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北市舉行林穎公祭大會。曙初經過幾天的采訪,已清楚了林穎之死的全過程。
越北遭遇了百年一遇的暴雨,日降雨量達三百多毫升,而且雨下起來就沒有停過連下三天三夜,這在南方多雨之地亦為罕見。石灰窯學校是一所初中完全學校,在校生不是很多,上學的教室還是五十年代建的土坯房,而記者站捐資興辦的中小學一體化的希望學校新教學大樓正在施工中,過了這個暑假,同學們就可告別土坯房進入寬敞明亮的新教室上課了。
到了暴雨的第三天,林穎走到院子裏往天上一看,烏雲密布,雲靄低垂,壓得人喘不起氣來。容玉大媽正在院子裏往外舀水,把積水清掉。她問林穎道,這雨看來一時半刻是停不住了,你今天還去學校嗎?
林穎點點頭說,大雨在南方算是家常便飯的尋常事兒,幾場大雨難道就不讓人學習與生活了?沒事,大媽。
容玉不無擔憂地說,我今早一起來老覺得眼皮蹦蹦亂跳,心裏頭堵得慌,這感覺實在不好。思來想去倒是擔心學校那土坯房,哪能經得住暴雨浸透,你還是給校長提醒,萬一出現任何不好兆頭就不能再上課了,趕緊讓孩子們回家。
林穎覺得老人多慮了,應道,好好!便出了門去學校。雨接著嘩嘩傾盆而下。林穎剛進校門,上課的預備鈴響了。她趕緊走上講台直想著要上課,把容玉的叮囑早忘在腦背後,一心一意給孩子們講課。
容玉在林穎走後,心中老是忐忑不安,看院的大黃狗莫名其妙狂躁地亂叫,更讓她心神不寧,左等右等不見林穎回家。她知道林穎肯定把她的話當成了耳旁風,根本就沒打算停課回家。
她關上院門,撐上油布傘往學校方向走去。
此刻,林穎看見隨著一道閃電從天而降,振聾發聵的驚雷在學校上空轟然而響,一場更猛烈的暴風雨如期而至。上課的小朋友驚奇地發現,屋梁在微微地晃動,瓦間的塵土窸窸窣窣往課桌上和頭發上掉。林穎突然發覺孩子們的注意力已不在她身上,都齊刷刷在看頭頂上的大梁。這一發現立刻讓她魂飛魄散,脫口叫道,同學們快往教室外跑。霎時,同學們亂作一團,你推我擠。林穎喊著話,同學們,別害怕,按秩序來。她衝上前把跌倒的小同學扶起來,指揮著同學們跑向門外,直到最後一位同學即將跑出教室,林穎才從講台上跑向門口,就在那一瞬間她的身影湮沒於土浪煙塵之中,跑到教室外空地的同學們都拚命大喊著:林老師!
容玉快到學校大門,聽見“轟”的一聲,接著是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叫聲,就明白出大事了。她一邊緊趕快跑,一邊喊著,林姑娘,林姑娘……
大地一片寂寞,奇怪的是這時雨反而停歇了,容玉奔向教室廢墟,用手拚命地扒拉著,一定要救出她疼愛的林姑娘。學校青年教職工也馬上投入到救人行列中。一小時後,終於找到了林穎的身體。她麵臥地下,背部壓著重重的木梁,早已停止呼吸,卻一如平素那樣淡然平靜地掛著一絲笑靨,沒有匆促與害怕。
容玉哭道,你多聽我一句,也不至於把命送掉。怪我沒盯牢你。蒼天無眼啊,林姑娘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好孩子,怎麽能這樣就丟下我們呢……
那個懷揣著夢想要當中國的瓦爾娃娜的小姑娘把畢生的夢想都定格於暴風雨的這一天。魂靈永遠飄蕩在越北的這個名叫石灰窯的小山溝裏。她最終還是實現了自己的夢想:成為了永遠的鄉村女教師。曙初幾乎帶著激情與悲傷去追尋林穎的生活道路,濃墨重彩描述了一個女孩子天真爛漫而充滿詩意的夢,勾畫了她所麵對苦難時的從容與淡定。這也是他有生以來寫的最精彩的長篇通訊,字裏行間浸透著他太多太多的情感與追念。此文刊登後,中央和地方各主流報刊媒體均用顯著版麵進行轉載。林穎成為那個時代青年尤其是大學生學習的楷模。
林穎的願望是要成為越北山區的“小小鳥”。父母遵照她的心願,答應石灰窯村老少鄉親的要求,把她葬在學校後山向東的山坡處。每天太陽升起時可以看到她的學生上學,看到窗明幾淨的新教學樓即將竣工交付使用。她的靈魂與石灰窯的山山水融為一體,時時刻刻守護著她的學生。臨離開越北前曙初再登上山坡去拜祭他這位最要好的朋友。雖然他們最終沒有成為有情人,心底埋藏的最真切的話沒有傾敘,但曙初一直把她當做他的紅顏知己,一個永遠值得他疼愛的小妹妹。如今佳人已逝,他再來陪陪她。感傷、悲愴幽幽湧滿懷。曙初默默地說,林穎,你不會寂寞,山坡下一雙雙最清澈透亮的目光會永遠追隨你,那琅琅的讀書聲就是同學們送給遠在天國裏的你最美好的祝福聲,將溫馨地陪伴你,你不會孤獨,別了我的好妹妹林穎,安息吧!來年我還會時常看你,跟你說說悄悄話,你就是我最至親的人,將永遠活在我心底。
從越北回到木棉,曙初像徹底換了一個人。林穎的死對他打擊很大。在他心靈一隅,他始終認為,林穎的死同他有必然關係。他覺得把一個那麽文弱的女孩子丟在那樣荒涼的鄉村簡直是對她生命的扼殺於毀滅。當初他如能化開林穎心結,讓夢想變為現實,也許她可能會改變她的初衷,順從曙初的意願回到城裏。往往此時,他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太自私,支教是個偉大的事業,總要有人來承擔。改變落後依靠的是每一個人的微薄之力,這裏麵沒有遺憾,沒有退縮。就像失去顏微的感覺一樣,他害怕去想林穎的一顰一笑,想她留在天邊的喃喃細語。
洪珠十分憂慮曙初如今無精打采的狀態,擔心他會就此消沉下去。便邀他去參加一個男同事的生日派對,讓他多接觸同齡人,也能化解千千心結。辛國利是洪珠所在普外科的博士醫生,年紀也不到三十歲,卻已是蜚聲醫界的優秀醫生,深獲總醫院器重。辛國利過生日同別人還真不一樣,他可以借到醫院俱樂部作為派對場所,也足見他在醫院上下廣有人緣。茉莉也是被邀請對象,不過她沒有同社會上她那些異性朋友一塊來,而是形單影隻出現在俱樂部。畢竟是個院內內部人士聚會,茉莉沒穿過於暴露的禮服參加,臉上隻是淡淡地修飾了一下。曙初頭回參加洪珠的私密活動,有點不適應,加上沒一個熟人他倒顯得十分落寞。今日壽爺辛國利倒處處體現出從容溫婉和儒雅得體的風度,他十分細心地照顧到每個光臨的客人,輕鬆地一一打著招呼,見到洪珠他眼前一亮,客氣地說,我們科裏的頭牌美女光臨,將會為今晚派對活動添色不少。洪珠出現在哪裏,哪裏就是一片歡樂。
辛國利的一席話說得洪珠既開心,又攢足了麵子。洪珠知道,她們科裏女孩子本來就多,平日裏暗中你來我往地爭鬥,一個個心高氣傲,誰都不在眼裏。洪珠便把曙初介紹他認識。辛國利十分高興地說,久仰大名如雷貫耳,這新聞機構的名頭可是名揚四海,威震八方嗬。
此時,音樂旋律像傾瀉的月光撒落在俱樂部各個角落,已有人翩翩舞起來。洪珠拉著曙初的手融入跳舞的人群中。洪珠似乎十分陶醉音樂的美感中,微閉著眼,讓感覺跟著舞步蕩漾。她潔白如玉的纖手柔弱無骨地劃動著,嫋娜的身段慵懶地扭動著,似醉似醒,恍若墜落夢中一般。輕柔的舞姿裏腰肢如風擺柳舞旋起輕風,帶起衣裙飄飛,飄搖曳曳。她婉轉流連,裙裙飛颺,微醉的水眸如黛含煙,欲語還休。
曙初隻感到人影幢幢,如隔霧之花,朦朧飄灑,他的腦海忽兒清晰,忽兒一切都遙不可及。他覺得他不屬於這裏。從遙遠的越北,從林穎救學生而獻身的壯舉,他覺得很難融入木棉這種看似很現代的生活潮中。辛國利主動過來同曙初聊著閑話。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對話充滿睿智與機警。曙初對辛國利的印象深刻。雖說是醫學人士,但辛國利對社會各種熱點問題還是很有獨到之見,談鋒犀利,幽默機智,知識淵博,論見高遠。不論是談專業問題,還是詢問曙初工作現狀,都處處表現出親和力和靈活性。一番交談下來,兩人很快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但這種談話不能再堅持下去了,常有相識的女同事過來邀請辛國利共舞。辛國利隻好委婉地朝曙初說,改日再細聊,來日方長有機會麵詳足下高見!
辛國利被女人簇擁著曼曼起舞。曙初心中落寞,便不再跳舞,洪珠拉了幾次,他無動於衷,堅拒不跳了,隻好作罷,去玩自己的。曙初一直堅持到生日派對活動結束,才同辛國利告別。其實他早想離開了,但提前而去,會冒犯主人的一片誠意,也讓洪珠不好做人。他要給足洪珠這個麵子。他平靜地看著一個個舞動的人影,想著自己的心事。一直堅持到曲終人散,他才挽著洪珠同辛國利道別。已走出俱樂部很遠,洪珠還仍沉浸於興奮與快樂之中。她似有意無意地說,曙初,我有一個小姐妹最近在發瘋地學英語,準備移民出國。
洪珠停頓了一下偷偷察看曙初臉上的反應,接著說,她也勸我早點做些準備,還是去國外生活舒服。我近來就一直在琢磨這件事。我打算先去學習英語,我們想辦法一塊兒出國去吧!說完,她眼巴巴看著曙初,期待他的回應。
曙初思忖了一會,說,我不讚成你的看法,人不能永遠活在別人的思想影子裏,應當有自己的獨立判斷。我不反對出國,而是應當衡量自己處於何種位置能實現自我價值,才能正確地找到發展道路,這才是原則性的問題。起碼我覺得我不合適去國外發展,我在這裏已有我的事業,正是我大有作為的時代。用己之短對別人之長,還不是我做事的風格。
洪珠對曙初的回答明顯很失望,突然就有了種傷心欲絕的感覺,兩滴淚跟著就流出了眼眶。很久沒有哭過了,自然而然就有一種悲哀的念頭,為自己的一番好心、苦心不被他接受而難過,她覺得心疼,被他生生拽的那種疼。隨著掉落的幾滴淚,竟沒有更多的淚水跟著湧出來。她設想過多種同曙初攜手明天的方案,隻有出國才會活得更好,她一直覺得這是最佳的設計方案,一定會得到曙初的支持,就像你遠遠地發現一隻怒放的潔白的玫瑰花,你欣喜異常,懷著無比期待的心情走近它,低下頭,想看個仔細,卻被花上的刺給紮了手疼痛難忍。她本來想得到最想到的回應,卻遭到一頓近乎痛斥的回絕,她當然很絕望。
曙初見洪珠沒有說話,以為她被自己說動了。他輕輕地攬過洪珠入懷,在她耳邊低語,洪珠,原諒我。別不理我。都是我的不對,我說話得太急了,原諒我。洪珠少見這樣溫柔和軟弱的曙初,她把頭抵在曙初的肩上,心尖上的那點堅硬就被他的幾句軟語化掉了。一旦沒了防備,洪珠突然就覺得委屈,大把大把的眼淚這才不知不覺地就掉了下來。而且一旦第一滴淚湧出眼眶,大批的淚水也跟著流了出來,一時竟控製不住了。曙初許是感覺到肩頭濕了,低聲問了一句,哭了?洪珠悶聲說,才沒有。曙初說,哭了就表示原諒我了?洪珠說,鬼才原諒你。曙初沒再說話,輕輕撫著洪珠的背,像哄一個小孩子。
兩人各自想著心事,不再多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