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火車長笛,把曙初丟在一個三等小站南方省最北的越北市火車站。火車吐著濃濃的黑煙漸漸遠去,破敗不堪的站台上留下身單影隻的曙初。火車晃當晃當一天一夜,他從白雲黃鶴之地坐上最慢的慢車,夾雜在一幫走南闖北的小商小販之間,耳旁吵吵嚷嚷,聞著怪味的腳臭、口臭、尼古丁和方便麵味道,熏得他恨不得從窗口跳下去。這跟他在學校天天呼吸著花草樹叢中散發飄香的清新空氣實在無法相比,好在他是從農村最底層爬出來的,什麽味道都聞過。
曙初想到這裏,不禁臉一紅,自己小時候不就是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嗎?那時自己也沒有過嫌棄和不習慣的想法,整天淘在大人堆裏不也其樂融融,七年大學下來,自己就不習慣了,是不是自己忘本了?他偷偷地赧然一笑,罵道,虧你殷曙初還是新聞工作者有什麽樣的環境就要有什麽樣的生存本領。新聞永遠發生在第一線,不能因為條件艱苦,一個記者就不去第一線,哪裏有新聞哪裏就有記者。他上研究生的第一堂課,導師王知就這樣告誡他。這番話他牢牢鐫刻在心裏,時時刻刻把思想狀態調整到“待命”中,雖然他那時還沒有跨入新聞從業的門檻,但“準記者”的身份提醒著他隨時就要出發,就要充當時代的紀錄者和傳播者,扮演不同凡響的角色。
站台上空空蕩蕩的,三兩個稀稀落落的乘客都朝出口處走去。他也隨著人群走出站口。出站口沒有幾個人,隻有幾輛三輪摩托車,車後掌著雨篷,在大城市裏已很少見了,在這裏卻是主要營運工具。他朝摩的中一個年紀稍大的臉看上去忠厚樣的中年人問道,梅山街怎麽走?
中年人看了他一眼,嗨,靚仔,你是第一次到越北來的吧?這火車站去梅山街有十多裏地,您拿著沉沉的行李怎麽走過去?
曙初以為越北是個小城,火車站肯定就在城裏,打算慢慢走過去。現在他倒有點猶豫了。
中年人看出他的心思,說,靚仔,打個摩的去吧,不貴,五塊錢。
曙初很驚訝,開始以為起碼要二十,加上他是外地客,人生地不熟,送上砧板的肉不宰白不宰。沒想到這麽便宜。他點點頭,說,走吧。
中年人踩了兩下油門,發動了摩托車。曙初坐在摩托車後座上,他想象著景歡第一天去單位報到的情景。雖然時間不同但殊途何等相似。不過他比景歡強一點,多少還有一個代步機器“突突”地送他去報到,不似景歡穿過大半個小城,爬上一座高高的山嶺才到達報到單位。想到景歡的際遇,他心中“咯噔”一下,他去的地方不會像景歡那個單位人浮於事、死氣沉沉吧?我曙初可是懷著滿腔熱血立誌在基層有所作為的。天下之大,總有安身立命之地吧。現在也管不了那許多,是人浮於事死氣沉沉也罷,環境可以改變人、造就人,但人也可以隨遇而安,也可以改變環境,讓環境為人服務。
十幾裏的山路很快駛過,漢子指著兩邊布著亂七八糟低矮房子的街道說,這就是梅山街,我們越北市最熱鬧的地方。
付完車資,曙初沿著街道中央走去。漢子沒有誑他,街邊低矮的房子大都是市直機關單位,看來越北不僅窮還十分落後,許多局委辦的牌子上的字脫落了,有礙觀瞻但沒有更換。在他心中落下十分不好的印象。再窮的廟宇也會把佛身鍍上層金,顯得富麗堂皇。看來他的感覺是對的,也許比景歡當年報到的單位還慘。
終於他在距離市委小院門口不遠發現了他要去的這家單位的招牌:某國家新聞單位越北記者站。他實在想不通,一個這麽荒蠻落後的山區市竟然還有“國”字號單位駐紮這裏,看來並不簡單。
走進小門,裏麵是個院子,別有洞天,七大間八小屋藏在深院之中不顯山露水,顯得十分幽靜,倒是十分適宜居住休息的好去處。院中沒人,各間屋門都緊閉著,他懷疑這個時候是不是有人辦公,便敞開嗓子大喊,有人嗎?不一會兒,正對門兒的大屋有了動靜,門打開半邊,先探出個人頭,聲音傳過來,邊個(越北土話哪個)?
曙初叫道,我是來報到的。
那人趕緊閃出身,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同他搭腔,這是個看門人,他馬上跑到最裏間叫出一個白白淨淨的中年人。中年人問,是不是小殷?
曙初說,正是。
出來迎曙初的中年人用手扶扶眼鏡上前向曙初握手說,我是站長欒春陽。前幾日分社通知說有個新畢業的碩士生分到我們這裏來,又沒有說具體日期,不知怎麽樣聯絡你,你也沒法找我。小地方就這樣。你可是來我們站裏的高材生,歡迎歡迎。
欒春陽接過曙初的行李,說,你先到接待室等一會我叫人把你的房門打開,前幾日就給你打掃幹淨了。說著,他叫來門衛去打開曙初的宿舍。春陽的聲音回響在院中的多個角落,給這小院帶來幾絲生氣,不到一分鍾,各間屋門奇跡般地打開,不時有人出門來同曙初寒暄幾句表示歡迎的話。
曙初對這個欒站長有個大致印象,這是總社在接納他時介紹了這邊的基本情況。欒春陽是高考恢複後的第一屆大學生,畢業於南方大學中文係,曾在農村插過隊當過礦工。中等個子,他還不到40歲,上衣是件白襯衫,穿著一條筆挺的西褲,腰間紮著帶有明顯品牌標誌的皮帶;全身洋溢一種充滿激情的精氣神,圓臉盤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寬寬濃眉下邊,閃動著一對精明、深邃的眼睛;特別在他說話的時候,露出滿口潔白的牙齒,看得出他平素很注意個人衛生與保養。他身上所流露的氣息既優雅,又富有男人氣,說明他接受過良好的教育,也一直生活得很優渥,講話興起時朗朗大笑,有時又陷入沉思狀,一派詩人的模樣。
欒春陽幫曙初安頓下來,嗬嗬一笑說,曙初,你的情況分社領導也給我做了介紹。非常歡迎你到基層來。我們這裏山高路遠,偏僻荒野之地,采編力量單薄,基本屬於被人遺忘的角落。你來了就好了,增添了新的血液,加強了采編這塊的力量。不過,現在分社對我們越北這塊開始重視起來。這主要是有關方麵已關注到了南北貧富差距太大的現狀。有意改變北部山區的落後現狀,並陸續出台了一些優惠和傾斜政策。分社在這方麵也應當有所對策與作為,尤其是在人員調配方麵給了我一定權力。說到這裏,欒春陽告訴曙初,他正在越北市直單位物色急需的人選。越北深居高山密林之隅,民風相當淳樸憨直,地域與民俗特色分明。他必須找了解本地民情社情的熟手,能迅速投入到站裏工作。接著,欒春陽打開他的筆記本詳細地向曙初介紹起越北全市情況。
曙初剛才那種對越北失望的情緒漸漸消失了。他被眼前這位中年男子的話語所吸引。欒春陽不愧是中央新聞單位的大記者,談話娓娓道來,邏輯縝密,文采飛揚,夾雜的數據巧妙地印證他觀點。曙初在新聞單位也算接觸不少能人、高人,但像他那麽出色的人才並不多見。他天生就是塊幹新聞的料。有的人擅寫,內才豐盈,但口拙愚鈍,公共場合難見其發聲,也可算是從業者的小小遺憾;有的人能說會道,嘴上功夫十分了得,但卻是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寫出來的東西比嘴上的口才遜色許多,這種人在新聞事業方麵不一定能有大作為,但卻是各種場合的潤滑劑,走到那全都是歡笑一片,酬酢如魚得水,朋友遍天下。兩者功夫兼而有之者可謂是人之精英,在新聞領域定會大有作為。曙初曾讀過中央新聞單位的不少優秀作品,在大學專業課堂上曾被當做優秀範文研讀與評析,其中就有欒春陽的大作。今日得見,也算是一嚐夙願,神交已久,但卻未料到欒春陽偏安一隅深山峽穀,過得真是逍遙自在。
曙初覺得他比景歡幸運。雖然兩人殊途同歸,都是在最基層工作,他是自願來的,景歡是分配而去的,但曙初供職於北京的中國最大新聞單位,而景歡供職於最基層的新聞單位,盡管都是從事同樣的新聞工作,但曙初碰到欒春陽,碰到一個大師級式的人物,可供他頂禮膜拜一輩子,他身上有學不完的東西,這就是他比景歡幸運的地方。景歡隻在無聊中打發時光。曙初記起劉禹錫的話: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這越北市有了欒春陽也算是幸運,欒春陽仿佛一枝神來之筆,常常寫出驚天動地的文章。越北看似平靜的地方卻湧動著不平靜的潮水,越是荒蠻落後越是隱寓著改變與奮起的強烈願望,這裏麵不就暗藏著一條一條今日看不見明天將發出的重要新聞嗎?
想到這裏,曙初情不自禁綻開嘴露出一絲笑意。正在激情澎湃的欒春陽忽然看到他這突如其來的古怪表情,問,曙初,你對我的看法有不同觀點?
曙初趕快掩飾道,沒有,沒有,欒站長我聽得正開心呢,從您老前輩這裏我可以學到的東西很多,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欒春陽點點頭說,哎,好男兒誌在四方,紮根邊陲立誌改變山區落後麵貌,氣勢銳不可擋,其誠足能感人。隻有有準備的人,努力地向前,何愁無用武之地。新聞概論課早就告訴我們,新聞發生在不可預見的時間與地點,越北雖窮,但是需要我們去改變它,去鼓動人們掀起衝天的意誌與決心。說到這裏,欒春陽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便中斷了談話,他告訴曙初,時辰不早了,你收拾收拾等會到飯堂吃飯。小地方條件差,你就將就著吧。說畢,他匆匆出門而去。
曙初靠在小床的被子上,望著天花板發呆。天花板上有一圈圈網狀的蜘蛛網,新來的小蜘蛛忙著在吐絲織網,從窗外飛來的小蟲不小心撞進了天羅地網,徒勞地掙紮著。漸漸被小蜘蛛咬噬著,沒了身軀。曙初覺得自己也像隻小蜘蛛,每天就是做編網、織網的工作,在這期間不斷尋找機會,有時還要學會埋伏等待機會,新聞就像那隻小蟲才會落入他的視野,萬事不能急,要循序漸進,學會忍耐,學會以小搏大。蜘蛛能把比自己身軀大的小蟲吃掉,拚的是智慧,拚的是耐力。我也是隻蜘蛛,在進入這個社會之初,不能靠蠻力,要有智慧。蜘蛛之所以生存下來就在於順勢而為,因陋就簡,隨時隨地尋找到棲自地、潛伏地而大有作為。作為單個的人有理不在聲高,有退才有進,進退自如才為智者。社會是張無形的大網,有隻無形的手在左右著它,會織網的肯定是高手而被網縛住手腳的肯定是失敗者。想著想著,一陣陣睡意襲來,或許兩天一夜沒休息好,他有點支撐不住了,鼻內卻聞到一股潮潮的黴味。他四處嗅嗅,才發覺是被子裏散發的,山區潮濕,空氣中水分大,他看到屋中牆角長出綠色的青苔,屋外小院中到處都匍匐著不知名的野草,四處蔓延著,這一瞧倒把他的睡意驅趕走了。聞聞身上的味道與那被褥散發的黴味並無二樣,他也該洗一個澡了,他端著臉盆到院中的小井旁去衝澡。
幸好天熱,兜頭一盆涼水澆下,全身一激靈涼涼的爽極了。山區空氣好、水好,四周圍一束束微光悄悄灑下,幽幽深深。他相信自己會慢慢喜歡這個小城的。
欒春陽站在窗後看著小院中盡情往身上潑水的曙初,嘩嘩的水聲鑽進耳朵,攪動著他的心弦。年輕好哇,精神生活充滿激情,物質生活沒有那麽講究。他看著夕陽下曙初閃著粼粼水光的腱子肉,很是豔羨。他上學早,加上那時中學學製短,他大學畢業出來也才二十多歲,分到了北京一家中央級報社,在北京幹了幾年,因為愛情主動放棄北京的生活,調到南方,一轉眼到分社十多年了,他也三十好幾了。人的半生就是彈指一揮間,灰飛煙滅,留下的是無盡的滄桑,無窮的煩惱。他在分社幹了十幾年,一紙調令把他調到越北站當站長。他也知道這是老社長對他的關心與栽培。如在分社混下去,他永遠是個大頭編輯,行政級別上不來,眼睜睜瞧著調進調出換了一茬一茬人,老社長也真的很愛惜欒春陽的才華,總覺得把他晾在一邊不是個事,但要提上去總要有由頭。分社講的是資曆、資格,熬的是年頭。
新聞講究“由頭”,提拔幹部也得講究“由頭”。春陽進社就一直跟隨老社長。當然那時老社長還不是社長,同當年的春陽一樣,在一線跑采訪調查。兩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老社長琢磨半天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有了,南方省的越北雖然貧困,但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一直以來是工業大市但由於國企太多,沒有改革,漸漸失去了活力,社長主動向總部報告成立越北記者站的設想,沒想到總部很快就同意了。這不很快就讓欒春陽下派到越北籌建記者站,既填了個貧困地區沒記者站的空白也把欒春陽級別提上來。這個“由頭”好。就這樣,欒春陽告別了南方大都市來到了荒山野嶺的越北。這一來不打緊,家裏一大堆問題接踵而至。欒春陽的老婆李麗忍受不了。欒春陽在身邊時雖是三天一小吵,五天打冷戰,但畢竟還有個大活人活在身邊,生活起碼有人照顧,夫妻間也知冷知熱,也就將就著過。欒春陽一走,老婆就覺他是有意在冷落自己,在逃避自己,最終肯定會遺棄自己。這夫妻間的冷戰就更無休止了。欒春陽很揪心,萬事開頭難,建站一大堆事都要自己去操心,最難搞掂的是老婆,每天都要打電話去噓寒問暖,態度還要端正,要有耐心。有時這邊一邊做著事,一邊還夾著話機給老婆說著話,話語稍有不慎就引來老婆的百般猜忌,他就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楚。
這女人和男人的大腦分布圖就是不一樣。欒春陽的老婆是他大學老師同學的女兒。欒春陽在總社工作不長時間後麵臨著下派基層鍛煉的任務,這是總社人員必須經過的一道門坎。這天,一直關心他的部主任交給他一封信,說,我的同學是你的班主任,我也很想關照好你,但下派是鐵定的規矩,你到了南方省後抽空到南方大學去拜見李仁教授。這個李仁教授也是研究新聞學的,同我是同寢室上下鋪同學,關係相當鐵。部主任把欒春陽介紹給自己的同學,主要是感到他孑然一身去那麽遠的南方,就如遊子遠行,也是放心不下讓他去拜訪同學也好有個照顧。不管怎麽說,混個臉兒熟,對初來乍到的陌生人也是個心理依靠。欒春陽遵囑而行,到分社後選了個周日帶上導師的信去拜見李仁教授。那時的欒春陽意氣風發,又是十年浩劫後恢複高考時我國名校南方大學培養的第一批新聞專業大學生,李仁當然很熱情地接待了他,一來二去地熟了,欒春陽同李仁教授圍繞新聞學有不少共同的話題,常常在一起切磋,探討,引中出了好幾個重大話題。來者無心,去者有意。李仁教授有個獨生女叫李麗,高中畢業那年,正碰上全國各行各業百業待興到處招人,銀行、團委、計生委、稅務等等都在應屆高中生中選招。李麗大學也不考了,背著父親就報了銀行的名。她本來也是覺得好玩,不願去苦讀書,哪知道銀行真錄了她。錄就錄吧,李麗丟下對她瞪眼睛、吹胡子的父親,歡天喜地去銀行上班了。欒春陽在家來的次數多了,也同李麗混熟了,李麗此時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漸漸對他有了意思。
李仁教授自己很喜歡欒春陽的人品,文憑和學曆都沒得說的;而欒春陽就職的中央新聞單位也讓李仁教援看好。在這剛剛興起的講文憑重知識的時代,這就是一塊金字招牌。教授認為春陽一定會有番大作為,雖然目前他還是一介窮書生,但世事難料,誰都無法預測將來。他對女兒的選擇絕無二話,李麗就這樣成了春陽的老婆。那時,正是銀行業開始轉向激烈競爭的轉軌期,因為沒有文憑,又無年齡的優勢,李麗在單位越來越被冷落,加之新進的員工,一個個既漂亮靚麗,又有學曆,成為單位的新寵兒。老婆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與壓力,自信心頓失,回到家隻有同春陽絮絮叨叨,敘說自己的不滿。剛開始時,春陽還會寬慰寬慰老婆用好話軟話哄她。後來,他發現怎麽哄都沒有用,老婆該說照說,油鹽不進滴水不入,腦子就是一根筋,到後來,他懶得說了,手拿著一大摞報紙專注地看起來,這是他的職業習慣,隻不過是他單位上的習慣搬到家中。再後來老婆看到他不理她,嗓門就提的老高老高他就開門出去,到街上溜一陣子才回來,起碼落得耳根清靜。
也不知怎麽回事,隨著年齡增長,老婆發了狠地在美容、健身上下功夫,晚上做了這個保濕還不夠,睡前還要做麵膜,人弄的像個白麵鬼。早上出門前在鏡子前又是抹這個塗那個,畫得一張臉粉嫩擰得出水才出門。到了周末一定要去做個瘦身按摩,把那腰間的贅肉和肚腩消下去,要保持年輕時的身材,春陽知道銀行女白領一大堆虛榮心、自尊心比天高。一個個強悍無比誰都不願輸給誰。這個臉比的是軟實力。老婆不再年輕。當然隻能在後天補了。隻不過是錢燒的燙手。到禮拜天老婆一定要拽著他去逛商場,眼光總在那些鮮嫩光豔的時裝上流連忘返,眼看奔40的女人了,還像小姑娘似得去試穿那一件件袒胸露背的衣裙,他既不能說不好看,這樣會打擊她的自尊心,又不能說好看,那有違他的良心,說假話是新聞的大忌,也成了他的職業習慣,在單位如此,在家也如此。他隻能含糊其辭,還行還行。老婆懂得他的潛台詞,白了他一眼,依舊熱情不減地試衣鏡前比劃。每當此時,他看到老婆興趣盎然的樣子,都會在心裏暗暗替她叫屈,70年代講出身,她出自臭老九家庭,在小學中學遭盡白眼;80年代講文憑她高中時擦身錯過上大學最佳機會,90年代拚長相她已韶華已逝,不在靚麗,現如今看才幹,她什麽也沒有,隻有歲月滄桑與滿臉皺紋,女人為了抓住青春最後的一根牛尾巴,顧不上金錢與理智了。
春陽記起來朱德庸描述過兩人的心態與李麗太相符了:甲和乙說:我在公司多年從來不敢請假。乙:因為公司少不了你?甲:不,我怕一請假,公司就明白有沒有我都沒啥關係。以前聽這笑話都哈哈一笑,但後來才知道很真實,因為他就認識有人整天忙東忙西表示自己做很多事、懂很多事、也在掌管許多事,其實整個腦子就怕被別人發現自己根本不重要。李麗就是這種心態的典型代表。
又到了與老婆往常習慣的通電話時間,拿著話筒竟不知同老婆說啥。說孩子,孩子已長大,不需要他們操心;說工作,老婆早就冷眼以對;說單位,欒春陽對她周圍一個個如花似玉的同事沒興趣,天天就是比穿呀,比首飾呀,比誰的老公官大,賺的錢多。他既無錢、也無權,自然老婆在眾人麵前矮三分;說人生感受,早過了感歎與激動的時代,生活曆練早讓他沒了脾氣。所以想到老婆那點小心眼和那點疑竇叢生的醋勁兒,他真不想給她打電話。但生活還得繼續,氣話歸氣話,每天到了這時分,他還是條件發射般地拿起話筒。
老婆在電話中喂了兩聲,見那頭沒反應,罵了一句,春陽你又走神到那個女人身上去了?老婆一咋唬,欒春陽才從開小差境界中抽了回來,嘿嘿一笑,說,我還有那麽大的魅力,老了沒人要了。
老婆那邊噗嗤一笑,罵道,你肯承認你老了,一天到晚撐著架子誰都以為你還是狼虎之年。
春陽聽到老婆大呼小叫的聲音,猜到,這娘們今天心情不錯哇,是不是中了大獎,還是加了工資,要不就是吃了開心激素,便逗她,今天是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不用看你的冷臉老臉苦瓜臉?
老婆說,我今天心情好,你怎麽控訴我、擠兌我,都不跟你計較。春陽,我給你說件正事。我今天中午回了一趟老爺子哪裏。你猜我碰見誰了?我碰上你們分社社長啦。他來找爸聊天,好像又是啥專業課題,我也沒多去注意聽。但他說了件事,我倒引起警覺,對你來說是天大的機會,社長說他還有一二年就要到站了,現在當務之急是要選拔一名副社長這樣在領導年齡的梯次上才較為合理。他打算在你們這批下派的支社社長和記者站站長中考慮候選幹部,並要老爺子也幫助推薦與物色。我知道咱爸同老社長關係非同一般,能上家來同他說這事,說明你們社長對咱爸是百分之百的信任。咱爸是何人啊。他在南方省的弟子不下二千人,五十多年的老教授生涯,他門生不少已成為社會棟梁之材,所以老社長登門,要咱爸也幫忙物色可用之材。你要抓住這次機會調回省城,離開那破山溝溝,而上個台階也是你我多年的心願。你在底下奮鬥將近十年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你好好琢磨。老爺子那裏我會趁熱打鐵,要他在老社長麵前多提攜提攜你。
撂下電話,春陽還沉浸在老婆的話語中。這麽多年夫妻間的冷戰原因他今天才恍然大悟。他就是老婆手中的一張牌,如果得張好牌,老婆臉上光彩萬丈,人五人六神氣活現;如果得張臭牌老婆臉上無光,隻能像小媳婦看公婆的臉。社會就是個萬花筒,芸芸眾生都有世俗的一麵,夫貴妻榮的意識或多或少藏掖在李麗心尖上。他雖有幾分沮喪,但也算把老婆那點小九九看穿了,心中倒輕鬆不少。
老婆的一席話勾起了他對年歲的感歎,麵對著衛生間的鏡子,看到兩邊的鬢角生出縷縷白發,他感到留給自己的時間與機會真是越來越少了。也許再不抓住這次機會留給他的隻能是在鏡子前數白發。曾有的抱負與憧憬隻能永遠留在夢中,一切曾有的激情與夢想會慢慢隨風而逝。一種惶恐襲上心頭。他害怕陷入一種惰性與習慣之中。他曾那麽盼望出征,一直奔波在找新聞的路上,為每一次的發現與發掘而激動與欣喜。後來他不再那麽容易心潮澎湃,說話的節奏更趨平緩了,再後來,他待在辦公室的時間長了,話也更少了,提問題也能從對方的位置換位思考,這同當年那風華正茂話語犀利尖刻的愣頭小夥儼然換了一個人。他甚至對出外應酬都有種逆反與抵抗心理,有時因為工作需要實在推不了的,隻好硬著頭皮出門。有時他都有些恨自己,感到臉上的笑是那麽虛偽,自己表情與客套是那麽的僵硬。想著想著,他有些興奮。看來,該重新振作起來了,要同四十歲的心態作個了斷。他將重新上陣,一直到找回十多年前剛到南方時那種狀態與勁頭。
曙初在食堂吃完再簡單不過的晚飯,就出了單位院門沿著梅山街慢慢往前走。他記得王知教授再三告誡他,認識事物往往先從身邊最簡單的事實入手,第一直感能決定他對事物的基本態度及基本方法。他既然要在此地安營紮寨,就先從認識民風民俗開始。民風如實地基本反映了當地的政治、經濟、文化水平,民俗反映當地老百姓的生活習慣與約定俗成。他記起大學裏耳熟能詳的一句話,約瑟夫·普利策告誡新聞從業者:“倘若一個國家是一條航行在大海上的船,新聞記者就是船頭的瞭望者。他要在一望無際的海麵上觀察一切,審視海上的不測風雲和淺灘暗礁,及時發出警告。”現在,他就是這個瞭望者。越北就是一灣淺海,他要在這灣海水上航行與尋找,履行自己的職責與義務。書本上的知識與現實仍有十萬八千裏的距離,但一定要接近事件的核心,才能最真實、最客觀地報道事實。新聞本源是事實。新聞報道,是新近發生的客觀事實通過新聞媒介的反映。事實第一性,新聞第二性;事實在先,新聞在後,唯物論與唯心論在新聞理論中的一條明確界限就是是否主張尊重事實,而且是否在實踐中真正尊重事實。董橋說,新聞是曆史的草稿。我們的新聞真實追求的是當下的真實,不能把真實輕易留給曆史,這是新聞傳播主體對新聞真實應該持有的基本態度,也是既對現實負責,又對曆史負責的態度。
曙初一邊慢慢走著,一邊注意打量著身邊走過的人流。總體上看越北這個山區城市還處於傳統的農耕時代,進城農民大都挑著竹蘿竹筐,裏麵裝著無非是鄉下的山貨特產和時令蔬菜,拿到集市去換兩個孩子上學的書本錢。曙初也出身農家,對匆匆趕路的鄉下老鄉感同身受,但他的確沒有想到這裏的落後程度比他江漢平原的老家還要嚴重。這裏農民進城很少有機動代步工具,大都是肩挑手提,再就是以自行車代步,生活水平相對珠三角差些。南方省毗鄰邊境,經濟發達,人民生活水平一直處於全國先列,沒想到它的北部山區還是那麽貧窮與落後,這個反差是他怎麽也沒想到的。就在他細細思忖的時候,忽然前麵傳來“吱呀”的急刹車聲,一輛掛著“警”字車牌的黑色皇冠轎車把一挑著瓜菜的老頭撞倒了。未等車停穩,從副駕座跳下一個年輕人,惡狠狠地罵道,衰佬瞎了眼,這車行的道路你也能走?
被罵的老頭嚇得半死,掙紮著支撐起身子,幸好車輪沒有碰到,但那聲淒厲的刹車把他魂魄都驚飛了,加上年輕人的嗬斥,他淒淒惶惶,抖抖索索著身子更是覺得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後車窗搖下一半,露出了一張威嚴的臉,一個低沉的聲音飄了出來:小林,沒撞傷就讓老頭讓開路別誤了我們的事。
曙初見過牛的,沒見過比這更牛的。撞了老人不下車攙扶還要訓斥一頓——這人不一般。街兩邊擠滿看熱鬧的市民,大家嘰嘰喳喳,交頭接耳議論起來。有幾個火爆的年輕人罵咧咧道,路遇老人摔倒在地應該要扶。這把人撞了,反倒沒事,好像老人還虧欠他似的。這事兒全被顛倒了。曙初想上前去攙扶老人,還沒挨到老人身邊,那豪華小車一溜煙從他麵前飛馳而過,把路中間的爛泥汙水濺了他一身,待他抹去滿臉的泥汙,車早沒了影兒。周圍看熱鬧的街坊嘰嘰喳喳地說道,這公安局局長就是威風。
曙初攔住一個街坊問,這公安局局長是哪裏的局長?
街坊撇嘴說,你是新來的吧?能有哪座廟的公安局長,就是我們越北市公安局長辛榮承。
辛榮承——他記住了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