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春陽一早通知曙初,你暫停對越北市的情況了解,先回分社熟悉稿件采編流程,然後我領你去跑跑全省,隻有掌握了全省的情況,才能判斷越北在全省所處的位置。曙初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初來乍到就有這麽好的機會向這位前輩跟班學習,這太讓人興奮與激動了,直到坐上社裏派來接他的車裏時,他還沒從興奮中走出來,似醒非醒地機械地搖晃著身軀。
欒春陽瞪了一眼雙目迷離的曙初,沒多吭聲,吩咐司機開車即走。半眯著打了一會小盹,欒春陽忽然開了口,曙初,當一名中央單位的記者要有心理準備,就要做到為民請命、為民代言。假如你熱愛這個行業,願意為自己的理想與抱負獻身,那你就要甘於清貧,甘願犧牲,甘於寂寞。你知道西西弗斯嗎?
曙初點點頭。
欒春陽沒去注意他的反應,說起了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是希臘神話中的一個人物。在“荷馬史詩”中,西西弗斯是人間最足智多謀又聰明機巧的人,他是科林斯的建城者和國王。當宙斯擄走河神伊索普斯的女兒伊琴娜,河神曾到科林斯尋找其女,知悉此事的西西弗斯以一條四季長流的河川作為交換條件告知。由於泄露了宙斯的秘密,宙斯便派出死神要將他押下地獄。沒有想到西西弗斯卻用計綁架了死神,導致人間長久以來都沒有人死去,一直到死神被救出為止,西西弗斯也被打入冥界。
在被打入冥界前,西西弗斯囑咐妻子墨洛波不要埋葬他的屍體。到了冥界後,西西弗斯告訴冥後帕爾塞福涅,一個沒有被埋葬的人是沒有資格待在冥界的,並請求給予三天告假還陽處理自己的後事。沒有想到西西弗斯一看到美麗的大地就賴著不走不想回冥府去了。直到其死後,西西弗斯被判逐出到地獄那邊,在那裏他每天要把一塊沉重的大石頭推到非常陡的山上,然後朝邊上邁一步出去,再眼看著這個大石頭滾到山腳下麵。西西弗斯要永遠地並且沒有任何希望地重複著這個毫無意義的動作。
他是沒有任何選擇的;他的唯一選擇就是那塊石頭與那座陡山。
西西弗斯為了一個沒有盡頭沒有結果的目標奮鬥不止,即使屢戰屢敗,也要屢敗屢戰。如此,結果已不再重要。
欒春陽頗有感歎地說,精神的清潔是第一的。古人常曰,“有容乃大”,“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在你踏入這個行業的第一天,你時時刻刻都要頭腦冷靜,堅持住職業的標準和操守,堅持著新聞媒體在現代傳播過程中應該有的角色。把脾氣拿出來,那叫本能;把脾氣壓回去,才叫本事!不要做“牆頭草”,不去隨波逐流,不幹同流合汙的醜行而留下惡劣的記錄,哪怕我們可以以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承擔任何個人的責任也不要失去良知與道義。其實,這不僅是個人的職業準則,也是社會道義的擔當,更是對曆史後果的負責。
我記得英國溫斯頓·丘吉爾說過一句發人深省的話:“你能看到多遠的過去,就能看到多遠的未來。”我們媒體人傳遞著一個時代的聲音,我們隻是把民眾的訴求記錄下來,他們才是這個時代的主流與不可低估的力量。他們所呼喊的就是要爭取自己的權利與尊嚴。正如一位哲人所說:“爭取你自己的權利,就是爭取國家的權利。”我們記者起碼能做到伏爾泰所說的:“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是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這是記者的底線,不偏不倚客觀報道每一件事。
欒春陽今天對曙初的這番談話是經過深思熟慮了許久才敞開心扉的。他了解曙初的經曆與學校表現,從心底裏喜歡這個小夥子,有著同自己一樣的出身,農家生活養成了內斂、憨厚與含蓄的本質,為人忠誠、耿直,目前還是塊璞玉,多經雕琢必成大器,故而對他的敲打與教誨著眼於對他的長遠的培養。
曙初深感站長對他的用意,雖然有的道理他聽起來有些晦澀,他大腦在迅速地搜索,盡快轉為他的信息正能量。當調查記查第一天起,曙初就暗下決心要好好向春陽站長學習真本事。羅曼·羅蘭說;人們常覺得準備的階段是在浪費時間,隻有當真正機會來臨,而自己沒有能力把握的時候,才能覺悟自己平時沒有準備才是浪費了時間。能幹的人,不在情緒上計較,隻在做事上認真;無能的人,不在做事上認真,隻在情緒上計較。把脾氣拿出來,那叫本能;把脾氣壓回去,才叫本事!
小車很快駛入了木棉市,欒春陽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回家了。不是休假回來,二是沒有回家的欲望,李麗例行公事般每天打電話,卻也從來不提他回家的事。人過四十,事業都處於巔峰狀態,家庭放在了次要地位。其實這是十分危險的。由於多種壓力接踵而至,情感的港灣看似十分平靜,卻時時醞釀著暴風雨。他對夫妻的那些事情有些“審美疲勞”了。夫妻間約定俗成的心理暗示早消失得無影無蹤,更不要說卿卿我我、恩恩愛愛以及柔情似水的情愛酣戰了,有時老婆故意做出百般柔媚風騷的樣子,他也熟視無睹,匆匆履行完丈夫職責便卸甲歸田。然後是陷入沉沉夢鄉。
其實,李麗曾是很知性的女人,別看沒讀啥書,但長期生活在大學校園,耳染目濡各種文化之風,身上自然而然透著一股大家閨秀的書卷氣。隻不過結婚生孩子後,在單位上混的不如意人才變得刻薄、刁鑽起來,脾氣有時不可理喻。很長一個時期,她那家銀行行長突然心血來潮,天天強調要加強前台員工的形象氣質培養,換言之就是女櫃員要麵容姣好,氣質高雅,舉止不凡。李麗也在前台臨櫃工作,這年歲在臉上留下道道風霜,完全沒了年齡上的優勢,隻能沒完沒了地靠後天補,隻要報上宣傳啥養顏抗衰老,她都買來試試,各種中醫養生方法、青春再生術等等培訓班,她是一個接一個地參加,家裏梳妝台上千姿百態的高級化妝品琳琅滿目,常做漂白換膚,把一張臉修飾得既精致,又細膩,隨眼一瞧,也算得上頗有風情的成熟女人,再細打量她的眼角和頸部的細密皺紋則無可奈何地告訴別人她已風華不再了。女人到了這個年齡十分敏感,家庭壓力、工作壓力讓她感到生活的無望與無奈。這也是使她性格反複無常而戾氣外露的根本原因。
欒春陽在小區門口讓車子把自己放下來,叮囑司機把曙初送到分社招待所住下,明早他們就出發前往A市。春陽住的小區是省委家屬大院,因為欒春陽的所在單位是中央駐地方機構,牌子大,所以當年省委在建房時也把他們考慮進來,老員工基本都住在省委家屬院子。從這個院子進進出出的,基本上都是處級以上的黨政幹部。春陽雖然也算正處,但畢竟是外單位的幹部,雖然在這裏居住了十多年,倒也沒有誰注意上他。他慢慢沿著花徑來到了自己家院門前,輕手一推門,門竟沒上鎖。他有點自嘲地笑罵道,李麗這個粗心婆。兒子在外地上大學,不可能在家;李麗正是上班時間,銀行前台那活早一分離崗都不行,她也不可能在家呀。難道有小偷?他躡手躡腳進了房門,卻聞到飯熟菜香的味道。久違了的“家”的概念又回到他身上,一種溫馨而柔情在胸間徐徐溶化。這七八年他下到越北後家基本變成了旅舍的代名詞。匆匆而來,匆匆而去,李麗由開始的艾怨變成習慣,從熱情轉向淡然,再到冷漠,再到一切都那麽坦然,彼此沒有了牽掛。
正當他錯愕間,李麗端著煲好的湯從廚房出來,見丈夫回來,嘴邊漾起笑意,說,春陽吃飯了,我煲了你愛喝的水魚湯。
春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說,今天是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的,像李麗這樣工作如命的人,膽敢曠工就為了煲這水魚湯?
李麗嘻嘻一笑說,我今天同人家調班了,你不是要回家嗎?我當然得做好飯等你。
春陽說,別搞得那麽隆重,你忙我們就去外麵吃不更省事嗎?
李麗說,那是過去,從今天開始,我們誰也不準怠慢誰。
春陽這才注意打量起老婆。老婆一月未見變化挺大。原來在家都是寬大罩衫往身上一套,頭發打個橡皮筋,又老又土,身材鬆鬆垮垮,臉上因洗去脂粉盡露本色,又是斑,又是皺紋,不忍卒看。現如今,老婆穿著低胸的吊常睡裙,臉上肌膚因剛做保養顯得水嫩嫩的,還有一點腮紅,不知是不是搽了胭脂的效果。精巧的金色耳釘在她耳垂上是那麽的嫵媚與好看。春陽已有一個月沒碰過女人,看到老婆風情萬種地站在他麵前,那跑到爪哇國的欲望也慢慢回來了。他隻覺得全身熱躁便一把擄過老婆,嗅著她那熟悉的發香,忘情地親吻著她的頸窩、耳垂,絲絲熱氣吹拂著老婆的臉。老婆有點扭捏地扭動著身子,嬌喘著說,春陽,別,瞧你滿身臭汗快去衝個澡。她一把把他推開他。
欒春陽“嘿嘿”一笑,說,瞧我這山裏人,猴急猴樣的,都不知道女人味了。好,我去洗澡。
老婆“噗嗤”笑道,你加把勁調回來當上副社長,我讓你天天有女人味嚐。
春陽一聽老婆話中有話,有股壓力似在牽動著他的神經。難怪老婆今天換了一個人,原來還指望自己能上副社長這個台階。女人心,深著呢,給你冷臉有她的理,今日給你熱乎勁兒也有她的道。他多少知道老婆千嬌百媚的緣由了。站在蓮蓬頭下,任憑熱水嘩嘩地流著。從他的內心來講,他二十多年前對做官這事看的很淡,在這方麵基本沒什麽追求,一切順其自然,因而分社領導走馬燈似地換了幾任,他從來沒去關心過,自然而然,每到提拔機會都不曾有領導提過他的名。老婆在這方麵曾或明或暗提示過他要常去領導那裏走動走動,起碼新領導上任也得給個好臉子吧,他依舊我行我素,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現如今不同,年齡是個坎,他再不抓住這次機會,這輩子是再也沒有機會提拔了,老婆也明白這點,那天電話裏她小心翼翼才好不容易說動了他的心。這次春陽能主動回木棉市就印證了老婆的智謀已初步成功。李麗當然很激動,這麽多年夫妻之所以常常陷入冷戰,就是春陽這人太“擰”,根本聽不進老婆的話,以及錯過一次次的絕好機遇。隻有老公混好了,她在單位也不至於有人給她臉色看了。因此,聽到老公今天要回家,她昨天就同人商量好了調換了班,一心一意在家等候丈夫。想想快一個月沒有見老公了,她也倒有幾分想念起老公,便精心地開始裝扮起自己來。
老婆好似久逢甘霖,便顯出前所未有的主動,欒春陽剛出浴池,她就把湯盛好放在他麵前眼巴巴地看著他有滋有味地喝起來,自己不由靠在他的肩膀上。嫩白的肌膚輕輕按摩著他有些鬆弛的手臂。他有些不習慣,想挪挪身體卻被她一把攬過去。他這時完全不能自持了,老婆今天心情奇好,太陽恍惚從西邊升起。他抱起老婆柔滑而幾乎全裸的身子往臥室走去,還沒等他褪下衣服,老婆就高抬起兩隻腳掛在了他的脖頸處。蓮足香馥,玉腿修長,肌膚勝雪,花蕊幽深,春陽從沒見過老婆這麽放縱過,直被她弄得心神蕩漾,熱血沸騰。
老婆在他的動作之下發出了陣陣嬌喘聲音,是他以前沒有聽到過的,是那麽地讓他心旌搖動。那聲音是激動,又是享受,是呻吟,卻是快樂,似乎是要索取,恰恰也在給予,是召喚,更是一種激勵。他就像一個戰士在勇猛地前進走過片片沼澤地向著製高點衝鋒。
也許是壓抑的太久,老婆要把平時在單位,在家裏所受的怨氣都化作一縷縷發泄的呼喚,毫無顧忌地叫喚起來。晚上,這聲音傳的很遠,春陽深深地感覺著她的力量,並被這力量鼓舞著、推動者,一直被拋向雲端……這是一種饑渴的力量,來勢凶猛,能頃刻間吞噬一切,春陽似乎感到了一個神秘的手在促使他被這種力量牽引著,翻過高山,越過大河,既有快樂的呼喊,也有激動的呻吟,一種被點燃的感覺,是他從來沒有體驗過的。他在燃燒中奔跑,奔跑他想喊,想叫,把這個夜晚撕得粉碎。
身體化作最後的能量,仿佛萬物都不存在,在虛無飄渺中,欒春陽緊緊地抱著老婆,直到萬事俱寂了才沉沉睡去,兩顆心在衝撞後體味著彼此的存在。這或許就是靈魂出竅的感覺吧。
次日一早,欒春陽夾著公文包要去社長那裏把赴全省多地采訪的計劃作個詳細匯報。臨出門,老婆拉住欒春陽,伸手拔去頭頂的幾根白發。女人一滿足,兩眼如含春水。老婆深情款款地發著嗲說,春陽,到了社長那要注意言談舉止,快退下的人想法更多更複雜,你既要低調,又要表現得淡定。
是,老婆大人。欒春陽滿口應承道,這要換在一個多月以前,他打死也不會相信,老婆對他會這麽柔情似水。他越發感到自己責任重大,老婆後半生活好不好,就看他拚命一搏了。他不願多去想這事。他害怕結局,更害怕他二十來年樹立起來的超脫,剛直的形象一夜間坍塌。其實,自從那天老婆在電話中說起社長上她老爺子家的事之後,他的心思也活泛開了。原來在他的心底,還是深埋著欲望,隻不過沒有機會攪動而表現出來。他權衡目前形勢,覺得有有利因素也有不利因素。有利因素就是任現職時間最長,是社裏資格最老的站長,是有利也不利,有利就是時間熬也熬出來,一直堅守老少邊窮站;不利因素則更多,因為窮,越北市站幾乎被人遺忘,總社和分社領導盡往沿海地區跑,那幾個下派支社長、站長同上頭關係打得火熱,加上經濟條件好,迎來送往的少不了一些開支。這對經濟發達市不成問題,而對越北這種窮站卻是傷透腦筋。因此,這七八年來,欒春陽把抓經營的時間與精力大大多於抓采編方麵的工作,這些年鮮有有分量的作品問世,不似那些少壯派,常常有“衛星”上天。這也是他的軟肋,因此,他主動向社長提出在采編這塊加強力量,抓些鮮活的稿子,而出成果最快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到全省跑一圈。帶著新來的記者,也有助於鍛煉新人,社長爽快地同意他的請求,叫他先到分社來開介紹信再下到各地市縣去。
到了分社,先去社長辦公室。他同社長很熟,跟了他快二十年,從一個愣頭小夥變成胡子拉茬的中年人了,而老社長則由精壯之年變成了滿頭華發的老頭了。老社長知道欒春陽這次到全省走一走的意圖,但心照不宣。春陽本身就是分社采編室下去的,過去三天兩頭都在全省麵上跑,現在去走走也很正常。老社長那天同春陽的嶽父見過麵,也知道李麗的心思,但位置隻有一個而想分粥的和尚太多,他又不好在春陽麵前說得太多。他一邊喝著新茶,一邊慢悠悠地說道,春陽我講個故事給你聽:有一個行者問老和尚,您得道前,做什麽?老和尚說,砍柴擔水做飯。行者問,那得道後呢?老和尚:砍柴擔水做飯。行者又問,那何謂得道?老和尚說,得道前,砍柴時惦記著挑水,挑水時惦記著做飯;得道後砍柴即砍柴,擔水即擔水,做飯即做飯。我以為大道至簡,平常心是道。你該做什麽做什麽,機會不會錯過有心之人。
老社長的一席話讓欒春陽有些赧然。有的事情不可為而為之,則違逆自己一貫奉行的戒條,隻會更痛苦和悲傷。與其讓大家都盯著自己,時時刻刻關注著自己的一言一行,倒不如暫時放下,先把眼前的事兒做好,先讓實力證明自己即使失敗也不無遺憾。想到這裏,他茅塞頓開,如釋重負。
他幾乎是邁著輕快的步伐小跑出社長辦公室的。
A市是曙初一行的第一站。A市地處邊境線上,與境外幾個口岸城市毗鄰,形成三角洲地帶。人員往來頻繁,經濟繁榮,商埠連排,近海桅杆林立,海上帆影點點,好一派南國風光。春陽太熟悉這座城市了,他到南方省的第一篇稿就誕生於A市,踏入工作後的處女作對每個人來講都印象深刻,永遠值得追憶。因而,一踏上這塊土地,欒春陽就始終處於一種激動狀態,剛才還眯著的眼睛忽地睜開了,他聞到那股熟悉的風中夾著的淡淡腥味,這才知道真正進入A市的地界。他記得那時他剛走出校門,在我國南方沿海省份開始建立經濟特區,A市作為第一批試點城市列入對外開放的前哨陣地。經濟特區的“特”就特在“變”,特就是“新”。那時剛剛興起城市建設。按照常規從設計到審批有一個很漫長的過程,尤其是專家及權威的意見基本上左右一切建設工作的生命。此時有個年輕人站出來,主動請纓,迎難而上。
春陽根據那個年輕人的故事寫了長篇報道《時代弄潮兒》上了中央黨報頭版頭條,引起巨大反響。快20年過去了,當年的年輕人現在已是A市市長,正當意氣風發之時,而春陽從白麵書生也漸成黑發稀疏的刀筆手了。
欒春陽出發前本想打電話給這個當年的年輕人,現在已成為A市父母官的張一平,告知他此行的計劃。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新聞往往是在不經意被發現的,也許通過自己的雙眼,憑著直覺更能看到真實而原始的東西。他此番南行的目的就是要去發掘最草根、最原生態的生命狀態與生活情態。即使不去拜訪當地的行政長官也情有可原。有時禮數太周全,必然就會在別的地方關照不到,這是事物的定數與周期率。
大道邊是一排排林立的大排檔,正是吃午飯的時間,店門口進進出出的人絡繹不絕,還有三三兩兩騎摩托車送外賣便當的。春陽也覺得有些餓了,便叫司機找個僻靜的地方把車停了,看看一家還整潔的排檔便同曙初、司機兩人在一個靠外的位置坐下。春陽對吃沒太多的講究,借著等候上菜的空隙,他職業習慣性地觀摩起周圍的情勢。這家排檔因地處偏僻,相對人就少些,同大道路口那幾家紅紅火火的排檔相比遜色不少。他知道此地緊挨開發區,來就餐的大都是周邊打工的外來戶。趁著夥計來上菜的空兒春陽隨口問道,這開發區越來越大,人也越來越多,生意比過往好許多吧?在春陽記憶中這裏原來隻是一片荒蕪的小土岡,人煙稀少。幾年沒有光顧,變化著實不小。
夥計歎了一口氣,說,有什麽好的,做一天少一天,也不知那天還能不能做下去。
春陽一聽,覺得他話中有話,來了興趣,問,此話怎講?
夥計壓低嗓子說,老哥可是外地人吧?你不知這些年我們村不少人得了莫名其妙的怪病,先是老掉頭發,接著是肚子痛。已死了好幾戶人,每家都有人得了這怪病,癌病率出奇高。這不,我們家老板娘也病倒了,老板也沒心思做生意,天天在外跑醫院,請醫生,排檔還能撐多久?
春陽若有所思地問,你們村原來有沒有得過這種病?
夥計說,我們村是全省有名的長壽村,山好水清樹高,百歲老人好幾個,每年都有後生仔去當兵,空軍飛行員出了好幾個。自從開發區建起來後,一切都變了樣,水渾了,樹沒了,鳥飛走了。那開發區的工廠不知是生產啥的,黑煙筒天天冒濃煙,農作物一片片死掉,村裏有錢的都遷走了,剩下的要不沒能力,要不拖兒帶口,祖祖輩輩都在這裏生存,不能說走就走吧!
春陽基本明白了事兒的原委。這就是代價。以環境的犧牲換來經濟的繁榮,以生命的代價換來GDP的高速增長。他頓時失去食欲,再也咽不下一口飯菜。他對曙初說,你把這個地名記住,我們不能熟視無睹,先進市裏再說。他不在多言,悶聲悶氣抽著煙。
這頓飯吃得寡淡無味。店主的遭遇觸動每個人的心弦。春陽接觸社會麵廣,每天接觸的負麵新聞接踵而至,就以食品為例,白酒裏有塑化劑,粉絲裏麵有滑石粉,果凍裏有爛皮鞋等等這雖是個案,極少數黑心奸商為了百分之一的利潤卻留著百分之百的殺頭可能不惜鋌而走險,資本帶著血淋淋的惡臭與可惡。
春陽對曙初說,改革開放開創了一個偉大的時代。前進道路不可避免會出現這樣或那樣的問題,我們媒體人自當堅守自己的淨土。時代的前進總是交織著搖擺與堅定。勇敢者把黑暗踩在腳底,把機遇當做希望,正如大作家狄更斯在《雙城記》中說:“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的時代;那是睿智的年月,那是個蒙味的年月;那是信心百倍的時期,那是疑惑重重的時期;那是陽光普照的季節,那是黑暗籠罩的季節;那是充滿希望的春天,那是讓人絕望的冬天;我們麵前無所不有,我們麵前一無所有。我們就是在這反複中作出應有的選擇。”人的決心意誌決定了曆史車輪的前進與後退。
春陽不無憂慮地說,現在有種片麵的觀點,認為現在搞市場經濟了,一切都可自由了,不需要限製。一切行為皆以“自由”為核心,提倡個人行為的最大化,其實,自由既有為所欲為的權利又有不損害他人的責任與義務。自由的背後是自律,除了自律外自由還要接受他律,他律就是外在的道德和法律規則的約束。因此為所欲為的權利隻是自由的一部分,很多人一談到自由就誤解成為所欲為,那就以偏概全了;自律和他律是自由的另一部分,兩者合在一起才是完整自由。自由的概念多麽像太極,一麵是為所欲為陽,一麵是自律和他律的陰,陰陽結合,相互轉化和製約才是真正的自由。
春陽一行人先到A市支社。支社社長原來也是春陽在分社的老同事,見了麵免不了一番噓噓。畢竟到了別人的一畝三分地,春陽還是表現出應有的熱情與尊重。全省交叉采訪也是常有的事,支社長問春陽有什麽計劃安排,他這頭好協助,春陽笑笑,不急,主要是看看,學習兄弟站社的經驗。支社長看他搪塞自己,也就不好再細問,便要安排接風洗塵。春陽本想拒絕,想想到了人家屋簷下隻好由著他去忙了。
支社長一走,春陽便吩咐曙初先從外圍調查開發區周邊村莊環境汙染情況,摸摸情況到底嚴重到什麽程度。這個調查先從村裏民戶著手,不要暴露身份,也不必驚動地方官員。
曙初先從網上搜尋了環境汙染的基本分類和主要危害,又通過支社找來A市地方誌。通過仔細研讀,他知道開發區征用的是大道村的土地。這大道村原來是個花香柳翠的魚米之鄉,春江為該村的主要河流,是大道村人祖輩飲水之源,曾經水深三五丈,河中魚蝦蚌蟹應有盡有,河壩四季青蔥,荔林成片,村路林蔭匝道,芳菲馥鬱,是知名的花果之鄉。是什麽原因一夜之間就摧毀了大道村的山清水秀?這令人痛心的現實背後又是什麽樣的利益鏈條呢?是什麽人在這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這一連串的問題,曙初感到即將開展的調查是艱巨而複雜的。
兵分兩路,春陽前往市防疫站調查了A市這幾年來的疾病防控情況,再從醫衛角度側麵摸摸大道村人口的就診情況。曙初則從民間開始,先掌握麵上的第一手材料,拿到實證後再作下一步安排。吃過早飯,天還蒙蒙亮,曙初就離開支社,在路邊打了個“摩的”就往大道村疾馳而去。大道村地處國道高速路旁,交通十分迅捷。A市開發區選擇這裏也是看中了它的交通得天獨厚的條件。靠近村落,曙初讓摩的佬把他放下。沿著開發區方向小道他爬上一座小山丘登高望遠,眼前的開發區內一座座工廠星羅棋布,煙囪林立,高壓鐵架高聳入雲,現代化工業現代化氣派。正是上工換班時間,開發區大門口進入的是一群群身著工裝的打工族,男男女女一個個快步如飛,相互之間也不搭訕閑談。這些工廠大都實行三班倒或兩班倒,換崗不停工。不一會陸陸續續有工人從廠門裏出來,也許是上了夜班的緣故,一個個精神困頓,急匆匆趕著路欲早點回去睡上一覺。這時曙初隱隱約約嗅到風中夾雜著一股微臭直躥他嗓子,他嗆得嗓子有些發癢,緊接咳了幾聲。就憑著這股臭氣,曙初感到這開發區問題不小。繞著開發區轉了一大圈,他想進工廠去瞧瞧他們到底在生產啥,一看每個工廠大門都是保安林立,戒備森嚴,進出門都憑胸牌工號,他便放棄了這個努力,以免打草驚蛇。春陽一再交代他要步步高度警惕,尤其這是他正式入職以來參與的第一仗,更要慎重初戰,力求全勝,幹的漂亮,留下個好印象。
他返回村裏,隻有從村民身上打開缺口,才能看到真實情況。在春江河邊,河水緩緩東去,河水表麵看也沒什麽異樣,依舊水質清透,但河壩上的樹卻莫名其妙地枯死了一小片,有的樹半邊綠,半邊枯黃,他十分詫異,現在正是八九月生命力最盛之時,落葉隨風飄揚,看這樣子還會蔓延下去。炎夏之際,正是樹木生命最旺盛最蔥鬱之時,怎麽會枯死?怎麽會落葉紛飛?河中水清草豐,應是鴨鵝嬉戲,水鳥點水的農耕美景,卻看不到一隻鴨鵝。他離開水邊,往村中走去。他邊走邊觀察著村裏。大道村是個大村,人口繁衍旺盛,古往今來源於人多地少,把地看的比命還重。村落儼然分成兩種風格,一邊是新建築,一排排樓房瓷磚到頂,在農村屬於氣派十足的現代化房舍;另一邊是老房子,飛簷走角,中間是大房,東西兩邊各一廂房,屋前是廚房和豬舍,這是南方最典型的農家傳統屋舍結構。曙初選中東頭那座最高大建築的院落。能在村裏建成比別人高一大截的房子的住,一般在村裏都是有一定身份的說話更有份量的人,這類人一般情況下掌握的情況會更全麵更準確,他從小農村長大,起碼的鄉情民風還是十分清楚的。
南方農村待客之風依然十分濃厚。男主人剛從地裏早耕回來,見一個陌生人闖入他家院門,頓感有些唐突,不由的警覺地問,年輕人有啥事?
曙初說,我是從城裏來郊遊的。早聽說你們春江很美,這不趁著果熟飄香時候好來踏個青,換換空氣。
男人“呃”了一聲,說,難得還有人來大道村踏青現如今這可是稀奇了。唉,假如早十年,像你這種背包族每天都要接待十多撥,今不如前了……
說著,就把曙初讓進院子。
曙初說,這一路走來,帶來的水喝光了,這不來向大叔討杯水喝嘛。說著,他打開隨身攜帶的水壺,口朝下,果然滴水未現。
大叔哈哈一笑,說,進門都是客,來,喝茶。
大道村人鄉風淳樸,十分好客。曙初從市誌已了解到。所以他相信他一定能敲開大叔的門,也能摸到他想要的情況。
大叔叫溫木安,是客家人,也是這大道村最大姓——溫姓族人的族長,曾當過村長。曙初暗自獲幸自己的眼光沒走丟。
提起當村長的事,溫木安顯得憤憤不已,看來此事在他心中積下太多的憂憤和烙下太大的傷痕。
剛開始,市裏要把開發區設在大道村地麵上,要征我們祖祖輩輩傳下的幾千畝地,我就不同意。地是農民的命根子,那都是幾千畝上等的水澆地呀,一年三季水稻,養活多少人。沒有了地,我們還能幹什麽。但村裏人不這麽認為,就貪那點補償款、征地款。那錢都會花窮啊。地才踏實永遠也飛不走,村裏人瞎起哄,要征要征。征了地就可以做城裏人,就不再下地幹活了。我攔不住,村裏人把地都賣了。我這村長也辭職不幹了。辭職那天,正好給村民發鈔票,一個個像過年似的,奔走相告,興高采烈。我恨恨地說,別看今天笑的歡,有你們哭的時候。不知是我的話太歹毒,還是冤冤相報,這不到十年,這大道村像發了病瘟一樣,人一茬茬地死掉,昔日人丁旺盛的大道村基本垮了,這都是報應哇。
曙初問,那問題出在哪?
溫木安一跺腳,往廠房林立的方向一指說,就是這該天殺的工廠。開發區沒建之前,我們春江水甜,河岸植物茂盛,豐產魚蝦,家裏來客要添菜,隻要拎著網下河一撒,就魚呀、蝦呀、蟹呀夠一大家人吃一餐。河中隨處都是蚌、螺,適合發展養殖業,成了鴨子的天然食物。我們大道村有糧,有副業,河中又有我們取之不盡的美食,河水甜美甘醇,自給自足豐衣足食養育一代代人,才有了我們大道村淳樸憨厚的鄉俗民風,往往事不求人。這工廠來了之後,不知從何處引進的企業,它主要是從事化工和再回收生產資料的利用,對我們大道村真正是厄運噩夢的開始。這水中的魚蝦沒多久就死光了,水草也逐漸枯萎了,隨著歲月的流逝,那河壩上的喬木也一兜兜開始死了,那些工廠不僅向河裏排出汙水,還向周邊農田排汙,沒被征去的農田幾乎顆粒無收。村人開始沒當回事,不少人還沉浸於蜜罐裏沒回過味來,你瞧,工廠給了他征地款,家裏老少都在工廠做工,多愜意啊,可是沒過多久,村裏陸陸續續出現了病人,有的是咳嗽,胸悶的難受;有的手腳莫名其妙長出紅疹,奇癢難忍;最後有人發現春江水有股硫磺味,不能喝了。村裏人這才著急了,央求我管管這事。我罵他們,當初領錢時,你們一個個笑的臉比猴子P股還紅,現在看病把錢花沒了才想到我當初的反對是對的吧。沒辦法領著他們去找開發區。開發區頭兒沒一個出來見。那隻好上鎮裏,鎮裏領導說,他們級別沒開發區高,說話不頂事,但可以協調協調,你說這是人話嗎?當初開發區進駐時,你一個個書記、鎮長說的比唱的好聽,說這是為大道村村民謀福祉的優秀項目,能造福萬民。屁,現在不提造福,有了問題躲著走。這現如今怎麽變得像換了人,當危機還沒有落到官員頭上,是沒有人會去關注你的生態安全,他們漠不關心,享受著最好的陽光、水、空氣。我們別無它途,隻好不停地找政府。政府隻好給開發區打電話,叫他們不要往河裏排水。不往河裏排了,他們就用抽水管往地底下排。你看不到,拿他沒轍。河裏不排汙,表麵看河水不再渾濁,但那河水已不能再喝了。村裏人集資打深井,喝地下水,總可躲開那毒水吧?錯。沒過些日子,深井裏的水也同那河水一樣飄著同樣的味道,趕緊上城裏請專家來檢測,一查同河水一樣超標,還含有砷等重金屬元素。經查原因都是開發區排汙到地底,已蔓延周圍把大道村整個地區的地下水資源徹底毀滅了。這地下水不能喝,這河水不能喝,村民也開始恐慌。這就是大家嚐到的血的代價。生我養我的幾千年的土地不能說離開就離開,我們還要生存,要生存就無異於飲鴆止渴。村裏這四年來患血癌的就有一百多人,還有五六十人是得了肝癌、肺癌、食道癌等等,家家戶戶都有病人,村裏還有幾戶人家在醫院耗著,說不定哪天就撒手人寰了。
曙初問,你們就不會向更上級申訴、控告。
溫木安一聲長歎,說,告了有什麽用。
曙初說,大叔,別失望,天底下總有講理的地方。
告別大道村,曙初已基本弄清了事情的嚴重程度,溫大叔的每一句話都像警鍾般敲打著他,這個大道工廠區就是一塊爛膏藥,貼到那裏那裏就流膿流水;膏藥本來是來治瘡的,本事是良藥好劑,就一定能對症把瘡治好;而膏藥是假冒偽劣的產品隻能倒致瘡痛的潰爛。有的官員把大建工廠當政績工程來抓,也不管環境評估,引進了一批相當落後的化工企業。這些企業往往是發達地區淘汰轉移出去的,以環境犧牲為代價的重特大型汙染企業,產能高耗,生產方式陳舊落後。人的私心一作怪,肯定就會念歪了經,加速當地生態惡化。
為了印證這位老村長的事實,曙初又到村裏登門看了他講的那幾家發病情況嚴重的家,並在本子上一一記下他們的名字與家庭門牌號。溫本安的話一點也不摻假,村裏生存環境破壞遭受的嚴重情況比他說的有過之而無不及。一直忙到中午剛剛到吃飯時間才基本搞定。溫本安有些不相信他是個踏青者,在探詢與狐疑的眼光之間,多少有些看熱鬧似的讓曙初在那忙得不亦樂乎。村裏情況已嚴重到這種程度,溫本安沒有閑心去探究救人以外的事情,作為溫姓族長,他倒是正苦苦巴望著誰會伸出援手來拉他們脫離苦海。
到公路便道上攔了一輛進城的貨車,曙初踏上返程。春陽已回到招待所,正在統計與核實大道村這五年來死亡及發病情況,他從防疫站出來後,又通過公安局內部熟人查閱了大道村這些年人口戶籍變動情況,從另一個角度印證防疫站提供的數據的可靠性與準確性。畢竟是老記者,做起這些事來不顯山不露水,嚴謹紮實,一旦形成稿件再來核實這一長串數字與事實什麽都晚了。
同曙初碰過頭,他基本肯定了曙初的調查方式與調查方向,並梳理了下一步的調查重點。曙初建議道,老村長說他們村裏目前還有四五戶人家在市醫院住院,我們何不去哪裏挖挖,增加第一手材料。
春陽讚許地說,對,下午我們一塊去市區醫院看看。
幸好上午在大道村曙初在走訪那些病患家屬時先摸到他們住在市區醫院病房的底。到每科護士站一打聽隻要說到大道村的病人,護士們都清楚。大道村這幾年在市區醫院治病住院都治出了名,進進出出,絡繹不絕,反反複複,醫護人員自然對他們印象很深。春陽、曙初逐個病房同病人做了訪談,又同主治醫生一一了解病患者的病因和症狀。基本上可以斷定,這些大道村的患者主要是鉛中毒和砷中毒,導致身體循環係統病變惡性腫瘤叢生,大都生命危在旦夕。醫生對治療前景十分不樂觀,告訴春陽,如要從根本上救治這批病人,必須從源頭找原因,喝上清潔的水源,把地表汙染源徹底清除,才能救治他們的後代並不再有生命之虞,這已不是醫生力所能及的事。醫生問,你們兩位這麽關心他們,是環保局的,還是上級機關派來調查此事的?
春陽苦笑著說,我們隻是出於一個公民的良知關心他們的生命安全,你不用想太多了。
醫生狐疑地看著他們身影漸漸消失在走廊盡頭。
春陽不想再坐車,叫曙初讓司機先回去。兩人沿著種滿木棉樹的街邊往回走。A市的現實讓他觸目驚心,經濟繁榮了,環境沒有了,政績工程很好看,領導麵子放光彩,百姓身體卻垮了,這是人之禍還是天之過呢?
春陽對曙初說,我最近在研究禪學,頗有心得,我記得有這麽一個故事:漆黑的夜晚,瞎子打著燈籠走在路上。禪師上前問道:“你是盲人,為什麽還要打燈籠呢?”盲人答:“夜晚沒有燈光,怕互相碰撞,所以打著燈籠。”禪師感歎:“原來你所做的一切事為了別人!”盲人答:“不,為我自己!”其實,幫助別人就等於幫助自己!今天是大道村的村民倒下,明天就可能輪到我們了。我決定明天先去拜訪張一平,爭取市府對大道村狀況的關注,再考慮下麵行動。
對眼前發生的事情春陽是越來越看不懂了,不知道是年紀大了,跟不上形勢的步伐,還是他真正地落伍了,與時俱進說起來容易要做到卻是難上加難。
有了政績,不就有了一切嘛。但願張一平還沒有蛻化到這一步。但隱隱地感覺到,A市所發生的大道村現象起碼說明張一平這個市長對百姓的疾苦是麻木不仁甚至是漠不關心的。
沒有監督的權力永遠是無韁的野馬。輿情與民眾是兩個輪子,必須對權力有掣肘與監督的作用,不能太慣著那些以為有了權力便可以為所欲為、胡作非為的家夥。寬容過度就意味著放縱。他家隔壁鄰居小王就發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給了他很多的啟發。
幾年前有一個乞丐到小王家乞討,他給十塊,第二天乞丐又去,他又給十塊,持續兩年。一天他他隻給五塊,乞丐問:以前給十塊,怎麽現在給五塊?小王:我結婚了。乞丐一巴掌打過去:媽的,你竟拿我的錢去養你老婆?
乞丐把主人的施舍當做必須的享受與待遇,智慧膨脹他的欲望與索求,一旦不加限製地施舍,則成為一種習慣,一種應當享受的權利。
早晨起來晨練,春陽沿著英雄山的山間小徑徐徐慢跑。在這個有氧運動時,他往往會把近期紮手的事梳理梳理,確定一下寫作大綱。他對大道村的現狀十分憂慮。依靠A市自身來主動解決的可能性不大,必須借助外力,隻有從上到下形成合力才能打破堅冰,改變大道村的生存狀態,但從根本上解決恐怕會有一個十分漫長而痛苦的過程。
當曙初背著采訪包趕到時,市委大門口已圍的水泄不通。許多媒體都在人縫間穿行,尋找最佳角度拍照片,錄視頻。他們的嗅覺反應十分靈敏,早已搶占了最佳位置,在他們忙碌奔走的身影背後,視頻圖像也同步發到境外。
大道村老村長溫木安無疑是這次活動的推手。昨天他最後對曙初說的那句話現在看來不是虛言,隻不過,曙初當時沒仔細去品味,假如能看出他之後的反應也許他能相對更積極地采取應對策略。不過,新聞本身就是在這完全不知覺形態下發生。突如其來、猝不及防就是傳媒人的工作特性。溫木安正同前來警戒的公安武警的頭兒在交涉著什麽。
頭兒沒轍,這第一次對話算是徹底失敗了,便布置警察拿著盾牌一字兒在市委、市府大門口排開,不讓他們衝進去。溫木安們也沒有再往裏闖的打算,一聲不吭,靜等領導的出現。
此時,支社長老簡也帶了一撥人馬趕來。老簡見到春陽苦喪著臉說,總社剛剛發來電報,這A市出了大新聞,成為今早最搶眼的頭條新聞,同時,小道消息漫天飛,總社極為惱怒,說我們在大事件麵前反應遲鈍,毫無準備之策。
春陽正要回答他。身上的BP機響了,他一看電話好像是分社的。他借了支社唯一的一台粗大的大哥大回電,接通後社長焦急的聲音傳過來:春陽報告你的位置。
春陽找了個背人的地方,稍顯僻靜些,才應道,我在A市,正在事發現場,詳細調查事件的來龍去脈,查實責任,立刻上報。社長說,剛才我已給老簡打過電話,發生在他一畝三分地的事情,他竟然一問三不知。新聞的敏感性到哪裏去了?!更不用說政治洞察力,連起碼的職業精神都談不上。此事你正好在現場盡快給我詳實的情況報告。
春陽應道,是,此事我同曙初已在發生之前跟進二天了,馬上就可形成內參稿發你。
老社長有點意外,問,難道在他們鬧事前你就察覺到了?
春陽說,事情的發生沒有偶然性,隻有必然性,許多信號已說明大道村遲早要發生大事。早發比遲發好;早解決比晚解決主動,他隻能說到這裏,再說下去就有搶功之嫌,那老簡這支社長的麵子就沒處擱了。他這樣說也算是留有餘地,給老簡他們留足話語空間。
老社長憤憤道,這個老簡已不適宜呆在這個位置。算了,不說了,你忙去吧。
春陽知道他意識到此話不妥,說到一半就及時打住了。領導水平還是高哇。幸好昨天,他還同曙初交換了對大道村生存狀態的意見,大致的寫作雛形已形成。想到這裏,他叫住曙初,問,抓拍了幾張?
曙初說,十來張吧。
春陽說,這場麵鬧哄哄的,也沒啥可看的。這樣你先回去,根據我們昨晚交談形成的大綱,你把大道村的情況盡快形成文字,等我這頭回來審定簽發直發分社。
曙初問,您的意思就是不同張市長見麵直接發出去?
春陽說,見不見已沒意義。事情都已公開化了,紙總是包不住火的。我本想通過拜訪了解市裏對此事的基本判斷和思路走向。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
曙初說,我明白了。便告辭而去。
姍姍而開的市委大門終於打開了。張一平在眾人的簇擁下來到鬧哄哄的靜坐村民麵前。
春陽同樣不看好張一平處置這個事件的能力。大道村的問題必須是政策聯動,重拳打擊,才能製止住不良廠主的亂排汙行為。目前看張一平有沒有這個魄力來處置還是個問號。春陽已看到他的死結,再看下去已無意義,他沒有想到的是他是在這種特殊場合見到了張一平。
春陽回到招待所,曙初已寫出初稿,基本上按昨晚定的思路,主要以數據說話。
春陽從業快二十年,知道什麽是該進該退,什麽是有的放矢,什麽是跟蹤追擊。簽完字,立刻叫支社值班室發往分社。接下來,就等總社的回饋與反應。這邊他們也時時關注著事件未來的走向。張一平在門口同群眾見了麵,講了幾句大話,根本無效又退回大門內。門外再無一名市府官員。公安武警嚴格恪守自己的崗位職責,不讓外人越雷池一步,市委市府大院在嚴密保護之下表麵看風平浪靜,春陽知道其實最焦慮的是大門裏的那些人。這裏的一舉一動都關係到他們頭上的紅頂子還能戴多久。
春陽靜靜地看著寫字台上擺放的地球儀,想起中學時上美術課的第一堂課也是畫一個圓形的石膏。老師說,素描有三大色調:亮麵、暗麵、灰麵。承受光源最多的麵,是亮麵;沒有光源的麵,叫暗麵;兩者之間,叫灰麵;宇宙萬物都是相通的,任何物體都是立體存在的,哪怕一粒灰塵。我們每天做的事情就像那靜物,我們把陰暗麵曝光在陽光之下,就是要讓光線把暗麵照亮,不留生活的死角而已。
春陽與曙初在忐忑中等來了社長的電話。社長告訴春陽,分社把他們寫出的A市的內參傳到總社後總社迅急編發並送至相關領導,北京又加急批給南方省,省裏根據領導的批件正連夜召開了領導碰頭會,決定向A市派出工作組,指導A市迅速平息事件,安撫群眾,並做好善後工作。分社要求春陽他們繼續跟進此事,配合省委工作組開展事件調查,並由采寫內參轉為公開報道,增強報道的透明度和深度。以公開、公正、客觀的專業精神開展調查工作,正確引導輿論,消除本事件帶來的負麵影響。
工作組剛一下車,就在離市委大院不遠的市府賓館召開緊急會議。此時,市委大門口人越聚越多。春陽感到大道村事件隻是一個由頭,這個由頭點燃了導火索,A市這數年經濟雖然發展的很快,經濟要發展,政治生態文明、公共福利水平和道德文明建設必須同步進行。他記得十多年前有位知名學者就曾指出:如果人人講規則而不是談道德,最終變成一個有人味兒的正常國家,道德自然會逐漸回歸。你瞧那些工廠主與官員談起生產流程後的環境保護的重要性、必要性和規章製度,一套套的,看似嚴謹全麵,滴水不漏。這種表麵的光鮮更可怕,你說他沒抓環保,他把製度一條條念給你聽,比唱的還好聽。
帶隊的省委副書記吳樹幟在市委擴大會議上,一針見血指出A市領導班子工作存在的嚴重問題,隨著這幾年日子過好了,生活富足了,卻忽略了全市的社會性基礎工作,以犧牲生態環境為代價不加限製地提速經濟發展水平。結果,危機管控不足,社會矛盾預見性沒有,更談不上真正官為民生慮,權為民生用。因而對存在的風險和危機麻木不仁,漠不關心,被少數別有用心的人無限放大政府工作存在的問題,二是要堅決維護群眾利益,關心群眾疾苦。對大道村嚴重環境汙染事件要一查到底,要斬斷利益鏈條,揪出幕後黑手,對在這一事例事件中推諉、玩忽職守的公務員隊伍進行徹底整治;三是多方聯動組成若幹工作小組迅速到群眾中去做耐心的勸說疏導工作,把政府的意圖和決心傳遞到每一個群眾中;四是紀檢、監察部門及時跟進。查處官員存在權錢交易等貪腐行為。
工作組很快把領導的講話印成傳單,組成了一二十個工作小組走向街頭、廣場開展勸說疏導,全市公務員緊急發動起來,以家庭為單位,對參與上街示威遊行的親友做好思想工作,一時間受蒙蔽的群眾了解事情真相後,慢慢退出了市委大院。原來大門口黑鴉鴉的人潮迅即消退了。另一方麵,工作組抓住人心渙散時機及時同溫木安為代表的大道村村民展開對話,協商解決問題的基本條件。吳樹幟副書記看出溫木安等村民將信將疑的眼神,說,大道村的問題是個案,問題根源在市裏。開發區的建設一定要本著以人為本的精神,強調生態第一,環境保護第一,才能達到人與大自然的和諧共處。至於濫排汙染遠遠超出了道德範疇,而是要從刑法角度予以法律追究。
溫木安說,既然上麵領導表了態,我們就回去靜候消息,相信我們的生計與健康問題正得到各方麵的關注,必將找到解決困難的出路。
吳樹幟說,你們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待你們回村後,我們市裏還會去大道村同你們進一步商談解決問題的方案。我們該擔的責就要擔起來,對人民的生活疾苦時刻掛在心。他轉身對市長張一平說,安排幾輛大客車把大道村的老老少少送回鄉下,這折騰了一天一夜,又沒吃的、喝的,他們的身體也到了極限。明天,我們進村訪貧問苦,實地察看。
吳樹幟的每一句話通過無線話筒迅速傳送到廣播電台對穩定人心、清除流言起了重要作用。曙初第一次領略到正能量正在聚集,他對眼前這個領導留下了深刻印象,果敢、親民、細微、決絕,有股儒雅氣質,話中綿裏藏針,看似平和實則勁道十足。
春陽和曙初沒去參加新聞通氣會。那裏有支社老簡他們一幹人馬。畢竟是人家的地盤,不好處處搶人家的風頭。何況這場風波的第一仗老簡輸得幹幹淨淨,分社正看著他不順眼,這將功補過的機會正是老簡求之不得的,在後續報道他肯定要花大力氣。春陽與曙初回到招待所,支社值班室的小李急匆匆找來。春陽一看手機早沒電關機了。小李把電話記錄交給他,原來老社長來了新指示,總社要分社迅速組織人馬寫一場風波後值得反思的深度報道。春陽說,曙初你參與了整個事件的調查,這個任務就由你來完成吧。
曙初知道這是站長有意把重點稿件的寫作任務交給他,意識到這是給他機會鍛煉,提高實戰能力,有意考驗他,看看這個碩士高材生的真正水平。站長的用意既有壓力更有動力。有多少剛出道的年輕人是很難這麽快就碰上獨擋一麵的機會的,更別說擔綱完成總社點名要采寫的重頭稿子的重責。
一夜無眠,當黎明的第一聲雞啼報曉時分,曙初寫完收尾的最後一字,仔細改校一遍後送給坐在一旁陪自己挑燈夜戰的站長。春陽仔細閱改後,十分滿意曙初這頭回獨立完成的新聞綜述稿,簽上名後叫值班員小李過來發往分社。次日一早,總社即向全國播發了全文。文章主要評述了少數地方經濟建設中貪大求洋,喜好政績工程,忽視民生的現象,批評了領導幹部中普遍存在的辦事效率低下,推諉扯皮乃至應付輿情能力低下等帶有普遍性的問題,透過現象看本質,舉一反三,把大道村風波提升到一個更高層麵來看待。
大道地區所有工廠已被勒令停產開展自查,工作組率領公安、安監、環保、衛生等多方麵組成的專家進入到各個廠展開對環境汙染的重新評估。春陽、曙初隨著工作組也進入了廠區。昔日機器轟鳴、緊張繁忙的廠區此時一片寂靜,直到此時,他倆才認清廬山真麵目。開發區的工廠大致分為三類,一類是來料加工,不需要原材料再生產,這類企業對環境要求較高,不存在汙染環境問題;三類企業最多,大多從事化工、紡織、礦產冶煉、再生資料利用,這類企業科技研發含量不高,大多屬於比較低端低效高耗能企業,尤其對環境的殺傷力巨大,一些化工企業生產的廢水、塑膠生產的廢氣、再生資料焚燒後產生的煙塵以及工業垃圾等問題,都沒有科學而合理的處理係統,從開發區建設到現在,由於這個問題沒有處理好,對周邊的居民生活帶來極大的影響,大道村尤以為甚。春陽、曙初也覺奇怪,在經濟高速發展的A市,應該建立以科技產品為龍頭帶動一批高精尖企業落戶開發區才是正當之道,那些高耗能、低水平、沒有規模的小企業已被不少國家淘汰而停止再發展。春陽問張一平,你們搞的開發區也算是領全國之先了,但含金量不高,大都是落後企業駐紮於此,你們將在生態環境方麵付出高昂代價,得不償失呀,幹嗎還要讓其生存並發展呢?張一平一臉無奈,那時開發區剛建設,水平低,又無經驗,隻要人家來投資都歡迎,而且條件十分優惠,三年免稅,土地出讓不收錢,外資蜂擁而入,不加選擇進了不少低水平的生產企業,這才形成尾大不掉的格局。市裏下了幾次決心要關停那些對環境殺傷力大的中小企業,但都阻力太大而不了了之。盡管天天有人上訪,天天有人生病,但阻攔的人視若無睹,照常我行我素,這裏麵不排斥有的幹部在企業中拿著幹股,持有股份;有的幹部收受廠主賄賂,充當保護傘。我們曾想從這方麵著手,打開突破口,此動作一出,就遭來反對,不準揭蓋子。我知道這些老幹部都是當年招商的負責人,這批企業都是他們引入的。老幹部害怕一查會影響外資在內地的投資信心,人沒查出來,倒嚇跑了一大群境外投資者。
張一平向春陽大倒苦水,二十年前我張一平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後生仔,就是憑著一股蠻勁才把我們瀕臨死亡的建築公司救活了,用了一年的光景才有了後來的局麵。人啊,一旦到了高位,得到你所追求的東西,反倒畏手畏腳,想得更多了;尤其是要平衡這個關係,照顧那個人的利益。大道村的群眾正是利用了我們怕事躲事的心理才弄出這天大的動靜。
春陽說,你這觀點存在明顯瑕疵,大道村村民也是逼得沒辦法。如果能快快樂樂、健健康康活下去,他找你市長不是吃飽撐的。你看著如此嚴重的問題政府竟坐視不管,誰都焦心,這會殃及子孫萬代的。馬克·斯特蘭德說:那不能說出的,必須沉默以對。但穿過憎恨與孤獨,我們的眼睛真言不諱。從目前看,已經產生了影響,大道村的情況不容樂觀,你要有心理準備。在生存環境評測與保護方麵容不得半點馬虎,我記得我第一次采訪你時,你引用了美國大作家海明威的一句話,我至今印在心頭。海明威說:我們花了兩年學會說話,卻要花上六十年來學會閉嘴。大多數時候,我們說得越多,彼此的距離卻越遠,矛盾也越多。在溝通中,大多數人總是急於表達自己,一吐為快,卻一點也不懂對方。兩年學說話,一生學閉嘴。懂與不懂,不多說。心亂心靜,慢慢說。若真沒話,就別說。我聽了後回味了很久,此話太深刻了,你能倒背如流說出來,說明你的認同感。那時起我以為你將來必是一位有思想有作為的智慧型領導。沒想到你依舊歸於平庸,歸於無所作為。
這時,吳樹幟巡視完全村,走訪了一些重點困難戶,臉色陰鬱得可怕。他對跟在身後的張一平厲聲說道,你們在項目上馬與建設方麵是有責任的,缺乏必須的職能監管和製度,管理粗線條化,人治代替法治,隨意性強,倒致大道村生態環境惡化,開發區的建設犯了方向性錯誤,應當盡快糾正,對那些不聽勸告、置若罔聞的不良企業應加大處罰力度;對現在還在向地表下排汙的工廠主要一並關停直至法辦。市裏要切實拿出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案來,對喝了毒水,生命健康受到侵害的村民及時救治,並從醫學方麵提供預防措施。總之書記不在家,市長就要擔起責任。
吳樹幟緩了口氣說,中央提出要建設和諧社會的總要求,強調保障民生解決民困的實際意義。為此,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屆政府都要為此目標不懈努力奮鬥。
春陽、曙初沒等到省裏對此次事件的定性意見就離開A市,前往下一座城市——Z城。剛剛抵達Z市,省裏的決定便公布了,張一平調離A市,由省紀委副書記馬躍到A市擔任代市長,繼續查處A市公務員贖職失職和貪腐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