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很好,一看就是行軍作戰的好天氣。當然也是足球賽的好天氣。碰巧世界杯足球賽英格蘭與烏拉圭隊的決賽就在這個上午舉行開幕式。小分隊的球迷們從收音機裏得知,大洋彼岸那片圍坐了成千上萬觀眾的綠茵場上空,也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於是乎,心情就燦爛了。
太陽從東邊的山坳裏躍起之後,飄蕩在山腰的氤氳被繽紛的色彩浸透了。山根處的芭蕉樹從夜色裏脫穎而出,肥嫩的葉子上滾動著透明的露珠,像是顆粒相串的微型太陽在撲朔迷離的霞暈中閃爍著,光澤落地無聲。
黃河支隊進入戰區之後的第一次適應性演練開始了。
吃早飯的時候,黃科長就幹部分工同安子蓼和馬參謀通氣。黃科長說:“安幹事你是炮兵出身,學的專業又是射擊指揮,我們這個方向的炮兵協調,我看就是你負責了。沒行動時你抓政工,有行動了你就當參謀用吧。”
安子蓼說:“這是沒問題的,我的指揮器材都帶來了。”
黃科長問:“開設觀察所需要多少人?”
安子蓼說:“如果按教程來,對群營連的人員規定都不同。我們執行的任務特殊,沒有必要照搬教程。兵力充足給我兩個班,兵力不夠一個班也行。再少一點三五個人都可以。真的緊急了,給我一部電台,我一個人就能玩轉一場炮戰。”
黃科長思忖了一會兒,說:“又不搞陣地戰防禦戰,我們想怎麽打就怎麽打,想打多大的規模就打多大的規模,兵力的運用主動權在我們的手裏。觀察所是最靠前的,為了安全起見,以後真有行動,給你一個加強排,四個班。這回演練也按這個兵力搞。”
安子蓼說:“用不著。把步兵連二排那兩個班給我就行了。人太多了反而礙事。”
黃科長說:“那是出發前才從步兵團調來的,不摸底細,聽說基本上都是城市兵,恐怕管起來費勁。還是從師直偵察連抽調吧,比較讓人放心。”
安子蓼說:“我倒喜歡帶城市兵。城市兵有兩極,要麽極刺頭,要麽特仗義。帶好了點子多膽子大。再說,那兩個班我在火車上已經跟他們打成一片了,有一定的群眾基礎。”
出發之前,黃科長當著指揮組全體幹部的麵嚴肅宣布:由安子蓼帶領步兵連二排的兩個班,前往月亮塘地區開設觀察所,攜帶四部電台,兩部同前出分隊保持聯係,兩部直通友軍炮兵營,協調指揮炮火支援。張金樹隨安幹事行動。
為了檢驗部隊,這次演練行動的真實意圖,除了師機關來的黃科長、馬參謀和安幹事以外,任何人都不清楚。張金樹當然更是不明就裏,一看部隊集合起來,又聽說是前出偵察,立馬就急眼了,漲紅了臉嚷嚷:“我又不是偵察兵,讓我到前麵幹什麽?不是折騰我嗎?安幹事你說這是什麽意思?”
黃科長陰沉著臉,還沒等安子蓼發話,便毫不客氣地訓斥張金樹:“放肆!能跟領導這麽說話嗎?你不是偵察兵不錯,步兵總當過吧?你不是說過你三大技術在步兵團都是一流的嗎?安幹事也沒有當過偵察兵,他不也照樣去嗎?你不到前麵去,怎麽掌握第一手材料,怎麽寫報道呢?你既然參加了這支隊伍,就得服從命令聽指揮。這是命令,命令……懂嗎?”
“命令”兩個字似乎起了一點作用。張金樹傻乎乎地看著黃科長,滿腔怨恨卻又不敢發作,隻好哭喪著臉向安子蓼再次求援:“安幹事你看,我這一身肉,上了戰場人家還當我是師長旅長呢,槍子兒不專門打我才怪。再說,一旦有了情況,你們蹽起長腿就撤了,我這百十公斤的可怎麽辦?個人犧牲事小,師長對我的囑托事大。你們的英勇事跡我連一篇還沒有報道出去呢,要是就這麽死逑了,我怎麽向師長交代啊?”
安子蓼笑笑說:“這樣吧,你跟著我,隻要我沒有被幹掉,就絕對不會讓你光榮。”
站在一旁的馬參謀看不下去了,聲音很衝地問:“張金樹你在扯什麽淡?你到底是不是吃軍糧的?”
張金樹橫了馬參謀一眼,眼皮一耷拉回敬了一句:“明擺著是整我的,我不去。”
馬參謀笑了,皮笑肉不笑,說:“張金樹你這個傻帽想得太多了,今天的行動主要是勘察地形,還沒打算去跟敵人刺刀見紅……再說,你不前出你到哪裏去?沒看見部隊都撒出去了嗎,隻留了一個班看家?要是真的打起來,這個班就得到七號口子打救援,那恐怕才是一場惡戰呢。安幹事是政工幹部,他的那個方向相對敵情少些,讓你跟著去,其實是為你著想。你去不去?”
安幹事實在不忍再看張金樹的可憐相,再說幾個幹部看一個誌願兵的洋相也委實有點那個,於是走過去拍了拍張金樹的肩膀說:“張金樹,馬參謀沒有誑你,你跟著我走沒錯。”
張金樹緊緊地盯著安子蓼的眼睛,又想了想,終於下了決心,很悲壯地一拍胸膛說:“那好,安幹事,你是我的直接領導,我聽你的。不過有一點我得說明,我姓張的不是怕死鬼,但我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如果發生什麽意外,有些人恐怕在師長麵前會交不掉賬的。”
安子蓼和馬參謀相視一笑。安子蓼說:“張金樹,你看你把我們想成什麽人了?我們是自己人,我們隻能保護你,怎麽會有其他的想法呢?”
然後他交代一個叫萬至於的士兵,背上他在路上買的進口大功率收音機,率先出發了。
張金樹這才停止磨蹭,滿臉莊重又視死如歸地跟了上去。
上午十點多鍾,安子蓼的人馬到達指定位置的山根下。
這是境內的一個高地,指揮組根據海拔高度將其命名為一四九六高地。大路自然是沒有的,隻有一條盤山小道在密林裏盤旋,且極為陡峭。
委實難為了張金樹。前麵過來的十多裏路,他已經盡了最大努力,身上的東西一件一件地卸下去,落到別的戰士手裏。開始還有精力後悔,不該假模假式地跑到師裏慷慨激昂地請求到前線來,那時候哪知道前線是什麽滋味啊?危險是想到了的,可不正是因為危險才值得一來嗎?要想實現抱負,當然得付出代價。人生能有幾回搏,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當有凜然正氣,報國戍邊責無旁貸。這些話他是半個月前從書裏緊急發掘出來的,他抱著它們差不多吞了個倒背如流,然後從團長家裏背到師長家裏。他雖然不一定能體會到這些話的曆史滲透力和現實煽動力,但他知道這些話有分量,在眼前的情況下首長們愛聽。
哦天哪,再往前走,連後悔的力氣都沒有了,隻剩下麻木的痛苦了,還有……害怕,畢竟是第一次啊!媽的,當初真不該腦子一熱,這是鬧著玩的嗎?老黃老馬安子蓼他們敢玩這套活路,我張金樹不是吃這碗飯的啊。如果為了提個幹部,要以身家性命作為代價,那可就是太不值得了……
當然,也有慷慨的時候。有時候氣不過就想,他娘的有啥了不起,你們當官的憑什麽看不起我,你們憑什麽就能在我麵前趾高氣揚?砍頭不過碗大的疤,小腿一伸拉雞巴倒。士可殺不可辱,生當作人傑,死了算個逑。真的逼到眼前,我張金樹也是一條血性漢子,那時候豎起五尺堂堂之軀,也能在槍林彈雨裏殺開一條血路……
哎呀哎呀,這些人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他們居然還有興致津津樂道足球。我就不相信他們是鐵皮腦袋不怕打,我就不相信他們是刀槍不入的人,他們是張牙舞爪提虛勁呢吧?他們沒有什麽了不起的!沒——有!他們沒有任何了不起的!
真累啊。誰也說不清自己一輩子究竟走過了多少路。可是張金樹絕不會忘記這一段路,難走不說,還很險峻,頂多尺把寬的路麵曲裏拐彎,差不多快到九十度了,真像是直角往上爬,要是一不留心失了足,或者踩翻一塊石頭,那就……天啦,千萬別回頭,那雲下麵是什麽呢?是天堂還是地獄?無論是天堂還是地獄,他張金樹現在都不想去。堅持吧,隻要還有一口氣,就要堅持到底,直到重新返回那個被稱為集鎮的寨子為止。
有一陣子,張金樹真想就地臥倒,休息一會兒再接著走。可是不行,那個狗娘養的安子蓼,平時倒顯得很溫和,一鑽進密林就凶狠起來,一路上黑著臉,容不得偷半點懶。看他那熊樣兒,胳肢窩裏夾著地圖,手裏掂著衝鋒槍,嘴角上叼著煙卷兒,一路上大談拿破侖朱可夫,還有克勞什麽茨,好像他就是天生的戰爭坯子。狗日的是在學外國佬呢,看他騷包的!真的遇到情況他還會這麽牛嗎?我就不信他敢蹚地雷!
打從第一眼見到安子蓼起,張金樹就在心裏掂量出來了,這個人不可能成為他的至交。他過去聽別人說過,這個人挺有才華,但骨子裏一股傲氣冷得尖銳。他知道安子蓼壓根兒看不起他,於是他也就決定看不起安子蓼。對於看不起自己的人,哪怕他是曠世奇才自己也不會親熱他。
當然,在張金樹的心裏,更可惡的還是黃科長和馬參謀。憑什麽捉弄我?不就因為我是個誌願兵嗎?老子要是軍長的兒子,你們還敢不敢對老子這樣?
前麵又傳來驚驚咋咋的叫聲,是那個姓萬的戰士在喊:“秘書長,有戲!”
安子蓼的聲音傳了過來:“是誰在控製球?”
小萬說:“現在是蘇金格曼帶球衝過中場,好……越過斑馬隊二號防位,穩球,傳給四號隊員馬爾科代,好……馬爾科代內線迂回,傳球……沒有傳,馬爾科代虛晃一槍,戰術偷襲成功。現在馬爾科代勇往直前,勢不可當……哇,馬爾科代甩掉了所有的……好,最佳角度,最佳位置,最佳……馬爾科代飛起一腳……哇……”
士兵小萬的聲音戛然而止。
安子蓼和眾戰士亂成一團……隻聽見一個粗壯的像是老兵的聲音大吼:“什麽情況,狗日的快說!”
接著又傳來了一個似哭非哭的聲音:“我操,他娘的真是——臭,球……沒進,飛到場外去了。”
“噓——”球迷們的熱望被劈頭澆了一盆冷水,像是一下子拔掉氣門芯的輪胎,哧哧地往外漏氣。
張金樹有些幸災樂禍的愉快,心想你們樂也好惱也好,燕雀焉知鴻鵠之誌。誰笑到最後才是最有水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