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舊的列車吭吭哧哧地碾過了黃河,又碾過了長江。冬天被丟在身後,春天從車窗口湧了進來,鐵路兩岸的景色河水一樣由南向北嘩嘩地流淌著後退。
車廂裏倒是很熱鬧,白天的多數話題都是圍繞著即將展開的英烏大戰進行的。抱著衝鋒槍的球迷們,就雙方隊員的實力,乃至嗜好和戀愛狀況,展開了熱烈的討論。
安子蓼認為,從總體上講,英格蘭隊略占優勢,其主力隊員馬爾科代前腰傳球作風穩健,從容不迫,有大將風度;蘇金格曼敢打敢拚,攻勢淩厲,常有殺身取義的架勢。烏拉圭隊雖然鬥誌旺盛,但是畢竟年輕,戰術上不如英格蘭隊老道,持久力也不如英格蘭隊耐磨,後半部分可能要出現鬆懈現象。一九八三年他們在阿根廷就打過平手。這回隻要英格蘭隊堅持咬住,不溫不火,就一定會取得最後的勝利。眾士兵多數同意安子蓼的分析,但是也有兵認為烏拉圭隊爆發力強,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形成先聲奪人的態勢,二號傳球嫻熟,四號射門準確,此役究竟誰勝誰負,極難預料。
車廂裏如火如荼,戰爭的氣氛被突如其來的足球風暴席卷一空。張金樹卻空前地冷寂起來。心裏暗罵,逑,什麽球迷協會,逑毛協會還差不多。吃多了撐的是咋啦,這是去打仗,是關係到身家性命的事,人家輸了贏了關你屁事!
悶罐子軍列走走停停,過了一個晝夜,在一個小站上把部隊卸下來。部隊又轉乘披了偽裝網的東風卡車,卡車在極其險惡的山道上製造了若幹次驚呼,不久之後就到了前線。
在離邊境還有五十公裏的地方,安子蓼的小分隊受到了前線指揮部官員的接見,也從而建立起新的指揮關係。這支臨時組建的偵察部隊,被命名為黃河支隊,活動地區是在邊界線猛勒山下,而宿營地在一個鄉政府所在的集鎮。
所謂的集鎮,不過是個大一點的寨子,除了鄉政府的木板樓,隻有一個郵政所,還有一家小型百貨店、一個信用社、一個糧管所、一個衛生院以及一所小學。當地因為緊挨邊境線,加上偏僻,地形環境和道路狀況十分惡劣,所以居民極少,整個集鎮也就兩三百人的樣子。
黃河支隊裏的球迷們一看見落在這個地方,心裏就涼了半截,先不指望能收到電視節目,最擔心的還是壓根兒就沒有電。
車子依次停在一個小學的操場上,指揮組的幹部們這才從各輛卡車的駕駛樓裏鑽出來,由這次帶隊的最高長官、師偵察科黃可品科長召集在一起聽地方幹部介紹敵情,計有作訓科的馬參謀、宣傳科的安幹事、一團的彭參謀、二團的朱參謀、三團的李參謀。除了馬參謀和安幹事,其餘人員都是從各團臨時抽調上來的偵察幹部。
金東鄉的鄉長介紹情況說,對方無孔不入,抓人破襲的事經常發生。你們還沒到,對方就廣播了,說是金東地區來了多少多少人。
聽完情況,黃科長的臉陰沉了許久,環顧眾人苦苦一笑說:“真是山雨未來風滿樓啊,看來你我這些人已經上了人家的黑名單囉。這就恐怕是凶多吉少呢。”
然後他做出決定:將三個連隊撒出去,呈防禦狀態安營紮寨,夜間潛伏巡邏一應事務均周密安排。
因為是剛到前線,敵情觀念本來就繃得很緊,再加上當地幹部一渲染,大家就有些緊張,連這個人煙稀少的小集鎮也被看做是險象環生之地,似乎特務遍地奸細就在身邊,隨時都可能出現爆炸和失蹤等險情,委實有點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味道。兵們槍不離手彈不下膛,明哨暗哨當即就撒向集鎮四周,叢林裏到處都是潛伏的眼睛,儼然一派嚴陣以待的態勢。
先到的分隊給指揮組號的房子,是鄉政府一幢空閑很久的木板樓,裏麵極大,有將近五十平方米。幾個負責警衛的戰士和兩個電台兵,理所當然地先進去把屋子打掃幹淨,然後自覺地打開自己的行李,分別守在門後窗前。
張金樹是第六個進去的,背著手四處巡視一番,然後吆喝一個戰士將自己的鋪蓋搬進來,當仁不讓地占據了中心土牆下的一個位置。
分管內勤的馬參謀上樓後,看了看張金樹攤開的行李,皺了皺眉頭,不認識似的看著張金樹說:“這樣不行,位置要統一分配。小張你往邊上靠一靠,這個位置給黃科長,他有風濕病。”
張金樹眨了眨眼,臉色倏地一紅,憤然抱起自己的鋪蓋,重重地摔到另外一張床上。
馬參謀說:“這樣恐怕還不行,安幹事是負責我們這個方向政治工作的,他得跟黃科長挨近一點,有事好商量。你最好睡在朱參謀這塊兒。”
張金樹的臉色更紅了,隻好又彎下腰搬自己的行李,嘴裏不清不白地嘀咕一句:“操!”
正在這時候,安子蓼一步一踱地走上樓來,張金樹的那個“操”字雖然節奏極快,但是卻很有力度,不偏不倚地落在安子蓼的耳朵裏。張金樹緊張了一下,擔心安子蓼要問他罵誰,奇怪的是安子蓼並沒有問,隻是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馬參謀,然後若無其事地問馬參謀:“老馬,你把我安排在哪裏?”
張金樹心裏暗自琢磨,這小子的耳朵沒準真是有點背呢。這樣一想,心裏竟然有了些許快意。
吃罷晚飯,故事就發生了。
先是黃科長帶著參謀幹事們到各連檢查防務,回來之後召集指揮組全體官兵開會,進行分工。黃科長對張金樹說:“張金樹你是個耍筆杆子的,不要求你跟他們一樣擔負指揮組的警衛工作。但是咱們指揮組裏的政工幹部隻有安幹事一個人,少不了有些材料要抄抄寫寫,還有收收發發的具體工作,文書這個角色恐怕還要你來擔當。”
張金樹看了黃科長一眼,沒有吭氣。
馬參謀接著說:“晚上我們幹部下連查崗,指揮組裏的安全你們幾個戰士要多留神。小張你是老兵了,還要給這幾個戰士當好班長,公差勤務方麵你要多操一點心。”
張金樹對這樣的分工顯然不滿意,他腆著胖肚皮想了一會兒,轉過臉去問道:“安幹事,你認為這樣合適嗎?”
張金樹非常希望安子蓼能站出來替自己說一句什麽。按照張金樹的想法,此時必須有個人出麵提醒指揮組的成員們,他張金樹是師長提名前來從事新聞報道工作的,這個工作十分重要,關係到這支特殊分隊的戰績能不能及時地宣揚出去。他的老團長、現任師長,在部隊出征的前十幾個小時,才決定把張金樹調來,這是有著深遠的戰略考慮的,而絕不是讓他張金樹來站崗放哨或者當勤務兵的。安子蓼是黃河支隊部裏唯一的政工幹部,他當然可以站在政工幹部的角度,提議分配給張金樹一個他更能接受的角色,譬如說新聞幹事或者代理新聞幹事。你不出麵說這些話,難道還要我自己說不成?
可是,讓張金樹絕望的是,安子蓼偏偏不看他,像是根本就沒聽見他的問題。安子蓼正側著臉很專注地看向窗外的遠處,而遠處黑咕隆咚的什麽也沒有。
張金樹心裏用力地罵了一聲:又在裝聾。張金樹罵完了裝聾的安子蓼,又乜過眼睛去看馬參謀。
馬參謀正在微笑,笑容裏分明混雜著陰險的成分,至少也是幸災樂禍。張金樹覺得整個屋裏的氛圍都很不友好,甚至連戰士們也似乎都跟他隔著一層。張金樹恨恨地想,沒有人給咱幫腔,咱也絕不能任人擺布,隻好自己赤膊上陣了。
張金樹先是冷笑一聲,然後才仰起腦袋,望著頭頂上的木板,擲地有聲地說:“師長親自跟我交代的,我是來寫新聞報道的,在這裏代理新聞幹事,享受正排級待遇。我的職責是向師長負責。公差勤務不是我分內的事,文書工作也不是我分內的事,我幹不幹全要看我的新聞工作允許不允許。誰要是把我當一個戰士支配,那他就算瞎了他的狗眼!”
一語既出,四座皆驚。眾官兵鬧不清這位仁兄哪來的這麽大的脾氣和口氣,想必是有些背景的?
黃可品起先還有些發怔,怔了一會兒,一拍桌子吼了起來:“這是什麽話?誰說你是來代理新聞幹事的?師首長隻跟我說給你們增加一個兵,是寫報道的,當文書用,具體由安幹事領導。誌願兵怎麽啦?誌願兵在政治上享受排級幹部待遇是不錯,可是這並不等於誌願兵就是排級幹部!誌願兵還是個兵!我們有那麽多的誌願兵,看看他們是怎麽表現的,哪個不是全副武裝摸爬滾打的?再說了,就算你是新聞幹事,又怎麽啦?在這個方向,所有的人都歸我統一指揮,你要是不樂意,現在就給我卷起鋪蓋滾蛋!”
張金樹並沒有被黃科長的氣勢嚇倒,反而脖頸子一擰說:“我主動要求參戰,是師長親自批準的,你沒有權力叫我滾蛋!”
黃可品的一張瘦臉氣得煞白,他冷冷地一笑說:“我沒有權力叫你滾蛋嗎?你他媽的給我聽清楚,你要是真的來參戰,就老老實實地服從我的命令聽我的指揮,要是給我調皮搗蛋自找別扭,我敢斃了你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