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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首席記者

  春陽猛然從迷糊中驚醒,兩個多月的連續奮戰,終於搞清Z市的團團迷霧,也算是對唐氏父子有了一個交待,人有善知必有好報,作惡多端終不歸。他覺得渾身輕鬆。一場大仗下來,他隻有這一刻的感覺最好。要不又得繃緊神經準備下一場的鏖戰。他得養精蓄銳,抓緊短暫的時間調整好心態,隨時出發。

  春陽突然明白,他現在是在本棉市,已離開了危機四伏的Z市。他讓曙初到分社招待所住下,自己攔了輛的士回家,二個月遠離家門,風風火火一直在出發的途中,他除了打打電話給老婆外,一直也沒見麵。當夜深人靜,萬物俱寂之時,他倒格外想念起老婆來。

  到了自家院門口,看到黑影幢幢的房子,他對老婆湧起幾分愧疚。這快二十年來調查記者的活兒基本讓自己不可能有家的概念。國家剛處於打開國門初期,新舊體質相互矛盾,伴生著各種社會問題亟待解決。調查記者比媒體的記者都要忙,肩負著國家的使命,一道秘密指示下達,常常是找不著家門的。

  他在自家院裏的葡萄架下,呼吸著南國夜空清新如滑的空氣,不知名的花香幽幽鑽進他的肺腑。這種庭園式的家居輕鬆生活對他來講是何等的彌足珍貴。草香、花香、夜的露珠似一根看不見的弦撥動著他有點傷懷的神經了。

  不知何時,老婆悄然蜷伏在了他身旁,靜靜地不說話,雙手環抱著他的膝蓋像個乖馴的小貓,南天暗夜的溫柔緊緊地包裹著她與他。其實,老婆特小資的,血液裏天生就有那矯情的細胞不過是生活與職業的磨難,家庭瑣事煩惱加上青春年華的無情流逝才讓她身上的溫情與柔和漸漸消燭了,遠去了。她也很侈奢地享受著這片寧靜與幽深。夜幕下她的雙眸撲閃著晶亮晶亮的神采。

  他想此刻能永遠定格多好哇。

  第二天一早,正在做早餐的老婆突然大呼起來,春陽快來看。老婆很少這樣大呼小叫。他以為發生了啥事,趕緊起床過去。老婆指著電視屏幕說你看,Z市出大事了!

  老婆驚奇地問,春陽,你在Z市呆了兩個月是不是因為這個案子?

  春陽沒接茬,調侃著她,你以為你老公是吃素的?別看你老公窮光蛋一個,但這肩上可是沉甸甸的,一邊是責任,一邊是道義,誰比得了!其實在新聞中提到的行動時間,在此之前,有關方麵已基本控製了Z市那幫人的行蹤直到逐一定位後才開始行動。這隻有春陽才明白。

  這時,春陽手機響了,這電話有點陌生,但還是接了,一聽原來是唐老先生,老先生從不打電話給他,所以春陽一眼看上去以為是陌生人的電話。老先生告訴他,那幫香港人被一窩端了。有關方麵秘密提前開進Z市後,從外地調了大量武警部隊和海關緝私警察到達Z市開展查處工作。很懸啊,小傑那天給你U盤後,Z市海關內部發覺有人拷走了這組秘密數據,正準備一個個查。就要盤查到老鄭兒媳婦頭上時,眼看著小媳婦惶惶不可終日,事情隨時都將敗露之時,曹林事發整個海關都癱瘓了,誰還顧得上為他曹林賣命。樹倒猢猻散。小傑他們也算安全渡過此次危機了。

  春陽過意不去地說,我沒想到此番調查給你的家人帶來這麽多麻煩。假如有何閃失,我一輩子也不能心安的。

  老爺子哈哈一笑,說,好了,客氣話就不說了。這次Z市走私案總爆發,你為Z市人民鏟除毒瘤也算有一功。你知道嗎,查案那天,有關方麵關閉了程高公司的海運碼頭貨倉。剛剛到達海運碼頭的那批走私貨是一千輛汽車的零部件,走私到內地後能獲多少暴利。這是曹林新簽發的最大單子。過去的走私隻是偷偷上岸,小打小鬧。現如今,合法合規,公然堂皇登岸入室,而且還有國家公器保駕護航。披著合法外衣幹著坑害國家的壞事,政府這次重拳出擊也是民之所願,民心所向啊。

  春陽歉疚道,我隻是配合查案做了點力所能及的小事,談不上立了大功。主要在於黨中央和省委省府政府的決心與意誌。

  春陽默然地撂下電話。Z市所發現的一切遠遠超出他最初的印象。今天的結果是以市委書記程力陽為首的貪腐分子與走私分子勾結背叛人民的結果。他一點也沒有高興與輕鬆,假如不從製度上完善與健全監管體係,還會出現新的問題。潛伏在水麵下的Z市陰影,隨時會冒出來。這才是令他深感疑慮的,今日他必須就這一課題好好地同老社長交換一下意見,梳理出更清晰的思路,並盡快形成文字稿。

  春陽的擔憂是有道理的。危機往往從蛋殼的裂縫上就可見到端倪。後來查處的走私案的規模,危害性更大。有的走私案也是幾個社會小混混先用金錢、女人開道,先把海關人員拉下水,為走私貨物肆無忌憚登堂入室大行方便之門,損失的是國家及老百姓利益,肥的是極少數人。最終鬧得驚天動地,不可收拾,大批人員深陷泥潭而不得脫身。

  老婆見他不吭聲,倒上一杯奶遞給他,柔聲說道,春陽,我昨天回家,問了問爸爸有關你們分社領導班子調整的事。雖然老社長有意玉成,但現在不能搞一言堂,還是要講民主測評。從爸那口吻,你的前景不被看好,前途比較暗淡。因為相對沿海幾個支社、記者站,他們在總社的人脈比你強得多,另外,這幾年突出強調抓創收,他們不論是對分社,還是對總社,其貢獻度遠在你之上。

  春陽知道,總社在國內外有一百多個分支機構,都有經營任務,分社又要仰仗各地分支社鼎力相助,才能完成定額經營任務。這幾年,總社、分社員工福利呼啦啦上去了,還不是靠各地小兄弟想方設法為其上交經濟任務,才有了如今紅火的局麵。是時候論功行賞犒勞底下各山頭的弟兄們了。他懂這個門道。但金錢具有雙重性,它離傳媒業太親密必將影響傳媒的客觀性與價值觀。因此,他始終認為,秀才不能沾上錢,傳媒同商業太近了不是傳媒的幸事。人們就有理由懷疑其報道的公信力與公正性。因此,相比抓稿子,春陽對創收與經營那一攤子事就倍感無奈與無助。

  他對老婆說,我理解他們的憂慮,一切聽天由命。該我努力的我會努力。我欒春陽也是吃五穀雜糧的漢子,都有七情六欲,你說機會來了我不去爭取那是瞎話。但違背良心去死命鑽營、投機取巧和擠兌對手的事不會去做。

  老婆眼中閃過一道流星,倏然又熄滅了。她太了解自己丈夫欒春陽的表態基本上宣告他此次角逐他基本上退出了。事兒到了這節骨眼上再要改變已回天乏力,李麗反倒冷靜下來,此時她對自己的丈夫有了幾絲從未有過的理解,發現他身上與別人不同的東西。這個發現是前所未有的,隻能說她過去對丈夫了解得太少,也不願敞開心懷去審視並接納自己的丈夫,說白了,就是想自己太多,一切出發點隻有自己,自私的本能才導致她與丈夫不在一個調子上彈唱,二十來年的夫妻生活幾乎為零。她覺得心裏亂糟糟的,一時半刻也說不清楚,她拎起手袋,無語地出門去上班。

  春陽給社長打電話約時間談談對Z案的一些思考。老社長叉開話題說,Z市案情已有定論,你就不用去操心了。趁著今天還在木棉市,你應當去同分社黨組其他幾個成員匯報一下,讓他們對你的工作有所了解,這也便於你今天的工作。我知道你欒春陽不肯低頭求人,更不會主動示弱說軟話的。但現在是關鍵時期,你就當我是你的長輩,你嶽父大人的至交,就聽我一句忠告吧。

  春陽臉色驟然起了變化,思忖著怎麽來回答老社長。

  老社長話中有話地暗示他說,我們這輩人越來越跟不上時代的步伐,有許多事情我無法理解但旁人做得很正常,也很坦然。你欒春陽不知,這段時間北京熱線電話都把我辦公室打爆了,無非是張三李四給王二麻子來求情說好話的。你是聰明人知道該怎麽做。

  春陽慢慢放下話筒,琢磨著老社長的話。

  春陽閉目思索半日,也理不出個頭緒。曙初突然一個電話驚擾了春陽的苦思冥想。曙初告訴他,分社值班室剛得到信息,省裏主要領導近期將趕赴越北市調研。一旦行程確定才正式下達通知各相關單位。曙初知道這隻是提前吹風,既然他知道就必須告訴欒站長,這早到的消息讓春陽一刻鍾也呆不下去了,他決定馬上回越北,曙初兩個月的全省采訪行動就這樣結束了,他們又將回到他們將長期廝守於斯的北部山區。

  春陽問曙初,金陽到越北調研,你說道說道他此行想看什麽,帶著什麽麽目的來越北。

  曙初一時被春陽問住了,說,這個問題我還真沒想過。領導的意圖我不好去揣摸。

  春陽說,錯,作為一個敬業又專業的記者,他必須具有獵狗一樣的鼻子,有機器一樣高速運轉的大腦。我們的新聞導語講究“由頭”,領導每確立一個行動也同我們新聞由頭一樣,他也講究新聞價值的重要性,新聞時空的切入點,政治與新聞在這方麵是天生的孿生兄弟,值得我們去研究和審察。

  曙初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那我們就深入地進行分析分析。

  兩人陷入沉思,望著窗外急速飛逝的護路綠樹,遠山如山水畫般蒼翠而悠遠。

  春陽問,越北最有特色的是什麽?

  曙初說,越北沒有特色啊,隻有一個字:窮。

  春陽一擊掌說,對,就是這個“窮”字。我琢磨著金陽是到深山訪貧問苦,估計省裏在這方麵將會有大動作。你注意研究一下近期這方麵的宣傳動向。

  曙初心竇頓開,說,欒站長還是你的政治嗅覺靈敏。你的專業精神、職業操守值得我學一輩子。

  春陽說,別給我戴高帽子,是否準確還有待證實,但毋庸置疑下階段我們的工作重心肯定是越北的貧困問題。

  在一個雨天,省裏主要領導金陽一行開赴越北市。他沒點多少將,除了秘書、政研室主任、秘書長外,還叫上分社老社長一塊隨行。當中巴車駛入市委大院,一行十八個人下車,春陽見到老社長有點意外。趁著領導們交頭接耳、相互寒暄之際,春陽把老社長拉到一邊,說,社長,你到越北也好歹給我透個信,心裏也有底,我這頭也好做些接待準備與采訪準備。

  老社長哈哈大笑,說,春陽,你就別給我充闊佬,死要麵子,你那點經費我還不知道。實話告訴你,我也是昨天晚上臨時接到金陽書記的電話要我陪他下來看看。他說,這次去北部山區走走,是務虛的,先調查了解北部貧困現狀及原因,形成初步思考,確定今後的行動綱領,這是篇大文章啊,關係到一千多萬人的脫貧致富之路,就眼前而言就是要為他們謀生計謀發展出路。

  這時另一頭金陽書記對圍聚在身邊的越北市委書記郝春明等人說,不休息了,也不必搞歡迎儀式,我們今天輕車簡從就直接到山裏走走。他知道要看到真實的狀況,就不能按常規出牌。等你在會議室舒舒服服地坐定,喝上一杯清茶,講點閑話的空兒,他市裏頭把下麵的準備事宜也準備妥當了,你下去看到的都是摻了水分的情況。

  郝春明相當吃驚,金書記,你看雨越下越大,山路又陡又滑,是不是等這陣雨停了再出發?

  金陽一揮手,說,當年我在越北搞社教,條件要比現在困難十倍,又有誰說過苦呢。一場雨有啥可怕的,與天鬥與地鬥其樂無窮。

  老社長見隊伍又將出發,匆匆對春陽說,我得走了。

  春陽攔住老社長,急急說道,社長你身邊不帶一個記者怎麽行呢?我和曙初陪你一塊進山。

  老社長猶豫了一下,說,我給秘書長打個招呼。說罷便往那堆人群走過去。

  春陽認識那個秘書長,在省裏跑新聞那當兒,他經常列席省裏有關會議,同他打交道不少。秘書長與老社長說話時往他這兒瞧了瞧朝他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不一會,老社長過來對欒春陽說,秘書長同意了你就跟在隊伍後頭吧。

  車隊出發,除了省裏的中巴車和一輛引路的警衛車,現在又增加幾輛市裏的車加春陽最不起眼的普桑。正是夏秋轉換季節,山林在迸發著最巔峰的能量,吐納著最蒼翠的綠色,不知名的野花在山風中輕輕搖曳,清風細雨下的遠山近嶺顯得青翠欲滴。金陽看得都有些醉了,離開越北二十多年,他是第一次回越北。當年他作為“文革”前的大學畢業生下放到越北市勞動鍛煉,70年代又被抽調到省裏駐越北社會主義路線教育工作隊,走遍了越北多個山寨開展社教運動。路教結束後,他被重新分配工作,就再也沒回過越北。擔任省裏主要領導後,他幾次萌生要回越北走走看看的念頭都被多種事情耽擱了,有人說,作為公眾人物的領導就不應當有個人生活自由與私人空間。你的一切都交給了工作機器。尤其是南方省前十年正處於改革開放的關鍵時期,百業初興,千頭萬緒容不得金陽有任何懈怠與閃失,他自然地把主要精力放在沿海經濟上,那是南方省生存的命脈。沿海經濟上去了,南方省才有錢糧支配,百姓就不必為吃飯發愁。前十年,南方省的領導從上到下都是為怎麽發展快些而絞盡腦汁。這後十年隨著相當部分人豐衣足食了,金陽想起融化在他骨子裏的越北,他多少個夢回越北又回到眼前。“越北情結”如野草般在心間生長,不停地問自己,越北現在怎麽了?當他得知窮困的帽子始終緊緊箍在越北人頭上時,他覺得到了應當關注北部山區落後現狀的時候了。最近一個時期,中央一直在關注著貧困人口的生存問題,在多次講話中都嚴肅地提出黨和政府必須高度重視與解決這個問題,這是一個強烈的政治信號,說明國家的經濟狀況在好轉,有能力解決更大的民生問題了,而處於改革開放前沿的南方省應當在這方麵有所作為,爭取走在全國前列,盡快縮小本省發達地區與東西北貧富差距,減少貧困人口,起碼要讓北部山區群眾有衣穿有飯吃。

  別看金陽提的要求對今天21世紀來說不高,但在當時,卻是個很宏偉的目標。因為他在越北生活過幾年,對北部山區的窮困現狀有切膚之痛,任何粉飾都逃不過他的火眼金睛。這次下來,他就是要看到真實的越北,改革開放十多年,新中國成立也快四十多年,越北的麵貌並無變化,隻不過是人口多了,多了幾條進山的公路。他今天決定去新安鎮的下山村看看。車一出市委院子,他告訴郝春陽,我們去新安鎮下山村。

  郝春明大驚,說,金書記,那個地方還沒公路,是不是就近選點看看?

  金陽緊鎖眉頭,掃了他一眼,說,沒公路好哇,生態得到保護,民風淳正,不受外界汙染。

  郝春明大汗滾小汗,說,金書記,是我們工作沒做好,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山區落後麵貌,嚴重地影響全省工作大局,拖了南方經濟改革建設的後退……

  金陽打斷了他的話,說,春明同誌,你不要急著做自我批評,其實人人都有短處,正如錢鍾書老先生《圍城》所言:“事實上,一個人的缺點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上的時候,尾巴是看不見的,直到他向樹上爬,就把後部供大眾瞻仰,可是這紅臀長尾巴本來就有,並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標識。”越北的現狀反映了我這個省委領導的不深入實際的工作作風,隻不過今天的反差更加凸顯了我們的缺點,就如猴子的尾巴。金陽話峰陡地一轉,嚴肅地說,越北的落後與貧困有曆史的原因,更有深層次的原因。我們不是興師問罪,而是去把脈診治,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春明同去,你不必自責,不必檢討,該自責與檢討的是我這個南方省主要領導人,我沒早點到越北,對經濟落後地區關心的少,過問得少,從現在開始,這種狀況要扭轉,我們全省上下共同努力一定要攻克一千多萬貧困人口的脫貧難題,走共同發展、共同富裕之路。

  郝春明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說,金書記這麽自謙,我們更應當好好反省。

  抵達新安,去下山村就不通公路了,金陽從座位下掏出一雙雨靴幽默地說,越北的天是孩兒臉,夏天多雨,說來就來,毫無定數,各位父母官,我出門可是打有準備之仗。說罷,蹭蹭地下車往去下山的小路走去。

  老社長也很職業雖然沒帶雨鞋,但現在腳上早套上了兩隻紅色的塑料袋預防爛泥濺腳,隨著金陽下了車,兩人甩開大部隊就往山路上奔去。

  郝春明他們一群人猝不及防,也顧不上腳上穿的是 漆黑鋥亮的皮鞋就往金陽那條路趕去。

  春陽覺得老社長的越北之行充滿詭異色形,尤其是不期而至而處處與金陽走在一起,他們的關係非同一般,這充分表明老社長絕非等閑之人,他同老社長共事快二十年,是徒弟與師傅的關係非同一般,他下派到分社第一天跟著他,第一篇稿子是在老社長指導下完成的,卻從未聽說他與現任省裏領導有什麽瓜葛。他百思不得其解,趁著車子尚在城區手機有信號,他趕緊給老婆打了電話。他壓低著嗓子說,你趕緊問問老爺子,這老社長怎麽跑到越北來了,他與現任省裏主要領導金陽是什麽關係。

  老婆聽他在電話神秘兮兮的樣子,又聽說省裏主要領導跑到越北去了,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隻對春陽說了句,你等信兒,

  不到五分鍾,電話進來了,春陽罵了一句,這老八婆辦事還挺有效率的。

  老婆告訴他,當年老社長也是從省裏抽到越北去搞農村社教運動,他與金陽同分在一個叫山下的大隊蹲點,兩人同吃同住有好幾年。我爸那年也參加了社教運動,不過沒分在北部山區,一直在西部沿海漁村。老社長與金陽搞完社教後就各奔東西了,老社長回到分社繼續幹老本行。金陽則去了中央黨校學習,後來留在北京工作。將近有十年的時間兩人聯絡很少,老社長也不知金陽去了北京。所以你進社後從來沒聽老社長提到金陽的名字很正常的。知道金陽出現於南方政治舞台的權力中心時,老社長更是諱莫如深,更不會提起與金陽共事的那段歲月。隻有爸這個老同學才會知道社長的心事與過去的曆史。

  老婆停了一下,估計是在看周圍有沒有人偷聽,說,爸說了,老社長很看重你身上的專業操守和為人品質。這次他陪省裏領導下來,表明一個信號,他的任何意見都將決定分社接班人的大局。機會說來就來,這裏千載難逢的好時機,你要好好抓住機會,不能讓老社長失望。

  耳旁終於清靜了。春陽知道那最後一句肯定是老婆加上去的。以老嶽父的專業素質,他不可能這麽赤裸裸地把心中要說的話直說出來。如果這樣做了那就不是南方大學新聞係首席教授。

  昔日的山下大隊部現在是村委會辦公場所,當年搞社教的標語還在老牆上殘留著。用白色石灰水在泥牆上寫著“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等標語,它在告訴人們昨天這裏也不曾被人忘記過去。金陽指著牆上的標語說,寫這一行標語要花去一天的工夫,可以記一個工的分。我記得當年塑這一條標語的小夥子剛剛高中畢業,在生產隊裏算是學曆最高的知識分子了。

  旁邊一個當地人裝扮的中年漢子說,我就是那個當年刷標語的高中生。

  金陽喜出望外,問,你認得我嗎?

  漢子看了看金陽,搖頭說,認不出來了。

  金陽有點遺憾,說,也是,二十年了,當年的堂堂漢子也快變成垂垂老翁了。

  郝春明指著漢子說,這是山下村現任支書劉大貴。

  劉大貴仔細從金陽臉上想找回當年的影子說,70年代初期是越北山區最貧困時期,主要是沒飯吃,餓死不少人。我記得當年搞社教的金隊長為了不讓村裏斷糧,主動下山到縣裏求援,縣上撥了一批返銷糧才讓我們度過了揭不開鍋的饑荒。

  郝春明說,你眼前這位領導就是當年的金隊長。

  劉大貴激動萬分,說,首長,當年你離開山下村後,全村人都念叨著你的恩情,二十多年過去了,山下村都沒忘。

  金陽感慨萬分,說,一個好的政策抵過萬金。當年窮和苦是因為極“左”路線剝奪了人們的經營權、自主權。現如今還停留在這個認識層麵就說不過去了。走,去村裏看看。

  山下村屬於石灰岩地區,地表存不住水,表麵的植物和矮矮的喬本植物主要靠吸納夜露才得以存活,村裏人仍是以甘薯作為主要口糧,常年處於半饑半飽狀態,金陽推開一戶家門進去看看。

  大貴伸手攔住,說,山裏人怕生,首長就不必進去了。

  金陽眼一瞪,推開他的手臂說,作為一方領導到下麵連民情都體察不到,他還配對自己的人民發號施令嗎?

  進了院門,男主人手忙腳亂地從廳堂來見眾人。金陽注意到,這男人穿的是一條女人褲。女人褲是側麵開檔,他穿的褲子從正麵一看就不是他的褲子。金陽緊盯著他的下半身,疑惑地問,我說老哥,你怎麽穿條女人褲?

  男人羞紅了臉,囁嚅著說,家裏就這條褲子,不知領導會上我家,這不來不及上別家借嗎?!

  大貴介紹說,我們村好多人家都是全家人才有一條褲子,誰出門給誰穿……

  金陽揮了揮手說,你別說了。二十年前是這個樣子,二十年後依舊如此。我們有愧啊,北部落後地區的窮困麵貌依然嚴峻,說明我們工作不到位,在思想方法和政策決策中存在十分嚴重的官僚主義傾向,有負中央和人民對我們的期望啊。

  金陽看著眼前一個個官員麵麵相覷、羞愧難當的樣子說,今日我們不是走馬觀花,走完之後就萬事大吉,同誌們要在走中看,看中思,思中幹,我不想多說什麽,都到村裏挨家挨戶看看老鄉鍋裏是什麽。

  大貴說,夏糧已收割入倉,目前吃飯沒啥問題。還有番薯、瓜菜等。

  眾官員魚貫而出,眼下他們隻能做他們該做的一切,雨此時反倒停住了。山色清秀,越發襯出山中小莊的破敗與陳舊。

  春陽憑著二十多年的新聞敏感性,目睹了農戶現場的一切細節。一篇鮮活的特寫稿的胸中誕生。一邊往回趕,一邊打著腹稿。當天晚上這家新聞機構推出新聞特寫稿《省委領導訪貧記》向全世界播發,引起多方關注。外電紛紛轉載,有的加以評論,稱中國要實施先富帶後富戰略了。作為一個封疆大吏靠前體察民情,在第一線振聾反饋的提問如一聲聲撞擊的鍾聲提出了執政為民的新理念。

  春陽見過不少在現場的領導人的表現,但許多不乏做秀成分。此次他見到的金陽不做作,不浮躁,也不以勢壓人。他所說的每一句話看似柔和,實則,內涵深刻,頗值得細細品味。

  次日一早,老社長來電話,通知他同曙初趕到市迎賓館。金陽點名要他們去陪吃早餐。

  春陽一片釋然,看來金陽已看到那篇現場特寫。從老社長那裏傳來的信息,領導對報道還是持肯定態度。趕到迎賓館小餐廳,老社長已在那裏等候他倆。不一會兒金陽在秘書長陪同下進門,同春陽、曙初一一握手,說,兩位記者辛苦了。我們工作完了,你們還要挑燈夜戰,效率高,嗅覺靈敏啊!

  老社長說,春陽是我們分社的一支筆,文風犀利,視角獨到,分析透徹,擔當了分社許多大稿特稿的采寫重任。

  金陽很隨意地問起春陽畢業於哪所大學,所學專業。春陽自報家門後,金陽便如數家珍點出一個個學者的名,其中還點到春陽的恩師。他說在中央黨校學習期間,學校邀請了全國不少知名高校的名師來給他們開講座。那時的黨校也是百業待興之時,師資奇缺,難有開門辦學才能借得國內一流的學術之力,他有幸在此期間聆聽了許多大師的精彩報告,目睹了他們別樣風采。話語之間,沉湎於往昔學員時代的美好歲月中。金陽說,善讀書可以長才氣,講誠信可以增人氣,淡名利可以蓄浩氣,不媚俗可以顯骨氣,樂於助人可以添豪氣,做表率可以鼓士氣,少計較可以養和氣,不徇私枉法可以樹正氣。大凡兼蓄以上八氣者,方可稱德才兼備、人中俊傑也。

  金陽話鋒一轉,轉移了話題,老子說,上德不德,是以有德。我們作為領導者,要時刻感覺到自己的德行並不完備,這樣才能實心實意地接納來自各方麵的批評。這種上德,才是真正的有德行的人。當政者應當明白權力的殺傷力,即它的“不德”的一麵。越北的脫貧之路要找到合適自己發展,又為民眾謀利益的正確道路。

  春陽也結合自己在越北工作的實際,談了對扶貧建設方麵的新思路。春陽的匯報不似官場那些人空話套話成籮。他同省委書記的談話信馬由韁,縱橫捭闔,文采飛揚,表現了一個高素質記者應有的內涵與深度。金陽聽得很仔細,有時還插插話,把春陽的思緒理得更順暢。

  不知不覺一小時過去,金陽書記起身對春陽說,聽君一席話,勝讀聖賢書。我羨慕你的無冕之王身份,可以在思想的天空自由飛翔。我們時下文化缺的正是這種寬鬆、融合和自由的氣氛,隻有敞開心扉我們才有所思才有所得,精神境界的飛躍才能引領行動的科學化與正確性。

  春陽知道金陽每時每刻的時間都是掐著秒表算的。他雖意猶未盡,也隻能起身同金陽握別。

  春陽對曙初說,越北將進入曆史的新紀元。最重要新聞就在這裏發生,包括經濟新聞、社會新聞和時政新聞。與我們自己切身利益相關聯,我們記者站今後一定會迎來最重要的黃金發展期。我可預料省裏肯定對北部山區的投資與扶持將進入快車道。我們必須在思想上做好這種轉變的準備。

  金陽離開越北兩天後,省委機關報發表社論《動員一切力量開發北部山區》同時轉發了春陽撰寫的現場特寫稿。輿論先行是我們政府每次重大行動的慣例。但此次動員令的能量前所未有,社論由省委常、委秘書長親自撰寫,金陽作了精心修改,在用詞與語調方麵調子都很高。稍微有點政治頭腦的官員都能嗅到這場戰役預示著南方省將進入一個新的經濟建設高潮。

  越北市製定將高山居住人群遷往平原地帶的計劃。石灰岩地區水土流失嚴重,植物生長緩慢,對農業生產尤其不利,由於大部分呈酸性土,土壤肥力差。因此,越北山區的種植品種普遍產量低下,形成不了規模種植,農民基本上處於零散的小農經濟狀態。越北市希望通過搬遷農戶改善他們居住和生產條件。走出大山,相對自然條件較好,交通便利,田地基本連片成壟,還適應規模機械化作業,有助於提高農業生產效能。各鄉鎮製定詳盡的動遷計劃,開始調查摸底。然而,四鄉八村相應者寥寥,此項計劃暫時擱淺。

  曙初決定再度回訪山下村。一進村口,看著村裏比原來熱鬧了,遇見好幾張陌生麵孔,一看就知道是城裏來這裏駐村的幹部。他先去村部找劉大貴。劉大貴不在。正在村部值班室忙著手中活的一個女孩子告訴他。這女孩子上次他同春陽來時沒見過。

  曙初問,你是鄉裏下派的駐村幹部?

  女孩子見是個帥小夥,不曾見過麵,答道,不是。我叫林穎,是南方師範大學的大四學生,看到越北這麽貧窮落後,便主動要求來此地做誌願者,三年後再回校讀碩士研究生。支教任務主要是在村裏小學當代課老師,這段時間村委會工作忙,要動員村民外遷,大貴支書就暫時抽調我到村部來幫幾天的忙。

  曙初倍受感動,說,這山下村交通不便,喝水困難,你能習慣?

  林穎淺淺一笑說,現在不是有句時髦的話,吃苦也是種鍛煉嗎?開始是有些不習慣,現在好了,這裏雖然自然條件艱苦,生活不好,但山清水秀,空氣甜美,真正的原生態,不被外人知曉,外人不易進山也就避開了人為的破壞。

  曙初主動向她介紹了自己的身份,閑聊起市委市政府下達動遷令後村民的反應。

  林穎說,不容樂觀,大部分村民不肯搬下山。大貴支書已陪著駐村幹部挨家挨戶做了幾天的工作。腳底磨穿,嘴皮子也起泡了,但就是沒人響應政府號召。

  曙初說,每一項新的政策出台總會有阻力,從不理解到理解,再到接受,這是千年來顛之不破的真理。

  林穎撇撇嘴,說,這回不那麽容易,畢竟是離開祖祖輩輩生養的熱土,不能說走就走吧?

  曙初說,我也出自農門,農民對故土有天生的依戀與眷愛。市裏出台遷移政策初衷還是好的。但政策經就怕念歪了,不能一刀切,也不能一窩蜂,還是要從維護農民切身利益出發,把好事辦好。

  林穎目光如炬地盯著曙初,說,記者同誌,你們是走在時代前列的人,看問題深刻。你應為這大山的農民兄弟鼓與呼,反映他們的疾苦與困難。我來山裏支教快一個月了,山區的農民真誠、憨厚、善良。雖然他們日子過得苦些,但很知足。他們平靜地過著自己的日子,對生活幾乎沒有任何奢望,也不關心山外世界的變化,仿佛在世外桃源中度過每天的時光。我有時很羨慕他們,無欲則剛,雖然物質生活匱乏些,但恬淡而滿足,也是人生的一種境界。

  曙初沒想到這麽深奧的道理從這個不起眼的小姑娘口中吐露出來,山中生活似乎一切都顯得如此美好,令人向往。

  閑聊間,支書劉大貴從村中回到村部,見了曙初原本愁容密布的臉上頃刻間舒展開來。他急急地對曙初說,殷記者,你快幫我支支招,這山下的老哥老嫂們過去恨這山這水恨得那麽咬牙切齒,現在真正要他們搬到山下去住,竟沒一個肯了,真不知他們是怎麽想的。

  曙初說,有句老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窮窩。看來移民方案並不能一次性從根本上解決山下村的問題,要讓他們自動自願搬離山窩,隻有做好思想疏導。強迫命令肯定行不通。

  大貴說,是啊。上次金書記還一再叮囑我們不能幹忤逆群眾意誌的事情。這裏曾經是金書記下放的地方,我們更不能做出違背群眾利益的行為。

  這時離村部不遠的劉家祠堂爆發激烈的爭吵聲。曙初同林穎循聲趕過去。原來是劉姓全族在開會商議搬遷事宜。年輕人主張搬遷。他們表示雖然可能會有一時之痛,但可換得長治久安。上了年紀的則持否定態度,老祖宗遷徙到此已上千年,延續一代又一代的生命,並沒有嫌棄這生我養我之地。山下的山山水水早已浸透在心魂裏,遷走的隻是身體,這魂將無處安身。年輕人在族裏的長老麵前逐漸占了頹勢,村人仍延續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傳統,長輩人發了聲,小輩人基本上不敢出氣兒。那幾個有點兒刺頭的年輕人本來就麻著膽子想奮命一搏說動眾人,沒想到一上陣就被古板的老人嗆起來,雙方大著嗓門吵起來。

  林穎悄悄地對曙初說,推引新政壓力山大,此事看來要黃。

  曙初不想再看他們爭論下去。他對林穎說了句,我出去走走。

  兩人便在村裏慢慢閑逛起來。山壟裏有層層疊疊的梯田,在兩座山凹中,是為山下村提供口糧的水田,山坡上成片成片的都是蕃薯地,綠綠的葉子匍匐在地,四處蔓延,在缺水的山坡上仍茁壯茂盛地生長著。

  曙初被眼前的景象感染了,說,山下村隻有今天,沒有明天,不走出大山,它永遠隻能在山上,而不是山下。

  林穎莞爾一笑,說,也許吧!也許有一天他們忽然想通了,可能會慢慢地陸陸續續走出大山。但眼下我們什麽都不可為,讓時間留給山民,僅此而已。

  曙初同林穎握別,山下村可以忘記,林穎這深山裏的一朵奇花卻讓曙初嗅到了一股別樣的芬芳,這是一個與眾不同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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