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出現戰鬥情況,是兩個月以後的事情。
自上次傾巢出動到前沿造了一場聲勢後,指揮組就再也沒有組織大規模的行動。針對這一帶山高林密路、徑險惡的特點,上級交給黃河支隊的任務是:堅守不出,盡量避免正麵接觸,鉗製對方者坪兵力,形成長久對峙,保障東線主要方向的行動。
黃可品接到這一命令,先是鬆了一口氣,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這樣下去如何是好?長久對峙,戰績何來?回去怎麽交代?這三百多人從中原到前線,實際上就是本部隊的代表隊,代表隊可不是來對峙的。師長他老人家三天兩頭一個電話,詢問戰果,可是戰果始終是零,師長倒是沒說什麽,一直安慰大家要沉住氣。可是能不著急嗎?本集團軍軍直和其他師也都派了偵察分隊,各自在不同的方向上都很活躍,今天捕俘、明天破襲、後天拔點,雖然說大的名堂沒有,但是積小勝為大勝,已經相當可喜了。四個單位的代表隊同來前線,不比也有個比較。雖然前指一再強調老黃這個方向地形特殊敵情複雜,能夠擔任一個方向的警戒,卡住一個口子不出問題,保障其他方向順利出擊,就算完成了任務。但是,黃可品不這樣想。黃可品尋思,本師師長和其他首長恐怕也不會這麽想。三百多號人三十多個軍官,鑼鼓喧天地送到前線來,屁也沒放幾個就兩手空空地回去了,這算什麽!
黃可品便跟安子蓼和馬參謀商議,要想辦法弄點戰果。黃科長說:“前指一味強調穩,就是不願意看到傷亡。指導思想是好的。可我們幾百條軍漢窩在這個旮旯裏,長期按兵不動,連一點戰果也沒有,回去怎麽交代?”
馬參謀說:“科長你要是真想幹一家夥,我倒是有個主意,而且上麵追究起來,還沒有你的責任。”
黃科長不痛快地說:“你把本科長看成什麽人了?本科長不是怕承擔責任的人!你說怎麽搞?”
馬參謀說:“真有決心要打,其實就簡單了。前指命令我們對峙,我們當然不能主動惹是生非,但是我們可以挑逗對方先下手,讓他們先把對峙的格局打破。六號騎線點上的老麻不是兩麵討好嗎,那好,咱們把者岩那條路掐死,將老麻一家控製住不讓他越境,再請邊防連出麵搜幾次山,把聲勢造得大一點。我敢斷定,不出一個禮拜,他就要來窺探虛實。那時候就好辦了……”
黃科長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問安子蓼:“這一招行嗎?”
安子蓼說:“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看行。”
黃科長說:“那就先沿著這個思路往下想。老馬你盡快拿個方案,老安你負責摸摸人員情況,選出一支精悍的突擊隊。第一仗一定要保證萬無一失。還有,準備工作要絕對保密,除了咱們三個人,誰也不能嗅到風聲。”
安子蓼和馬參謀同時說:“那是當然的。”
半個月後的一天上午,黃河支隊的駐地沒有任何異常情況。指揮組裏黃科長和馬參謀等人,幾天前就分別帶領分隊到前麵守點去了,金東基地隻有安子蓼和彭參謀帶著兩個排和勤雜分隊留守。兵們仍然一如既往,該學習的學習,該訓練的訓練。
吃過午飯,安子蓼跟黃科長通了個電話,然後對彭參謀說:“黃科長說今天的情況有點不對,者坪方向有一個排左右的兵力沿六號地線鑽進了月亮灣,然後去向不明,要我們注意控製人員,車輛要做好準備。但是,現在還不能把情況擴大範圍,你我心中有數就行了。老彭你到下麵看看,組織二排檢查裝備,然後睡個午覺。我在這裏跟黃科長保持聯係。”
彭參謀說聲“行”,便披掛整齊下樓去了。
這時候,張金樹正坐在鄉政府門前的長條椅上,一邊看書,一邊曬太陽。
張金樹終於有了一套幹部服,是安子蓼在上次勘察地形回來之後借給他的。穿上幹部服的第一天,張金樹找了許多理由,在集鎮上走了幾個來回。不知道人家是不是注意到他了,反正在他自己的感覺上,人們,特別是那些女孩子,看他的眼光就很不一樣。他愛穿帶有四個兜的軍服,為了這下麵的兩個大兜,他足足奮鬥了五六年。雖然他還是個誌願兵,但是從服裝上,已經沒有人把他看成是一個兵了,他和矮小的黃科長一起出現在陌生人的麵前時,一般的人都認為他比黃科長的官大。即使在這樣一個炎熱的中午,張金樹也沒有脫掉嶄新的幹部服,並且緊緊扣著風紀扣,保持著嚴整的軍容風紀。
鄉政府的旁邊,有一個很大的水池,上麵架著一根粗大的毛竹,長長地通向後山的一條溪流,下麵又安了一截小竹竿,並且有開關設置。平時,鄉政府的幹部和街上為數不多的公職人員便在這個水池下麵洗衣服洗菜。這些職員們的家大都不在本地,他們都是從幾十裏外的縣城或州城來的,而且以年輕的女性居多。當地有個政策,凡是剛出校門參加工作的,一律先分配在邊境沿線的小集鎮鍛煉,三年之後方可考慮內調,這也算是支邊的一項措施。
黃河支隊除了擁有一支實力雄厚的球迷隊伍,當然也不乏其他方麵的業餘愛好者。有精力過剩者精確地統計過,小集鎮上吃公家飯的姑娘共有九個,一般說來都有幾分姿色,尤以供銷社的宋曉玫為最。現在,宋曉玫就在土法上馬的水管下麵洗衣服呢。
已是盛夏了,南方熱辣辣的太陽懸在頭頂上。不遠處的搓衣聲時輕時重地傳過來,攪得張金樹的心裏亂亂的。起先還能保持氣節,盡量不往那邊看,可是眼睛卻不怎麽聽指揮,沒來由地總想轉過去多瞅幾眼。那個姑娘的確很好看,圓圓的蘋果臉委實鮮嫩豔麗,特別是此時此地,沒有更多的可供比較的對象,就更顯得格外出類拔萃。
宋曉玫中等身段兒,平時不愛說話,一雙黑亮的眸子總像是在嫵媚地笑著。因了她,兵們到供銷社去的次數就偏多,她的營業額自然也就水漲船高。兵們隻是喜歡多看她幾眼,最多也就是找個借口搭上腔多說幾句話。她對兵們也很友好,話不多但是笑容生動,還很客氣,常常是在兵們有一搭無一搭瞎侃神聊的時候,笑容能夠保持一定程度的親切。兵們離開她的門麵時,她還會柔柔地說上一句:“歡迎再來啊。”
張金樹自然不像那些猴頭猴腦的兵娃子,他是一個二十五歲的老兵了,不至於輕率地做出輕浮的舉動。一個人說什麽話做什麽事都要有很明確的目的。姑娘再漂亮也是人家的,你去操那份閑心費那多口舌有什麽用呢?無效勞動嘛。再說,老是跑到供銷社去,也就是為了打一個精神牙祭,那麽漂亮的女孩子笑盈盈地看著你,你好意思一個銅板不花?白白地讓人家瞧不起,自己還暴露了小家子氣,所以他很少光顧宋曉玫的門市部。
但是今天有點反常。
有一陣子,張金樹故意不往近處看,而將目光投向遠處。遠處是猛勒山,正是蔥蘢季節,坡上槿花正紅,大片大片地燃燒著。還有一簇簇黃色和紫色的叫不上名的野花,星星點點地閃動,渲染出蓬勃的生機。一條白色的山澗溪流從兩座山嶺之間漫出,像是巨椽書寫的狂草,灑脫遒勁,逶迤沒入叢林之中。沿著最後的筆鋒往下尋覓,便看見了一座水池和水池邊洗衣的女子,這就是這個中午美麗的猛勒山向張金樹展示的主題了。
隔著三十多米遠,張金樹近距離地看見了宋曉玫放大了的美麗。宋曉玫今天穿的是一件淺綠底綴碎星的短袖襯衣,配著乳白色西褲,褲腿高高地挽著,長而白皙的胳膊和雙腿都在水裏動作。在此時張金樹的眼裏,今天的宋曉玫不像是在洗衣服,而像是正在表演著某種民間藝術,一招一式都舞蹈般地富有韻味。汩汩流淌的溪水也像是注入了情致,清脆地變換著悅耳的旋律。張金樹就這麽怔怔地看著,漸漸地進入了一個物我兩忘的境界。
宋曉玫終於結束了洗滌,站起身子,甩了甩胳膊上的水珠,仰起臉,抬腕撩了撩略顯散亂的濕漉漉的長發——就在這個瞬間,一個美好的形象便火灼刀刻般鑄進了張金樹的心坎。他突然想,那些瞎起哄的兵們懂得什麽?他們隻知道跑到門市部去湊熱鬧,磨皮蹭癢地落個嘴巴子快活。他們哪裏見到過真正的宋曉玫啊!而他張金樹見過,就在剛才,就在一刹那間,就是那個優美的揩汗撩發的動作,讓他張金樹充分欣賞到這個女子的最美——那修長豐盈的肢體,那凹凸有致的曲線,那自然輕鬆的姿態,絲絲縷縷地映進了張金樹二十五歲的生命裏。
張金樹的視線裏頓時出現一片撲朔迷離的斑斕。後來,他看見宋曉玫站了起來,彎腰端起紅色的塑料盆,再然後就步履輕盈地向他這個方向走來了——她要從他的身後穿過去,將衣服晾在鄉政府門前的鐵絲上。
張金樹突然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想趕緊把臉埋在書裏,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宋曉玫的目光已經觸到他慌亂的眼神。她沒有窺見他內心的慌亂,仍然像是以往那樣,像是對所有的兵那樣,遇上了就送過來一個柔柔的笑靨。
“你好,張記者。”宋曉玫說。
“啊……你好。”他慌亂地向她點了點頭,又情不自禁地哈了哈腰。他自己似乎都能看見他的大臉盤子紅透了。而幾秒鍾後,他就為這個該死的哈腰動作恨透了自己,恨不得甩自己幾個大嘴巴子。
宋曉玫仍然沒有看出張金樹有什麽不對勁兒的地方,微笑著從他身後翩然飄過,走向了那根等待已久的鐵絲。
啊,鐵絲啊鐵絲,此時的張金樹真想就是那根幸福的鐵絲。
這個中午,張金樹的靈魂深處發生了重大的動蕩。他想他必須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必須實現自己的理想,他無論如何也要成為一名軍官。他清楚地聽見了宋曉玫稱呼他為“張記者”。張記者?啊,是的,他是張記者!
原先,他向這裏的老百姓介紹自己是黃河支隊的新聞幹事,這裏的姑娘們都知道他是給報紙寫文章的,也都曾對他表現出由衷的尊敬甚至是崇拜,他也的確在一個巧妙的機會裏拿出了幾張印有他名字的報紙,讓當地的幹部群眾狠狠地驚歎了一番。
“張幹事”這個稱呼給他帶來了暫時的愉快,滿足了短暫的虛榮,可是他也為這個稱呼含羞忍辱,那個該詛咒的馬參謀就曾在一個人多的場合明知故問:“張幹事?誰是張幹事?啊,你們說的是老張啊,啊,哈哈,老張你行啊,昨晚還是個兵,今早就當幹部啦?恭喜恭喜啊。”
那當口,他把馬參謀在心裏槍斃過一千次。後來他跟安子蓼說了,說自己對外稱幹事,是為了方便工作。“馬參謀他憑什麽這樣跟我過不去?他就不怕我背後放他的冷槍?”
安子蓼聽後笑笑,沒有馬上發表意見。待張金樹又發了一陣牢騷,才慢騰騰地說:“老張我教你一個辦法,你以後也別再讓人家喊你張幹事了,幹事算什麽官啊,幹事幹事,就是幹事情的嘛。你放著現成的頭銜不用,叫幹事幹什麽,降低身份嘛。以後你就對別人說你是記者,這也是事實嘛。記者有大有小,有專職的還有名譽的特邀的。你不是軍區報紙的特邀通訊員嗎?換個說法就是特邀記者,省略‘特邀’二字,就叫記者得了。”
張金樹茅塞頓開,那一天,他突然對安子蓼佩服得五體投地。從此以後,張金樹就對外自稱是“張記者”了,而且是黃河支隊的隨軍記者。
現在,張金樹更加堅定了一個信念,他就是一個才華橫溢的記者,是解放軍裏一名有文化的軍官。他就是要讓宋曉玫這樣漂亮的女孩子對他刮目相看。僅僅為了得到宋曉玫們的尊敬或者愛慕,他也有理由不屈不撓地奮鬥。
是一陣急促的腳步驚醒了張金樹的美妙設計。管保障的修理技工老孫幾乎是蹦下樓的,向下麵的守備排飛身跑去,一邊跑一邊喊彭參謀和二排長。
不到十分鍾,一個排的兵力便齊裝滿員地集合起來,而此刻安子蓼頭戴鋼盔,手拎一支衝鋒槍,早就臉色鐵青地等在上山的路口邊了。
黃馬安三人核心精心醞釀的“遭遇戰”於是日中午十三時拉開帷幕。此次戰鬥被命名為“八一六遭遇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