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的氣氛被一場遮天蔽日的大雨衝淡了。
大雨在猛勒山地區下了七天,接著就是持續的陰天,不下雨的日子,也難得見到像樣的太陽。老天爺像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會兒雲開霧散,亮出晴朗的藍色;一會兒又是霧氣濃重氤氳飄繞。空氣潮濕,夜晚鑽進被窩,也是潮嘰嘰黏糊糊的。兵們多是北方人,很不習慣,病號漸漸地多了起來。
張金樹在這段日子裏卻顯得十分活躍。
先是新聞報道出了成績,一個月前他將三篇稿子複寫了四十多份,鋪天蓋地地撒了出去,幾乎覆蓋了全國主要的城市。雖然沒有如數見報,但是當地的省報和軍區小報還是上了兩篇。其中一篇的主要內容恰好是寫黃科長的,標題改了,內容也刪了不少,但是主要的過程說清楚了。
黃可品比較滿意,指揮組裏其他幹部也開始對張金樹刮目相看,戰士們原先在喊張記者的時候還多少帶有一星半點戲謔的味道,現在則不然,再喊他張記者的時候就覺得他還真的像個記者。
黃可品對安子蓼和馬參謀說:“看人哪,還真是不可貌相,什麽人都有自己的長處,也都有自己的短處,關鍵就要看當領導怎麽使用怎麽引導了。引導得不好,這個人就是稀泥一攤,引導得好,揚長避短,這個人可能要發揮大作用。”
安子蓼和馬參謀都沒有表示異議。
黃科長的話一點兒也沒有說錯。人在這個社會裏活來活去活個什麽勁?活的就是個人際關係!當領導的當來當去當個什麽勁?管的也就是個人際關係問題。戰爭環境裏更是這樣。研究人利用人指揮人消滅人,戰爭的結局就是使有些人從此不再是人而有的人成了人上人。黃科長顯然是很懂人盡其才的。磚塊瓦片都能撐得起桌腿,是個人當然就有作為一個人的理由。
這時候形勢起了變化,不像剛來的時候那樣緊張了,房子也多了,指揮組就分開來住,黃科長、安子蓼和馬參謀都是單獨住一間,張金樹也享受了這個待遇。因為大家都在樓上,樓下住著一個班,安全倒也不是個問題。
安子蓼對張金樹始終不予過分苛求,相反還很寬容。有時候覺得他很可氣,有時候又覺得他的身上畢竟還是有優點的。特別是那次山道遇險,張金樹在要命關頭居然沒有不顧一切地跳下去,從而使安子蓼有機會實施指揮,全車人得以化險為夷,這令安子蓼無比感動。
事後想想簡直後怕,按照安子蓼最初對張金樹的認識,在那樣的生死關頭,不顧他人的死活、一跳保命的事情,張金樹是極有可能做得出來的,而他居然沒有那樣做。盡管他沒有起到力挽狂瀾的作用,但是他沒有危害別人,這就可以看成是他對這個社會的極大的貢獻。還能要求他怎麽樣呢?
隻有馬參謀對張金樹還是那麽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但也不像先前那樣動輒訓斥了。有一次馬參謀對安子蓼說:“我過去把報紙看得很神秘,覺得能寫東西在報紙上發表的人都很了不起,現在看來不是這樣嘛。張金樹那個水平,連句子都理不利索,居然也能見報。”
安子蓼說:“新聞報道嘛,把事情寫清楚就行了,倒是不需要多少才氣。但是我跟你講,張金樹還是很善於抓問題的。”
馬參謀說:“這小子還不能輕看,把領導的脈搏摸得還挺準。我說個話放在這裏,不信你看,咱們這次輪戰結束的時候,沒準這小子的結局最好。”
安子蓼說:“這段日子,張金樹還是很有進步的。”
張金樹也很清楚自己在指揮組裏的地位起了微妙的變化,他把這種變化看成是鬥爭取得了初步的勝利。當然這個勝利與他的計劃還差很遠。
一個月前的山道脫險,在張金樹的心裏留下了難以言表的痕跡。當險情最初出現的時候,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幾乎眩暈過去,渾身的肌肉和神經都麻木得不聽指揮了。他本能地想跳下車去奪路而逃,可是他連跳下去的勇氣和力量都沒有了。哦,那真是前所未有的恐怖,他是第一次真實地麵臨死亡。隻要有人輕輕一動,隻要那輛掛在懸崖邊上的車微微一斜,那麽,一切都將結束,幸福、痛苦、追求、屈辱,還有朝思暮想的愛情和未來……直到安子蓼吼了一聲“不許亂動”,他才清醒一點,意識到同樣處在生死邊緣的並不僅僅是他自己,還有幾個戰士,還有一個漂亮的女子,尤其是還有一個自命不凡的安子蓼,這使他稍微感到安慰了一些,也憑空覺得安全了一些。
安子蓼後來對他說的那些話他聽見了,又像是沒有完全聽明白,但是他完全按照安子蓼的話去做了,這也是出於一種本能。如果你自己無法解救你的命運,那就把你的命運交給別人好了。盡管他在心裏曾經不止一次地罵過安子蓼不是個好東西;而在生死攸關之際,他卻寧願把自己交給安子蓼。
後來他果然沒有死掉,全車的人都沒有死掉。回來的時候,車子裏沒有人說話,但是他知道每個人的心裏都在慶幸都在祈禱都在感激都在敬佩。安子蓼穩穩地開著車,他坐在後麵清晰地看見了安子蓼無動於衷的後腦勺,看見了幾分鍾前安子蓼毅然把握眾人命運的風範依然閃爍,看見了那雙臨危不懼的男人的眼睛。
那當口,宋曉玫就坐在安子蓼的旁邊,他注意到了她不時扭過頭去看安子蓼。他看不見她的眼睛,但是不用看他也知道那雙漂亮的眼睛裏蘊含著怎樣的色彩。他清晰地聽見在安子蓼坐上駕駛座的時候這個小妞發出的那一聲美妙的讚歎:“到底是幹部啊!”這句話說得那樣輕柔,那樣深情,卻像一把鋒利的鋼刀,在張金樹的心裏劃出了刻骨銘心的疼痛。這句話連同黃可品的那句“誌願兵也是個兵”,深深地並將長久地埋在他的生命深處。他無比痛苦地想,在那樣的時候,能夠那樣做的為什麽偏偏不是他而是安子蓼?他為什麽就不能像安子蓼那樣鎮定自如,挺身而出?他甚至想,這也許是蒼天故意安排的一個有驚無險的故事,是故意給安子蓼製造的一個絕好的表演機會。他想,如果再有一次這樣的機會,他……可是他馬上就懷疑起來了,如果真的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他能夠成為安子蓼了嗎?啊,不,他寧肯不當安子蓼,也不能讓那樣的事情發生了,他做不到,他負不了那個責任,別說去解救別人,能不能解救自己他的心裏都壓根兒沒有底。他想人和人是不同的,他知道自己的弱勢,也就能夠充分地運用自己的強項。有些人天生的就是中流砥柱,就像是亂世英雄,有些人天生的是另外一種英雄。他張金樹在那樣的場合是軟了一點,而在另外的領域裏則又可以大顯英雄本色。
他是一個記者啊。盡管眼前還是一個業餘的。
現在,張金樹差不多已經真的把自己看成是一個記者了。他的新聞視野涉獵的範圍,已經不限於黃河支隊的這點事了。他已經到前指去了幾趟,同宣傳處的筆杆子們接上了頭。整個戰區的戰況,他比老黃老馬老安要清楚得多,連前指的首長都同他合了影,還在一個桌子上吃過飯。一個月來,他夜以繼日地寫了二十多篇報道,由於黃科長的重視,他可以任意抽調各個連隊的文書來幫他抄寫複寫。他拉出架勢要大幹一場了,他要在這個屬於他的領域裏打一個漂亮的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