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初冬了。但是南方的冬天卻與春夏沒有明顯的區別。凹凸山區依舊蔥蘢蓬勃,山坡被大麵積厚厚的綠色植被所覆蓋,沉浸在明媚的陽光裏。
師裏來了幾封信。一封是慰問信,無非是辛苦光榮鞭策鼓勵之類;另一封是以師政治部的名義寫給黃河支隊指揮組的。第一層意思,首先談了幹部問題,家裏首長對前出的幹部都很了解,暗示一個意思,該怎麽用組織上都會考慮的,但要等回去之後才能解決,要大家堅持最後的勝利。第二層意思,根據前指的統一計劃,要在前麵提幾個戰士,以便保留一批戰鬥骨幹。方案由黃河支隊臨時黨委拿,要多聽一線幹部的意見,把工作盡量做得科學一點、合理一點。第三層意思,家裏首長也摸清了前指的底細,大動作估計不會有,但是鍛煉部隊的機會還有,特別要注意防鬆,尤其是到了後期,什麽評功評獎啊,職務待遇啊,恐怕問題都會抬頭。同誌們要看見任務仍然還很重,要善始善終。還有一封信是政治部姚主任親自寫給安子蓼的,屬於個人信件,就沒有傳達了。
這段時間,張金樹的新聞報道工作突飛猛進,本部沒什麽好寫的了,其他部隊的也寫,而且收獲頗豐,以至於前指一位政工首長親自給黃科長打電話,表揚張金樹。表揚多了,張金樹反而注意謙虛了,而且求戰情緒也異乎尋常地高漲起來,幾次在黃科長的麵前慷慨激昂地表示,如果再有出境任務,他務必要親臨一線挖掘素材。
現在,張金樹已不是剛到黃河支隊時候的張金樹了,在指揮組裏的地位明顯提高。在團結方麵也有了很大的改觀,不僅不像過去那樣老是強調自己的特殊使命,而且十分注意擺正自己的位置,主動站崗,主動幫幹部們做一些勤務,有一次甚至還幫馬參謀和安子蓼把髒衣服洗了。
一天晚飯之後,安子蓼正在躊躇著是否找一個幹部到山根溜達一圈,張金樹從後麵攆了上來,說:“安幹事要不要去散散步,我給你當警衛員吧。”
安子蓼看了看張金樹的紅臉盤子,笑笑說:“你這麽大腹便便的,像警衛員嗎?跟你在一起,我倒像個衛士。”
張金樹說:“我吃虧就吃虧在膘上,不是首長倒像個首長。不過也好,真有特工來了,我是第一目標,安幹事你就相對安全了。”
安子蓼笑而不語。
然後就散步。張金樹說:“說真的,這些天,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向安幹事匯報匯報思想。這次到前線來,感觸很深。剛來的時候很不合群,老是怕別人看不起,所以就老是跟大家鬥氣。安幹事我看出來了,你也看不起我,是真的。我這個人就是有許多讓人看不起的地方。我這個人啦,怎麽說呢?農民家庭出身,沒見過世麵,小農思想嚴重,虛榮心強,嫉妒心重,可是自己又立不起來。那次遇險,我一方麵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一方麵又對自己恨得要死。在那樣的關鍵時刻,我為什麽就做不到你那樣呢?再給一次機會,我可能還是做不到。人與人就是不一樣,有些人就是灑脫,有些人就是卑瑣,這不像個缺點錯誤,說改就能改的。俗話說人比人氣死人。我氣的不是人家比我好,我氣的是自己沒有人家站得高。安幹事我說這話,你不會認為我虛偽吧?”
安子蓼停住腳步,怔怔地看著張金樹,半天沒有回過神來。他沒有想到張金樹今晚主動陪他散步,會說出這些話來,會把自己解剖到這個程度,這是什麽意思?
安子蓼說:“老張你也不要把自己說得一無是處。你這樣一說,我倒覺得有點慚愧,其實我們也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不管怎麽說,我們這些當幹部的,對你這樣的老兵,還是應該多一些寬容,尤其是我本人,對你照顧是不夠的。”
張金樹說:“有一件事情不知道安幹事是否了解了,就是關於你和宋曉玫的謠言。”
安子蓼愣了一下,側過臉來,問道:“這件事情與你有關嗎?”
張金樹沒有正麵回答,低沉地說:“說真的,我是認為你們關係不同尋常。那次遇險之後,我就一直在暗中觀察,一方麵我嫉妒得要死,一方麵我又巴不得你們弄出點事情來。我那時候有個用心,就是希望你倒黴,不知道是出於什麽心理,我就是想看見你們這些當官的倒黴。你要是臭了,我就是香不起來,也出了一口氣。實話不瞞你,我還寫了一封匿名信,編造了你和宋曉玫的故事。我知道你對我的文字功夫不屑一顧,可是我那封信絕對是一顆重磅炸彈,沒有文采,但有新聞價值,而且所舉事例還不完全是捕風捉影。隻要捅到上麵,你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立功晉升恐怕都要受影響。”
安子蓼蒙了,盡管心中無愧,但還是由不得不緊張,他竭力穩住情緒問道:“你這封信交給誰了?”
張金樹說:“安幹事你還記得上次我跟黃科長請假嗎?馬參謀譏笑我又到縣城去招搖撞騙,可實際上我去追馮大爹去了。信寫好之後,我不敢送到郵電所,怕你的球迷小弟兄發現了蛛絲馬跡。我計算馮大爹第二天要來挑郵件,便在頭天夜裏把信塞到郵筒。那一夜,我幾乎通宵沒睡,一會兒設想你倒黴的樣子,心裏便高興;一會兒又擔心這個不光彩的手腳敗露了,膽戰心驚的,那樣我就徹底臭了。後來我又想到了一個問題,一個人做事都是要有目的的,我這樣做到底為了什麽?安幹事雖然看不起我,可是他並沒有傷害我,還保護過我。那次遇險,如果不是安幹事,我們那一車人能不能活到今天都很難說。說到底,安幹事不是我的敵人,我為什麽要去對他下這個手呢?我這樣做還怨別人看不起嗎?大約就是人們說的良心發現吧,後半夜我痛苦極了,越想越恨自己。那時候我才算真正明白了別人為什麽看不起我,我才知道了怎樣才能讓別人看得起。安幹事,你看看我的頭,頂子上這一塊頭發稀了吧,就是那一夜落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來了,想趕在馮大爹之前把信取出來,可是到郵電所的時候已經封包了,當時幾個連隊的文書都在裏麵,我想再拆開包已經是沒有可能了。於是我就溜在路口等馮大爹。可是等到了馮大爹,他也沒權拆包,那是上了鉛封的。後來我就跑回來請假,你當時沒理睬,馬參謀諷刺我又要穿著幹部服到縣城風光,可我已經顧不上了,我差不多都想跪下去給黃科長磕頭了,我撒謊說我接到家裏的信,老母親報病危了,我是到縣城打長途電話,黃科長這才同意我去。我坐的是二連買菜的車,一路上都在尋找馮大爹,後來在月亮灣路口上我又說拉肚子,一下車我就藏起來了,他們怎麽喊我我也不理,一直等到馮大爹從小路插上來,我把他請到車上,跟到縣城,到縣郵局又撒謊說是一份重要新聞稿出現了嚴重失實,硬是從檢信科裏把這封信取了回來。你看,就是這封。”
安子蓼在這一瞬間無比震驚,他沒想到在事關他本人的名譽問題上還有過如此激烈的搏鬥,沒想到在這個他一向看不起的胖子的身上還有過如此驚心動魄的靈魂碰撞。他注視著張金樹的眼睛,那雙眼睛在此時真誠地潮濕著,像是一汪深潭,幽深清澈。他看見兩行透明的淚流沿著那副寬大的紅臉盤子往下潸潸滾動,書寫著一個下層人物本質的善良。
安子蓼伸出手,接過了那封信。信很厚,沉甸甸的,想必是耗費了不少心血,集中了不少智慧。這封信即使真的寄到了某位能夠決定他命運的人物手裏,也未必就會對他造成什麽後果。但是這封信沒有寄出去,就意味著一個人人格的升華。一支黑洞洞的槍口在身後向他瞄準,他是渾然不覺的。那個射手不是神槍手,不一定能要了他的命,甚至不一定能擊傷他。可是,射手扣動扳機的手指在最後的關頭鬆開了。冷槍沒有出現,既無險也無驚。現在,這個射手就拎著那柄長槍站在他的麵前,滿麵熱淚,告訴他就是他曾經向他瞄準,就是他曾經想在背後向他發射冷槍。可他最終沒有發射,那麽,你是該痛恨他還是該感謝他?
此時正是冬暮時分,一向被霧靄籠罩的邊境山林出現了難得的好天氣,太陽正在緩緩下沉,火燒雲在遠處的山巔和近處的林梢間湧動,山根下一條小河流金溢彩。安子蓼終於使自己平靜下來了,一把一把地撕著那封信,撕得很碎。撕完了,走到河邊,揚手把一片紙屑撒進河水。然後他走回張金樹的麵前,平靜地看著他說:“老張,謝謝你,既然沒有發生,我們就把它忘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