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返校那天,巴山表姐的死訊傳來。
那其實是毫無特色的一天。上學路上稀薄的陽光讓他眩暈,他想自己已經在床上躺了一個月了,這眩暈應該正常。在這一個月裏,學校和老師對李默突如其來的因病缺勤保持了漠然,但卻不是因為他們的冷漠。隻是因為這座縣城裏唯一的中學有山區特有的野蠻質樸作風,他們對任何應該認真的事仿佛都不太認真,缺勤就缺勤吧,除了葉佳佳,大家都不以為李默的缺勤是反常的。因為各種原因時不時缺勤不來學校的人本來就不少,李默又不是唯一的那一個,這沒什麽好奇怪的。
李默的母親在那天上午先是睡了不太安穩的一覺,醒來之後她打足精神準備去茶館打牌,她相信牌局可以振奮她不太安寧的情緒。出門之前,她一連喝了好幾杯水,正當她感到肚子裏的水在咕咕作響的時候,電話聲響了起來。
車禍發生在一個月前那個停電的夜晚,或者應該換一個說法,車禍引起了停電,停電發生在那個出車禍的夜晚。車裏的人無一生還。但一個月以來,屍體辨認工作進行得非常困難,因為麵包車和車裏的兩個人幾乎已經被燒成了一個整體——一個漆黑的形狀獨特的裝置藝術品。這個深深揳入了城西那處重要供電設施的裝置藝術品,像一個巨大而醜陋的腫瘤,在城西惡作劇般地放置了一整天,才被清理走。
零星的目擊者向調查者描述起那晚升騰而起的高聳的火焰散發出的一簇簇綠色和藍色交織的光芒。火焰很快就不再像憤怒的凶器般直指天空,而是隨即就變得矮了胖了,直到成為一個巨大的紅石榴。紅石榴開始綿長地自我燃燒,並散發出鐵鍋燉肉一般的焦糊味兒。這味道也瞬息變化,很快就如同被掐死的臭蟲一般令人作嘔。是一聲爆炸驚醒了正要進入夢鄉的住在附近的縣城人,他們遠遠地在自家窗戶上就看見了這突然而起的大火,恍惚看清是一輛麵包車撞上了離路邊約30米處的一座巨大的機器。一些人在爭論是撞擊讓麵包車燃燒,還是麵包車自燃讓它撞上了機器。在爭論未果的時候,全城已漆黑一片,除了那仍然興旺地燃燒著的麵包車。停電了。於是有人便作出更為合理的猜想,那巨大的機器也許是縣城簡陋的供電設施。
停電讓那一簇簇火焰顯得更加明亮而耀眼,隻是正在濱河路上尋找話題的葉佳佳和李默還看不見。事故發生在山的另一側,山巒正好遮擋了他們的視線。那些火光,讓夜空顯得格外明亮。這種明亮被那晚與李默告別之後走進自家樓道的葉佳佳留意到了,她發現自己身上明晃晃一片時,她抬頭看見了月亮,月亮圓且亮。
司機的身份在事故之後很快通過車輛登記被識別出來。他所擁有的這輛營運麵包車平時總是在縣城和鄰近的鄉鎮往返跑運輸。這個離異的男人據說總是收車很晚,不是因為勤勉,隻是獨身生活令他不得不把更多的時間都投入到開小麵包車賺錢的營生中。男人在縣城的親友不太多,但他的前妻卻屬於縣城裏一個龐大的家族。副駕駛的身份卻始終難以識別,那些殘餘的骨殖連男女都無法分辨。
調查的進展得益於男人那個壯碩得已經不像四川人體格的前妻。在很多天之後,前妻對調查方說出一些信息,關於這個開小麵包車的男人在一年以前曾和縣城裏一位名叫巴山的姑娘交往的事實。調查由此才豁然開朗。人們猜想那漆黑的一團宛若膠狀的屍體,也許是那個高傲的、漂亮的、孤零零地離開了縣城的卻不知道怎麽又回來了的,和這個一無是處的離異的麵包車司機轟轟烈烈相愛過的姑娘巴山。這猜想據說通過巴山在外打工的老板基本得到證實。老板在電話裏確認,說巴山的確在一個月之前請假回鄉,此後便再無音訊,以至於她不得不重新雇人來頂替她在流水線上的工作。但人們仍然很難將巴山和那殘餘的膠狀屍體聯係起來,這兩者的聯係讓縣城人覺得毛骨悚然。一些人想起了一年以前,不明真相的他們都曾經絮絮叨叨地指責過那個不討人喜歡的、明目張膽地搶人家男人的姑娘,心裏便更加忐忑。在街頭巷尾談論這起事故時,那些人隻好避重就輕地說,她的名字多麽奇怪,竟然和這座山同名。
除了造就了一次意外的全城停電,沒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巴山表姐與男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有人傳說巴山表姐在離開縣城之後去了廣東沿海,在一個小工廠的流水線上打工。廣東對縣城人來說幾乎是世界邊緣。關於巴山表姐在廣東的經曆,縣城人也有各種詳盡的傳言,但那些內容屬於另外一篇小說。
又有傳言說巴山表姐其實一直在鄰近的一座縣城並未走遠,她會在每一個月圓之夜像狐仙一樣回來和男人見麵。
和男人一起開小麵包車的另一位司機說,男人始終被巴山表姐以各種鬼怪的方式糾纏著,就算睡夢都不得安寧,他白天神思恍惚的樣子讓他們都覺得,男人早晚會出車禍,現在,果然嘛。
更離奇的說法是,其實小麵包車上根本隻有男人一個人,巴山表姐仍然在省城一家按摩院打工。她漂亮的容貌和身體讓她生活無憂,她設了一個局故意讓縣城人以為她死了。她很聰明的。她希望縣城人以為她真的死了。
還有一位自稱目擊者的人說,那晚巴山表姐在小麵包車上和男人發生了激烈的爭吵,他們發出噩夢一般的尖叫聲傳得很遠。因為巴山表姐去搶奪男人手中的方向盤,他們才撞上了那倒黴的供電設備……
李默在當天晚上便已經聽說了巴山表姐的死訊。母親對死訊的刻意隱瞞在沒有秘密的縣城毫無用處。這個爆炸性不亞於那次事故的秘密,很快就全城皆知。李默也同時聽說了大部分版本的傳言。在車禍轟動全城的這一個月裏,臥床養病的李默錯過了那些傳言。一個月之後的這一天,重回校園的他不僅知道了車禍,還知道了那個和葉佳佳共度的夜晚其實並非天意,而竟然是這一場慘烈的事故換來的。而那些不負責任的傳言竟然還說,這事故中的亡人,是他的巴山表姐和她的男人。對此,李默並不相信。白天在操場上,李默無端地刻意避開了葉佳佳。他覺得也許那時他已有了預感,葉佳佳太容易讓他回想起那個停電的夜晚。那真是一個不尋常的夜晚。
李默想起停電之後的第二天早上,自己趴在男人背上回家,想起那些蘑菇,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但他始終都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感覺與記憶。他拚命地去回想那個早上遇見巴山表姐和男人的細節,卻怎麽也想不起來更多。李默記得,自己在男人的背上睡了過去,醒來時便已經是很多天以後了。他還去找過事故調查組,但中學生的說法根本不被重視,人們說著可憐的孩子,失去了心愛表姐的孩子,便把他送回了家。他很想找一個人傾訴,但是他找不到,沒有人相信他。在李默人生中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認為巴山表姐和那個雖然討厭但還不該死的男人其實都沒有死。他想有一天,他還會收到巴山表姐的來信,她在火車站正是這樣對他承諾過的,到那時縣城人便會相信他。他還想如果一直收不到巴山表姐的信,那他就離開縣城去找她吧,不就是鄰縣、省城還有廣東沿海麽。
葉佳佳也是在當天晚上得知這一信息的。白天在操場上暈倒的她,在校醫的辦公室消磨掉了半天的時間。她並不知道姑娘巴山其實是李默的表姐,她隻知道那姑娘是縣城生活哲學的受害者,是對自己現身說法的教訓。白天重新看見李默的那一瞬間從內心裏油然而起的不祥預感再度襲來,一生中唯一一次喝醉的她,覺得就像是自己死過一次一樣。
原載《長城》2014年第5期
§§第七章 對峙