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陽把曙初叫到辦公室,說,越北市的孤殘兒童、留守兒童問題特別突出。市裏把解決這一困難當做扶貧攻堅戰來抓,但又拿不出錢,就希望市直單位和駐市單位伸出援手,送去溫暖,解決實際問題。
曙初說,我們不是企業,不生產產品,就沒有利潤。要我們出錢,這不是和尚頭上找虱子嗎?
春陽歎了口氣,說,是啊,我們去哪弄錢呢,但市裏明確把任務下到單位,我們也得有所表示,支持市裏工作。
曙初思索片刻,說,有了,年關將近,我們聯合市電視台辦一台文藝晚會,遍邀市內外的名企亮相鼓動他們支持並參與我市的公益事業。
春陽猛一擊掌,說,這是個好點子,但市電視台會同意我們加盟嗎?
曙初說,我們利用新年的鍾聲那一個時段給企業家亮相,我並不想占用它太多的節目,而新年鍾聲敲響之時萬眾注目,廣告宣傳效果最佳。我想懂得品牌價值與如何投放廣告的企業家是會算這個賬。這單生意他們名利雙收,又是為祖國的花朵提供幫助,社會正麵意義重大,有助於提升企業良好形象,大大擴大企業影響力。
春陽說,這個主意好,你全權負責,我讓廣告經營部配合你,小蔡在市裏關係多,人頭熟,對廣告業務操作也很到位,有事你多和她商量。
曙初點頭稱是。
這時,記者站門口傳來敲鑼打鼓的聲音,喧鬧的聲浪打斷了他們的談話,蔡俠跑來告訴春陽,鄭琳廠長同工廠的弟兄們向我們錦旗來。
春陽“哦”了一聲,就同曙初一起來到記者站大門口,此時鑼鼓敲得更響,鄭廠長走在前,身後兩位工人師傅扛著一麵碩大的錦旗。錦旗上繡著十個字“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鄭廠長上前握著春陽的手說,欒站長,此次越北廠能昭雪冤情,起死回生,主要靠的是你們全麵深入的調查,采寫了令人信服的內參報告,才打消了上上下下對我們的誤解,而領導的批示精神後來也傳達到了雲南方麵。我想這些因素都對案件的審理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我們越北手表廠一千多工人階段兄弟感激你們。不愧是五六十年代的過來人,出口閉口還有“階段兄弟”呢。春陽說,廠長,我們隻是做了些微不足道的工作。你們能勝訴,關鍵還是你們產品過得硬。
鄭琳說,春陽,昨天市委書記郝春明到廠裏調研。你知道市裏一把手為什麽會來嗎?我們這種包袱重、人員多、效益低的工廠領導是從不入法眼的。但這次是越北最高的黨政首長大駕光臨,而且是轟轟烈烈高調地來了。在座談中郝春明書記告訴我們,省裏主要領導金陽同誌在你們寫的有關此次紀念金表案的總結調查報告上作了很重要的批示,充分肯定了越北記者站同去走南闖北為企業扶貧濟困,拯救危難於水火之中,我們這個時代需要為人民利益奔與呼的優秀記者。領導發了話,市裏就坐不住了。這同之前我們剛接到省裏、市裏轉來的投訴函後他們不聞不問的態度截然不同。事件剛發生時,市裏沒人關心我們,更不用說在精神上、道義上支持我們,幫我們出謀劃策,怎麽解決難題,擺脫危機。我們就像一隻失去動力漂泊在大海的孤船,隨波逐流,任由死活。欒站長,你們的大恩大德我們全場一千多工人階級兄弟都銘記在心。金陽領導的話也道出了我們的心聲。說著,鄭廠長一揮手,身後兩位工人捧上兩塊外盒裝飾精美的紀念金表。廠長說,春陽、曙初,此番你們上北京,到昆明,微服四處打探情況,遠遠超過了你們工作本身的難度與危險。我們廠集體研究決定贈送兩塊金表給你倆,以表達我們廠的感激之心。請你放心,昨天我們還把我們的決定報告了郝書記,得到郝書記的批準。你就放心吧,這不是行賄,而是我們一片赤誠的心意。
春陽被眼前這位淳樸、耿直的女廠長感動,但理智告訴他應該怎麽做。他對廠長說,鄭廠長我理解你的心情。說一百,道一萬,我們同為越北人,做了點區區小事,就講回報這不是我們記者站的風格。這樣吧,錦旗我們收下,金表你們帶回去。說著,他同曙初從廠長手中接過錦旗,門口工人歡天喜地敲起鑼鼓,鼓點擲地有聲,直衝雲霄。
鄭琳見春陽態度堅決,隻好打消了送表念頭。一行人敲著鑼鼓,漸漸散去了。
年關將至,各種事兒千頭萬緒。這天,遠在Z市的唐小傑給春陽來了電話。
唐小傑說,我一直在關注著越北手表廠紀念金表案的進展,我猜想我老哥在越北,這裏麵肯定有你的影子。當初此案剛浮出水麵時眾說紛紜,各種聲音都有,許多人不看好,都認為越北方麵必敗無疑。但我很自信,因為我看到一隻無形的手正在逐漸化解那團迷霧,事情的真相慢慢浮出了水麵。老兄手段高呀。
春陽笑道,小傑不虧是商界精英,什麽都躲不過你的法眼。在商言商,坐道論經。你們Z市打掉程氏走私團夥之後,日子要好過些把?
唐小傑興奮地說,多虧這場反走私鬥爭,我們唐氏糖業集團已走上正軌,生產量和出庫量天天都在攀升,不用一年我們失去的銷售渠道會全部恢複起來。目前生產利潤由過去的負數也轉為正數。欒站長,你記得你來Z市時我們市的所有國有石油加油站一滴油也加不出去,就是因為市麵上的油全部被程高控製了,大量的走私油品逃脫關稅,傾銷到本市和外省市,多少家企業被關門。中央決策太英明,早就該打掉這夥碩鼠。鼠害一除,家家平安,Z市又是一派興旺繁榮景象。
春陽受到感染,說,是啊,鼠害不除,難保太平。小傑老弟,現在你生產走上正軌,效益天天見漲,唐氏家族又將迎來新的發展期,你何不把你的觸角也延伸到越北來呢,省委提出了“兩翼發展,南北共謀”兩條思路,尚未開發的北部正是一塊處女地,將會有很大的發展良機,你可以過來先看看。
唐小傑說,這倒是一條嶄新的思路,我可以考慮。
見曙初的身影飄進辦公室門,蔡俠笑吟吟地說,殷大記者,又要派啥苦活、髒活、累活給我們幹?
曙初調侃道,有活幹是領導的信任,說明你有前途;沒活幹,天天憋你憋得像根老黃瓜,愁眉苦臉,比黃瓜還黃。
華謁鑼聽了曙初的調侃,很不是味兒。這廣告部也就他老資格,他比曙初早來七八年,現倒好一天天要看那小子得意洋洋的臭臉。這還不算,這蔡姑娘也像中了病毒一樣,嗬的氣、說的話也和他一個鼻孔進出了。難怪她不拿正眼瞧他。
曙初沒在乎華謁鑼的表情,說,大俠,你和我去市電視台跑跑,我們站裏接到任務要籌款一百萬為市裏建所希望小學,主要招收孤殘兒童、留守兒童和困難兒童。
蔡俠放下手中的活,說,行,我電視台熟,陪你去跑。
兩人離開辦公室。蔡俠到院子裏推出她的女士摩托車。曙初坐在後座,用雙手抓著後扶把。蔡俠嬌嗔一笑,說,你想摔下河去,就這樣坐著。曙初隻好抱著她的腰,身子微微貼在她的後背上。車子呼地一聲竄出老遠,排氣管排出濃濃的黑煙,久久才從院子散盡。華謁鑼看著兩人親熱的勁兒,恨得直咬牙,惡狠狠罵道,殷曙初,你小子有本事,還敢虎口拔牙,搶走我的心上人。
作為同行,曙初、蔡俠到市台洽談的也十分順利,電視台同意與記者站合辦春節聯歡晚會,電視台負責所有的晚會編排、攝錄,記者站負責創意策劃,提供思路並邀請嘉賓。電視台支持記者站把晚會所有收益投入建設本市的第一所希望小學。
兩人按照這個思路開展下步工作,逐個落實企業家嘉賓參會意向。許多嘉賓對記者站的動機和意圖表示義不容辭,一定會大大給予支持。
鄭琳聞訊後,找到曙初說,小殷,你算上大姐一份。雖然我們越北手表廠目前經營仍然比較困難。但積極向善的願望猶存。我們再困難也沒有那批孩子可憐。這個錢我們一定要捐。
曙初為難地說,站長定了一個原則,企業經營困難,堅決不讓捐。我們強調,捐款要量力而行,自主自願,絕不強行攤派。
鄭琳想了想,說,最近木棉有個藏品拍賣會,我們已向會上提供了十塊手表藏品,我們將把拍賣所得捐給晚會,這樣就不會影響我廠的流動資金了。
曙初想想這是個辦法,再拒絕她,也有點不忍心了,說,我初步答應你,等領導決定了再通知你。
鄭琳這才高高興興而去。
市台晚會總編導是蔡俠的師兄,主要由蔡俠同他保持溝通。鄭琳剛走不久,蔡俠急急跑到采編部來找他。一見麵,蔡俠大聲嚷嚷,大事不好,有人看中我們“新年鍾聲”那個時間段,向市台提出要把這個時段安排給他們。
曙初聞言大驚,說,誰有這麽大的能量可以遊說市台領導?
蔡俠急得一頭大汗,說,我剛從師兄那過來。何止是遊說,簡直就是直接下令。市公安局局長辛榮承不知發得哪門子邪,要利用這個事件向全市人民發表“平安在越北”的講話,並安排市公安局的“警花藝術團”在這個時段表演,以壯辛局聲勢。師兄肯定是頂不住了,趕緊找我想法子。你看我們所有請柬都發去了,捐助款項也基本落定。他辛局這麽一弄,我們的節目泡湯不算,以後國家新聞單位的臉往哪擱,我們還要不要在越北地麵上混了?
曙初也覺得事情的嚴重後果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她。
這時,正在一旁練寫毛筆字的閔聖朝放下毛筆朝曙初微微一笑,說,冷靜冷靜,別自亂陣腳。鬥法鬥智講究的是謀略。他辛榮承憑的是什麽?是這個——他用毛筆在紙上寫了一個“權”字。
而我們占盡的是什麽?他又寫了兩個字——“民心”。權與民心孰輕孰重?一般人總以為權可以壓倒一切,決定一切。但聰明者不怎麽認為,孔子曰:民心是水,水可以載舟,也可以覆舟。你要把這個文章做足做透肯定會有人出來說話的。
曙初頃刻被老閔的話點亮了心。說,我明白了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曙初對蔡俠說,你通知你師兄暫時拖著辛榮承,不要答應他。我們來想辦法。
說完這一切,曙初理了理頭緒,迅速在案前奮筆疾書。寫畢又修正了一遍,然後遞給老閔,說,老哥,你覺得這招如何,能不能堵住辛榮承?
老閔接過看了一眼,改正了幾處過於偏激的話,說,這是一著出其不意的妙棋,隻有化被動為主動,才能得到市裏的支持與重視,才不至於衝散了我們的那盤棋。你去叫站長簽發吧。
春陽也從蔡俠那裏知道不利的情況,正在思忖如何應變。此刻,曙初拿著手中的文稿來見他。春陽眼前一亮,但倏地又熄滅了。他十分不爽地說,出這招亦是無奈之舉。本來我們想把事情做得低調些,盡量不去張揚,不去宣傳自己。某些人為了自己的私欲,置公共慈善事業於不顧,我們也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再熟視無睹了,再袖手旁觀了。他迅速在文稿簽上自己的名字,交給曙初說,趕緊送往越北日報爭取明早見報。
翌日,越北日報刊出《新年的鍾聲奏響之時 越北人將獻綿綿愛心》新聞,詳細報道當鍾聲響之時一批優秀的企業家將亮相“越北新年聯歡會”,現場向我市希望工程捐資辦學。新聞迅速傳播而開,迅速加快了認捐速度。市委書記郝春明當天看到新聞就給宣傳部長打電話明確指示,國家新聞單位越北記者站的行為值得大加褒揚,向市直單位作出了表率。中央駐越單位走在前列,我們要很好地學習,更要多支持他們在越北的工作,幫助他們解決生活和工作等方麵的困難。
市委宣傳部長根據郝書記的指示,又向市電視台台長下達意見,市台要精心籌備,認真實施,確保新春聯歡晚會的成功;要創新文藝形式,突出主旋律,反映我市精神文明建設嶄新風貌,彰揚社會主義新道德新風尚;要主動配合國家新聞單位越北記者站辦好“新年鍾聲”活動。
市台台長吞吞吐吐地問,部長,現如今市公安局局長辛榮承已正式提出要把新年鍾聲那個時段預留給他,市局要組織機關表演活動,你看我是拒絕,還是……台長沒敢點辛榮承的目的在於要在那個時間亮相突出個人形象的話。
部長打斷台長的話,中央現在提倡“三講”要講政治,懂嗎?解決困難兒童讀書問題就是市委市府目前最大的政治。個人都要為這個政治任務讓道。
部長的話斬釘截鐵,不容商量。台長要的就是這句話。別看辛榮承在越北牛氣哄哄的,但一把手的話他還是不敢不聽的。
曙初僥幸躲過一次暗礁與障礙。他也知道這種利用新聞的力量幹自己想做的事隻此一例,不能多幹,否則就會影響新聞的公信力,對傳播對象也是一個極不負責的輕佻行為。一個記者既要維護新聞的公正性,又要傳遞新聞事件的透明度。越透明的新聞報道才越能還原事物的本源,才能引導大眾去正確地解讀與判斷。
唐小傑不期而至來到了越北。他趁年關將至,代表老爺子來看看春陽。老爺子已有很長日子沒見春陽,甚為掛念。春陽的Z市之行,端掉了程氏團夥,他看到了春陽身上那不尋常的執著精神。他欣賞春陽的正氣、俠義,還有他的智慧、穩重。這是一個幹大事的性格。Z市人應當感激這個默默無聞在幕後做了大量工作,又不為常人所明白與理解的人。老爺子也看到了筆杆子的力量。小傑把老爺子帶給春陽的Z城特色的年貨遞給春陽,說,老爺子叫我帶話給你,何日得閑抽空回Z城殺個痛快。
春陽嗬嗬大笑,快哉快哉。我許久沒對弈了,也有些手癢。好,過完年抽空陪老爺子殺個痛快。
小傑問,這次來怎麽不見曙初?
春陽告訴他曙初在忙的事,說,越北窮呀,熱情倒是有熱情,但囊中羞澀,企業底子薄啊。曙初這天天都在外頭跑,就是落實各個企業讚助辦學的事兒。
小傑問,還差多少?
春陽說,落實了三分之二,尚有三分之一的缺口。
小傑沉思了片刻,說,春陽,這三分之一的捐資缺口我來填補吧。我們唐家向來有樂施好善的傳統。
春陽遲疑了一下,說,這不行,你是來做客的。
小傑說,你就別客氣了。你辦的是大善事,是為普天下的孩子謀福祉的正事。你尚且古道熱心腸,我輩豈能袖手旁觀,這個社會現在最缺的就是這種樂助公益的仁愛之心。
見春陽還要推辭,小傑說,你就別拒絕了,權當是東南部發達的沿海地區向北部山區貧困人口捐獻的一點愛心吧。
話說到此,春陽就不再堅持了。
曙初參加工作後的第一個春節就這樣來臨了。忙著籌辦春節晚會,肯定是回不了老家過年,春陽把小傑留下的支票交給曙初你把這筆款交給市青少年基金會,開設記者站捐款專戶,今後凡是我們籌募的善款都直接往專戶上轉,任何個人不必經手資金,以免引起公眾和捐款人的不必要的疑心,善意反被誤解。
曙初接過支票,是一筆三十萬的巨款,心裏默算了一下,高興對春陽說,站長,我初步估算了一下,加上這筆善款,我們已落實了一百多萬資金,籌建一所希望小學的資金綽綽有餘了。當地的企業雖窮,但對我們的襄助義舉均表示相當認可。雖然款項大多並不高,但涓涓溪流方能匯成滔滔江河。難能可貴,人心似金。
春陽說,我今年也不回木棉過年了,留下陪你們作最後的衝刺,把募捐善舉進行到底。
曙初勸道,站長你還是回木棉市同嫂子團聚。況且,你的寶貝兒子也大學放假回家了,半年沒見,你們全家好好過一個團圓年。這邊有我和蔡俠,一定會善始善終把後階段的活做好。
春陽覺得曙初經過基層曆練,成熟多了,這次他也打算放手讓曙初把整件事情辦妥,對年輕人既是個機會,也是一種考驗。
這時,一個樸素的女孩子進了記者站的大門,曙初眼前一亮喊了一句,林穎。
林穎奔向曙初,見他同另一位男子在二樓走廊的欄杆後聊天,便有點不好意思地朝春陽笑笑。
曙初趕緊說,這是我們欒站長。
林穎便大方地伸手同春陽輕輕握了握手。
曙初對春陽說,林穎是來越北支教的南方師大學生。現在她在鄉裏幫忙工作結束了,新的學校放了假,我就請她做誌願者,幫助我們做些募捐活動的具體工作。
春陽這才記起通訊員學習班時他見過這位女生,隻是猛然間一時沒想起來,便熱情地說道,歡迎歡迎。
春陽叮囑了曙初幾句,便對林穎說,小林姑娘這幾天要辛苦你了,曙初策劃這個資助孩子上學的活動,千頭萬緒,你幫襯著他,盡量不要什麽紕漏。
林穎說,請站長放心,我覺得他做得挺好的。
春陽回到自己房間,收拾著回家的東西。這時,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春陽應聲把門打開,是蔡俠。他頓覺有點意外。
蔡俠說,我剛聽曙初說你要回木棉了,便過來看看,站長有沒有啥事要幫做的。
春陽輕輕應了一句,沒啥要幫忙的。你和曙初都在忙晚會的事,別為我分心。
蔡俠幽幽地看了他一樣,把手上提著的東西交給他,說,越北人年夜飯一定有碗香糍粑,預示來年生活香又長,有緣之人更甜美。我給你準備了一袋我親手做的香糍粑。吃了它可別忘了越北山溝裏還有個女人為你祝福喲。
春陽接過糍粑,嘻嘻一笑說,我到越北七八年從沒人送我糍粑。我也知道是越北的傳統,但就是沒有口福,今年好了,綿綿糍粑香,長久留心頭。
蔡俠知道他又打太極拳,並沒有回答她的話中之意。女孩子的矜持使她還得撐下這臉麵。便一邊幫他收拾東西,一邊幫他打掃亂七八糟的房間衛生。蔡俠心裏實際是十分感傷,過年氣氛越濃厚她就越發孤獨,現在見春陽又要回城,天天在一起尚不感覺什麽,現如今看到街上來來往往說說笑笑盡享過年的快樂,她就恨過年,不過年吧,大家還能天天上班天天照麵,雖說沒有那男女肌膚之親,但畢竟有股力量把大家聚攏在一起,有種觸動心懷的溫情,時時刻刻包裹著她。她喜歡這種溫情,就似擱在心中一個最柔軟的地方,有時惆悵,有時感傷。
屋子裏有點沉悶,春陽說,大俠,別弄得生離死別的,我就度度年假,過完年就回來。
春陽這麽一說,蔡俠更難過了,眼淚噗噗地往下掉,春陽見了,以為說錯了啥,便忐忑不安立在那不動了。
蔡俠見他毫無反應,又破涕為笑,說,春陽,你真的是截木頭杆子,太不了解女孩子。你記住,你今天真的缺了一副讓我靠一靠的胸膛。說罷,扔下目瞪口呆的春陽,出屋遠去了。
走在走廊上,蔡俠在不斷發問自己,怎麽了,我今天怎麽可以如此失態。難道我真的喜歡上了他嗎?愛的種子難道已經在我心中發了芽嗎?但我不可以愛他啊,他是有家室的。也許人人都有愛與被愛的權利,在愛情麵前都可以衝破它。關鍵是我不能毀了這個男人。愛一個人你就得設身處地替對方考慮,不能逞一時之勇,享一時之快獲得滿足。其結果隻會貽害你所愛的人。你愛一棵樹、一隻鳥、一隻寵物,你去照顧它、喂養它、關愛它,即使它不給你任何回報,你仍然愛它,這種愛你能了解嗎?大部分人都不是以這樣方式去愛,因為我們的愛永遠被焦灼、嫉妒、恐懼所限,這意味著,我們在內心是依賴著他人的,我們其實是希望被愛。這是一個名家說的一句話,她銘記於心。
蔡俠不想回辦公室被華謁鑼瞧出她的窘態來,便去洗手間補了補妝,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隱藏了她內心世界的落寞。
開幕即謝幕。一個多月的辛苦奔波,就為了那個午夜鍾聲響起的鼎沸時刻。曙初策劃的“新年的鍾聲”活動在除夕之夜的現場電視直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募捐總額超過了預期數。直到這時,他懸著的心才放下來。蔡俠和一直不肯回家過年的林穎激動得幾乎跳起來。主持人轉入主持後麵的節目了,三人還沉醉於剛才的興奮之中。
蔡俠扯了扯曙初,說,聯歡進入最後時刻,我們的使命已經完成。今晚除夕夜,大姐大陪你和林穎小師妹開始我們的狂歡!
此時掌聲雷鳴般響起,現場響起熟悉的《難忘今宵》的旋律。典型的“山寨版央視春晚”複製得還有模有樣。小地方能做到這樣已算不簡單。曙初見市領導上台同演員逐一握手,祝賀演出圓滿成功。全場人員起立,行注目禮。散場時,曙初突然感到肩膀拍了一下,回身一看,是市委辦公室副主任兼新聞秘書梁展秋。這位算是越北新聞界的權威人士,成天同記者們打交道,深諳各家媒體的門檻有多高。
梁展秋拉曙初往人少地方走,說,曙初,你同辛榮承的事我都知道了。那小子典型的暴發戶嘴臉。他在越北沒有他幹不成的事。沒想到這次你老弟狠狠地玩了他一把,也算滅了他的威風。
曙初趕緊製止住他,說,我同辛局無冤無仇,純粹是為了工作。
梁展秋冷笑道,恐怕有人未必同你想得一樣。這次他失了麵子,豈能善罷甘休,你還是防著點。另外,過完年我們找個時間好好同你聊聊辛榮承。今天是除夕,我就不破壞你過年的好心情了。說罷,梁展秋揮揮手,喊了句,改日再敘。
梁展秋的一席話讓曙初感到絲絲寒意。之所以沒同辛榮承正麵交鋒,而是借用輿論與市領導的權力影響打出了一組太極拳,才維護了記者站的聲譽與利益,並沒有爆發真正意義上的衝突。即使雙方產生誤會,作為一個分支機構,還是應當尊重當地的公權機關。他私下打算找個機會去向辛局說明,爭取化解雙方的誤會。冤家宜解不宜結嘛。
大姐大蔡俠和林穎已在演播大廳的出口處等他。蔡俠騎在摩托上,用單隻腳點地,那模樣就像一個女飛車俠,威猛雄壯,動作瀟灑。林穎緊摟著她的腰,臉伏在她後背上,像隻溫馴的小貓。大俠往身後一搖頭示意他坐上去。
曙初遲疑道,這搭乘三人會違反交規吧?我還是走路去。
大俠睜目怒斥道,哪有那麽多磨磨嘰嘰。我載得動就行了,你管那麽多交規不交規的。小地方哪有那麽多講究。這摩托車我還載過五個人呢。
曙初戰戰兢兢爬上去,後座坐兩個就特別擠了,他隻好緊挨著林穎的後背,無處抓手,也隻好扶著她的肩膀,他不好意思摟她的腰。
大俠喊了句,坐好了。“嗖”地摩托車飆出老遠。冬天寒風在耳畔呼呼吹響。他想起那次程婷出走後他同顏微去她家時的情景。也是這樣的一個寒冬夜晚,江風如刀一樣交割著他的脖子。婷婷爸爸與小媽分別騎著摩托車載顏微和他去趕回校的公交車,顏微摟著婷婷爸爸腰,他摟著婷婷小媽的腰在風中疾馳狂奔。那時顏微嬌媚動人,青春四溢,激情澎湃,大有少年時代指點江山的氣派。卻不料,斯人已逝,一切的夢想與憧憬都化作一縷青煙。顏微離開他大半年的日子,他隻有拚命地工作來填充他任何可能閑暇的時光,以忙碌來轉移他的關注力。同時他陷入了同性、異性感覺的真空期,不再對人有過多的熱情,即使美麗動人、美麗無限的靚女出現在眼前,他隻是機械地分辨出這個不是男人罷了。餘下的再也勾不起激情,更談不上男女之間男歡女愛的異樣感覺。現在他抱著林穎,聞到似曾熟悉的女孩子的發香、體香時勾起的隻是更多的往事傷感,卻沒有一絲絲肌膚相親之感。
到了。大俠熄了火,摩托車已到一個住戶單元之門口,她說,本小姐香閨到了。我們該過我們的年了。
大俠的香閨在越北最高端的小區。此時,房地產業剛剛興起,她沒有住報社的福利房,而憑著自己的打拚,賺下了一套房可見不簡單。香閨溫馨而整潔。別看大俠上班有時雷霆萬鈞,火爆夠勁,但家居卻獨顯女孩家的韻味,溫馨而細致。其實,大俠今天在出門前已把除夕的食材準備妥了,也計劃邀請曙初、林穎到家來一起過年。曙初與林穎在越北無家可歸,林穎這些日子幫著她做誌願者,鞍前馬後勞頓,確實很辛苦,也應當表達一下她的謝意,而表達謝意的最有效手段就是拉近兩人的關係,成為一對好姐妹、好朋友。
大俠也沒有讓人閑著,一起在廚房忙著摘菜、切剁、烹製,不一會一桌熱氣騰騰的菜肴便端上了桌。大俠備有越北特產的糯米甜釀酒,每人倒上一大碗。大俠端起碗說,這是你倆到越北過的第一個年,姐也沒啥好招待的。按照我們越北人的習俗,大碗喝酒,大口喝完,先喝為敬。說罷,咕咚咕咚一大碗米酒下了肚。
林穎拍著掌喊,難怪說大俠呢,今日果然得見大俠風範。好,我也幹了。
曙初看著兩個女孩家喝起酒來,命都不要。他知道,這糯米甜釀雖不是酒精勾兌,而是用酒藥做引子慢慢釀製出來。喝時又香又甜,入口柔滑,喝了還想喝。初時不見酒力,但越喝越來酒勁。武鬆景陽岡上打虎喝的就是這種從古代流傳下來的傳統家製的米酒。
林穎喝下一碗,大聲讚道,越北米酒是我的最愛,喝了還想喝。
曙初見此,不能顯得太遜,也端起大碗把酒一幹二淨。
越北人喝酒從來不用杯,都是碗。曙初曾很愜意於越北人自由、豪爽的生活,大塊朵頤,大碗喝酒,大喊快哉,返樸歸真的天性,率性,豁達,自然。三大碗下來,林穎就率先語無倫次了,直喊著還要酒。
大俠倒清醒得很,見林穎嚷嚷著要酒喝,便不再勸她加酒。大俠說,酒由情生。有情有義的人,喝得才痛快。我喜歡獨來獨往,行事風格從不與人一樣。就同這喝酒一樣,一個是緣,一個是情。有緣之人坐在一塊兒,不用勸,自然會把性情展露出來,酒不過是媒介,借著這個媒介給人提供了表現自己、吐露心語的機緣罷了。
曙初沒料到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大俠對人生倒有如此獨特的見解,心生敬佩之感,喝下大碗酒,表達他的讚同與欽佩之意。
大俠盯了他一眼,說,曙初,你是一個好男孩,善解人意,將來必成大器,你記住姐今天講的話。
大俠自顧自地說,其實在姐的心中是我相當野性的。我崇尚自由,追求我想追求的一切。我熱愛一個人,卻愛不了。我更加痛苦。在我看來,愛情是上帝賜給人類的富於激情與創造的享受。這種激情的一個秘密就在於真正的零距離接觸中看到對方內心世界。但是我卻不能去享受這種激情。我所愛的人總是帶著一身堅硬的鎧甲拒絕。這就像男人女人做愛兩人都穿著厚厚的衣服再去接觸還有什麽意思?這就相當於穿著一身旗袍去泳池遊泳,太煞風景了。我要的就是放開,要的就是坦誠,要的就是赤裸,要的就是坦誠公開到直接糾纏。我很痛苦我的感情幾乎降到了冰點。我不能做,什麽都無法表達,這根本就不是我的性格。人啊更多的是軟弱,我們每個人都像這蝸牛一樣,背著重重的殼,慢慢地爬行。我隻能背負著精神的枷鎖慢慢前行。如果蝸牛沒有殼,那會不會像鳥一樣在天空飛翔?或者像魚一樣在水裏遊弋?但它是蝸牛,隻能爬行。
大俠一邊喃喃自語,極勝酒力的她今晚破天荒地醉了。頭一歪也趴在林穎身上進入爪哇國的溫柔之鄉了。
曙初知道她所說的那個人是誰,他覺得有點突然,想想也釋然了。隻怪自己平時不注意這些。這大俠見到任何人都是滿不在乎,說話隨隨便便,走路鬆鬆垮垮。隻有見到春陽,她才一改吊兒郎當的樣子,兩眼表現得炯炯有神。上次北京之行,大使就表現出了對春陽與眾不同的熱情與關切。
曙初搖搖頭,心中說道,這可能嗎?他也回答不了自己。
一覺醒來,天已大明。林穎早起了身,先用客廳的座機向家人表達新年的祝福。看看趴在沙發上仍在熟睡的曙初,就去廚房,忙開新年的第一個早餐。洗澡間嘩嘩的水聲把曙初從睡夢中驚醒。哦,新的一年又開始了。
離開江城意味著告別昨天。他幾乎不再去想江城往事。過去別人說往事不堪回首。他從未品嚐過其中的滋味,有時還暗暗譏笑過發明這語言的人。少年不知愁。現如今他算明白,任何一句話的沿襲與傳播肯定都有它合理存在的理由。南方的天空晴朗而萬裏無雲,他覺得他已找到自由翱翔的雙翼,雖然隻是剛剛滑出跑道,迎接他的前方也可能是霧霾、暴雨,但他相信他一定可以看到彩虹與陽光。
清晨的陽光穿透灰蒙蒙的紗窗灑落於床前,在冬季裏溫暖又有點刺眼,蔡俠抑臥在大床上,散漫的視線落在天花板上。不知怎麽飛進室內的小蟲在潔白而炫目的白牆之間無頭無腦地飛著,常常撞在牆上又折返身子再不知疲倦地飛下去。生活該如那小蟲,嗡嗡的聲音單調而重複著,承載各種愛與悲傷。她記起她最喜歡最拿手的歌曲是《無言的結局》,一切還沒發生即意味著結局。她對一個人的癡情就像一個追夢者,天天在自己編織的夢想中度日,想象著生活的各種可能。評論著肯定與否定,卻似乎找不到自己的愛在何處,情歸何方。火燒的心逐漸歸於平靜,歸於麻木,一潭沉寂而沒有一絲波瀾的死水。可能沒有了激情的心更加彌堅。她在想著有一天,她所心愛的男人缷掉一身的疲憊,用他那溫暖而結實的肩膀讓她靠一靠;她幻想著總有一束鎮定自若的目光聚焦於她身上,時有溫柔而體貼的喃喃自語在耳邊回響。她的意念由此漫長,她的希望延伸到天邊,一直有她的笑魘在追逐著那讓她心動又感懷的寬闊與遼遠。簡單的愛,明了的情,還有犧牲與奉獻,坦誠與真切,執子之手,與之偕老綣繾,長長遠遠。
吃過早餐,林穎提議出去走走。蔡使心裏懨懨的,不想動,便叫曙初陪她出去。出了大門,林穎對曙初說,我年前已被安排到石灰窯鎮支教,鎮上安排我暫住於容玉老太太家裏,老太太叮囑我如沒回家過年,就到她家去過年。我想今天是大年第一天,還好沒啥事,便想去給老太太拜年。
石灰窯鎮地處大山深腹,因盛產石灰而得名。兩人前行到城頭,平常聚攏在一塊兒的摩的佬今天也放假過年,平日裏喧鬧異常的三叉路口冷冷清清的,販夫走卒,吆喝叫賣的攤主,沿街乞討的小二哥以及花枝招展的街女都歇了,從哪裏來又回哪裏去。左等右候,林穎總算攔下一輛走親戚的手扶拖拉機。車上已坐了五六個人,也是越北城郊的農民,從石灰窯山裏嫁到這邊的小媳婦,今天回娘家去給父母拜年。山裏人憨厚實在,二話沒說就讓林穎和曙初上了車。小媳婦剛嫁過來沒半年。小腹微微隆起,看樣子有身孕好幾個月了。林穎問,大姐,你這身子挺不方便,坐這突突的手扶拖拉機多不安全。
小媳婦羞澀地一笑,說,這不嫁過來才半年,心上想著父母,早就要過來看望兩老。農家一年忙到頭,也隻有過年才歇下來。我們農村人,勞勞碌碌,風來雨往,啥都習慣了。
小媳婦問,瞧你倆也不像是當地人,到石灰窯村幹嗎?
林穎告訴小媳婦,她是石灰窯中學的老師,今天去看容玉大媽。
小媳婦眼中倏地一亮,說,容玉大媽同我一個村,我們從小就是聽她的故事長大。
曙初從她倆交談中,漸漸理出了頭緒。容玉大媽是位烈士遺霜。在七十年代末期那場南疆戰爭中,容玉的丈夫趙高鷹是前衛連連長,擔負戰役的突擊任務,據後來陸陸續續披露的史料和當事人回憶,部隊因長期沒有經曆戰爭戰鬥的鍛煉經驗不足,加至敵方在邊界布署了大量地雷、暗堡、地塹,每支部隊的突擊連都傷亡非常慘重。趙高鷹率隊攻占一個無名高地時,當清理完地麵之敵時遭到一個暗藏的沒有暴露的地堡的機槍掃射才英勇犧牲。趙高鷹死得很慘,全身布滿槍眼,怒睜著雙目。任務雖然完成,但卻獻出了生命。戰後,中央軍委簽發命令授予趙高鷹“戰鬥英雄”稱號。那時,容玉也才三十挨邊,育有一子,叫趙慶。村裏人都說趙高鷹死得不值,害苦了娘倆人,如果不是這場該死的戰爭,按正常提拔程序,趙高鷹第二年將毫無懸念地接任副營長職務。按部隊規定,擔任營職以上,家屬和小孩即可隨軍,容玉和趙慶轉為當時人人羨慕的商品糧戶口,由部隊解決工作和子女上學問題。趙高鷹一死,這一切化為泡影。不過,村裏老人說趙高鷹死得值,石灰窯鎮和石灰窯村盤古開天地也沒享受過這麽隆重而高規格的待遇,省、地、市都來了不少大領導登門看望容玉這位英雄的妻子,軍區在越北開了一個場麵極為熱烈的大會,容玉被接到會上,趙高鷹死後所有榮譽都傳承到她身上。其實她不習慣鮮花、鎂光燈包裹著,一雙手被無數的人緊緊地握著,似要分擔她的痛苦與悲傷。老人們說,道光年間石灰窯村考中過一位進士,皇帝親自賜題殿試,後錄為翰林院編修。皇上派人抬轎騎馬,吹吹打打來接也沒容玉的場麵風光氣派。容玉也沒理村人的茬回到深山依舊過著平靜的日子。籠罩於趙家頭上的那道光環也逐漸褪去了,一切都回到了正常。
手扶拖拉機駛近村口。村裏不時有鞭炮響起。這是村人在開門接福了。小媳婦笑著對林穎說,林姑娘有空上我家去坐坐。我家就在村東頭,離容媽媽家很近,抬步就到了。你可是石灰窯村的貴客啊。
林穎應著“好”,一邊揮揮手同她告別。兩人朝容玉家走來。容玉家收拾得幹幹淨淨,井井有序,院子裏種滿各種綠色植物,有蒜、蔥、綠油油的青辣椒,家裏如有急用,隨手一抓就有現成的。這像農村莊院,又不像,倒有幾分文人騷客的風雅與別致了。看人先看行頭。看行頭你就基本能判斷對方是個什麽品質的人。曙初有點喜歡這素雅別致的農家小院。
容玉聽到有人進了院門,一瞧是林穎,特別高興地說,林姑娘,大媽昨天就在尋思著這林姑娘該回家了。果然,今早報喜鳥叫人,你就回來了。
林穎像隻小燕子歡天喜地飛奔到容玉身邊,說,容媽媽,我給您老拜年,祝您老健健康康,快快樂樂。
曙初上前敬佩地說,您是英雄的妻子,就是我們景仰的英雄大媽。晚輩祝大媽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林穎介紹了曙初的身份。容玉嘴都合不擾,說,自從趙正爸過世,趙正媽改嫁他人,我們老趙家沒有一天這麽熱鬧過,你大媽也沒一天這麽開心過。
林穎動情地說,大媽,今後就好了,我天天陪你,讓你開開心心。
瞧這姑娘嘴多甜兒,我就喜歡。容玉摩挲著林穎的肩臂說。
趁著容玉進右廂房邊的廚房忙活,林穎告訴曙初,容媽媽與趙連長生有一個兒子叫趙慶。趙連長犧牲時趙慶才九歲。當時,容媽媽也就三十挨邊,人要相貌有相貌,是方園幾十裏地有名的“美人兒”,要文化也有文化,高中生回鄉務農,在大山裏算是喝過墨水的文化人。當初趙高鷹回鄉探親路遇容玉,便被她的音貌迷住了。
趙是孤兒,就央求村裏的前輩老人去鄰村提親。那時,嫁給軍人是一個個姑娘的夢想。相親時,容玉慕的是趙高鷹那鐵打般的身體和軍人堅毅、果敢的性格。趙高鷹個子中等,但兩目堂正,眉眼間有種軍人的敏銳與精明。小兩口結婚後,你恩我愛,如膠似漆,堪稱情人楷模。然而,天命難違,趙高鷹血灑南國。不少村人都以為這容玉捱不過兩年肯定要改嫁他人。誰都知道,一個寡婦帶著一個孩子在農村是相當困難的。田裏的活都是粗活、累活,女人家根本做不來的。人們一直等著看趙家院子笑話的那一天始終沒有到來。而趙慶卻一天天長大了,活脫脫又一個趙高鷹的模子。到了該娶親的那一天,容玉說,你爹犧牲時部隊發了一筆撫恤金,我一分沒動,這錢很少不夠你娶媳婦,幸好這多年我省吃儉用也存下幾個錢,你都拿去娶媳婦吧。
趙慶倒也是孝順之人。漸漸長大後基本上挑起一家之主的重擔,對拉扯自己長大的媽媽也知寒知熱掛念在心。娶進媳婦,這家裏更窮,趙慶便想出外打工,家裏少張口吃飯,打工賺來的錢也可補貼家用。趙慶去了木棉,通過父親當年的老部下找到了活幹,也慢慢在木棉安頓下來了。一家人眼看著要過上好日子,兒媳婦很爭氣,生了個大胖孫子,直把容玉喜得樂開了懷,這苦熬孤燈數十年,也不負蒼天有眼對他趙家格外開思。
這年,越北山洪並發,山區泥石流泛濫。趙慶掛念在深山裏的媽媽和媳婦,趕緊向老板請了假急往越北趕。急趕慢趕到越北時,通往山區的路全部中斷。這一點也難不倒趙慶。山裏人養成秉性一是他不會向困難低頭,二是排除萬難也要達到目的。他走慣了山路,知道越北到石灰窯村的山路怎麽走。於是,他邁開雙腿,心急如焚地往家趕。嶇崎的山路上荒無一人,還能聽到遠處野狼嗥叫和夢中驚醒的山鳥撲騰撲騰拍打著翅膀在林間翻飛,嶙峋的山石在夜色下如猙獰的鬼臉,讓他毛骨悚然。此時,他已顧不上害怕,母親、媳婦的安危勝過世上的一切。陡峭的懸壁因多日暴雨澆灌已變得十分疏鬆,趙慶的腳步或許驚擾了土地公公的酣夢。一覺醒來,土地公公伸了個懶腰,霎時,懸崖轟然倒下。當趙慶反應過來時,一場巨大的泥石流迎麵撲來。他頭腦嗡的一聲,陷入一片空白,大地掩沒了他的頭頂,一切又複歸平靜了。
直到三天後,人們才在巨石底下找到早已魂歸夢裏的趙慶。容玉在經曆喪夫之痛後又不得不接受喪子之痛。村裏長輩都對她產生了異樣的感覺,流言蜚語傳遍村裏,說容玉這個女人是白虎再世,不僅克夫還克子,命太硬。兒媳婦再也忍受不了村人的白眼與山裏的貧苦,在一個無人知曉的清晨悄悄溜走了。
容玉做奶奶後,現在又做起了媽媽,擔負起養育趙家唯一一支香火的重任。她從容麵對一切,命硬也好,克夫克子也罷,誰都離不了這一天,她也想一死了之一了百了,早點到那頭去同丈夫和兒子聚首,但她怎又能忍心撇下孫子趙正呢?她似乎天生就該為他趙家盡婦道盡人道盡孝道來的。她又撐起了那塌下大梁的家。
曙初看到這是一個多麽簡陋的家。家徒四壁,幾乎看不到一件像樣的家俱。院子大門上簷掛著一個“烈士之家”的銅匾,由於時間久遠,那銅牌牌也顯斑駁零離,曆經歲月的滄桑。隻有那遒勁的四個紅字仍然那麽鮮亮。沒有蒙上一粒微塵與汙垢。廳堂的牆上掛的是趙高鷹的戎裝半身像的照片,照片至少是二十年前照的。英雄是那麽的年輕,青春煥發,剛毅的臉上不會讓人想到困難與阻礙。然而殘酷戰爭卻讓他們早早天各一方,甚至還來不及品嚐生活的甜蜜。曙初對老太太不僅是同情,更多的是肅然起敬。曙初悄悄放了三百元到案幾的小抽屜,對林穎眨眨眼,示意她等他離開後再告訴容媽媽。
林穎把曙初送出村口,路上林穎問了一個很簡單卻又很專業的問題,曙初,你們做記者的,是不是報道的每件事都是真實的?
曙初思忖了片刻答道,理論上和職業操守上是這樣要求的。
林穎接著說,那我就不明白了,我每次下鄉去給村民念報紙上的文章時,村民都會問我,那上麵的東西你都信呀?我說,怎麽不信。村民就給我講了一個寓言:餓狼覓食,聽到有一家人在訓孩子:再哭,把你扔出去喂狼!孩子仍哭鬧不休。狼等了一夜,第二天早晨長歎一聲:人類說話不算數!
村民以此告訴我,連人說的都是假話了,那報上的東西更真不了。
曙初哭笑不得,細細一琢磨,你別以為林穎是跟你開玩笑,她是話中有話,在告誡曙初該做怎麽樣一名優秀記者。這丫頭心機還挺深呢。村口空無一人,不遠處的村外就是石灰窯中學的院牆。因為放假學生都沒來上課,校園一片寂靜,麻雀兒放肆地從操場上空低飛而過,急急尋覓地上的落食兒。林穎留戀的眼神一直盤旋於校園的上空,久久不肯離去。
曙初注意到她的眼神的變化,問,林同學,又有什麽往事勾起了你的情懷,是那麽地柔軟,又是那麽地觸景生情?
林穎羞澀一笑說,曙初,你知道我的理想嗎?我小時候懂事時看的第一部電影是蘇聯的《鄉村女教師》。黑白片,就在我們小學學校的球場上放的,我覺得那個女教師瓦爾娃娜太神奇了,太美麗了,我就發誓長大我也要做個鄉村女教師,成為一個像她那樣極有動人魅力的女教師。所以我高考時填的誌願都是師範大學。雖然我成為像瓦爾娃娜那樣的女教師尚有很大差距。但學校批準我到越北來支教,成為一名誌願者,我就知道我離我的夢想越來越近了。
每人心中都有一個理想。曙初說,你的理想是做一個位瓦爾娃娜式的鄉村女教師,平凡而偉大。高山流水有知音。我一定會成為你理想追求的堅決擁護者,時時刻刻默默地為你呐喊加油。
林穎莞爾綻開笑顏,說,我們一起加油!我記得有一個小姑娘,小時候父親就向她灌輸一點觀念:永遠坐前排,即使坐公共汽車也要坐前排,以激勵自己做任何事都要爭一流,不落後。這是一種信念,一種決心,也是一種習慣。小姑娘以自己的行動一直實踐著“永遠坐前排”的誓言。最終,她成為國際政壇“鐵娘子”——撒切爾夫人。
村外大道上終於看見一輛要進越北的拉貨貨車。司機爽快地捎上曙初。林穎緊緊拉著曙初的手說,你跟蔡姐說聲,我不回她那住了,要留在石灰窯村陪容媽媽過年。謝謝她昨晚的熱心與周到,改日有空再去看你們。
曙初叮囑一句,多保重。林穎的身影越來越小,她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看著曙初。直到天邊上不再有她的影子,他才扭過臉。她將在這個小山村開始一個人的旅行。分手時才知心中存著一份不舍。那種不舍的情感是朋友、兄弟、同事,還是異性之間的深切關懷。他默然了,理不清的千頭萬緒讓他仿徨而傷懷了。也許一個人旅行,有超乎想象的風景;一個人旅行,能看到最真實的原生態世界;一個人旅行,夜色中的火車上,聽靜默的呼吸;一個人旅行,總有奇妙的際遇。他實在不忍心把一個那麽纖細、文弱的小女生丟在如此荒涼的深山之中,隻能與原野的山風悄然作伴。休假的最後一天,梁展秋突然打電話到站值班室找曙初。
曙初驚愕地問,梁兄,你鼻子好靈,怎知我在值班室?
梁展秋哈哈大笑道,你知我是幹什麽的?市裏各新聞單位的聯絡人我都能在第一時間找出來。你個單身漢家不在本地,無親戚可走。你肯定又在紙上練兵吧?!
曙初說,嗨,這可奇了,像我肚裏的蛔蟲怎知我在趕稿。
梁展秋說,這就是我與眾不同的地方。十分鍾後,我來接你。
曙初想起梁展秋年前給他說起辛榮承的事情,今天來找他,估計就是這事兒。想著,便移步往院門走去。梁展秋的車也到了。
梁展秋駕著車對曙初說,我帶你去看個地方。說罷,車子往郊外駛去。在一座小山岡的山腳下停穩,梁展秋領著曙初往小山岡上爬去。小山岡不高屬於丘陵地帶。登上山岡,極目遠眺,是越北河日積月累衝溯而成的越北平原,阡陌縱橫,河汊密布,雖說現在是冬季,地裏的油菜長得非常茂盛,綠油油一片。緊挨山腳是一個機關單位,占去了一大塊良田,大煞風景。曙初記起這是市公安局治所所在。曙初看著看著就看出問題來了,他問,中央三令五申,不準侵占農田蓋樓堂館所。越北缺的正是這成壟成片的水澆地,而城郊那麽多荒山野嶺不是正好可作建設用地嗎?
梁展秋說,我就是這山岡下的平原村人,祖祖輩輩都以種地為生,這越北河上千年衝溯而成的平原是越北人的大糧倉,一年可種二至三季稻穀。越北山區大多是巴掌地,山嶺上又缺水,很多地不適宜種水稻,隻能種種玉米、蕃薯,故而山區農民的主糧以蕃薯為主。市規劃委批給越北公安局的建築用地就是我們現在站著的地方,三年前,本來這個山岡批給了市局。這辛榮承特信迷信,凡做喬遷、搬夥、嫁女娶媳等等都要請人八卦一下。那天辛榮承不知又從何處請來一位所謂的“大師”看看這塊新批地塊的風水。大師上了我們現在位置,左掐右算,又用羅盤測方位。搗鼓良久,大師對榮辛承說,此山岡古為殺人斃凶之地,無主舊墳棋羅棋布,冤魂遍地,實為凶險不吉之地,不過,老夫剛才測算了一下,往東三五十米則可避開這不吉之象,那才是一塊寶地。往東看一覽無遺,紫氣東來,接大地之精氣,辛局必宏圖大展,吉運高照,尤其是那地接越北山之龍脈,不出三年,當降大任於斯人,官升三級,當時直說得辛榮承樂開了懷,說,不要說三級,隻升我一級,我輩等亦足矣。送走大師,辛榮承為那東挪三五十米的事苦惱。三十米可不是個小數目,起碼要占去農田上百畝。師出無名,如何去東挪。你如果此時以為難倒了辛榮承就太小看他了。他是啥人呀?號稱越北的混世魔王,人中之精,沒有他做不了的事。他吩咐親信把規劃圖紙坐標係數改去後立刻找國土局辦征地手續。事情怎麽辦,找什麽人辦,辛榮承都打好眼的。國土局一幫公務員都與公安局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能不看辛榮承的眼色行事嗎!那規劃圖就是一個擺設,土地征用手續就如此堂而皇之出籠了。平原村的老少爺們不答應了,這賴以糊口的上等好地都是祖輩傳下來。地都沒了,這子孫後代吃什麽?鎮裏、區裏都出麵做工作,村民就是不答應。形成雙方對峙的局麵,這種博弈的結果肯定是農民敗了。辛榮承有槍有人,誰敢同他作對那是自找麻煩。辛榮承下令道抓幾個刺頭先拘起來再說。沒想到平原村的老少爺們也不是吃素的,就上訴,到市政府大門口請願。根本沒人出麵管。辛榮承毫不在意地說,在越北地麵上訴敢同老子過不去,老子夠他喝一壺。辛榮承說到做到。你平原老少爺們不答應出讓土地,我就強占。一個早上,那地就圈了起來,成了人聲鼎沸的工地。平原村這才知自己的力量太微小,根本不是辛榮承的對手,天大的冤屈隻能往肚裏咽,簽了土地出讓合同。按協議每畝補償五萬塊錢。這辛榮承隻付了不到十分之一的定金便不再付。村民找公安局基建負責人,一句話噎得村民簡直要吐血,要錢?沒有。這工程款都是包工頭墊資的。你們還想要土地出讓金,門都沒有。這辛榮承帶出來的人都一個德性,張牙舞爪,沒有德行,對上阿諛奉承,溜須拍馬,對下囂張狂妄,不可一世。
公安局的辦公大樓建起來了,辛榮承如意登上風水寶地辦公,一直到今天,平原村的農民都沒得齊補償款。一百多個農民家庭賴以生存的土地一夜間就沒了。大多數村民已經氣餒了,不再參與村裏的事了,更不要去提要回補償款。我是平原村的子民,卻一點忙都幫不上他們。心中真是委屈呀。
曙初被他的痛苦與自責感染,說,越北的天不是南方省的天嗎?在改革開放的今天,竟然還有這等巧取豪奪搜刮民脂民膏侵占群眾利益的事件,觸目驚心,令人發指。
沈展秋啞然失笑,說,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你就對整個事件就會有更切膚之痛的感覺。
在越北的西北山村腹地,這裏曾是國有大型林場。在鼎盛時期,林場職工達到上千號人。以後隨著林木蓄積量越采越少,陸陸續續有人調往別的林區繼續采伐。沈展秋把車停在一棟三層小洋樓前,朝院內喊道,湯老九,湯老九。二樓出現一個男人的身影,見了沈展秋說道,沈主任蒞臨小民寒舍,真是稀客。
曙初隨著他進了屋。沈展秋指著湯老九說,你不是天天嚷著要告辛榮承嗎?我替你找了個有用的人來幫你。
湯老九問,就這後生?
沈展秋說,怎麽了?你還瞧不起他?我可告訴你,這後生仔具有上傳下達的本領。
沈展秋轉身對曙初說,這個湯老九被辛榮承害慘了。具體的讓他給你聊聊。
這個湯老九原來也是林場工人。林場破產後,隻會靠山吃山,靠天吃天,幹起了林木販運買賣,主要往基建工地送鬆木、彬木、毛竹一類的原材料,同包工頭們混得爛熟。逐漸賺下點錢。隨著林木資源采伐起來越來越難,砍伐稀少了,便產生改行的念頭。通過這麽多年與基建工地的交往,他發覺包工程更賺錢,便有意往這方麵轉。正巧市公安局發包辦公大樓基建工程。他找到一位幹工程多年的也有一定資產規模的好友聯手,準備參加工程招投標。好友同意出讓自己的公司名,並在技術上給湯老九以指導,資金由其自籌解決。朋友也算兩肋插刀,隻按當時市麵上最低的公司價格收取湯老九的掛靠費。林場雖然不存在了,但這多年下了崗的林場老職工們都圍繞著湯老九搞林木販運,尚能掙個溫飽,家家戶戶唯老九馬首是瞻。現如今,湯老九向大夥兒提出要轉產,找尋生路,都二話不說,齊呼跟著幹就是了。湯老九家底兒有二三百萬,如要承包市公安局工程資金肯定不夠。老少爺們聽說老九為這事愁得吃不下飯,就自發地跑到湯家,把箱底嫁女娶媳的錢都送來了。湯老九十分感動,連夜在老林場場部召集大夥商量籌款之事。老九說,凡參加集資者都是股東,按入資比例分紅。錢籌齊了,就開始找關係打通辛榮承這個關節。嗨,你還別說,這老林場職工裏真有辛榮承的一個遠房表親,這遠房表親叫阿剛,有點畏難情緒,說,這辛榮承鼻孔是朝天的。我們這種窮親戚他是看不上眼的。老九說,你就引引路子,剩下的事你就甭管了。這才勉強答應帶老九去見辛榮承。第一次見辛榮承,老九也沒表現得過於隆重,提了點煙、酒和茶葉等禮品晉見他。辛榮承沒表示出喜歡與厭惡,算是接納了老九這支生力軍。談到工程投標問題,辛榮承也沒拒絕,一邊打著哈哈,一邊說些場麵上的官話套話。從辛榮承家出來,老九立馬去找掛靠的包工頭老板。老板聽聞老九所說情況後說,按時下流行慣常做法,你可能要放血了。
老九在商多年知道“放血”的含義,便說,我的老哥哥,我這錢都是林場留守的老職工們的養命錢,一個子都不敢輕易花,更別說亂花了。
老板說,不見兔子不撒鷹,你先送個十萬投石問路,他敢收就有戲。
老九依計而行,送出了第一筆十萬。哪知此錢如掉在水裏連個水花都沒濺起。老九接著送出了第二筆、第三筆,一直送到一百萬,才把這個工程攬下。攬下之後,全場老少爺們齊心協力上陣。老板也派出工程人員幫老九施工。一切都進行的有條不紊。
老九承攬這工程的條件相當苛刻,幾乎全是墊資,包括原材料采買。老九本不打算做下去,老板對他說,越北是個窮地方,政府沒錢,大多靠墊付結算工程款的辦法蓋起樓堂館所。現在如果退出,前麵的所有投入全化為烏有。
老九咬牙接受這係列不平等條約。按合同規定,在交付大樓後的當年應當結清所有工程款。但辛榮承卻停下了對老九的支付。老九打聽得知,由於這幾年攤子輔得太大,加至辛榮承好大喜功,亂花錢又不節儉。到此時,公安局的家底已徹底空了,再也付不出一個子兒。公安局拖得起,老九拖不起,這大夥兒集資而來的份子錢都是節衣縮食、從牙縫裏摳下來的。
到了工程後期,老九所有的資金也耗光了,無奈隻得借了部分高利貸來周轉,琢磨著辛榮承能解決部分資金就可以把這窟窿迅速補上。辛榮承停了對他的資金結算,他就兩眼抓瞎了。人急了什麽招都會用出來,辛榮承幹脆理都懶得理他。公安局的資金結算大門由此關上。老九軟話、硬話都說過了,事情毫無起色。上回金陽書記來越北調研,他想找機會上訪。但不容他挨近領導車隊,他早被公安局的人作為“重點截訪對象”盯得牢牢的,不給他出手的絲毫機會。多次到市委辦找領導反映情況,慢慢同沈展秋熟了。沈展秋也很同情他的處境,但也愛莫能助。每次看到老九失望而落寞而去,沈展秋心裏就很不是滋味。一年又一年,湯老九陷入死結之中不僅老少爺們的錢還不上,高利貸更是利滾利似地勒著他的脖子根本喘不過氣來。
辛榮承憑著一時的精明坑蒙拐騙一群老實巴交的下崗工人,這不僅說明辛榮承道德的淪喪,更說明沒有監督的權力將會使個人的私欲澎脹與泛濫,禍害的不僅是大多數人的利益,更損害著某一個單位、某一個地方的形象與聲譽。
曙初感到了一個記者使命的艱巨與前途的堅險,但即使荊棘叢生,他也應當走下去。
春節的年味還未散去,人們陸陸續續開始又一年的忙碌,該上班的上班,該外出打工的也在準備遠行的行囊,孩子們也準備新學期開學了。這時,越北林場發生一起群訪事件,震動整個越北。上午九十點鍾,曙初正往市委辦公大樓參加例會,迎麵匆匆奔來一人,衝上前就拽著他往院裏停在身邊的小車裏鑽。曙初一看,是市委辦公室副主任梁展秋,驚詫地喊道,老梁,瞧你心急火燎的,該不是你家房梁著火吧?!
梁展秋眉毛一挑,幾乎大叫起來,曙初,你還別開玩笑,真的著火了,不過不是屋梁著火,是有人在市公局門口群訪。這種突發性事件在越北從未發生過,市委領導要求我們啟動緊急處置方案。我四處找你,這麽重要的新聞你必須在現場。
曙初說,對,我們趕緊掌握第一手材料了解新聞發生的準確時間與全貌,厘清各方麵的責任,才能客觀公正地報道事件。
市公安局門口已沒了群訪任何蹤跡,剛剛清洗的花崗岩地麵整潔透亮,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景的痕跡也沒有,沈展秋掉轉車頭往醫院趕去。搶救室門口早已亂作一團,在事件衝突中受傷的人正在搶救,湯老九和林場的一幫老哥們在門口。曙初趕緊找好角度,拍下了現場的照片。
湯老九鐵青著臉,聲音嘶啞地說,這是辛榮承又欠下我們越北林場工人的又一筆血債。
采訪後,曙初基本搞清楚這起事件的來龍去脈。當年為辛榮承與湯老九和林場眾兄弟們牽線搭橋的老工人阿剛因為與辛榮承沾點親,成功地把老九介紹給辛榮承,並獲得了這項基建工程。阿剛由此成為老林場工人的功勳人物,大夥兒對他刮目相看,他一改在林場窩窩囊囊處處被人欺的地位,幾乎同老九平起平坐了,加上人一得意說話嗓門比平常大了許多,根本不把昔日同自己一樣困窘的難兄難弟放在在眼裏。大夥兒倒也沒太計較他,誰叫人家有能耐,攤上一門好親戚呢。後來,事情的發展大大出乎大家意料之處,隻見錢一天天往外搬,卻不見一個子兒流進來,這單生意結結實實賠了個精光,越往後,那筆大夥兒集資的錢越來越漂渺無望。生活在底層的人是最現實,也最直接了當的。人們開始懷疑阿剛串通辛榮承來騙他們的血汗錢,由背地裏議論發展到當麵叱責他,羞辱他。老九曾阻攔過別人對阿剛的攻擊,做了不少解釋,但無濟於事,人們依舊對阿剛沒有好臉色,從開始的疑竇叢生逐漸發展為言語攻擊,甚至騷擾他和他的家人。越北民風本來是極淳樸的,鄰裏鄉親和和氣氣,極少紅過臉。這次也逼急了,許多人家都快要揭不開鍋了。這怨無處發,苦沒處訴,隻好把無名火發在阿剛頭上。
出事的頭一天,阿剛來找老九,口中念念有詞,說,我明天就上局裏去找辛榮承證明給大夥看看,我沒有私吞大夥兒一分錢。
老九勸道,算了,你別去,去也沒用,我上公安局比見我爹媽的時間還勤,根本見不上辛榮承。我勸你還是省省心吧,否則,無緣無故自討沒趣。
阿剛沒理他,又自顧自地走回家。沒想到第二天就出了事。
阿剛第二天來到市公安局大門口,看著威嚴大門和站崗的武警戰士,一聲不吭,兩眼遊離不定地盯住進進出出的車流,他在尋找那個他熟悉的車牌。由於同辛榮承是親戚關係,他對辛榮承的坐騎還是十分清楚的。他一站半天,隻盯著前方發愣。哨兵覺得有點不對勁,就叫身邊的遊動門崗過來看看。門崗問阿剛,你半天站在這不趴窩,該不是來公安局看風景吧!
阿剛勉強笑笑說,是的,我在這裏看風景。
門崗嗬斥道,去,去,閑雜人等不得在此聚集,這是政府重地。
阿剛沒理他,扭轉身子換了個姿式繼續站立不動。
門崗想推他,但一看到他冷漠木訥的表情,心中暗暗罵道,這人可能腦瓜子有毛病。正常人犯不著與不正常人較真。
阿剛就這樣站著一動不懂,身邊嘈雜的人聲、喇叭聲等都與他無關。一直到了中午剛下班時分,公安局門口又開始熱鬧起來,陸陸續續有人從裏麵出來。阿剛這時情緒開始緊張起來,他瞥見那輛熟悉的車子正從裏駛向大門口,不由得往前奔跑幾步,攔在了車前。車子沒料到眼前的突發事件,“吱”地一個急刹發出刺耳欲聾的淒厲聲,司機伸出頭張口就罵,嚇了狗眼了,碰瓷也敢碰到公安局了。
阿剛毫不畏懼,直盯著車內的辛榮承不言語。
司機喝道,讓開,讓開,別惹惱了老子,信不信我下來抽你。
周圍的哨兵緊張萬分,趕緊上前要拽走阿剛。
阿剛開了口,說,辛局,你就行行好,把林場工人的工程款結掉吧,好歹你我沾親帶故,也讓小弟在眾人麵前能活個人樣。
辛榮承厭惡地別過頭,他最看不慣這以憐憫來博同情的情狀。司機一看局長的神情心裏有了數,立刻對哨兵和門崗說,快把這埋汰的上訪者拉走,局長還有急事。
幾人上前把阿剛拉開。阿剛掙紮了幾下,無奈身單力薄根本不是大夥的對手,就在那一瞬間,辛榮承坐騎“嗖”地一聲竄出老遠了,眾人把他扔到街邊懶得理他。阿剛坐在街邊的馬路牙子上,失神的眼神既是無助,更是憤懣,瞪著遠去的辛榮承的車影,他朝天大喝一聲,小鳥也有發怒時,別以為老實人好欺負,我操你辛榮承祖宗八代。說罷,一頭撞上迎麵急駛而來的車。
沒等曙初的新聞稿發出來,網絡上各種傳聞紛至遝來,郝春明立刻指示沈展秋火速同有關媒體聯係,把有關上訪者鬧事的事件的帖刪幹淨,堵住一切可能出現的漏洞。
曙初對沈展秋說,堵是堵不住的,市裏應當有公共群體事件緊急處置機製,不至於一到事件臨頭了就兩眼抓瞎,像無頭蒼蠅亂飛亂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