罵他。他臉皮比腳板還厚,嘻嘻笑道,你去告呀,讓警察來抓我呀!告訴你,隻要我侄兒輕輕一動手指兒,你們都活不出他的手掌心。我勸你消停消停,別鬧了。
小妹妹媽不服又去鎮上找鎮長。鎮長不是輕易能見上的。鎮裏沒人再搭理她,又去找上回接待她的警察,那警察似乎已不認得這位鄉下女人了,沒等小妹妹多說兩句,就不耐煩了,說,知道了,我們正在等候領導指示。便關上門,不再多說句話。
一家人伸冤無門,告狀無門,尋找公理無門。
容玉說,鄉下人永遠是隻小螞蟻,活在最底層,活得最可憐,任人戲弄,還不能有脾氣,說氣話。一個小小的派出所長就可以為所欲為,威霸一方,魚肉鄉親。
曙初驚聞著這麽荒誕的一幕竟在這荒蠻的鄉野堂而皇之地上演著,還無人去管。
容玉遲疑道,你要管這事?
曙初點了點,氣忿難平地說,我要管到底,不能讓好人受冤,壞人當道。看著小妹妹天真的目光,曙初心裏一點點抽緊。今天的小妹妹還不諳世事,尚不知道今日傷害的嚴重後果。假如她以後長大懂事了,她將會怎樣看待現在的我們這些大人,看待那個時代裏人的良知。
他覺得有必要開展對留守兒童問題的調查,諸如在教育、安全等多方麵提供有建設性的意見和建議。而小妹妹一案可以作為切入點,以此案為線索曝光現實當中的官僚主義、推諉主義和地方保護主義等嚴重問題。
第二天一早,他告別容玉,前往鎮裏采訪調查。同那小妹妹家人的境遇一樣,他也吃了閉門羹。看來自下而上采訪肯定是行不通了,記者在某種場合是不具備約束力的。它隻能依托輿論的力量,獲取人民的支持,傳遞人民的聲音,才具備了公信力與權威性,才能對官員的行為起震懾作用。
回到越北城區,曙初按照李雯信上留給他的住址找到了她家。直到此時,曙初才明白李雯的家在市委家屬大院,父親曾是越北的老領導,已賦閑在家多年,母親當過越北一中的特級教師。嚴格而近乎苛刻的家教讓李雯養成低調而一絲不苟的為人作風。曙初一點也沒感到李雯出自幹部兼知識分子家庭的自負與清高,相反的她婷婷玉立、清雅高潔,身上散發著凜凜之正氣。
兩老對曙初的到訪自是十分歡喜,東拉西扯談論天下經緯。曙初雖有千言萬語想跟李雯單獨說說,但見熱情似火的李雯父母,隻能平伏下躁動的心。不知不覺過去了半個鍾頭,客氣話也差不多了。李雯對曙初一使眼神。曙初心領神會李雯的意思,便起身向兩位老人家告辭。
李雯送曙初出門。
伴著微微山風,清新空氣撲麵而來,曙初身邊陪著美貌佳人,那一刻,他的心裏感覺好極了。兩人很自然地牽著手,不用自主地想到了愛情。是啊,在這樣的良辰美景,有了這樣浪漫的開始,那麽今後他和李雯的愛情之路一定會走得很順。他在心裏這樣祈禱著。
兩人在江邊公園坐下,望著若隱若現的江上帆影點點,兩人由牽著手,變成曙初攬住李雯的腰,她也沒有拒絕。在外人看來,他倆儼然就是一對正處於熱戀中的情侶。曙初手攬著李雯的腰,能很清晰地感覺到李雯柔軟的肌膚,聞到她身上散發的香味,那一刻他醉了,一時神情恍惚,恨不得馬上回到那個他跟她的私人空間裏去。
他們回到賓館就迫不及待地擁摟在了一起,他瘋狂地吻著李雯,她也同樣瘋狂地回吻著他。過了不知有多久,曙初將手從她的衣服底下伸進去,想要更進一步,卻被她一把推開。李雯嫵媚地對他說:“我要去衝個涼,剛才走了一身汗。”說完,柔情萬種地看了曙初一眼,一轉身閃進了衛生間,身子十分輕盈。等他回過神的時候,衛生間的門已經關上了,裏麵傳出了嘩嘩水流聲。
等待的時間很難捱,不過是短短十幾分鍾,他卻仿佛過了一個世紀,聯想著剛才激情時刻,心裏就如同有千萬隻螞蟻在爬,感覺癢癢的。
待李雯裹著浴巾走出浴室,曙初狂奔的情緒才略為平複。李雯從情感的巔峰跌落。她是個用大腦思考問題的女孩子,理智永遠占於上風,對個人私生活相當嚴謹,不想在兒女情長方麵耗費太多的精力,便主動問起曙初越北之行收獲如何。
李雯說,其實我早就聽聞過林穎的故事,我也很敬重這位不平凡的弱女子。身為越北人,我做得比林穎相差十萬八千裏,她太值得我及更多的人學習。一個外鄉女子為了改變越北的落後麵貌奔走呼號,獻出青春還獻出生命,值得我們永遠紀念。
曙初從林穎談到容玉大媽,談到石灰窯村的故事,提起他正在調查的孤老強奸童女案,氣憤之情溢於言表:我就不明白了,一個小小的派出所就成了一個土霸王,針紮不進,水澆不入,我找了村裏、鎮裏幹部,一個個都噤若寒蟬,根本不想管,村裏踢鎮裏,鎮裏裝做不知道。如此下去,政府的威信從何而來,群眾的利益又怎樣不受侵犯?
曙初忿道,雯雯,我給你說個故事:小蝸牛曾經問過媽媽,為什麽我們從生下來,就要背這麽重硬的殼呢?媽媽說,因為我們的身體沒有骨骼支撐,爬得又慢,所以就需要一個殼來保護我們呐。小蝸牛又問,可是毛毛蟲姐姐它也沒有骨骼,爬得又慢,為什麽它就不用背這麽重又硬的殼呀?媽媽說,因為毛毛蟲姐姐可以變成蝴蝶呀,天空會保護它。小蝸牛又說,蚯蚓弟弟它也不會變成蝴蝶,那為什麽它就不用背這麽重又硬的殼呀?媽媽說,因為蚯蚓弟弟會鑽土,大地會保護它。小蝸牛哭了,它說我們好可憐呐。天空也不保護我們,大地也不保護我們。媽媽說,我們有殼,我們不靠天不靠地,我們靠自己。對待那幹下不可饒恕惡行的壞蛋及其保護傘,我們也隻有靠自己的力量去鬥爭去爭取。
李雯思索了一會,說,越北我比你熟,我陪你去跑調查,找找這方麵的正義之士,保證你弄到第一手材料。
曙初由怒轉喜說,好,有了你我的越北之行就不那麽枯燥了。
李雯告別曙初回父母那裏,免得兩位老人家擔心牽掛。
第二天,李雯不知從哪裏借到了吉普車,開到賓館門口。李雯一副短式旅行者裝束,精神抖擻,風姿颯爽,不愧是個軍中女傑。李雯先帶曙初去了公安局。公安局有好幾位都是她的同學,曙初找了治安科科長,大致調查到了近年來越北留守兒童被侵害的基本狀況和重大典型性案件,曙初本來想提石灰窯女童性侵案件,請市局督辦。李雯眨了眨眼睛示意他別說。
出了公安局,李雯說,這幫警察同那鎮派出所所長都是同僚,查辦鄉村案子還得靠鄉鎮派出所,這裏給市局說了,他們還得打電話給那個所長,還是辦不了。在你看來,女童被奸汙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在他們眼中,其實不過是蚊子咬了手臂有點小叮癢而已,這個癢撓撓就過去。越北農村普遍以女人命賤為習俗,女人沒地位,不受尊重,常有類似的案件發生,但大都以私下擺平,拿兩個錢了事。石灰窯村的女童性侵案為什麽鬧得風風雨雨,主要兩點,一是孤老頭是個窮光蛋,沒錢賠不了女孩家,也就堵不了別人的口,一是狗仗人勢,為非作歹,引發民怨。
又到教育局、勞動局和商務局轉了一圈,基本弄清了越北勞務輸出人口的大致情況和特征以及全市留守兒童的生態狀態與受教育程度。曙初始終放不下石灰窯村的性侵案,提議再到鎮上去作最後的努力。李雯很深地看了他一眼說,不撞南牆不回頭,我看這個案子隻能借助外力才能徹底解決。也好,就當是為你的采訪再豐富與補充相關材料。
吉普飛速往石灰窯鎮奔去。李雯急速轉動大腦,在搜索找什麽人才能掌握到關鍵證據。
曙初說,此番二度進山,我倒要會會那個霸氣的所長,挫挫他的威風。
李雯說,先到鎮裏再說吧。
七八十裏的山路崎嶇陡峭,想開快也開不了。到了鎮政府大樓前,李雯把車停好。下車前,李雯對曙初說,在越北我李雯這張臉就是個通行證。這天高皇帝遠,講的都是人情。你雖是“國”字號大牌記者,沒人知道你的份量,同樣在越北使不開。
兩人走進大樓,數著門上懸掛的牌牌找人。李雯轉了一圈下來也沒遇上一個熟人。她忽地想起上午在公安局時老同學提到一個“劉大貴”的人在石灰窯鎮,就順手拉住身邊經過的一位政府工作人員問,劉大貴在哪辦公?
那人驚訝地說,劉大貴是我們鎮長,在二樓,鎮領導專門有一層樓。他遲疑了一會兒問,你是什麽人?沒有預約你是見不上鎮長的。
李雯罵道,狗日的,連劉大貴還人模狗樣了,想當年這禿孫子老娘正眼都不瞧他一眼。你幫我帶路現在就去找他。
那人膽戰心驚地說,姑娘,這劉鎮長可不能隨便罵的,小心你進了石灰窯,出不了石灰窯。
李雯一身膽氣地笑道,哈哈,我倒要看看劉大貴的能量了,他能奈老娘若何?
說著到了二樓,走廊口上有一個秘書樣的女人攔著不讓人往裏走。領路人對女秘書說,這兩位要找劉鎮長。
曙初認得這位女秘書,上回他到鎮裏找鎮領導就是被她擋的駕,不僅沒跟領導遞上話,還被她奚落一頓,隻好灰灰溜溜地落荒而逃。這回他倒要看看這位女秘書是怎麽擋李雯的駕。
女秘書問,你們找劉鎮長,有預約嗎?
這女秘書在越北絕對算得上是個奇葩。她化了好濃好豔的妝,那種濃豔有點類似於那種舞台狀了:粉底很厚,假睫毛有些誇張,眼線和眼影也畫得很重。看不太出年齡,應該在25歲上下吧?李雯覺得這荒山野嶺這妝化給誰看呢?你說她像個風塵女子,一點也不為過,但她的的確確是政府工作人員,這就令她相當地鬱悶,難道是鎮領導好這口?古話曰,上有所好,下必效之,投其所悅。看來這劉大貴也不是啥好鳥。
李雯開口就罵道,我約你老爹。老娘剛剛才知道他在這裏當鎮長,怎麽預約?
豔妝秘書臉一翻,惡語道,你憑啥罵人?這是政府辦公場所,容不得你謾罵和撒野,小心撕爛你的臭嘴。
李雯嘿嘿冷笑道,今天算遇上難纏的小鬼了。她扯開嗓子就大喊,劉大貴,劉大貴,你給我滾出來!
女秘書要上前堵她的嘴。她還沒看過敢如此不恭對待劉大貴鎮長的人,敢在鎮裏大樓大呼小叫。伸出手時這才意識到對方比自己塊頭大,她肯定打不過,便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拿起桌上的電話就要叫樓下的保安上來。這時,走廊盡頭傳來“咣當”的開門聲,竄出一個彪形大漢邊走邊罵,吵什麽吵,老子剛要眯盹會兒就被你們吵醒了。
李雯心中大喜,果然是那廝也。她猛喝道,劉大貴,老娘到了你的地界上你就怎麽對待老娘?
曙初暗暗發笑,這李雯左一個“老娘”,右一個“幹你爹”哪像平常斯文的樣子。
劉大貴一聽,趕緊朝前跑了幾步,認出是李雯也咋呼道,我說今早起床聽到喜鵲兒叫,難怪是貴人光臨,快請快請。
女秘書這時有點局促不安了。看不出這相貌平平的兩人還如此深得大貴鎮長的熱情招呼。
烏雞變鳳凰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昔日的鼻涕鬼今日也混得人模人樣了。李雯哂笑道。
劉大貴有點不好意思,慚愧慚愧。石灰窯這個鳥不拉屎的破地方,誰願來?!李大公主,啥風把你吹來?
曾作為越北一號首長的千金,想當年曾是多少男孩子的夢中情人,私底下他們都稱她為“公主”。
李雯哈哈大笑,還公主,早成豆腐渣,誰還瞧得上咱嘞。哦,我給你介紹這位是國家參政報社的殷記者。
劉大貴握著曙初手直搖說,歡迎殷記者到咱這窮鄉僻壤指導工作。
看到劉大貴突然變得如此熱情,曙初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也很不適應,尤其是劉大貴臉上的笑容,真誠得連眼神中都透露出一種熱情,一絲虛假的成分都沒有,而且那種親切是發自內心出自肺腑的,絕對不是來自表麵的。想當初曙初進這個大樓找一個能說上話的人都何其難也,也就是剛才那工夫這女秘書的兩眼都要挑到天上去了。這太讓他感慨了,電影電視劇中那些演員明星水平再高,修煉得再爐火純青,一旦與眼前這幫人的演技相比,也會遜色不少。
李雯話鋒陡轉,問,大貴,我們言歸正傳,殷記者是為石灰窯村的女童性侵案來的。你同殷記者談談鎮裏的意見。
三人圍坐在大貴辦公室沙發。大貴聽了李雯的話,臉色一變,冷言峻語脫口而出,李公主,你來我這做客,我舉雙手歡迎。若談這事,我當禮送你出境。
李雯眉毛一挑說,大貴,你是不是同那趙大所長穿同條褲子的。看著民女受侵害,有冤無處申,你就心安理得嗎?
大貴說,我是市直單位下派到本鎮。而鎮裏從書記到普通工作人員全是本鄉本土人,他們自然結成一派,都是既得利益所有者,組成了一個堅強的同盟軍,一損俱損,一榮俱榮,這個同盟的實際掌舵人就是派出所所長,要槍有槍,要人有人,連書記都得聽他幾分。我這個外鄉人,水潑不進,根本撼動不了這個同盟。我也知道石灰窯村的性侵案,那家人到鎮裏來吵鬧過幾次,根本沒人去管再多鬧也無濟於事。所以一說到此事我頭皮都發麻。不是不想為民作主,而是我這個鎮長根本沒法作為,鎮黨委治保委員和派出所都不聽你的,你能怎麽作為?我曾私下裏同趙所長交換過意見,想敦促他在這件事上不偏不倚,秉公執法。你猜他怎麽給我打官腔的:你說小妹妹是被強奸,我還說你是勾引人家呢。
李雯說,照此看來,石灰窟的水還挺深的。連你這個大鎮長都如此憋屈,看來村民的日子更難過了。
曙初說,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處治嗎?
大貴搖搖頭,難呐,越到基層越是盤根錯節關係複雜。
曙初提出見見那位大所長。大貴苦笑著說,最好別見,見了也不會有效果。
李雯說,依你看來此事在越北已無解決出路?
大貴說,可以這樣說。你剛回越北,越北的風氣已大不如前。我們讀中學時人心厚道,真誠,沒啥心眼。現如今,啥事都講個“利益”兩字,這也是我勸阻你再調查下去的原因,觸犯了某些人的利益,好比掘了他的祖墳誰都不會放過你!
曙初扯了扯李雯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同這種人白費口舌,隻會越辯越黑。
兩人離開鎮大樓,大貴一直在勸著李雯留下來吃晚飯再趕回市裏。他準備把臨近幾個鄉鎮的同學叫過來同李雯見見麵。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連你劉大鎮長都在趕我們走,還要做出假惺惺的樣子,真是可悲。李雯抑揄道。
兩人默默上路,為石灰窯的小姑娘悲哀。李雯更是難受,沒料到她的同學中還有劉大貴這樣的混蛋,不作為不可為,這天底下的百姓又當何為呢?
曙初說,這種溝通近乎對牛彈琴,必須借助更大的外力才能打碎利益鏈條,才能衝潰利益格局。
李雯意味深長地說,我覺得你應當把石灰窯所發生的一切曝光於天下,讓世人去評判。
曙初目光深邃地看著野外的遠景,進行著新的構思與布局。回到賓館,他讓李雯回家去,他要秉燭夜戰,把這裏發生的重大強奸案披露出來,矛頭直指強奸案背後的保護勢力。一夜無眠,內參稿終於落下最後一字,重新核校一遍後,曙初到一樓的商務中心把稿子傳真往總社。內參稿一旦傳達出去,越北某些人的命運就不是完全掌握在他們自己的手中了,一切後果隻能等待上麵的最終定性與處理。
李雯暫時告別火熱的軍營生活,貪婪地享受著寬鬆、舒適的閑居生活。她每天清晨走出小屋子,市委大院有晨練的老人,練習拉丁舞的大媽……她在市集吃碗香噴噴的米粉,然後漫無目的地穿梭在熙熙攘攘的菜市場,小販的吆喝,主婦們的討價還價聲,甚至水池裏活蹦亂跳的魚兒,一切都那麽舒服。回到屋子裏,拿著個折疊椅還有一本書,慢慢地爬樓梯爬到樓頂,空氣很好,無風,陽光很柔很暖。有時就怔怔地想著往事。其實,她老早就從閔湘洪那裏聽到曙初的名字,言談間談到這位小老弟他充滿讚賞。自此以後清楚地記住了這個名字:曙初。在政委家見了第一麵之後也就有了對他的一點念想,婉拒了很多人好意介紹的男孩,生活倒也過得平淡安穩。再次見到曙初,簡直不敢相信竟會在河邊碰到他,那種讓她久違了的遊離感覺,讓她確認了這就是曙初。也許這個名字在她心裏藏了太久,也許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有多喜歡曙初,總之“曙初”的名字就那麽出現在她的生活中。每當這時候陽光如水一樣地從窗戶靜靜地淌進了房間,整個房間彌漫在朝陽的溫暖之下。李雯很享用這溫馨的片刻,心好像得到了洗滌和升華,仿佛知道了自己真正需要和追求的到底是啥東西了。她心裏在說,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喜歡上你了。
李雯開始喜歡上平和而踏實的生活,林語堂說,人生不過如此,且行且珍惜,自己永遠是自己的主角。她漸漸萌生了要退役的念頭。這個念頭一旦蹦出來,便似野草似地瘋長天天困擾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